第九篇 棋 妖
明代皇帝多好僧道。其中犹以宪宗为最,其在世时,宫中所谓禅师、真人两百四十多个,法王、佛子、国师七百八十多个。武宗之后的嘉靖皇帝不好佛,却好道,自号“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等等名堂,连死去的父母都加了道号。武宗胆大妄为,随心所欲,自是任佛道行走宫中。 1520年春。京城来了迎来一批西域番僧,有的深通佛法、有的武艺高强,有的身怀异术,受到了武宗的宠爱。其中有一个番僧惟好象棋,逐个挑战北京城的象棋大师,竟杀遍京城无敌。 当时沈瑾已经离开“天下棋王赛”三年了。他连续获得了十次的“天下棋王”冠军,决定从此不再参加棋赛,远离尘世去修身养性。因为沈瑾的德高望重,人品和棋艺都为世人所推崇,武宗特意授沈瑾“棋圣”称号,以为终身荣誉。 沈瑾虽然离开,留在京城的象棋大师们还是有相当实力,但就连几位宗师级人物。,都无一例外败在了那位番僧手上。令人匪夷所思,这些大师都是在对局中犯下了低级错误而输的。最恐怖是,这些大师在输棋后,仿佛精神上也受了很大的打击,有的长病不起,有的干脆一蹶不振。他们的弟子同行怀疑番僧用了毒或者妖术,因为有武宗的庇护下,又不能用强,只好心中存有极大疑虑。 因为这些异像,棋坛渐传开了番僧“棋妖”的绰号。 棋妖并没有满足京城获得的成就,孑然一身离开了北京城,誓言走遍大江南北,他决心要挑战中国象棋的最高水平,靠着武宗的关照谕旨,受到官府的隆重接待。 棋妖出现于中国这一年,被后人视为明代的棋劫年。 以力著称的怒狮张静和在棋妖激烈对局中与世长辞;由魔入禅的棋魔李清然输棋后精神错乱投水而死;深得棋中艺术之美,世称前十三步天下无敌的棋贤惨败在第十四步,大受打击,从此拒不谈棋。 所以当隐居在乡间的沈瑾看到棋妖拜访名碟时,便预感到生命中最大的考验终于来到了。 关于棋妖的事情,他搜集了相当多的信息,对对手一定需要了解透彻的。 北京城的大师们实力固然与自己有差距,但怒狮进攻的勇猛无敌就连自己都未必有把握抵抗得住,棋魔的禅棋已经不在自己所领悟到的境界之下,棋贤的开局近乎完美的十三步自叹不如。然而他们都惨败了。 他仔细询问过这几位宗师与棋妖交战的情形。下棋都是在这几位宗师家里的棋室,食物和水都是自己人护送,弟子与亲人们还特地留心了棋妖的小动作。众目睽睽下,棋妖既无法下毒,也没法弄鬼。 有些奇怪的是,输棋的大师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中了邪,很坦然的承认自己失败,对于自己的失误毫不介怀,但很奇怪的是,他们不愿意说出对局时候的奇怪感觉,都支支吾吾的敷衍了事。 从他们大悖生平性格的情形看,沈瑾估计在对局中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棋外,乃至影响了行棋。 可是,让这些久经沙场的大师无一例外失去镇定从容之心,甚至更耻于提及此事,棋妖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呢? 尽管百思不得其解,尽管第一次没有信心,肩负中华棋坛最后希望的沈瑾也只能答应这场决战。
沈瑾坐在自己的棋室里,将一切杂念排出心中,让人与棋合一,这是他毕生坚信的棋道,堂堂正正的下棋,不管棋妖有任何诡计,也必须遵守棋中的规则,而棋,是从来没有背弃过自己的。 沈瑾低头望着棋盘。就连棋妖走进来,也没抬起头看看,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可以开局了。 沈瑾是打算靠中正平和的境界压倒妖邪。他特意选择了自己最喜爱的棋室,这间棋室不大,布置朴素,显得格外幽静,更加美妙的是窗外一片竹林,特别清幽。棋室内点上檀香。让自己的五感达到到最佳状态。 棋妖持红先行,走出一步“仙人指路”。沈瑾并没有以“小当头”的积极应对,而是按照自己的设想思路走出中炮。两人各自布阵,前十来步,没有任何短兵相接,十分谨慎,让自己的开局力臻完美。 沈瑾忽地心头又是一乱。有一种恶心,想要呕吐的感觉。这已经是开局后第三次了,一次比一次强烈。以前下棋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形。 沈瑾眉头一皱,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调匀呼吸。 棋进入了中局,棋妖的棋力相当不凡,双方的棋陷入了胶着状态,子力都集中到了中路位置的抢夺,变化十分复杂,陷阱重重,危机四伏。 沈瑾隐隐觉得奇怪,自己一开始是想让局面简单明了化的,怎么反而竟似按照棋妖的思路在入局呢? 沈瑾不由自主地又皱了一下眉头,微微感到头有些晕眩。 穿越竹林的风吹进来棋室,分外舒适。他有些飘飘然了,这怡人的天气,这清凉的微风,让人昏昏欲睡呀。 沈瑾用力摇晃自己脑袋,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痛得让自己清醒过来。一瞥之下,那个被称作“棋妖”的番僧不怀好意的望着自己,大红色的僧袍微微鼓起。 “莫非真有什么妖术?”沈瑾心中暗想。又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棋上,可心里有些莫名的恐惧。棋妖的妖术,好像就是利用集中注意力时候,把人的思维带入幻觉进而不可自拔。 沈瑾鼓起斗志,暗下决心:即使堕入幻境,也要靠天地之正气自拔出来。 沈瑾集中精神,幻觉迅速控制了他。 沈瑾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自己变成了一个呱呱落地婴儿,生在贫穷的家里,母亲喂养着他,还要辛苦的劳作。渐渐的长大了,他学会了干活,学会了照顾弟弟妹妹,忍受着压迫。慢慢的结婚,妻子很善良。但些许的幸福很快就过去,妻子在生儿子的时候死去。他痛苦的承受着生活苦难的煎熬。数十年过去,他以无成就,又老又病,无儿无女,在凄凉悲苦中死去。 接着,他又投生为女婴。幸福的童年结束后,身不由己的嫁给一个吸毒的赌鬼,丈夫打她、骂她,她默默忍受,最后赌鬼把全部的家产输得精光,又把她卖到了青楼。她坚决反抗,都以失败告终,受尽人间的凌辱,最悲观绝望中自尽身亡。 宛如佛家之轮回,这微微刹那间,沈瑾竟经历了代入几个人从生到死的一辈子。人生的悲惨,命运的无奈,巨大的苦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沈瑾最后的一点灵智在抵死抗拒着自己纵身跳下悬崖,但已经渐渐力不从心了。沈瑾的精神正处于要崩溃的边缘。
远远处,夫人所在佛堂传来诵佛经的声音,那声音又轻又微,在沈瑾听来却象是惊雷一般。 棋妖惊见沈瑾面色一清,浊气尽褪,心中一怔。“是什么力量把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沈瑾惊醒过来,猛地走出了迷惑自己的幻境,暗叫“好险”,差点万劫不复了。默诵着心经对抗棋妖的邪功。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心外无物,则万邪不侵。 沈瑾脑中恢复了清明。渐渐挽回劣势,棋妖毕竟实力不济,终于输掉了在中原的第一局棋。 棋妖自重身份,心中虽恼,却还合十退出。 沈瑾镇定如恒点头回礼。待到棋妖走远,一口鲜血吐出,身子软软瘫下。
棋妖出了沈府,纵马狂奔。一连几日都陷入疯狂之中,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他决没料到自己竟然失败了,很不甘心。他知道沈瑾虽然赢了棋,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他还是很愤怒。 棋妖露出了露出恶毒的微笑,心中陡起杀人的念头,只想着报复汉人来弥补自己的羞辱,他要抛开一切伪装,决心大开杀戒。 转眼之间,他看中了一个摆摊的老头,他狞笑着走过去,心想着:“算你倒霉了。你要怪就怪那个棋圣吧。” 但很不幸,棋妖所挑选的第一个报复对象,竟是他命中的克星——程瑜。然而棋妖的不幸,却是中华棋坛的大幸,中华大地的“棋劫”即将终结于程瑜手上。
棋妖坐下,开始了宿命中最后一局棋。一边肆无忌惮的发着功。 棋妖自小学习来自西域秘术,把这种摄人心魂的魔力运用于下棋上,一直以来无往而不利,这次被沈瑾更高超的棋力与正气给击败了。 程瑜并不在乎对手棋力的高下,棋妖的奇异外表和颇高的棋力没有让他惊讶。毕竟只是赌几个馒头的钱。 开局不相上下,到中局时候,程瑜渐渐感到有些头晕了。 他想,也许自己是老了吧。近些日子时常有这种感觉了,头昏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来,面对心爱的象棋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大半人生都在江湖漂泊,长期的劳累与饮食无规律磨损了健康,年轻时候不觉得,年纪大了,伤害渐渐体现出来。 自己大概会像“天眼”那样病死在街上吧。天眼尚且有自己为他送终,而自己死去的时候呢?程瑜淡淡想着,死去就死去吧,还在乎谁帮自己送终吗? 棋妖放纵着自己释放出去的魔,但对方就像是一块巨石,百毒不侵。竟无缝隙可寻,与他此生下过的棋截然不同。在中局时候,棋妖第一次落入了下风。 棋妖突然感到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有点像怒狮张静,又有点像棋魔李清然。其实张静根本不算输,张静的力和狂怒完全挡住了自己释放的心魔,只是年事过高,心脏经不起激动而猝死,棋面上两人是均衡的。 棋魔的棋有一股禅意,那是由魔入道的境界,从一开始就从容对抗着棋妖,只是棋魔少年时候恨意太深,终于陷入了精神崩溃。可是看到李清然神经错乱后大笑着投水自尽的情形,棋妖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李清然根本是在借机自我解脱一般。 而面前这个人身上,棋妖发现了超越力和禅的道。那和沈瑾的正气与修养是完全不同,但同样足以压倒自己。 棋妖不敢多想,他无法接受再次的失败,他爆发出自己的全部功力,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不可。 在棋妖强大的魅惑下,程瑜空灵之心闪过一道缝隙,马上弥补过来。程瑜敏锐的感到了这个红袍番僧的异常。 “这是谁?”程瑜灵台清灵,“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程瑜抬起头来,看到棋妖的双眼血红,目光中流露出冷冰冰的歹毒味道,脸部肌肉扭曲,面目狰狞。 当即心下了然,“这一定是那个棋妖了。” 程瑜张开自己的空灵之心,让棋妖的魔恣意杀入,棋局的对抗也呈现软势。棋妖眼见大功告成,心下大喜。 慢慢的,棋妖脑海中一阵迷离,他陷入幻觉之中,自己正坐在一只巨大有翅的老虎身上,志满得意的翱翔于天空,蔑视亿万生灵。 程瑜微微冷笑,把眼一瞪,大喝一声,“将军!你输了。” 棋妖还沉溺于自己如痴如醉的感受,不得已睁开迷迷糊糊眼睛,棋已成绝杀。 棋妖的心一下子从九霄云中掉落万丈深渊。就宛如武术中的走火如魔,当不可控制的力量不能够击中对手,便开始反噬自己。棋妖不但没有使程瑜陷入幻觉,反而把自己落于了迷境。 棋妖全身麻痹一般,动弹不得,面色由红变青,再由青变白,最后从白变黑。 那曾经纵横无敌的魔功,终于在自己的体内爆发了,棋妖清清楚楚了解到自己体内的变化,眼睁睁看着魔功散去,就像烈日下的雪那样渐渐消融,自己的生命也随着魔功的消退而一点一滴流逝。 “这个人是谁?”棋妖的心颤抖着,很不甘心的想,“不但能赢我的棋,还能破我的功。” 程瑜冷冷的看着棋妖生命的缓缓枯萎,在棋妖的耳边轻轻说出自己的名字。棋妖浑身一颤,默默点下了头,感慨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心怀感激的闭上了眼睛。
棋妖之战结束后,程瑜心中升起了强烈回家乡的愿望,他要找回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三十年前,程瑜和青梅竹马的她很要好,有一天,她要程瑜让自己的叔叔第二天来她家提亲。程瑜答应下来。第二天,去找叔叔的路上见着乡人赌棋,站在一边看了整天,晚上才记起此事,第三天才委托叔叔,叔叔回来告诉他,她已经许配给别人了。程瑜大受打击,断然离开家乡,发誓混得出人头地才回来。 以前,程瑜一直认为是她负了自己,但如今,程瑜隐隐觉得其中还有内情。与棋妖一战,让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三十年后,程瑜再次面对那双依旧美丽动人的眼睛,很不容易才让心情镇静下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 程瑜重重的点下头。 她脸上浮现出少女时候迷人的微笑,远眺星空,仿佛沉醉在三十年前的往事之中。 “那天是朱家会为他儿子来提亲,所以我要你叫你叔叔来,我想要说服我的爸爸。” “你知道吗?那天我在决定自己的一生呀,但你叔叔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呢?” “那天,我一直等到了晚上。直到我绝望。” “父亲还是同意朱家条件的,妈妈过来问我的意见,我心里很乱,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拒绝,父亲便把这门婚事就定了下来。” “你叔叔第二天过来,就打听到了这个消息。” “过了几天,我终于明白过来,我拼命说服了父亲,把这门婚事退掉。可是你,已经离开了。” “我等了一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我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他很老实,对我很好。”
程瑜像三十年前那样躺在家乡的土地上,仰望依旧灿烂的星空,三十年前心潮澎湃,决意要衣锦还乡;三十年后心如霁月,再也芥蒂。 呼吸着家乡田园的空气,感觉特别舒畅。 程瑜百感交集,脑海中各种各样的念头,自己三十年来经历的点点滴滴纷纷闪过,有的让心头烦闷,有的让心中清澈,把往事一一回忆过,疲劳得紧,于是沉沉睡去。 在梦中,程瑜见到两个人,一个是三十年前的自己,一个是三十年后的自己,这两个人微笑着、痛快着,他们从远处面对面的奔来,互相伸出双手,在拥抱中合二为一。 程瑜从梦中醒来,微微笑着。他明白棋心只需要观照己心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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