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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最近一段时间庄生的第一手棋总是喜欢走“当头炮”,红棋右边的一个炮走“当头”;如果拿黑棋的话,一定是对应着红棋的“当头炮”走成的“屏风马”,几乎成了铁定的规律,没有一盘例外。棋手在不同时期会怀有不同的趣味,谈起趣味就没什么道理好讲,就像前阵子庄生的第一手总是走三路兵形成“仙人指路”。庄生一向不重视第一手棋,这是他对象棋理解上的一个误区。曾经一位大师说过,作为棋手没有理由忽视棋局中的任何一招,任何一招当然也包括第一手棋,况且,没有第一手棋任何一招也无从谈起。万物一为首,小说家搅尽脑汁编织故事的开头,生意人千方百计促成第一笔交易,美食家全神贯注调动所有味蕾去迎合第一口美味,正是说明了万物之始的重要性,而今一名棋手无端轻视作为棋局之根的第一手棋,无论他棋力如何,境界上先差了一截。
庄生轻视第一手棋,却重视第二手棋。他的理解,第二手棋才是对局双方较量的开始。他花很长时间去构思第二手棋,有时对手憋急了,很不耐烦了,心浮气躁了,他还在凝神贯注地盘算这枚棋子究竟该落在棋枰上的哪个位置。对一手平凡的棋(前几手棋通常都是平凡的)这样夸张地慎重对待很有必要吗?算他棋艺上的又一个误区吧。
尽管有很多毛病,庄生的棋力还是挺高的。这次去外地下棋,很轻松就把对手摆平了。一天一局,三天连赢了三局。看看时候尚早,他给儿子挂了个电话。今天是庄棋的13岁生日,正好借花献佛,把赢棋当做礼物送给儿子。庄生棋风剽悍,性格却恰恰相反,他长着一副优柔寡断的下巴,一双眼里透着三分忧郁、一分畏惧和六分与世无争的清高。出来几天,他一直惦记着儿子。庄生与蝴蝶离婚后,儿子变得越来越懂事,几乎是个小大人了,儿子很宽容地收下父亲的生日礼物。儿子电话里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爸,你快回来吧。”庄生说,“现在就是我脚下长出四只轮子,最快也要7点到家。”小庄棋说:“那我跟我妈7点半在‘绿竹小院’等你,你下车后不用回家,直接与我们会合。”庄生兴奋的鼻子都动了,鼻翼一收一张好像整个人要被扇动起来。他几乎是蹦着回到宾馆收拾行李。
庄生盼望着蝴蝶能够重新回来,他很清楚自己的感情。蝴蝶看在儿子的面子上答应一起吃饭,将是双边关系上的一次历史性突破。庄生像对待第二手棋那样,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毫无节制地构思着未来。
收拾好行李,小格子回来了。小格子人精瘦,身上一股子“江湖”的气味,他到过很多地方,全国各地几乎踏遍了他38码的踪迹。他与庄生之间的关系是搭档,具体的合作是这样的:首先由小格子出去联系,比赛的规则、赌金的多少、包括收集对手的对局资料,所有这些对外事务都由小格子有计划地进行;庄生的主要工作是一门心思地赢棋;事成之后二一添作五。有人把他们这种人称为“彩棋杀手”。武侠味重了些。
小格子告诉庄生,今天不能走,明天还要再下一局,他已经跟人约定了,是一笔大生意。
计划的改变令庄生非常恼火,他皱眉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一向都是按计划来的,怎么能随随便便改变计划!”庄生的态度把小格子搞糊涂了。“不就是儿子的生日吗,比挣钱还重要吗?你在为他工作,为他挣钱,还有什么比挣钱更能说明问题的?”庄生很想解释一下关于家庭的重要性,但他什么也没说,在小格子这种不解风情的人面前他绝不会说儿女情长的话,况且提起前妻又要被他笑话。既然定下棋局,不下也不行,不下要被判输,输的是钱。庄生问小格子:“你到底跟人家赌了多少钱?”小格子伸出一根食指说:“一千!”庄生没听清,问:“多少?”庄生的眼里就开始闪火花了。他赢过最多的一局是五百块。他在天缘棋社教孩子们下棋,每月工资是三百块。他在下岗之后,最长一回是五年没有挣过一分钱!钱不算什么,但最近一段庄生总是把钱跟儿子联系在一起,儿子给他带来希望,而实现这个希望的第一步就是筹集一笔相当数目的钱。儿子会理解的,他在心里想。庄生稳定了一下情绪,问小格子:“对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对手是省业余界排前几把交椅的包二爷,老业余甲级棋手。这次回老家探亲,听说庄生与当地第一高手在下彩棋,便前来观战。一看庄生的棋并不怎么样,每局赢得都很侥幸。棋社老板愿意挂彩,请包二爷出马挽回面子。小格子故作勉强地应战了,嘴上说:“兄弟们来就是学棋的,输给包二爷这样的名手是咱们的荣幸,钱算什么!”
其实来之前小格子早把当地的所有高手的情况都调查清楚,这个包二爷名声虽大,但近两年来棋艺荒疏不少,棋力锐减,根本不在状态。小格子以彩棋为生,失手就意味着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温饱没有着落,所以小格子每场棋都很谨慎。小格子不知从哪儿找来几张包二爷以往的对局棋谱,与庄生一起研究起来,一直到深夜,庄生才抬起头说:“没问题了”。
第二天的对局,庄生连连犯了好几个错误,当牵的不牵,该杀的不杀,连腾挪也走得颠三倒四。不过最终他还是赢了这盘棋。他赢了之后,对方还以为他的棋并不怎样,他赢得太侥幸了。其实这一切都是他故意留了一手,想多赢钱就必须低调。
上车往回赶之前,庄生往家打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想必儿子被蝴蝶接去了。这次出来四天一共挣了九百五十块钱,有一得必有一失,赢了钱,却失去一次与前妻旧梦重圆的机会。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庄生满载胜利成果,心里却感到一丝空落。
(二)
庄棋被蝴蝶接去玩了两天便回来了。庄棋本来打算多住几天,好好急一急庄生,但他受不了蝴蝶的男朋友。那个姓萧,萧医生,矮墩墩的,戴一副金丝眼镜。他们一起吃麦当劳,庄棋对着一块鸡腿耸耸鼻子,“这是一只病鸡!”他说。蝴蝶赶忙问:“你怎么知道?”
庄棋就把眼光瞟向蝴蝶的男友,说:“他身上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他们也下象棋。庄棋让萧医生双仕双相,把他杀得丢盗卸甲。萧医生居然还悔棋,庄棋对他轻蔑的说:“你这个样子咋娶我妈?当年我爸和我妈下棋,我爸要悔棋的话就不会有我了。”庄棋就是这么讨厌萧医生。
庄棋对萧医生的态度令蝴蝶非常失望,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情人,很为难。不管儿子什么态度,蝴蝶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和庄生和好。
当年庄生纯粹是把蝴蝶给气走的。家里都困难得揭不开锅,他还每天花三块钱在棋社里泡。蝴蝶算把他看透了,一个棋奴,中毒之深已经无可救药。庄生自己也承认,除了下棋,他什么也干不了。这话听起来让人气愤。蝴蝶就是听他这句话,从生活的泥潭中猛然醒悟,开始考虑是否有必要与这个相处十几年并共同拥有一个孩子的怪异的男人说拜拜。蝴蝶有意无意地制造着一些磨擦。每次磨擦之后庄生都感到潜在的危机,长年在棋局中搏杀培养了他对危险的敏感度。那个时候庄生距离最后一次失业有三年之久了,长期身处寄生状态下使他的心态产生了错位。他心里想,蝴蝶你赶快走吧,离开我你就能感受到幸福了。
他甚至在行动上也主动配合着蝴蝶的磨擦。没过多久,家庭在双方的默契下顺利地破裂了。
庄生几乎麻木,他一如既往地下棋,每天一觉醒来,在刺目的近乎冷酷的阳光下或悲伤的细雨中慢慢吞吞走向棋社,到了很晚,最后一个从棋社出来。
妻子离开了,庄生的寄生对象只好从蝴蝶那里转移到父亲老庄身上。每次十块八块的,令人牙根发酸。“爸,有没有十块钱,我给庄棋买个文具盒。”“爸,我想带庄棋出来吃饭。”
每到这个时候,老头心里甭提多不是味儿。老头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心痛啊!有一次,庄生被棋社火老板喊出喝酒,不小心醉了,晃晃悠悠像一枚陀螺那样转到老庄面前,要跟老庄谈心。已经晚了,老庄刚刚洗完脚要睡。“爸,蝴蝶说我不像人样,她骗我,你不会骗我,你看我到底像不像个人样。”平时庄生在老庄面前还是很规矩的,但是今天喝酒了,喝酒之后他的精神就相对奔放自由,对肉体有些放纵。老庄听音知道庄生喝醉了,不愿多作纠缠,只说:“不要胡思乱想,快去睡吧。”
庄生坐在椅子上与旋转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抗挣,竭尽全力地平息体内的动乱。之后,他突然站起来,噔噔地跑到老庄床头,扑通一声跪下了。“爸,我以后再也不向你要钱了。”庄生只说了一句,就勾着头轻声啜泣。老庄睡意全无了,披衣而起,命令说:“快起来,好端端地喝些马尿就这熊样了。”庄生赖在地上不起,就像一个做错事深深自责的孩子。“起来,爸跟你好好谈谈。”老庄理解儿子心里的苦。
父子俩泡上浓茶。那晚的情景说出来让人很感难为情,一个六十岁,一个三十多岁,两个老男人表现得很是女性化。老庄说:“人家走了,责任在你啊,谁让你不务正业去泡棋呢。”
庄生像一只温顺的猫一样点着头。老庄抠抠眼角,又说:“该找个活干呐,好赖挣俩钱儿,不能让人养你一辈子。”见庄生没哼声,怕话说重了,又补充一句:“也怪我,当初没把你安置个好单位,如今找工作难。”
这话说到庄生的心坎里了。自从参加工作,在柜台前一站十几年。下岗之后,一无文凭二没技术性格内向的庄生自然而然地被社会拒之门外。他到一家新单位应聘,人家问:“学过什么?”“营业员。”“干过什么?”“站柜台。”“有何特长?”“下棋。”人家就笑,同他握握手,说:“谢谢你对我们的支持。”庄生见人家客气,还以为被录用了呢,其实人家是在赶他走。他恨死了握手,也恨死“支持”这个字眼。庄生只能把无聊的时光都打发到棋社里。他下棋也是无耐的。有几次机会,庄生已经找到工作了。跟一个亲戚去装锅炉,一天十五块钱,没日没夜地干。几天下来,疯长的胡子迅速侵占了他缺乏个性的下巴,电焊光在他椭圆形的脸部进行了漂白。连蝴蝶都认不出来,问他是不是走错了家门。他沙哑着声音说:“蝴蝶,你别装蒜了,快给我下碗面条吧。”说着就在沙发上栽倒。
有一段日子庄生在夜市上摆地摊,卖酒菜。是蝴蝶的主意,她有一个乡下的亲戚就干这种生意,挺能挣钱。他们投入家里仅有的一千块钱,结果连“老母鸡”都赔进去了。庄生连菜刀都没摸过,如何能卖酒菜?灰灰地收场之后,庄生就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除了棋,他再没有别的心情。生活在一步步去繁就简,朋友们隐退了,亲人们离开了,所有的社会关系简单到只用一个“棋”字就可以概括。还好,棋可以收留他。
也有庄生风光的时候,当然还是棋给他带来的。市棋协举办一次棋赛,第一名奖金是五百块钱。平川棋界坐头把交椅的是老龙,其次是伟,再接下来,就有几个争夺第三名的人选。谁都想不到这五百块钱的头奖居然被庄生给拿走了。最近一段庄生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棋上,棋艺像雨后春笋一样猛长,都听得到春笋的枝节声。
庄生拿了奖金,一家三口就在“绿竹小院”吃顿晚饭庆祝。看见钱,蝴蝶心情格外绽放。
但是不识时务的庄生仍沉浸在获奖的虚荣里,滔滔不绝地描述给他带来胜利的一个个棋局。蝴蝶的心情在他的“名局精解”中慢慢地闭合了,不动声色。“最后一局,关键在最后一局,”庄生兴奋到了高潮,“我执红以“仙人指路”开局,布局阶段双方下得都很平稳,入局宜缓,先站稳脚跟嘛,后来,老龙忍不住前来骚扰,我这边都这么厚了,他还敢深深地冒进,我发怒了,一路追杀…”庄生说着说着就发觉不对劲,蝴蝶紧绷着脸,呼吸有些急促。“好,好,不说了,吃饭。”庄生把嘴巴闭上。
晚上回到家里睡觉的时候蝴蝶在床上把庄生紧紧抱住,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庄生觉得女人很累,这样愚蠢的话她已经问过不知多少遍了,而他的回答也只能是一个字:“爱”。庄生不知道是被子焐得还是被蝴蝶箍得喘不过气来。蝴蝶却把他焐得更紧说:“如果爱我,你就不要再去下棋,为了我做一点牺牲好不好?”庄生把头从蝴蝶怀里露出来说:“为你做任何牺牲都行,关键是看有没有必要。我下棋错了吗?”蝴蝶说:“我说不出什么道理,我只觉得你不该去下棋,是选择我还是选择棋,你好好考虑一下。”庄生说:“你这是在逼我,我可以不下棋,可我不下棋呆在家里干什么呢?如果我有工作的话,说什么都不会去下棋。”蝴蝶说:“你天天去下棋,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不知道。”
庄生宿命地说:“等待上天去安排吧。”
非此即彼的选择对庄生来说实在是残酷。他认真地想了好久,理智告诉他应该同蝴蝶分手,不能让人家再跟着受苦。另一个理由,有蝴蝶没棋,日子并不能好转;有棋没蝴蝶,双方反而能得到解脱。
庄生平静地同蝴蝶离婚。最后一次在“绿竹小院”吃饭,没有带儿子,就他们两个。蝴蝶说:“我恨棋,是棋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庄生说:“我始终想不通,你曾经也那么爱下棋,可现在为什么对它不能容忍呢?”“因为…因为…我爱你。”蝴蝶已经泣不成声。庄生与蝴蝶认识是在一次棋赛上,代表糖烟酒公司的少年庄生和代表纺织品公司的少女蝴蝶,从而一举获得了她的芳心。那时下棋在他们心中是另一种概念,下棋是陶冶人的情操,启迪人们心智的一项雅事。十几年后,一对因棋结缘的夫妻终于又为棋而分道扬镳。
“也许哪天我不再下棋,你愿意回来吗?”庄生说,蝴蝶抬起幽怨的眼神,说:“你不觉得这话很蠢吗?”
庄生就很蠢地笑,说:“是呀,很蠢。”然后他听到蝴蝶一声绝望的叹息。
(三)
庄生始终认为下彩棋是一种违法行为,不仅是赌博,还是一种欺骗,下彩棋赢钱的人是江湖骗子。他鄙视小格子,鄙视两人之间的狼狈勾当,那段最困难的日子里,他拒绝着小格子的拉拢。他一分钱收入都没有,要填饱自己的肚子,还要养活正在上学的儿子。小格子在这个时候来拉他下水。
每次小格子拉他去下彩棋,他都会对小格子说:“不管我这个人怎样,至少在棋面前我是纯净的,棋给我的太多了,我能拥有的也只有棋了,我不会拿棋去干违法的勾当,不会把棋当作犯罪的工具。”
庄生在棋社的欠帐同他的对棋的理解一样一步步堆积成山,到了不得不清理的时候。小格子被拒绝后有些冒火,说:“你这人饿死都不亏!你对棋这东西根本就不理解,你在棋上面得到什么了,你把棋当神一样供着,可棋却让你妻子离散,让你穷得在人前抬不起头,这个时代贫穷是可耻的,不要再执迷不悟,你可以为棋殉情,但是你的儿子呢,你的老父亲呢,你这样做对得起谁?”
小格子以为激将法用得不错,谁知庄生根本不吃这一套,甚至对小格子的话不屑一驳,只在鼻子里哼一下以示鄙夷。
有一天小格子带了一个外地朋友来与庄生下棋。庄生前两局赢了,后一局给远道的朋友留个面子,故意输掉。小格子埋怨庄生:“你手一软不要紧,该赢九百的只能赢三百了。”
小格子把钱递到庄生跟前,庄生说什么也不接,说:“早知道你跟人赌博,我三盘棋都输掉。”小格子说:“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行为上已经和我同流合污了,这些钱是你的劳动所得,必须收下。想想你的儿子吧,你有什么权力让孩子跟你受罪?”
大概是为了儿子吧,庄生最终收下了那些钱。从那以后,庄生经常跟小格子去下彩棋,慢慢地,他适应了这种生活。他喜欢下彩棋,彩棋是真正的比赛,对局的双方要的是胜负,总想着用最狠的招数把对手置于死地,不像平时下棋,输赢无所谓,没有拼搏精神就不会进步。渐渐地他觉得这也是一种职业,或者说是副业,职业棋手下棋可以拿国家工资,业余棋手为什么不能在棋上面搞一点副业?他不再支持关于违法行为的观点,用奖金刺激参赛选手是比赛的必要手段。
庄生下彩棋从来没有输过。刚开始小格子联系的对手都是一些蚂虾,有十成把握赢。吃过几顿蚂虾,对手就变成小鱼。小鱼有刺,吃不好要卡喉。庄生甩开腮帮,连肉带刺都嚼嚼咽了。于是小鱼又换成大鱼,大鱼能吃小鱼,甚至都能吃人。庄生照吃,只不过吃的时候比较仔细,肉是肉刺是刺,剔得干干净净,一清二楚。小格子对庄生由衷的佩服,庄生的棋是遇强则强。究竟有多深的水,小格子真想探探他的底。
明月无疑是他所吃的最大的一条鱼,他属于甲鱼,盖儿特别硬,难啃,但是盖儿一旦砸开,里面的肉很有营养。小格子费了好大劲才促成这个局。明月不屑于下这种彩棋,人家是洛市棋院副院长,业余甲级棋手,得过全国晚报杯前六名,在省业余棋界排头把交椅。
庄生为人与为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生活中的庄生谦虚、腼腆,总是想法多而行动少,棋中的庄生则完全是一副强盗作风,他喜把水搅混,在糟糕透顶的混水中与对手折腾。
与明月的第一局棋,由于第一次交手,双方都很客气,也很谨慎,一招一式斯斯文文,结果庄生以一兵的优势险胜。第二局,明月一上来抱着必胜的信念,要给庄生一些颜色瞧瞧。
战火从中路点燃,迅速漫延至全盘。庄生也撕掉虚伪的面纱,与对手展开肉博,左砍右杀,上撕下咬。乱战是庄生的步调,这里是他的世界。无论攻还是守,追还是逃,一切都进行得贴切、自然。像流水一样顺畅,流水不争先,水到渠成。这几乎是庄生完胜的一局。第三局明月就没再下,甘拜下风,他非请庄生在洛市多玩几天。盛情难却,庄生和小格子就被明月向导着,把洛市的名胜古迹东西南北都游玩一遍,明月这么厚道的朋友不可不交。
明月在棋界交游十分广阔,他的朋友中有一位专业强大师,庄生同他下过一局。当然不是彩棋,是职业对业余的指导棋。庄生对职业棋手向往已久。他发觉职业棋手都有几个特点,一是滑,滑不溜秋,有时候眼看要抓住,甚至已经抓到手,被他身子一挺,泥鳅一样脱手;二是大局观好,从不为一点蝇头小利斤斤计较,常常是指东打西,围魏救赵,所有的兵力都能有机地配合;还有就是他们的韧劲和冷静,这一点最著名的是号称世界第一的韩国围棋手李昌镐,他绰号“石佛”,佛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还是石头做的佛,可想而知。庄生输给了专业强大师,这是他棋史上少有的一次失败。这局棋输得有些莫名其妙,感觉自己根本没用上力气,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没有挂彩,也许因为既然被人家职业棋手指导,就要摆出一副被指导的样子吧。
职业棋手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砖头,好几次他梦到自己做了职业棋手,与许银川、赵国荣等超一流棋手对局。他知道自己今生与职业棋手无缘。他想起儿子,儿子是完全有希望的。想起儿子他才觉得自己前半生的棋没有白下,儿子可以帮他圆梦,从某种意义说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
庄生攒够五千块钱,带儿子庄棋搭上了进京的列车。经常到外地下彩棋,已经习惯了出行,这次感觉不同,带着希望去的。
当他得知儿子在下棋方面很有天赋,就像黑暗里点亮一盏灯,点亮了生活的全部希望。下棋也有出息的,庄生这样,一局棋骗个几百块钱,缩头缩脑很龌龊;下棋的另一种方式,可以名利双收。比如胡荣华、吕钦之类的国手,一局棋几万,几十万,如果拿下GBN世界冠军挣的就是美元了。或者像象棋宗师杨官磷给爱好者签名,很惬意的一生。即使在国内打打联赛,成绩平平,起码换回一个安逸舒适的生活,搞到煤钱和水电费对一位风雅之士的亵渎。
做一个职业棋手是庄生的梦想,几年前他拿到五百元奖金的时候闪过一个念头,原来人完全可以一边下棋一边拥有美好的生活。一个心情油然而生,挠他一下,骚动一回,剩下的就是很多遗憾了。不管自己棋力多高,都只能徘徊在象棋殿堂之外做一个业余爱好者,制度规定十七岁以后就失去进入职业队伍的资格,十七岁的时候,庄生还不知道象棋有多少颗子。象棋有多少颗子呢,红、黑两颗,又是非此即彼的较量,不会有第三种姿态让你出现,同样下棋,得不到它的好,就承担它的恶。
庄生决定把庄棋送进象棋殿堂,儿子承载着历史进步的必然。
庄棋学棋是偷着学的,等庄生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有相当的水平了。庄棋每天放学都来棋社找庄生,在棋社写作业、吃饭,然后父子俩踏着夜色回家。庄棋经常扒在旁边看人下棋,托着腮比对局者更投入的样子。“会下棋吗?”你问他。他直起腰,满不在乎的摇摇头。如果你非要追究不会下棋在看什么?他就说:“好玩儿。”溜走了,还关心着棋局,每隔一会从棋局旁过一趟,用眼角观察棋局的变化。还有时候,他偷看象棋杂志上的棋谱,有人来的话,他把棋谱那页翻过去,让人误以为他在看杂志上的插图。种种迹象表明他对象棋的兴趣和向往,但是粗心的庄生始终没发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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