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读过一篇象棋小说,名叫《弈林奇情》,是殷波先生的作品。有些棋友可能也读过,一定也有很多人没有看过,现转录于此,以飨同好。
殷波先生简介:
殷波,1940年12月生,山东省青岛市人,中国民盟成员。 1960年学生时代开始发表诗歌、散文等作品。1965年大学毕业到中国体育报社后,长期从事编辑、记者工作。因工作之便几乎走遍全国各省市和去过不少国家,为创作积累了生活,仅集册成书的作品就有16部之多。
从1979年开始,转入从事棋类项目的采编工作,在棋界交游甚广,了解棋人棋事颇多,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深受读者欢迎的文章,其代表作为报告文学《特级棋星》。
长篇象棋小说《弈林奇情》是"弈林三部曲"的第一部,作者创造性地熔象棋、武术和言情于一炉,写弈棋场面生动逼真、写武打场面激烈火爆、写爱情场面细腻感人。作者以生动的文笔、流畅的语言、巧妙的构思,揭示了清朝末年江湖艺人的悲惨生活,读来感人至深。
书中的部分章节曾在《中国体育报》上长期连载过,受到了读者的好评。
殷波同志现为《中国体育报》高级记者,《棋牌周报》常务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对弈阵阉官毙命
书之开卷,先讲缘起。弈棋之道,看似小术,实则世态炎凉,人间冷暖,莫不如棋局。唐尧作围棋以教丹朱,虞舜作象棋以教商均,二帝不以天下传其子,而授之以棋艺,何也?盖世事无非棋局也。自象棋问世以来,帝王学以治国,将帅学以用兵,文人学士咸以琴棋书画为风雅娱乐品,香闺仕女于女红文事之余,亦莫不以着棋为消遣。然而,楚界三分阔,计谋万丈高,岂不知尺方棋枰最易引起争端,自古以来可有多少痴男怨女,甚至仇杀斗殴的事儿不是起自于棋局?
《弈林奇情》一书所要讲的一段曲折的故事,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皆因文物部门在修复一座古庙时,从释迦牟尼如来佛的塑像金身里,发现了两本棋书,一曰《棋门阵法》,书中除记载了各种奇巧、古怪的开局布阵外,还列述了大量的棋人棋事,弈林逸史。原书虽已残缺不全,扉页上的题词却仍然清晰可见。上写道:“叹英雄,勤勋立业类枰场;看世情,争先好胜似棋忙。”另一书曰《弈林玄妙图》,却是汇集了历朝历代各种棋局,着法奇特,精彩绝伦。从封面上题写着的“汇集古今名局,秘传神仙妙法”可以看出,此书委实妙不可言。
此二书出自哪朝哪代,谁人所著,何人所写?虽说已是无法考究,但却是极为珍贵的秘本。可惜,到了清代晚期,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两书俱已失传,一直为后人所可惜。如今又被发掘出来,岂不是棋艺爱好者的福音?笔者有幸先将此二书粗略看了一遍,所写的故事,也皆由此二书引起。《弈林奇情》一书的缘起已明,言归正传。
此妇就是合宫中人人敬仰的慈禧太后。舟中所唱的曲子是元代大戏剧家关汉卿所作的“普天乐·崔张十六事”中“隔墙听琴”。这也是当年慈禧刚进宫封为贵妃时,咸丰皇帝私下里经常唱给她听一支曲子。如今,慈禧虽说徐娘已老,却风韵犹存。
连日来,慈禧精神焕发,浑身轻快,饭也吃香了,觉也睡甜了。这一天,慈禧玩了个尽兴,弃舟乘舆,乐滋滋地回到了乐寿堂。更妙地是,这一天合宫里的人都知道,老佛爷正在高兴的头上,也许是乘御舟刚游完昆明湖的缘故吧,她是那么畅心惬意,就象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她的一双眸子里明显地可以看到:往常总是很阴沉而呆滞的眼睛,今天却是特别的光亮,并且时时在闪动着,嘴上默默地透露着微笑,这都是一年中难得见到的好现象。就因为这么一变换,慈禧自己的容貌也大起变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一、二十岁的光景,竟象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去。当慈禧想得出神时,从她的面部表情上,人们可以推想到她内心上的感觉,她是竭力地在追念自己往日的绮年玉貌和许多过去的美景良辰,想从幻觉上取得一些少年人的快乐。
这一天,慈禧确实高兴得反常。她的一言一动,轻快得简直无法形容。正在这时,总管太监李莲英兴冲冲地走了进来。他戴着红顶孔雀翎,穿着一品公服,显得格外精神,动作起来手脚是那么利落,照例磕过头后,便急忙奏道:“启禀老祖宗,方才张之洞那边有奏折送来,同时还差人赉了贡品进呈。”说起张之洞,的确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员,其时他正在湖广总督的任上。他是慈禧的勋臣,手下的大红人之一,一向为太后所垂青。张之洞喜欢收藏古董古玩,尤其酷爱各种璞玉。为了自己的花翎顶戴更加荣耀,他精心挑选那上好的美玉孝敬慈禧太后。当李莲英刚把“贡品进呈”四字说出口时,慈禧脸上顿时又添了一层喜色。忙问李莲英道:
“小李子,来人在哪里?”
“现在在园门外恭候。”李莲英忙答道。
“快把他的东西呈上来。”说这话的时候,慈禧的两只眸子益发光亮了。
张之洞所差来的人决不会是什么大官,是没有资格直接朝见太后的,只好捧着贡品在园门口恭恭敬敬的候着。慈禧一声令下,只听得李莲英“喳”了一声,转身快步走出了乐寿堂,不一会亲自把贡品接了进来,一直端到太后面前,双手把贡品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跪了下去,说道:
“请老祖宗过目。”
慈禧周围簇拥着几位女官和众多的宫女,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一个方方正正、玲珑可爱的织帛匣上。虽说谁也不知道里面盛的是什么,却从这一装璜十分讲究的帛匣上,已觉得这份贡品委实是极其贵重的了。慈禧端端正正地坐在宝座上,一见这花里胡梢的帛匣,不由得往前探了探身子,迫不及待地说道:
“快打开看看,里面盛的是啥劳什么子。”
一位粉脸秀腰的女官手脚麻利地将帛匣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套了一个同样颜色、同样形状的小帛匣,小帛匣的下面压着一长方形的红帛缎薄包。
“张之洞也真会戏法,难道怕它飞了不成?先把那个小帛匣打了开来。”慈禧欢颜难抑,两眼紧盯住那个小帛匣说道。
女官打开了小帛匣。霎那间,一片亮光耀人眼目。
“啊!是象棋子,漂亮极了!”众人啧啧赞叹。
小帛匣里盛的确是一副象棋棋子,将士象,车马炮,红兵黑卒,一摞一摞地摆得齐齐整整,三十二个鼓形棋子,皆用上好的和阗美玉精心雕琢而成,玉色匀称而光洁,连一丝一粒的斑点也没有,正所谓“美玉无瑕”,委实是可爱极了。这样精制的珍贵棋子,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副了。
再看那红帛缎里包着的,却是一方用雪花银打制而成的折叠棋盘,四周镶嵌了黄黄的金边。盘上黑道白格,楚河汉界,刻划得清清楚楚,又委实是世间罕见之物,好看极了。
人,往往离不开一个“贪”字。按说,慈禧是天下最富有的一人了。自垂帘听政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诺大个中国,慈禧只要一道慈谕,要啥有啥。别的不说,就说慈禧穿的衣服吧,专门有一座御衣库,里面有多少衣服,多少金银首饰,多少珠宝翠玉,不但别人无法数清,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数。有一年,这位老太思乡念土之情陡起,回了一趟奉天,开的是专列火车,光衣服就装了整整一车厢,计有衣裤两千件。慈禧走路的时候很少,鞋子就带了三、四十双呢。至于有多少项链、多少耳环、多少镯子,可就难以记数了。而这整整一车厢,还只是宫中御衣库里所藏衣物的三、四十分之一而已。美玉金石,慈禧什么样的没见过?但张之洞进呈的这副美玉象棋却使她大开眼。她欢颜难抑地说道:
“说来这张之洞倒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他怎么就知道我会下棋呢?”
“老祖宗精读兵书,深通战策,棋艺高超,举国上下谁个不知,哪个不哓!”乐寿堂里,众人一片奉承声。
慈禧假嗔道:“一帮应声虫!”说着,她那双光亮的眸子扫视了一下众人,续道:“我的棋艺虽不像你们说得那样好,但后宫里谁也不是我的对手,那一个也杀不过我。”
李莲英趋步向前,奏道:“老祖宗,张之洞刚送来了棋子,何不找人对弈两盘,试试新,开开杀戒呢?”
自从慈禧的心腹红人,无恶不作的权阉安德海被山东巡抚丁宝桢就地正法后,李代桃僵,总管要职为李莲英所取代。李莲英十六岁进宫,人极秀媚,聪慧过人,小安子会干的事情,他无一不能,且有特别技艺。一是善能抚摩,平时慈禧稍有不适,经不李子施展妙术,按摩捶敲一番,便觉浑身舒泰,魂梦俱恬。一是独工梳妆,慈禧天生成乌云也似一头美发,平时若让宫女梳髻,不是掠断数茎,就是牵掣发丝而致痛,独经李莲英之手时,毫无此患,且髻云上拥,鬟凤低垂,益发显出几分妩媚。因此,慈禧对李莲英越加垂爱,言听计从,视为最得意的心腹。李莲英提请慈禧对弈两盘“开开杀戒”,正合了心意。她略有所思,说道:
“可也说的是。小李子,去把廉二找来,让这奴才陪我下两盘。”
“喳!”李莲英转身走出了乐寿堂。
慈禧所说的廉二,就是御膳房的太监廉琦。他本直隶昌平州人氏,自幼父母双亡,靠兄长廉珂养活,因家境贫寒,十五岁上净身进了宫,先是在奏事处听差,后又进了御膳房,忠心耿耿服侍西太后几十年,时下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象棋之戏发展到乾隆年间,盛极一时,高手辈出,流派纷呈。廉琦的祖父,一生致力于弈林棋海,造诣极深,号称无敌,是名满天下的弈林高手,“燕山派”的创始人。廉琦的父亲是一位有名的棋谱收藏家,一生嗜好棋书,自象棋问世以来的各种棋书,棋谱,是无一不收,有谱必藏,所收藏的各种秘本、秘谱,竟是朝野莫及。廉琦的兄长廉珂,更是棋艺高超,名震大江南北,收有门徒一百余众。皆因到了同治、光绪年间,棋艺之道大衰,廉珂满身技艺无处发挥,只好设摊于道旁,专以在大街上摆棋摊谋生。时下正开一茶馆,仍以博棋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在廉琦未进宫之前,跟随兄长浪迹江湖,到处设摊博棋,自然也是精于棋道。如此看来,这廉家倒是一个根基不浅的象棋世家了。
慈禧是个出了名的棋迷,虽然她的棋下得很臭,但却酷爱此道,为了消愁解闷,经常传人对弈两盘,廉琦就是其中一位主要陪弈者。慈禧下棋从来是不会输的,不论是朝臣,还是宫人,陪她下棋的都得让着她。于是,这位“常胜太后”,一时竟成为杀遍全宫无敌手的“大内高手”。
说话间,廉琦已跟随李莲英进了乐寿堂,见太后正兴致勃勃地端坐在一张雕花红木椅子上,她面前的茶几上宫女们早已摆好了棋盘和棋子。 廉琦走向前去,“扑腾”一声跪下叩了头,给太后请安。接着说道:
“老祖宗又要御驾亲征,奴才怎会是对手?”
慈禧嗔道,“少在我面前油嘴滑舌的,走子吧。”
话虽这么说,然而当慈禧听了“御驾亲征”四字,打心眼却委实地受用,她撂了撂袖子,拿起红子抢先走了步当头炮。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这话是一些儿也不假。陪慈禧下棋,确实是一个大大的难题。棋艺再高的棋手是不能赢的,就是输也切不可露出破绽,否则惹得老佛爷动怒,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廉琦是御膳房一名普通的太监,与太后对弈照理是不能平起平坐的,只得跪在那里。自他进得乐寿堂跪下去给慈禧叩过头后,直挺挺地跪在茶几前,就一直没敢站起来,他见太后架炮中攻,说道:
“奴才万死,又在老祖宗面前逞能了。”
说罢,廉琦顺便跳了一步马。
两人冲兵伸车,飞相扬士,厮杀得颇也热闹。慈禧身旁站着一位衣着华丽、粉装玉琢也似的女官,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着小帛匣,每当慈禧吃掉对方一子,她就把棋子放在小帛匣里,并不时地数来数去。她知道,这些“俘虏”是太后绞尽脑汁才捕获的,她必须看守好。女官突然喜道:“老祖宗快要赢棋了,对方除了士象,就只有一车一炮了。老祖宗除有一车一炮外,不但多一只马,还净多三只兵,这棋是赢定了。”
“嗯!”慈禧伸了伸懒腰,假嗔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别人下棋旁观者是不能说话的。这些个道理,我也不知给你们讲过多少遍了,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乐寿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慈禧的中兵已经过了河,和边车同处在对方的上二路上,但却被黑车拴住了。她耷拉着眼皮,在仔细地审度枰上的局势,利用她的智慧和才能,全力以赴地在寻求取胜之法。沉思良久,她终于发现了妙着,果断地跃上象肩马,意在挂角将军抽车吃。
这步进马看似好棋,实则劣着。廉琦的棋艺是何等的功底。怎会看不出来呢?因此不加思索地平车吃兵,拴连着慈禧的马车。
见此情状,慈禧暗自欢喜,心下暗想:这奴才果然中了我的诱兵之计,贪吃一兵,岂不要丢车?想到这里,她驱马踩士,果然走了步挂角将军。在慈禧一生里的弈棋生活中,虽然都是胜棋,但却很少有精妙的着法。这步跳马挂角将军,她自以为是多年来难得走出来的妙着,当吃掉了对方的士,刚把棋子放下,一时得意之极,洋洋自得地抬起了脸。可以看得出,霎那间她的一双眸子更加光亮了,频频闪动着,嘴角上透露着的微笑,已是变成咧嘴大笑了:
“哈哈哈哈,奴才,我看你有何起死回生的妙着!”
恰在这时,专门服侍慈禧用膳的太监张德走了进来。他双手端着个白花花的银盘,盘的正中放了个蓝花瓷盖碗,盖碗的旁边是一把银羹。张德郑重其事地跪在了慈禧身旁道:
“刚做好了的人参莲子羹,请老祖宗尝试!”
一位女官伸手打开盖碗,拿起羹匙舀了一匙莲子羹,送到了慈禧的唇边。慈禧微伸樱唇,故意吸得“滋溜滋溜”响,显然这响声是一种极为得意的象征。
一般说来,下棋的人都有这样的特点:一是好胜要强,一是不服输,就是连输几盘,几十盘,他总是要说:“这次让你,下次一见高低。”廉琦为人老实、敦厚,平时只知干活,不吭不哈。可一下起棋来,也是十分的好胜要强。而每当他陪慈禧下棋时,却不得不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斗强好胜之心,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每走一步棋总要考虑再三。这到不是在寻求什么取胜办法,而是尽量设法让太后走子更顺利一些。这次,当两人厮杀得正激烈的时候,他只注意了审度棋盘上的局势,一时居然忘记了是在陪太后下棋。廉琦见太后走了步跳马挂角将军后十分得意,可仔细一推算,不但看不出是什么妙着,明显地是一步大臭棋,便不加思索地扬士吃马,继而说道:
“奴才吃老祖宗的这只马。”
“见此情景,慈禧更是不胜欢喜,几乎要笑出声来,毫无顾忌地拿起红车吃掉对方的黑车,说道:
“奴才,果然你上当了,白丢一车,这棋也就无法下了。”
“老祖宗上当了,这棋您可就没法赢了,只能走成和棋。”廉琦解释道。
“奴才,你说什么?谁跟你和棋?”说这话的时候,慈禧脸色微愠。
“不信走走看,就是把合天下的象棋高手都找来,也只能是和棋。”廉琦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不信就赢不了你这个狗奴才!”慈禧十分自信地频频走起子来。
平车架炮,冲兵佐帅,枰上又是一阵激烈地厮杀。经过十多个回合的较量,慈禧虽然进攻猛烈,但因廉琦防守严密,终究无法得手,果然是和棋。
直到此时,慈禧才恍然大悟,原来跳马挂角将军是上了对方的当,和棋局势已定,眼睁睁赢到家的棋走成了和棋。
慈禧顿时勃然大怒,一张粉脸涨得紫茄子也似。由于她年事已高,有了颜面肌抽搐的毛病,脸上条条青筋跳起来,如同拨动了的琴弦颤抖不休。
“大胆的奴才,竟敢无礼!你吃我的马,我杀你一家子!”
话音落处,慈禧已是怒不可遏。她先是扬起左手,将棋盘和棋子猛力向着廉琦推去,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落地声响,那玲珑可爱的美玉棋子一个个慌不择路地乱滚。几乎同时,慈禧的右手也高高举起,她本想用力推一下茶几,皆因一时气糊涂了,一掌拍了下去,不想却重重拍在了侧面前跪着的张德所举的托盘上,一盖碗热人参莲子羹顺势被弹抛了起来。不偏不正恰恰落在了张德的头顶上,又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热乎乎的莲子羹流了满头满脸。
一时张德虽被烫得疼痒难忍,却作声不得,只好急急忙忙收拾起银羹匙和碎碗片,快步走出了乐寿堂。
再看太监廉琦,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上。他知道,杀身之祸就要来临。他先是端起双掌,左右开弓连连向自己的两腮狠狠地掌去:“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接着又向慈禧求饶道:“老祖宗开恩!”说着,连连向慈禧叩头,方砖地被叩得“咚咚”作响。
整个乐寿堂里,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除了廉琦凄楚的求饶声外,人人几乎停止了呼吸,个个大气儿不敢出。慈禧正怒火中烧,那张鹅蛋粉脸越拉越长,由紫变成了铁青。突然,她睁大了眼睛,那双眸子更加光亮了,放射出了凶光,如同一双利箭,直射到廉琦身上。她见廉琦一个劲地磕响头求饶,不由得冷笑道:
“放肆的奴才,竟敢戏耍起我来了。来人哪!”
慈禧话音刚落,两名挺胸叠肚斜挎腰刀的武士应声进了乐寿堂。
廉琦浑身哆嗦了起来,像捣蒜也似直磕头,声泪俱下地喊道:
“老祖宗开恩!老祖宗饶命!”
哭喊声中,一时慈禧稍动恻隐之心。她仔细一想,廉琦已是伺候自己几十年了,应该赦他不死。又一想,自己的话是金口玉言,说出的话怎能更改呢?想到这里,慈禧说道:“犯上之罪难以赦免。念在你进宫几十年了,给你留一个全身子吧。”话到这里,她突然又拉长了那张粉脸,对两名武士斥道:“还在那里站着干什么?快把这奴才拉到后山乱棍打死!”
只听两名武士“喳”了一声,走上前去,一个架了廉琦一只臂膀,拖拉而去。廉琦仍是声嘶力竭喊着:“老祖宗开恩!老祖宗饶命!……”
廉琦被拖架出乐寿堂,凄楚的喊叫声越去越远,淅淅消失在万寿山后,……
乐寿堂里,慈禧仍端坐在雕花红木椅宝座上。她默不作声,合上了眼皮在沉思。众女官和宫女们谁也不敢说一句话,因为大家都清楚,越是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越容易“犯上”,往往因一句话说的不当,就会使太后火上浇油,气上加气,就会招致大祸。大家都屏住气,就连呼吸的声息也比平时小得多了。一时,乐寿堂里显得死一样寂静。过了片刻,李莲英向前奏道:“廉琦一家子如何处置呢?传闻廉家有两本秘本棋书,那可是稀世珍宝呀。老祖宗何不趁此机会弄到手呢?”
经李莲英提醒,慈禧在想了起来,下棋时当被廉琦吃了一只马后,自己盛怒之下曾说过要杀他一家子,但一直没有下命令,说过的话怎能不算数呢?慈禧是从来不会收回成命的,于是下命令道:“传我的话,通知刑部火速查办,将廉琦一家满门抄斩。那两本棋书务必给我弄到手。”
“喳!”李莲英急速走出了乐寿堂。
杀廉琦一家子之说本是慈禧在火头上的一句气话。她也曾想,既已杖毙廉琦,这事到此也就算了,为棋盘上的一只棋子,就杀人家全家子,这事传扬出去于自己名声不好听。慈禧正在犹豫的时候,经李莲英一提醒,等于火上浇油,把慈禧内心里刚要熄灭的怒火,重又点燃了起来。李莲英为什么要迫不及待的提醒慈禧呢?说来也有缘由。
奏事处原有一太监,名唤寇连材,和廉琦是同乡,也是直隶昌平州人。他和廉琦同时入宫,几十年来一起共事,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寇连材入宫后也一直侍奉西太后,先为梳头房太监,进而又在奏事处行走,甚为慈禧所宠。然而,寇连材为人忠直敢言,见慈禧淫纵骄横,几次直谏上奏。一次,寇连材修陈十条上奏太后,其中一条就是陈述了李莲英在宫中一些不法的所作所为,既惹恼了慈禧,更惹恼了李莲英。慈禧震怒,言道:“本朝成例,内监有言事者斩。”于是,命将寇连材囚之于内务府慎刑司,由于李莲英从中添油加醋,于光绪二十二年二月十六日移交刑部,绑赴菜市口开刀问斩。寇连材被杀后,李莲英并没有善罢甘体,总想找机会把寇连材的好友廉琦除掉,难怪他要迫不急待地提醒太后杀掉廉琦一家子。
刑部得到慈禧的命令后,怎敢耽搁?急忙派了十几名刽子手,连夜飞马赶到了昌平州抄杀谦琦的满门。
廉琦十五岁净身进了宫,是不会有什么家小的,抄杀满门主要是他兄长廉珂家。廉珂有老母,下有妻子儿女,不容分说,俱被刽子手们一一捆绑了。不但如此,当时的封建统治,有人只要儿了所谓“灭门之罪”,不管是同姓的家族,还是远房的亲戚,只要沾亲带故,统受株连。
第二天天刚放亮,刽子手们一共抓了十多口,全要开刀问斩。他们俱被赴市曹,绑在了桩橛上,但等三声追魂炮响过,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个个大放悲声。
时光如流,不觉午时三刻已到,“咚、咚、咚”三声追魂炮连连响罢,霎时间刑场上刀光闪闪,鲜血飞溅,可怜廉家满门老小和受株连的亲戚朋友,顿时命丧黄泉,做了刀下之鬼。
刑场上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后人有叹曰:
谁说尽是闲情事?
弈来处处藏杀机;
争强斗胜终成祸,
奉劝世人莫弈棋。
第二回
深谷里酣斗鹰犬
天无绝人之路。
刑场上,正当刽子手们挥刀向廉家的十多口人开刀问斩的当儿,忽
然喊声大作,一大群商贩、脚夫、乞丐横样的壮汉,持刀荷棒蜂拥而入,
如怒涛激流般冲进了刑场,势不可挡。
他们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先是砍翻几
名护围法场的士兵,其余的士兵见此情景,吓得魂飞胆丧,抱头鼠窜,
只恨爹娘给少生两条腿。继而,这群大汉们又挥刀向正在行刑的刽子手
们杀去。
霎那间,刑场上刀光重重,棒起如林,兵器的撞击声和惨呼喊叫声
响成一片,当下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溪,砍倒掀翻不不计其数。
在廉珂的一百多名门徒中,不泛武林高手,平时他们经常在一起练
棋习武,闻得师傅全家遭难,无不义愤填膺,聚众而起,打扮成商贩、
脚夫、乞丐模样混进市曹,劫法场搭救师傅来了。
可惜,他们行动迟缓了一步,师傅与家人已是做了刀下之鬼。
就在壮汉们砍翻护围法场的兵士,与刽子手们混战的时候,有两名
行刑手动作稍迟慢了一些,举起了明晃晃的钢刀,正要向桩橛上的人颈
砍去,只听得“嗖嗖”两声响,两把钢刀几乎同时应声落地。紧接着又
是“嗖嗖”两声响,两名行刑手几乎同时“哎哟”了一声,便倒了下去。
霎时,闪身冲上来两个蒙面人,一个身穿黑袍,头扎黑色方巾,用
黑纱蒙了脸;另一个身穿褐袍,头扎褐色方巾,用褐纱蒙了脸。两人身
形之矫捷,动作之迅捷,无与伦比。
躺在地上的两个行刑手,皆被击中面门和手腕,流血不止,昏昏迷
迷中见蒙面人挥剑斩断了桩橛上绑绳,眼睁睁地把两人劫走了。
廉家满门抄斩,刑场上有两名监斩武官。一个叫云龙国,外号人称
去里滚;一个叫郎世凡,说白了人称浪里翻。二人武功皆十分了得,武
林中堪称是一流高手。
他们本是武当山的记名俗家弟子,皆因利欲熏心,双双做了清廷的
鹰犬。当商贩模样的壮汉们进法场时,他们只顾了与人打斗,没顾得上
还有两颗人头尚未斩讫。待增援的清兵赶来,劫法场的壮汉们退去,二
人这才打开廉家的花名册清点了一下,数来数去少了两人。
云里滚气红了眼,正在各桩橛间走来走去,忽然他发现脚下有一枚
小小的铁石棋子。待拣起来一看,棋子虽说只有指头顶儿那般大,却是
极为的沉重,比同等大小的铁器,少说也要重三、四倍。再看躺在地上
正在呻吟着的两名行刑手,面门、手腕皆受重伤,伤口虽然不大,却筋
翻骨露,手法极重。
云里滚不由得心头为之一震,暗自想道:“是什么高人发放的暗器,
手法如此之准?”他把铁石棋子放在掌心上掂了掂,然后塞进口袋里,
一双气凸凸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环视了一下四周,怒骂道:“胆敢
太岁头上动土,是何方毛贼用暗器伤人,劫了我的法场?劫走两人,要
你们还我一双。四面布下天罗地网,给我追!”
一阵急乱的马蹄声骤然响起,清兵们如旋风般四面追去。
云里滚和浪里翻也顾不上死伤的兵士和行刑手,两人抄起了兵器,
飞身上马,狠加一鞭,朝着北面的山区追去。
马蹄笃笃,越去越远。不一会,两匹快马便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
法场上被劫走的两人是谁呢?
第三回
杯弓蛇影惊芳心
月亮从东山峰升起来了,放出清冷的光辉;天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
星星,象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夜雾封住了山谷
,松林里一片寂静,只有谷中的小溪发出了潺潺的流水声,如同拨响了
的琴弦,鸣响在山间。又好像有人在哭泣,呜呜咽咽。
就在黑衣蒙面人和云里滚移地再战,打斗激烈的时候,云里滚的枣
红马一时找不到主人,仰头长嘶了两声。
昏迷中的廉红英被惊醒了。
她像熟熟地睡了一大觉,又像做了一个噩梦,不由得暗自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忽然,廉红英明白过来了。她想起了白天刑场上的情景,一家人俱
被绑在桩橛上,面貌狰狞的刽子手,明晃晃的钢刀,爹妈、哥哥、姐姐
皆已被杀。想到这里,廉红英伤心地放声大哭了起来,呜咽的哭声和潺
潺的流水,合成了一个声音,回荡在山谷里。
痛哭中,廉红英又迷糊了起来,她暗自想道:“我不是被绑在桩橛
上吗?我不是已被砍头死了吗?难道我已经做了鬼?”
廉红英自小就喜欢跟爹爹学习读书认字,并也看了不少闲书。书中
讲,人死后做了鬼魂,拿起手指咬一下是感觉不到疼的。自己到底是人
还是鬼呢?她要试试看,把右手食指放在嘴里,用力咬了一下,顿觉疼
痛。于是她想道:“我还是人呀!可是谁把我带到这里来了呢?”
廉红英想呀,想呀,她依稀回想起来了:“对了,大概是有人从桩
橛上把我救了下来,又带到了这里。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为什么把我放
到这里就不管了呢?”脑子里这一连串的问号,一时她怎么也解不开。
廉红英一时感到口渴得厉害,站起身来朝着潺潺的水声走去。她来
到了溪边,蹲下身去,刚弯腰想捧水喝,不想一件东西“叭嗒”一声掉
进溪水里。那件东西并不沉于水底,却浮在水面上慢慢向下漂去。廉红
英急忙伸手将那件东西捞上来一看,原来是昨天夜里自己正要看的那本
《棋门阵法》。她展袖将书上的水拂了拂,便又谨慎地揣在怀里,睹物
思人,不由得想起了哥哥廉云峰在茶馆里陪自己下棋的情景,便又放声
哭了起来:“哥哥,我的好哥哥!以后你再也不能陪我下棋了呀!”廉
红英痛哭了一阵子,擦了擦眼泪,这才伸手从溪流中捧了两捧水喝了下
去,浑身凉爽,顿觉精神倍增。
一个少女,从来没离开爹妈单独出过门,更没见过山区的夜景,如
今身临其境了。廉红英一个独处山谷密林中,不由得害怕了起来,一颗
芳心如同跳兔也似的在胸腔子里“咚咚”乱撞。她越看越怕,越看越真
,周围的苍松,山坡上的岩石,此时在她心目中也都一一有了生命。这
些生命的存在,就像刑场上的刽子手那样狰狞可怕。看吧,这里站着几
个妖精,那里卧着几只老虎,那边站着一群恶狼,四面八方地把她包围
了,跃跃欲试,眼看就要猛扑而来。
“啊!”廉红英惊叫了一声,沿着溪边拼命往上跑去。夜色深沉,
山间气候变化无常,猛地里刮起了山风,松涛阵阵,到处是一片响声。
廉红英益发地惧怕起来。她越跑越快,擦身而过的荆条、树枝,在她心
目中好像一只只恶狼把她抓住了,衣服被撕碎了,皮肉被抓破了。她只
是拼了命地一劲往前跑,想尽快离开这妖魔成群,豹狼当道的地方,却
怎么也跑不出山去,反而前面的山岭越来越多,树林也越来越密。
廉红英在这山深林密的重重山岭中,一口气跑出了二、三十里,她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脚步越来越慢,最后连走也走不动了。
山风萧瑟,乱草披动。廉红英用上了最后的力气好不容易爬上了一
座山坡,俄见前面一道亮光。她瞪大眼睛向那亮光望去,忽见亮光后面
影影绰绰有一黑影,那黑影频频地动来动来去。廉红英一颗惧怕的心又
激烈地跳动起来,已是吓得神不守舍。她心下暗想:“常听人讲,夜间
妖精的眼睛是发亮的,前面莫非来了什么妖精。”
廉红英刚拔受腿要跑,可两腿再也不听使唤,却怎么也跑不动了。
她两眼紧盯住那亮光,仔细一盾,隐隐约约好像一幢房屋,那亮光原来
是从窗户上闪射出来的灯光,这才芳心稍定。
她十分吃力地朝那灯光一步步走去。
其时月朗星蔬,夜凉似水,风吹草丛,声菲低啸。廉红英累得虚汗
淋淋,渐渐走近了那灯光。她从山坡上鸟瞰下去,原来是一座青砖瓦座
北朝南的宽敞院落,左右有厢房,正中是五间堂房,看似一户人家。她
鼓足勇气走到院落前,见院门已经破碎,无法关闭,便侧身走了进去,
这才看得清清楚楚,堂房的门闭着,其他窗户全用帘子遮住了,只有最
东边的一扇窗户没遮,透出了亮亮的灯光,射在窗纸上的人影不断晃来
晃去。
是什么人住在这里呢?敢不敢上前叫门呢?廉红英怎敢冒失,她悄
悄走到窗户上,恰见窗户纸上有一小小破洞。她踮起脚跟,从破纸洞偷
偷往里望去。
一幅奇异的景象映进了眼帘,一位老太太正独自一人在下棋。
老太太个儿不高,体态运干瘦,头发苍白,皱纹深纵,看上去也有
七十上下岁的年纪了,穿一身青布裤褂,显然是农家打扮。老太太盘腿
坐在炕上,面前是一张方炕桌,桌上一支蜡烛已经燃烧了大半截,火苗
跳得正欢。桌面上放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制棋盘,盘上黑道白格。
楚河汉界,虽说隔着窗户,廉红英看得清清楚楚,黑白三十二子,
按部就位摆得整整齐齐,她仔细一看,盘上只红方的三路兵往前冲了一
步,其他各子皆未动窝。只听老太太喃喃自语道:“起手挺兵,意在先
畅马路,静以观变。黑方应法嘛。”老太太把三路卒退回原来的位置,
走了步飞正象,只听她又喃喃说道:“用缠角马”。接着,老太太把黑
象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又道:“左炮平卒底,逼令飞相,跃马出车。右
炮平卒底,借击侧翼,先出右车。”
敢情,老太太是在研究棋艺。
廉红英一听,怎个不明白,老太太所研究的正是“仙人指路”开局
的四种主要应法,不由得心下暗道:“阐述精辟,要旨点明,老人家棋
艺上定必是高手。”
老太太重又把棋子摆好,伸腿跳下了炕。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
腰,端起烛台往屋子西头走去。廉红英这才看清楚,房屋中间没有墙壁
,空空的,什么家什也没有。房屋的西头,贴山墙放了一张长长的条凳
,条凳上插了十支蜡烛。老太太俯身下去,把手中的蜡烛一倾,很快一
一将十支蜡烛点燃,顿时,整个房屋里烛火通明。忽听老太太自言自语
地道:“宁与鸟兽同群,莫与世人相处。谁识我这深山老朽?
”
话音入耳,廉红英益发地感到惊奇。
老太太重又走回炕桌前,把烛台放了,从炕桌底下拉出一个方木匣
,先是把右手伸进木匣里抓了一把东西,拿在烛光下摊开手掌数了数。
廉红英一眼就看清是五枚铁石棋子,烛火下个个闪闪发亮。少顷,老太
太又把左手伸进木匣里,同样抓了把棋子,又数了数,也是五枚。廉红
英心中愕然道:“这老人家想干什么呢?”
廉红英正看得出神,只见老太太面对西墙壁站了,两手紧紧握了棋
子,二目炯炯有神,瞅准了条凳上的蜡烛。突然,老太太扬起右手把棋
子撒去,紧接着又扬起左手把棋子撒去,“嗖嗖嗖嗖”的响声中,长条
凳上的十只蜡烛皆被击灭,而每一支蜡烛仍在那里插着,纹丝不动。出
手之快,手法之准,委实是精妙绝奇。
老太太脚步轻捷,迅速走到条凳前,把十支蜡烛再一一点燃,回到
方桌前又伸手抓了两把棋子,面对西墙壁站了。
正在这时,廉红英突然想起来了,当她躺在松林里的时候,朦胧中
似曾听得有人讲了“你用暗器伤人,劫人我的法场,这是不是你的铁石
棋子”这样的话,于是她暗想:“莫非救我的就是这位老太太吗?对了
,就是她!”
廉红英满心欢喜,刚落下脚跟想去叫门,还没来得及转身,只听得
“嗖嗖”一阵连响,几枚铁石棋子破窗而出。廉红英吓得魂不附体,顺
势往后倒了下去。紧接着堂屋门“吱”的一声响,老太太早已站在了自
己面前。只听得老太太大声怒斥道:“什么歹人,深更半夜胆敢偷看我
习棋练武?”
廉红英颤声答道:“老奶奶,我不是歹人,我是好人。你要救救我
呀!”她刚爬起身来,“扑腾”一声又跪了下去。
老太太一看跪在面前的是一弱女子,怒容顿消,说话的口气也立时
和缓了下来,道:“幸亏我那棋子都把眼睛长高了,要不,少说身上也
得打上三个四个的。”她伸手拉起了廉红英,续道:“是歹人跑不了,
是好人伤不着。走,屋里说话。”
老太太的真实名姓,已是很少有人知晓。江湖上都称她为千手老太
,练就了一手撒放铁石棋子的绝妙奇功,这也是她的独门暗器,百步之
内,指那打那,无一不中,且拳脚功夫上也练了几招硬活。因此,燕山
一带,长城内外,谁也不敢惹动她。她深居荒山野林,夜里从不关院门
,其原因也正在这里。
千手老太撒放铁石棋子的手法是何等的精妙,一把棋子少说五枚六
枚,为何会一枚也打不在廉红英身上呢?原来,当廉红英刚侧身走进院
门时,就已被千手老太发现,廉红英在院子里的一举一动,她也透过窗
纸的破洞看得一清二楚。而那个破纸洞洞,正是她夜间“观风”的地方。
廉红英随千手老太进了堂屋,见正面墙上有一块油漆剥落的木匾,
“野山居”三个大字依稀可辨,一时却不得理解是何意思。廉红英重又
跪倒在地,谢道:“刑场上,我一家俱被杀害,只我一人逃生,多谢老
奶奶救命之恩!”
说这话的时候,廉红英话音里带有哭泣之声,眼睛里噙着泪花。千
手老太忙又把廉红英扶了起来,灯光下仔细一打量,见姑娘十七、八岁
的年纪,荆钗布衣,姿色清丽,看似柔弱,但眉宇之间则隐隐蕴藏着一
股英气,端的是一位少见的漂亮少女。
廉红英的话,一时使千手老太莫名奇妙。两人来到炕桌旁,千手老
太忙让廉红英上炕坐下,这才解释说道:“孩子,你认错人了,救你的
不是我,刑场上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廉红英有些迷惘,忙道了自己的姓名,并把叔叔廉琦宫中陪慈禧太
后下棋招致横祸,全家被满门抄斩,自己被救后怎样跑出松林,简单给
千手老太讲说了一遍。千手老太忙问道:
“你家莫非就是昌平廉家?你爹爹叫什么名字?”
“家父廉珂。可怜爹爹、妈妈和全家人都被杀害。”说这话的时候,
廉红英又嘤然哭出声来。
“怎么?你就是廉珂的女儿?”千手老太迫不及待地追问。
“老奶奶,您认识我爹?”
“认识,认识。过去你爹经常来我这里下棋。”
“老奶奶,您跟我爹下过棋吗?”
“哈哈哈哈,傻孩子,棋艺上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是你爹的
对手。来这里下棋的高手自然是多得很。就在这个屋子里,一桌挨一桌
,车去马来,整天热闹得很。”
千手老太谈兴方浓,她顺手拿起一把剪刀,剪掉烛花,烛火顿时“
突突”上窜。炕桌旁两张被烛光映红了的脸越靠越近。接着,千手老太
把自己的家世也给廉红英作了介绍。千手老太的夫家姓何,夫君何连岗
一生靠弈棋谋生。儿子何超,人称幽燕客,棋艺高超,名震南北。
听千手老太方谈到这里,廉红英惊喜地说道:“何叔叔我见过,还
去我们家茶馆下过棋呢。何叔叔现在哪里?”
“你何叔叔和你爹是枰场上十分要好的挚友,过去经常有些来往,
两人棋艺不相上下。如今,你爹被害,你何叔叔也生死下落不明。”话
到这里,千手老太脸上突然如同罩上了一层阴云,二目射出了愤怒的光。
“孩子,你听我说!”性格倔强的千手老太,说话声里有些哽咽。
可以看出,此时她伤心之极,悲痛之极。
从千手老太的言谈中,廉红英得知,他们家因下棋几乎遭到了同样
的不幸。八年前,何超去一个叫青峰寨的地方下棋,因赢了棋,不想惹
下了塌天大祸。一天寨主寻衅闹事,带领打手、家丁打上门来,何连岗
和儿媳妇当场被害。
千手老太愤怒道:“幸亏我从小在娘家时学了点武艺,保护着你何
叔叔带着一双儿女逃了出去。”她用手指了指墙上的“野山居”匾额,
续道:“这屋子原是我们老头子下棋的地方。这‘野山居棋社’可有名
了,经常有许多人来这里对弈。如今,人去屋空,也便成了我习棋练武
的地方。嗨,世上是这样的不平,有多少好人丧生在弈林枰场 !”
千手老太一家死的死,逃的逃,家破人亡,剩下她只身一人,悲痛
度日月,艰难过日子,孤独凄惨。她的一番介绍,使廉红英不由得黯然
伤心。
千手老太怒不可遏,道:“有道是,日久筹思,志切复仇。自那以后,
我就闭门练武习棋,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些吃人的人斩尽杀绝,让他们
知道下棋人的厉害,不好惹,尝尝我做的铁石棋子是啥味儿!”
廉红英忙把话茬接过去,说道:“老奶奶,刑场上的刽子手好像就
是被铁石棋子打伤的呀,难道救我的不是您?!”
听了廉红英的话,千手老太不由得心中为之一动,忙说道:“救你
的确实不是我。不过,这个人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炕桌上,烛苗“扑扑”往上跳着,廉红英陷入了沉思之中:“那么
是谁救了我呢?”千手老太换了副笑脸,说道:“你看,光顾了说话,
忘记给你弄点吃的了。孩子,饿了吧?走,跟我来。”
廉红英这才想起,已是一天一夜没吃饭了,跟着千手老太出了堂屋
,进了西厢房。千手老太重又点了支蜡烛,顿时屋里红光盈盈。廉红英
一看,里面陈设却也简单,里间是卧室,外间是灶间,角落里是用青山
石和泥土垒成的简易锅灶。千手老太手脚麻利地盛了一大蓝花瓷碗熟肉
倒在锅里,又把锅盖盖严,笑笑道:“这是野鸡肉。多年里,我就是靠
这个过生活。林子里,山鸡、野兔有的是,带上两把铁石棋子出去一圈
,少说也能打七、八只,我两三天内吃不完。”
说着,千手老太用山草引着火,顿时火苗窜出了灶膛,把一老一小
的脸映照得红彤彤的。
千手老太拿起一块粗粗的榆木桠杈,正要往灶膛里放,怎奈灶门太
小,却怎么也放不进去。她从灶膛前抄起一把钝旧砍刀,抡刀向那硬榆
木桠杈砍去,连砍数刀,只砍上了几道刀痕,却怎么也劈不开。“当”
的一声,千手老太扔掉手中的吹刀,撂了撂袖子,两手紧紧将那桠杈握
住,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劈成了两半,只把个廉红英看得目瞪
口呆,连声赞道:
“老奶奶好俊的功夫,想不到手头竟有这么大的劲。”
灶膛前,一老一小越谈越亲切,越谈越热乎。千手老太问廉红英岁
数多大了,棋艺学到什么程度了,廉红英一一作了回答。当问到有没有
婆家时,廉红英顿时羞红了脸,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千手老太把手中指头粗细的一根铁火棍放进灶膛里捅了捅火,红红
的火舌舔着锅底,闪着亮光,不多会一阵香味扑鼻。她略有所思,然后
说道:“孩子,你也无家可归了,我也只一人,跟我做个伴吧,下下棋
,我教你练练武。咱们两家,几代人都是靠下棋吃饭,可是不能光靠下
棋,还得习习武,否则会受到人家的欺凌。”千手老太又往灶膛里放了
两节木柴,继续说道:“你住在我这里,我不孤独了,你也有了依靠了
。我会当孙女一样看待你的,把我的武艺全都教给你。”
“奶奶,你真是我的好奶奶!”廉红英一头扑在千手老太的怀里,
两颗落难的心里紧紧拥抱在一起。
天色微明,晨曦初露。廉红英吃罢野鸡肉,千手老太正要安排她去
睡一会儿,只听“咣当”一声,门被推开,闪身进来一人,紧紧地把千
手老太抱住了。千手老太以为是突袭的恶人,一把将来人推开,正要还
手,只听来人声音里带有哭泣,却又十分亲切地喊了一声:“奶奶,你
不认识我了?”
廉红英虽在屋里,却也看得明白,来人身材苗条,褐衣可身,眉如
弯月,一双凤眼,因有褐纱蒙面,别的就看不清了。廉红英正心里纳闷
,又听千手老太斥道:“你是什么人?敢来蒙我?快讲,免得老朽我动
手!”
来人一把撕掉面上的褐纱,扑上前去重又把千手老太抱住,说道:
“奶奶,我是小玉呀,难道您不认识我了?”
听到“小玉”二字,千手老太顿时泪水盈眶,眼前模糊了。她迅速
擦了一把眼泪,伸手捧住来人的两腮,仔细端详了一番,声音哽咽地说
道:“你真是小玉?我的好孙女,可把奶奶想坏了!”
廉红英这才看得清楚,来人是一与自己年龄相若的少女,生得凤眼
娥眉,容颜绝俗,不由得暗自称赞,不意人间竟如此好女子。
来人正是千手老太的孙女,名叫何小玉。八年前,何小玉只有十来
岁,爷爷和妈妈受害,她和哥哥何英杰随爹爹何超逃了出来,前往西岳
华山投奔了舅爷爷云阳道人的门下习武,兄妹俩艺满下山,想回家探望
多年没见的奶奶。当两人路过昌平州时,得到了廉家被满门抄斩的消息
,便巧装改扮,隐形潜影,乘几十名壮汉冲进法场之机,用铁石棋子打
翻刽子手,救了廉云峰和廉红英。何小玉和哥哥分手后,一条流星锤打
败浪里翻,这才怏怏不乐地回到了家。
千手老太尚未来得及与孙女叙叙离别之情,便向屋里打招呼道:“
红英,快出来相见,救你的人回来了!”
廉红英闻声急忙走了出来,盈盈福了下去,轻启朱唇,说道:“多
谢救命之恩!”
何小玉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由得一愣,道:“原来是你!我可没救
你,救你的是我哥哥。”
兄妹俩劫了法场离开昌平州后,何英杰背了廉红英前面走,何小玉
背了廉云峰后面紧相随,所以廉红英的长相她看得见,记得清。而廉红
英当时正处在昏迷状态中,怎会认识何小玉?听了何小玉这番话,也不
由得一愣。
何小玉笑靥如花,指了指廉红英,又道:“哥哥救了她。我也救了
一个人。”
千手老太忙问道:“怎么,你也救了一个人?玉儿,你救的是谁?”
何小玉天真活泼的笑脸,显露出了少女的顽皮之态。只听她说道:“
我救出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白面书生?”
何小玉的话使廉红英惊喜之极,迫不及待地问:“是哥哥,他还活
着?现在哪里?”
第四回
鹿铃叮咚声悠扬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好似从一个噩梦中悠悠醒转。刑场上,面
貌狰狞的刽子手,明晃晃的钢刀,前尘历历,泛上心来。廉云峰心脏跳
动剧烈,几乎惊叫了起来。
他睁眼一看,发觉自己竟是躺在一架帷帐之中,身上盖了一条粉红
色的缎子被,只觉幽香缕缕,沁人心肺。他霍地坐了起来,心中奇怪之
极:“咦,这是什么地方?我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疑真疑假,如梦如幻,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廉云峰揉揉眼睛,伸手
抢撩开帷账,是一间窗明几净的精舍。北面墙上挂了一张唐伯虎的《山
路松声图》。图上山势巍巍,苍松劲拔,泉流其间,那线条的委婉而劲
健,完全是随心所欲地随笔挥写下来的,代表了唐寅山水画的风格。画
中题字写道:“女儿山前野路横,松声偏解全泉声;试从静里闲倾耳,
便觉冲然道气生。──治下唐寅画呈。”山墙的正中是一雕花红木书桌
,桌上文房四宝样样俱全。书桌的两头各放了一架书柜,里面整整齐齐
摆满了线装书。书柜的一边,挂了一张弓,弓身上雕刻了几只梅花鹿的
图型,精致而逼真。廉云峰撑身下炕,来到了书柜前,透过明净的玻璃,
仔细一看,益发惊奇起来,柜里的书几乎全是各种棋书和棋谱,不由得
心中暗道:“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棋书?”
廉云峰好奇之心陡起,他拉开柜门,拿出了一部十卷《梦入神机》,
精略翻了一下,见是手抄本,上有“明赵用贤脉望馆藏书”等字样,与
父亲所收藏的一部大同小异。因此书自己从小就经常翻阅,便将书合好
,又放回原处,便顺手拿下了一部明隆庆庚午年间金陵徐艺选编的《适
情雅趣》木刻本,与自己家所收藏的一部完全一样。接着,廉云峰又连
着翻阅了《金鹏秘诀》、《金鹏十八变》、《自出洞来无敌手》、《桔
中秘》、《赛弈搜玄》、《梅花谱》、《韬略元机》、《竹香斋象戏谱
》、《心武残编》、《渊深海阔》等,皆是自己平时所熟悉的棋书,一
时也就无心细看了,唯独一本《五大臣象棋谱》使廉云峰爱不释手。他
曾听爹爹讲过,乾隆年间有五位大臣好弈,各夸其能,争论不休。乾隆
皇帝知道此事后,便诏他们入殿,以试其技。五位大臣各不示弱,挟技
以呈,在宫中比赛弈棋足足六个月。他们的对局谱被史官们记了下来,
抄录成14卷,由一位叫李寿臣的托其亲戚代为发刊,复书云《五大臣象
棋谱》,但事未呈,致使此书罕见于世。爹爹曾遍求此书,未得。一想
到这里,廉云峰再也无心思翻阅棋书了,不由得失声痛哭了起来:“爹
爹、妈妈、妹妹、你们死得冤枉啊!”哭声凄楚,惨不忍闻。
正在这时,房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位身着绿衣,腰扎红带的少女揭
帘走了进来。她眉弯新月,嘴绽樱桃,温言相慰道:“相公醒来了,你
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吃点东西吧?”
廉云峰急忙擦干眼泪,怯生生地看着绿衣少女,道:“小姐,你是
谁?我为何在这里?”
绿衣少女见廉云峰如痴似傻,“噗嗤”一声笑道:“我不是什么小
姐,我是这里的仆人。这里的一切,以后你自然会明白,暂时就不要问
了,快吃饭吧。”绿衣少女手中托了一个油漆光亮的木盘,盘内放了四
个白瓷碗,一碗香酥鸡,一碗炒鲜蘑,一碗鸡汤,还有一个碗里放着两
个荷包蛋,另外还有一个瓷盘,盘中放了几张蒸饼,盘的一边是一双福
州红漆筷。绿衣少女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书桌上,说道:“趁热快吃
吧。”
托盘里热气升腾,香味扑鼻。廉云峰问道:“素不相识,为何如此
厚待?”
绿衣少女答道:“人生在世,谁无难处,相公何必动问。这是我家
小姐的吩咐,快吃吧。吃完再躺着休息一会,千万不可出屋。”
廉云峰惊奇地问道:“你家小姐?她是谁?”
绿衣少女抿嘴一笑,说道:“我家小姐又不图你什么报答,何必要
盘根问底。”说罢,翩然走出了房间。
廉云峰一面吃饭一面想来想去,语近呢喃地道:“这是一位什么样
的小姐呢?为何待我如此好?”
吃罢饭后,廉云峰益发有了精神,但好奇之心仍未消。因绿衣少女
有言在先,怎敢走出屋子半步,只好在屋里呆着。他急于想弄清这里是
什么地方,便重又上了炕。他悄悄把一扇窗户打开一道缝隙,见窗前是
一蔷薇架,架上的蔷薇正盛开,吐出清冽的香气。透过蔷薇架可以看到
,前面是一片湖水,湖面上一群白鹅正昂着头在嬉戏追逐,湖的周围,
遍是杨柳、马樱、马尾松、碧桃、丁香、太平花等繁密的花木,俱都长
得很旺盛。各种花儿争奇斗妍,绕湖织成了一片锦绣,煞是好看。再往
前望去,是用假山石堆成的一座精致小山,小山顶上远近点缀着几座小
亭子。这明明是一座花园,廉云峰却心下暗道:“难道我正处身于仙境
之中吗?”
他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正无法解开,看看已到了掌灯时分,忽听
得门外又是一阵琐碎的脚步声。霎时绿衣少女闪身而进,她后面跟了一
位院公打扮的白髯老人。老人面容慈祥,声音和蔼地说道:“相公,跟
老奴走吧。”
廉云峰对老人的话正没作理会处,绿衣少女忙解释道:“这里不安
全,请相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话到这里,绿衣少女把一个包袱放在
廉云峰面前,续道:“这里面有你穿的衣服,赶紧换了跟李老伯走吧。
”说罢绿衣少女转身退出了房间。
廉云峰不及他想,换好衣服后跟着白髯老人悄悄走出了花园。
天色已完全黑了,将圆未圆的明月,渐渐升到高空。一片透明的白
云,在淡淡遮住的月光下飘浮,山岭起伏,夜雾弥漫,仿佛升起的一片
轻烟,朦朦胧胧,如同坠入梦境。白髯老人前面走,廉云峰后面紧紧跟
,翻山越岭。约摸午夜时分,两人又前行一段,单见前面一架石桥凌空
而起,白髯老人回首对廉云峰轻声说道:“要过桥了,当心一些。”
廉云峰跟随白髯老人上了石桥,只听得脚下流水哗哗,水波载着月
光不知流向何方。过了石桥,山势奇绝,连绵不断。两人沿山坡又往上
爬行了一段,来到了一个云处。廉云峰抬头一看,只见前面半山腰里隐
隐约约有一道弯弯曲曲的围墙,围墙里面有一排房屋。房屋依山而建,
黑瓦红墙,颇似住房。只听白髯老人说道:“相公,你要去的地方到了
,前面就是。”
两人加快了脚步,不一会进了围墙,来到了一排房屋前。白髯老人
掏出钥匙,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晃亮火摺,点上了蜡烛。盈盈烛光下
,廉云峰看得清楚,房间虽然不大,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窗下放了一张
书桌,一把椅子。桌上放了几卷书,文房四宝样样齐全。靠里面放了一
张单人床,床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白髯老人嘱咐道:“相公,一路
辛苦了,关好门安歇了吧。今夜我也不回去了,就在你的隔壁,有事叫
我一声。天明以后,若有人相问,你就说是李员外的堂房侄儿,借此读
书来了。”说罢,白髯老人疲惫地走出房间。这一夜,廉云峰根本没合
眼,从帷帐中的粉缎被,到半山腰上洁净的小屋,他如同坠落在五里雾
中,一片迷惘。
一轮红日,从茫茫苍苍的群山背后升起,灿烂的光辉洒向杂草丛生
的山坡,空气里充溢着野花的芳香,草叶上的露珠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啊,山区的早晨美极了。廉云峰拉门走了出来,顺着山坡望去,见不远
处一大群梅花鹿正忙着在啃吃青草。有几只小鹿高仰着脖颈,悠闲地向
自己的方向走来。廉云峰心想:“鹿是胆小而善跑的动物,见了人总是
要拔足狂奔的,这里的鹿为什么如此温顺不怕人呢?”
他放眼往四下里望去,见沿山势而起蜿蜒的围墙,心里忽然明白:
“噢,这里原来是一个养鹿场。”房舍的一侧,几名养鹿工上身赤了膊
,正抡动铁锹在清理鹿圈,却时不时地抑起了好奇的面孔向廉云峰这边
看来。
廉云峰眼望着欢蹦的群鹿,正看得出神,突然山下一串极其清脆、
悦耳的声音传入耳鼓,如同拨动了的琴弦,发出了美妙的声响,连绵不
断,回响在山间。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动听,越来越悦耳。廉云峰正听得入神,
猛见一匹青骢马跃上了山坡,马背上的人披了一件红斗篷,像一片艳丽
的朝霞飘动在半山腰里。
近了,更近了。廉云峰看得清楚,马上是一位身材修长、极为美貌
的少女。廉云峰因正在落难之中,怕与外人接触,对这位突如其来的“
不速之客”,他怎敢仔细观瞧,便转身快步走进屋里,掩上门,却又从
半掩的门缝里偷偷往外瞧去。那高仰的马颈恰恰对向了门缝,忽然一事
使廉云峰十分纳闷。原来马颈下挂了一只小小的铜鹿,那“叮咚叮咚”
的响声正是发自这只小铜鹿。廉云峰觉得奇怪,心道:“马铃都是圆的
,她为什么偏偏喜欢挂只铜鹿呢?”
瞬间,红衣少女眼见得就要来到门前,只见她勒了勒马缰跳下马来
,然后将缰绳缠绕在马颈上,扬手拍了一下马身,青骢马摆了摆尾巴,
向着青青的草丛跑去,低下头啃吃起青草来。
红衣少女转过面来,继续向前走来。只见她脚步轻盈,飘飘如仙,
腰肢轻摆,气度非凡。
就在这时,在场所有的养鹿工不但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而且一个
个都看得如痴似呆了,好像他们这一生中从来未见过如此标致俊秀的女
子。见此情景,廉云峰不由得想起了元曲《西厢记》中“张君瑞闹道场
”一折的情景来。佛堂里众僧人正在做法事,红娘带领崔莺莺小姐走进
了佛堂。出家人本无杂念,岂料由于这位美女的到来,众僧人再也拿捏
不住了。
如今,这位款款而来的绝色女子,不正如初进佛堂的崔莺莺吗?
她身上披的虽然是一件极普通、极平常的红斗篷,但披在她身上却
变得格外出色。她虽然没戴首饰,脸上也没有擦脂粉,但无论多么珍贵
的钗环和珠宝,都不能使她再添什么光彩,就是最高贵的脂粉,也无法
再增她一分艳丽。她的美丽,谁也无法形容,就是再高明的画师,也画
不出她的绝世风韵。
“想不到,人间竟会有如此绝色的女子!”廉云峰正在暗自赞叹不
已,那少女已推门走了进来,两人恰恰碰了个正着。廉云峰先是一惊,
继而面色尴尬,正要开口问话,一时却又不知该怎样问起。红衣少女却
嫣然一笑,道:“大概你还不认识我吧?其实,我也刚认识了你,何况
至今我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不知能不能相告?”
红衣少女的突然到来,她的一番出人意外的问话,使廉云峰有些愕
然。因自己正在落难之中,怎肯与不相识的人以真实姓名相告,只好谎
言答道:“在下姓庄。”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响彻在整个房间。红衣少女笑
声尚未落,便从身上掏出一本书来,续道:“姓庄?不如说你是在装。
我问你,这本书是不是你的?”说罢,玉臂一扬把书丢在了书桌上。
廉云峰一看,正是自己家传的那本《弈阵玄妙图》,不由得前事泛
上心头。那天夜里,妹妹廉红英隐约还记得,当时自己是把这本书揣在
怀里,直到被绑在桩橛上,书也还在身上。
后来,自己就昏迷不醒了,可是为什么会落在她手里呢?
“是不是你们家的?”问这话的时候,红衣少女声音严厉却严厉却
又面带微笑。
廉云峰益发愕然了,吞吞吐吐地答道:“是。”
红衣少女转过身去,踱来踱去,喃喃自语,好像有意地说给廉云峰
听:“书是你们家,你们家姓廉,可你为什么偏偏姓庄?说你是在装,
大概不会冤枉你吧?”
红衣少女一番话,使廉云峰顿时大惊失色地颤声问道:“小姐,你
怎么会知道?”
“哈哈哈哈!”房间里又是一阵爽朗地笑声。本来廉云峰正要问“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姓廉”,却被这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红衣少女道:
“允许我知道的我必然会知道,不允许的知道的我也不想知道。幸亏我
这眼里还认得几个字儿,否则书上的那方印章就无法给我作证了。”
廉云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在廉家所收藏的各种棋书、棋谱上,都
盖有“昌平州廉”的方印。那本《弈阵玄妙图》不但封面上盖了印,而
且扉页上比别的书也多盖了一方印。廉云峰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了,本想
把自己家的遭遇以实相告,可一时又不知这位忽而冷若冰霜,忽而又笑
靥如花的红衣少女是何来历,使人捉摸不透,便试探地问道:“不敢动
问,小姐尊姓芳名,可肯相告否?不知有何吩咐,尚请见教。”
红衣少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说话文绉绉,酸不溜,不是书呆
子,也是棋呆子。”
说这话的时候,只见红衣女子又从身上掏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紫黑
色的漆木小匣来,往书桌上一放,续道:“今天我来还书,却又赔上了
一副象棋。山里清静得很,看看书,摆摆棋,足可以消愁解闷了。”
廉云峰打开木匣一看,原来是一幅雕刻极为精制的象牙棋子,棋盘
是用上好的杭州绸缎绣制而成。棋盘下方的一角,用彩线工工整整绣了
一只昂首欲奔的梅花鹿。廉云峰略有所悟,忙道:“小姐,你不告诉我
也知道。”
红衣少女秀眉一挑,道:“你知道什么?”
廉云峰道:“小姐姓鹿,你说是也不是?”
“哈哈哈哈,……房间里又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声方止,红衣
少女续道:“说我姓鹿便姓鹿,说我不姓鹿便不姓鹿。反正你不告诉我
,我也不告诉你。”说罢,转身而去。刚迈出门去,却又转回头来,美
目流盼,桃腮带晕,向着廉云峰嫣然一笑。这一笑是那么美,廉云峰从
来没见过这么美的笑;无论任何人,只要见了这一笑,就永远也无法忘
记。
红衣少女走出房间不远,只听她打了一声口哨,那匹青骢马真乖,
从山坡的另一面昂首跑了过来,停在了红衣少女面前,一动也不动。红
衣少女扳鞍上马,轻加一鞭,青骢马奔弛而去,不多会便隐没在山坡下。
廉云峰站在门前,朝山下久久地呆望着,心中暗自问道:“她到底
是谁呢?”人影虽然早已不见,那清脆的鹿铃声却仍在他的耳鼓里回响
着:叮咚,叮咚,……
这是梦吗?却又不是梦。几天来廉云峰一直处于一片迷惘之中。
一人独处幽室,廉云峰感到闷得慌。一天,他吃罢早饭,看了一会
书,又摆了一会棋,便兴味索然,再也坐不住了。他听一位养鹿工讲,
就近不远处有一巴达山,景致极为秀美,便决定出去散散心。他按照问
清的路径往前走去。没要一个时辰,果见前面一片重重迭迭、连绵不断
的山峰,满山是郁郁葱葱的松柏和杂树,山坡上宝塔矗立,庙宇庄严,
果然是一个好去处。
廉云峰加快了脚步,不一会来到了山脚下,便沿着一条山径攀登而
上。山林幽静,泉水淙淙,茂草乱生,藤葛缠绕,间或有几只小松鼠跳
来跳去,为这奇山秀水平添了几分意趣。随着山坡的陡起,廉云峰已感
到腿酸,心跳加快,呼吸困难,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正攀爬间,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哈哈哈哈……”,声音十分苍
老,却又极为舒畅。这苍老的笑声尚未落,接着又发出了一阵“哈哈哈
哈”的笑声。这笑声却又十分稚嫩,尖细,显然是发自两个人的口中。
在这密林覆盖的半山腰里,是何人在开怀大笑呢?廉云峰感到奇怪,也
顾不得腿酸和呼吸困难,便追着声音奋力往上攀去。
第五回
豪杰居仗义援手
站在廉云峰身后“格格”而笑的,原来正是那天去养鹿场给他送棋书,棋子的红衣少女。
这天,她换了装束,穿一件湖水色软缎单袍,外套一件玫瑰色短坎肩,脚蹬小蛮靴,头上束了绣帕,云鬟微露,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显得尤为艳丽丰满,荡人心魄。
廉云峰惊疑地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红衣少女假嗔道:“你来得,难道我就来不得?”
廉云峰一时语塞,却又无话找话地问道:“你的马呢?”
“你听,”恰在这时,山下传来一阵“叮咚叮咚”作响的铃声,红衣少女一双秀目连连眨动了几下,指着铃声的来处,道:“青骢马拴在山脚下的大槐树上呢。”
无意中,双方彼此深情地对看了一眼。
这霎那间,虽然谁也没说话,但各自内心里都产生了一种异样感觉。而这种异样感觉,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
绿树掩映,曲径通幽。两人沿蜿蜒的山间小路并肩往前走着。
此时,尽管还是谁也没说话,但两颗异性心中所产生的那种异样感觉,很快使两颗怀疑、猜测的心沟通了。
廉云峰霍然明白了红衣少女来这里的目的。他一面走,一面把脸儿转向红衣少女,一双深情的眸子里再也舍不得从那张秀丽的脸膛上移开。
红衣少女本来一直把头转向路边一侧,却又情不自禁地偏过眸子来看了对方一眼,一种少女娇羞的情愫使得她那双眼睛显得更加美丽,更加明艳动人。
廉云峰突然停住了脚步,问道:“这么说,你完全是为我而来的?”
红衣少女也停住脚步,她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话,却嫣然一笑,调皮的反问道:“你说呢?”
廉云峰把头转向路边的一棵松树,伸手抓住一条松枝,顿了一会又问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有关我的一些情况?”
红衣少女灵活的大眼睛俏巧地转动着,抿嘴一笑道:“你想让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呗。”
廉云峰蓦地把头转向红衣少女,一双菁华内蕴的眸子一刹那在她脸上转了几转,这倒不是为对方那张秀丽的脸膛所吸引,而是他要仔细地端详一番对方的面容和表情。因为凭他的经验,一个人的善与恶,从其面相和表情中,总是可以看出些端倪来的。
红衣少女羞怯地低下了头,默默不语,撩起玫瑰坎肩的一角,只管在手指上缠来缠去。
廉云峰认为,对这位纯真可爱、并肩而行的少女,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决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如实相告。
“如果你乐意听的话,那我就讲。”
两人又往前迈动了脚步。
廉云峰首先“自报家门”,讲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并谈了自己全家被害的经过。可刑场上如何被人劫走,后来又为何睡在一间书房的炕上,因当时自己正处在昏迷状态,却一些儿也讲不上来。他不解地自问道:“我为什么会躺在人家床上呢?”
红衣少女也不解地问:“我来问你,你是怎样躲进山洞里的?”
廉云峰益发不解了:“躲进山洞里?我何曾躲进山洞里呀?”
红衣少女向廉云峰讲了事情的经过。
红衣少女姓李,芳名一个“颖”字,是联峰村镇一位富商的女儿。父亲李风岭,贸易经商,挣下了万贯家财,成为联峰村镇的首富,前院连后院,后院连花园,家人仆妇,一呼百应,过得虽不是钟鸣鼎食的日子,倒也十分的滋润。时下正开办了一养鹿场,却是别有一番情趣。
李风岭与夫人王氏生有一男三女,儿子和两个女儿皆已婚配嫁娶。小女李颖年方十九岁,正是春花灿烂的时候,二老爱如掌上明珠。
李颖自小聪明伶俐,针黹刺绣,无所不精,诗词歌赋,无所不能,且弯弓盘马略通武艺。
那天,李颖与丫环雪梅外出射猎,在山洞里发现了昏迷中的廉云峰和那本《弈阵玄妙图》,把他救回家后,悄悄藏在后花园的一间书房里。
廉家全家被害的消息很快传扬了开来,李颖当时虽不知廉云峰的姓名,却料就此人必与廉家有关系,这才让李院公连夜把他转移到深山里的养鹿场。
当时,褐衣蒙面人何小玉只顾了与浪里翻酣斗,哪能想到藏在山洞里的廉云峰会被一个千金小姐救走呢?
连李颖自己也说不上来,不知为什么,自从第一次与廉云峰见面后,这位落难青年就闯进了她的心田。开始,她只是出于一种同情心,心里老惦着廉云峰的安危,担心他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岂不知,这种同情、担心,渐渐起了变化。廉云峰竟成为李颖心目中再也放不下的人物。
她第一次去养鹿场送棋书和棋子,目的就是想进一步了解廉云峰。皆因当时廉云峰怕暴露自己的身份,而没有以真实姓名相告,结果双方仍是互不了解。
不过,两人经过一番谈吐,廉云峰的形象几乎已完全盘据在她的心里。不知怎么回事,李颖对廉云峰竟是一千一万个放不下,正所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天,李颖刚吃罢早饭,又看望廉云峰来了。听养鹿工讲,廉云峰独自一人到巴达山游玩去了,十分放心不下,于是驰马追寻了来。
连日里,塞在廉云峰胸中的疑团,此时已经解开,他面现感激之色地问道:“如此说来,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李颖却不以为然地答道:“也不能说是我救了你。我推想,肯定是另有高人把你藏在山洞里。”
廉云峰再次停住了脚步,侧转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颖的脸面呆呆出神。因他刚被藏进山洞里时,处于半昏迷不醒的状态,他在努力回忆着,隐隐约约记起了把自己藏进山洞里的人,褐纱蒙面,眉如弯月,一双凤眼。可面前的李颖更加眉清目秀,眼神更加光彩照人。
廉云峰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问道:“到底是谁从刑场上救了我,又把我藏进山洞里的呢?”
李颖没有回答,廉云峰面前又是一片迷惘。
两人信步往前走着。穿过一片山林,突然峰回路转,一道陡峭的山梁横架在面前。廉云峰身上感到有些疲劳,以商量的口吻道:“咱们下山吧?”
李颖以微微点头作了回答。
脚下只有一条很少有人走过的羊肠小道,两旁树枝交映,荆棘丛生。廉云峰走在前面,李颖紧随其后。走了不多会,小道突然消失,两人陷入一片密密的荆棘丛中,举步艰难。
平时能弯弓盘马的李颖,此时却变得像一位深闺弱质的娇小姐,并不时地发出了“呼救”娇笑声:“快来救我呀!快来救我呀!”
廉云峰转身伸出了手,李颖也把一只白嫩的手伸了过来。两只手慢慢靠拢着,陡然紧紧握在了一起。
两人手拉手走出了荆棘丛,廉云峰这才感觉到那只温软滑润的手,如同一块导电体,正在自己内心里产生着一种强烈的情感。他再也舍不得把这只手放下,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李颖呢?尽管她觉得廉云峰那只男性的、指头节儿又粗又硬的手,握得自己的手指有些疼痛,然而这疼痛是使人满足的。同时,她也舍不得把这只手放开,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
此时此刻,两只紧拉着的手,正在传递着两人内心感情的异样变化。
紧挨着荆棘丛下是一较为陡峭的山崖,而要想下得山去必须得经过一山崖。廉云峰道:“来,你扶在我肩上,咱们会安全走下去的。”
李颖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微笑着,两只传神的眼睛却像表达着万语千言,这其中就有赞同。她渐渐靠近了廉云峰,并把另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
廉云峰先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与心一齐被那双秀美的眼睛吸收了去,进而感到无比的快活、温暖以及任何别人所不能给他的一种生命的荡波,全身的血液被激荡得几乎要沸腾起来。他再也感觉到疲劳,让李颖扶在了背上,欢快地攀下了山崖。
面前是一条幽深的山谷。山谷两旁,峰峦陡立,树木遮映,青藤缠绕。由于谷深林密,太阳的光线照射不进来,黑阴阴的,谷底的山溪淙淙流响,溪水放射着微弱而又动人的亮光。
微风拂拂,百鸟争喧,幽静的山谷里如同一个奇妙的世界。
刚翻下山崖,廉云峰和李颖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皆挂满了汗珠。两人不约而同地坐在了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头上,可一时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心里却比身旁流动着的山溪还要快乐。
廉云峰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两眼,越觉得身旁的李颖珠玉其外,锦绣其内,十分惹人喜爱。他的内心里禁不住兴起了一种异样感受,恰似有人在静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荡起了层层涟漪。他极力控制住自己,想尽量不使这种涟漪往更深远里扩散,只是一个劲的傻不隆咚的默笑着。
李颖终于忍不住了,她轻启朱唇,现出了珠光白润的一口雪齿,道:“你渴吗?我这里有一个苹果。”
果然,她从身边摸出一个红红的大苹果来,伸手递到了廉云峰面前。
廉云峰轻轻推了一下李颖的手臂,道:“我不渴,你自己吃吧。”
李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细心地转着圈圈将苹果皮削掉,然后将苹果从中切开,说道:“见了面儿,分一半,咱们一人一半。”
廉云峰将一半苹果放到唇边,慢慢咀嚼着,品尝着味儿。他觉得一生中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甜的苹果,一时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儿也吐不出来,只管怔怔地瞅着李颖。
李颖呢?此时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也怔怔地瞅着廉云峰。
两人对怔了半天,只听李颖道:“那天,在山洞里是奇遇,今天山路上又是奇遇,足可以写一部小说‘奇遇记’。莫非咱们有……”
话到这里,李颖顿时羞得脸儿绯红,却不说下去了。
廉云峰明明已理解了对方要讲什么,却故意问道:“咱们有什么呢?你说呀!”
李颖把头低了,只抿嘴而笑,却是不言语。
她自知一时失言,那个最最要害的字儿怎好说出口?本来,她要说“莫非咱们有缘”,这个“缘”字刚在舌尖上打了滚,却又收住了。
心波中荡起的涟漪再也无法抑制。廉云峰向李颖靠拢了一些,不知不觉中把一只手已轻轻搭在了她肩上。
这一刹那间,情感在两颗激动着的心中急剧地升腾着!
两人胸中的涟漪陡地汇合成为一个巨大的浪峰,在一股强大冲击波的冲击下,澎湃而起,扬起了高高的浪花。
情感的浪涛促使着两颗心渐渐地靠拢,靠拢,最后终于合在了一起。
李颖侧转过脸来,甜甜地叫了一声:“云哥。”便一头倒在廉云峰的怀里。
头上鸟儿鸣喧,脚下流水潺潺。
廉云峰轻轻抚摸着李颖的满头秀发,他感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幸福与温暖。
这霎那间,李颖明显感觉到廉云峰内心的骚动,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仿佛在燃烧。幽暗的光线下,他那副棱角分明的面庞,充溢着激情,显得益发漂亮、英俊。
此时此刻,廉云峰的血似已沸腾,需要发泄。他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渐渐向那张俏丽的面庞靠拢,越靠越近,两张灼热的嘴唇终于合拢在一起。
在这一刹那间,李颖茫然不知所措,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温柔、驯服、快乐,一起交织在她的心间。她闭起眼睛,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仿佛失去了知觉,她的身体宛若一片羽毛悠悠飘向太空,汇溶宇宙,淡淡地化为虚无飘渺,……
美人投怀送吻,在这使人销魂的一刻,廉云峰只觉到天地都已在他面前崩裂,自己似置身于一团灼热的烈焰中,全身已燃烧起来,灵魂也随着溶化了。
人生这第一次吻哟,似一个温馨妙曼的梦,是那么神秘,那么使人失魂落魄,又是那么使人不可体味。
当廉云峰和李颖走出山谷,日已近中午。
李颖仍满脸充溢着兴奋之色,兴致盎然地道:“山后不远处有一双龙镇,那里今天正逢集市。云哥,咱们逛集市去吧。”
爱情的火苗刚被点燃,正在廉云峰胸中升腾着。此时,不论李颖说句什么话,皆要比“圣旨”还要灵。便连声答道:“那太好了,咱们马上就去!”
两人一同上了青骢马,一勒马缰,驰骋而去。绕过巴达山不到半个时辰,果见前面有好大一片村落,正是双龙镇。
这天是个好晴天,明净清爽的天空,广袤的田野,无数条小路从不同的方向通往双龙镇。路上走着各种各样的行人。挑担的,推车的,赶驴驮子的,步行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两人走进双龙镇,只见大街两旁摊头铺面琳琅满目,小贩的叫卖声,饭摊上的刀勺声,牲口市上牛羊的鸣叫声,嗡嗡地汇成一片,却也热闹非常。
廉云峰和李颖俱都饿了,见路旁有一“松鹤饭庄”,便把青骢马拴在道旁的一棵柳树下,两人走进饭庄,叫了一盘青炒虾仁,一盘爆炒尤鱼,一盘宫保肉丁,一盘酱牛肉和两碗米饭。李颖还特地为廉云峰要了一壶杏花村汾酒,满满斟了一杯,先是双手将酒杯举过柳眉,然后轻轻递在廉云峰手中,轻启朱唇,莺声劝道:“云哥,喝一杯吧,解解乏。”
就只这一声,廉云峰感到十分受用,轻声谢道:“多谢颖妹!”道罢,仰脖“滋溜”一声将一杯酒喝将下去,浑身感到了舒畅。继而,他引经据典,故意问道:“我记得元曲中有句唱词,叫做‘梁鸿接了孟光案’,却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李颖顿时羞得脸儿红红的,似笑似嗔地道:“咱们这是第一次一起吃饭,人家好意敬你喝酒,你却作贱人。”
李颖幼读诗书,怎会不懂得“举案齐眉”的典故,故而着嗔。廉云峰知道李颖不会着恼,用话转着弯儿作了解释,道:“孟光每次给丈夫梁鸿送饭时,总要把端饭的盘子举得高高的,一次半次还则罢了,一年三百六十日老是这样,可就大没有必要了,多麻烦。何况孟光所举的‘案”据说是一种带有脚的托盘,想来也够重的,可见梁鸿不知疼爱妻子。我要是他呀,早就把这套礼节免掉了。”
听了这话,李颖心中感到无比的高兴,笑个不休,道:“人家那是夫妻恩爱相敬嘛!”
廉云峰正在高兴的头上,谈笑间又满满干了一杯酒。李颖却不喝酒,伸筷子夹了片尤鱼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两眼深情地看着廉云峰,一个劲地抿嘴笑个不休。
廉云峰又干了一满杯酒,问道:“这集市上什么地方最热闹?”
李颖答道:“这里我是常来的,最热闹的莫过于茶馆。名堂倒是挺多的,大体可分四类,有清茶馆、季节性茶馆、书茶馆和棋茶馆。”
话到这里,廉云峰不由得想起自家就是开棋茶馆的,如今家破人亡,茶馆恐怕也不复存在了。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凄然,几乎要落下泪来,因当着李颖的面,却又竭力控制住了,故意问道:“这里的棋茶馆是什么样子?”
李颖道:“父亲爱下棋,逢集市时常来这里与人对弈。那时我还小,最喜欢跟随父亲来这里玩耍。也就从那时候开始,我学会了下象棋,被象棋迷住了。”
廉云峰截口道:“怪不得你家后花园书房里藏有那么多棋书。”
李颖道:“棋书我倒看了不少,可就学不精。我想云哥一定是象棋高手,以后你可要多教我呀。”
廉云峰语词谦虚地道:“象棋高手可不敢当,不过会走几着棋罢了,有时间咱们可以互相切磋研究。”
两人互相谦让着又吃喝了一阵子,李颖这才讲说起双龙镇的棋茶馆来:“这里的棋茶馆可不能与北京城里的相比。这种茶馆设备简陋,多用圆或方木半埋在地下,再用砖砌成砖垛,上铺长方条薄板,板上画成棋盘格格,讲究一些的还写上‘楚河汉界’。茶客们边饮茶边对弈,却也有趣,经常有高手来对弈呢!”
廉云峰急不可待地道:“走,咱们看看去。”
李颖知道廉云峰正在落难中,身上不会带有更多的钱,便抢着把饭钱付了。两人走出饭庄,又把青骢马拉去看马场找人看了,便沿着一条人群拥挤的街道往前走着,果见街道两旁招帘密张,到处有茶馆,更有不少的棋摊在路边摆设起来。廉云峰连看了几摊,皆平庸无奇,不过是一些江湖残局罢了。又往前走了几段,却见一棋局甚为奇巧。棋盘上红方有车马炮,一兵已坐了对方的“大堂”,黑方却有双车双马,一炮一卒,只要一步退炮,即可形成“双车错”作杀。设摊者衣着褴褛,是一年近四旬的中年汉子,棋盘旁放了一吊铜钱,那意思很明白,胜者当即可把铜钱拿走,若输了自然就得如数付给设摊者。
廉云峰仔细端详一番那棋局,觉得此棋局与《竹香斋象戏谱》中之“大双马”、《心武残编》中“迈等越伦”、《百变象棋谱》中的“百战不殆”等名局相比,虽子力位置有所不同,但基本同型,同属“双马同槽”型。黑方看来只有一步作杀,但红方可借先行之利,只要一车换车马,即可见机求和。正着是和棋,如若黑方略有误着,红方取胜的机会却也不少。廉云峰本想解此棋局,转而一想,设摊者靠此谋生,我怎可破人家的饭碗呢?便向设摊者微笑了笑,迈步走开了。
廉云峰与李颖又往前走了没多远,一设摊者见他们从摊前走过,忙吆喝道:“饶双马,胜者两串钱,客官请来试试看。”
廉云峰在棋摊前停了下来,仔细一看,见棋盘上双方的棋子俱已按位就线,整整齐齐地摆好了,只是靠设摊人的一方缺少了双马。设摊人凭借自己闯荡江湖的经验,见廉云峰的举止和打扮,断定是初次逛棋摊的的象棋爱好者,想以饶双马为饵,,引其入局。便又搭讪着问道:“客官想下棋吗?我让你双马,你若能胜了我,喏,这两串钱你拿走。”道罢,设摊者伸手提起棋盘边放着的两串铜钱来,故意摇得“哗啦哗啦”作响。
廉云峰向设摊人笑笑,微摇了摇头,正要走开,身旁的李颖暗下里扯了一下他的衣襟轻声说道:“让双马,多两个大子,我想胜来不难吧。”
廉云峰笑而答道:“那却不然。”
就饶双马和如何饶双马局,廉云峰当着设摊人的面,讲出了一番道理,不但使李颖连连点头,设摊人也口服心服,连连谢道:“多谢客官赐教!”
原来,这饶双马局颇讲究弈道,双方皆有胜算之诀。棋书棋谱上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让马一方虽然少双马,但可得三先,迅速出动双炮巡河,横冲直撞,得先得势,乘势急攻,沿河“十八打”,使得对方难以应对,常常可操得胜之券。另一方要有相对的应法,须以“蟹眼炮”固守,再以士象保护城池,深沟高垒,严阵以待,待对方攻势稍缓,然后拼力反击,尽量寻找机会兑子,方可夺先取胜。对此,廉云峰平时熟读棋书,作过深入的研究,攻防之法俱已背得娴熟。设摊者错把廉云峰当作一般象棋爱好者,岂不是蚊子叮泥菩萨,错认了人。
廉云峰和李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听得一设摊者吆喝道:“钉子老将,钉子老将,保你不吃亏,我也不上当,二十个回合中谁能使我的老将动一动,一串铜钱你拿走,另一串铜钱我白赏。”
廉云峰转身望去,却见设摊者面前放了一木制棋盘,三十二个棋子早已各按位置摆好,正一手提了一串铜钱,在那里拿腔作调地喊着顺口溜词儿招徕弈客。廉云峰仔细往那棋盘上一看,又见设摊者一方的老将用钉子牢牢地钉住在将位上,忍不住笑了笑。李颖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忙问廉云峰道:“他为什么要把老将钉在棋盘上呢?”
廉云峰置之一笑,答道:“这纯粹是骗人的把戏。那意思是他棋艺高超,别人在二十个回合中是无法将军的,因此他的老将不动。其实,没碰上高手,在高手面前就不敢如此卖狂了。”
两人正行走间,见前面路旁台阶上有一粉饰颇为讲究的茶馆。茶馆门旁用竹竿挑了一块红布招帘,招帘上写着“豪杰居茶馆”五个大字。廉云峰觉得好奇,茶馆取这个名字倒也雅致。便对李颖说道:“走,咱们进去噍噍 ,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英雄豪杰。”
两人上得了台阶,迈步进了茶馆,只见里面乱哄哄地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的戴瓜皮帽穿长衫,有的短衣装束,烟气腾腾,茶雾缭绕,茶桌上一排连一排,棋盘一副接一副,进照将军之声盈耳,敲棋子的声音“啪啪”连响,加上那些高谈阔论,嘻笑怒骂的声音,茶壶茶碗叮叮当当的磕碰响声,应接不暇的茶房的喊叫声,卖花生、瓜子的叫卖声,溶汇成一片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的气氛,使得整个茶馆如同要爆炸似的。这正是吃饭时李颖所说的双龙镇的棋茶馆。
廉云峰和李颖找了两个空位子刚坐下,茶房忙过来问道:“客官想喝什么好茶?”廉云峰要了一壶香片茶,先给李颖倒满一杯,又将自己面前的一只空杯倒满,端起杯来正要品尝,只见临桌一位弈客,把手中的一把棋子“哗啦”一声撒放在棋盘上,哈哈大笑道:“你已连输两盘了,还有最后一盘,你要再输了,我就把人领走!”
廉云峰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个弈客,是一矮胖的中年人,看上去四十上下的年纪,满脸络腮胡子,且胖得像一个圆球,下巴的肉往下垂着,使人担心这肉随时可能掉下来。他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钮扣,布衫的敞口处,露出长满黑毛的胸膛,胖肚皮上扎了一条黄色宽布带。一盘棋刚下完,正端着茶杯在洋洋得意地喝茶。他的对面坐了位二十四、五的青年人,中等身材,腰身匀称,长方脸膛,鼻直口阔,一双睫毛很黑的眼睛却满含忧愁。青年人的背后坐了位与李颖年纪相仿的年轻少妇,虽身着粗布衣衫,却颇有几分姿色,正不住地在擦抹眼泪。茶桌的两边,另外还坐了两三个汉子,神色严肃,一声不吭。
见此情景,廉云峰感到十分奇怪,忙向身旁一位神色焦急年近古稀的老者问道:“这位少妇为何悲伤?”
老者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声音凄苍地答道:“不肖之子,下棋,下棋,眼看要把老婆都输了。”
廉云峰益发感到惊奇,道:“噢,竟有这等事儿?”
老者伤心之极,难过之极,含着泪水给廉云峰讲说了一段奇奇怪怪的故事。
老者姓张,就是这双龙镇人氏,正在与矮胖子对弈的青年人是他的独生儿子,那位擦眼泪的少妇,是他为儿子新娶的媳妇。时下,一家三口人正面临着一场家破人亡的严重灾难。
双龙镇三五百户人家,棋风颇盛,几乎家家能对弈,人人爱下棋,素有“象棋镇”之称。开始,大家只把弈棋作为消遣娱乐,后来渐渐兴起了博弈之风,而且越赌越大,不少人以赌弈为生。
张老者早年丧妻,自己靠二亩薄田把儿子张成拉扯长大,如今刚娶上了儿媳,想着过几天安生日子,不想张成染上了赌博的坏习气。开始一盘棋只输赢几个小钱,到得后来胆儿越来越大。张成手下又没有钱输,只好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偷偷拿去当卖。没要多久,便把家财当卖一空,就连刚结婚的被窝,也都变成了当票,父亲教不转,媳妇劝不回,张成却越赌越上瘾,越输越红眼。眼下,张成与镇上的赵屠户正赌得十分频繁。
赵屠户年纪已四十岁了,尚未娶得妻室,单身一人过日子,全靠给人家杀猪宰羊混生活。论棋艺,赵屠户在双龙镇上颇有些名声,自从镇上赌弈之风盛兴以后,他觉得靠下棋赢钱却也容易得很,就再也不干那杀猪宰羊的营生了,专以博弈为生。赵屠户凭着他的经验和手段,专门诱骗一些初谙棋艺的青年人入局就赌。
张成自从结识了赵屠户后,开始赌的时候,一局棋不过三五个小钱,赵屠户故意不走胜棋,连输几盘,让张成尝到了一些甜头。待张成已经就范,赌注也越下越大。张成怎会是赵屠户的对手,钱越输越多,没要多长时间,不但二亩薄田变卖了,大半个家业也进了当铺,进了赵屠户的腰包。
张成再也无钱可赌了,不赌却不甘心,认为楚河汉界也会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时候,总想把本儿捞回来。岂料,事与愿违,张成越陷越深,最后竟累积成一个很大的数目字,欠下赵屠户白银五十两。张成家里吃了一顿没下顿,那里有银两把还,被那赵屠户催逼不过,一条麻绳悬了梁,幸亏被人发现得早,救活了过来。
赵屠户怎肯罢休,便在张成的娘子身上打起主意来。托人与张成讲条件,最后再下三盘棋,如果张成三盘棋全赢了,所欠赵屠户的五十两银子就一笔勾销;如果张成三盘棋全输了,即以自己的妻子作为抵押。张成宁死不允,又几次寻死觅活。
张成的妻子郑氏,是一勤劳贤慧的女子,与张成结婚虽不到半年,小两口却相敬如宾,十分恩爱,怎忍割舍?两人抱头大哭,整天里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肠人。
张成后悔之极,痛不欲生地说道:“贤妻,我实在对不起你,记我去死吧,怎肯让你落入贼人之手?”
郑氏止住哽咽之声,说道:“夫君说那里话来。为妻宁肯以身相舍,也决不让你去寻短见。再说,三盘棋你未必就一定全输,万一要和一盘棋,或胜一盘,‘赌妻’之约不是就不存在了呢?”
张成一时无路可走,且又拗不过妻子的一番劝说。于是找了公证人约好,决定与赵屠户在豪杰居下这三盘棋。双方对弈,根据规约家人是不得近前观看的,防止暗地里做手脚。只因赵屠户怕张成妻寻死或逃跑,特地作为一个条件提出,必须到场,另外那两三个汉子自然是公证人,而张老者只好坐在相距较远的茶桌上干着急了。
张老者叙说这番话时老泪纵横,悲痛欲绝,最后他伤心之极地说道:“我那孽子已是连输两盘了,第三盘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客官,你说我们这日子可怎么过呀,老朽我还怎么活呀!”
听了张老者的一番哭诉,廉云峰和李颖俱已大动同情之心,想伸手相助,一时却又无能为力。正在这时,只听得那边赵屠户十分得意地说道:“这第三局棋大概又大局已定了吧!”
再看赵屠户对面坐着的张成,满脸大汗,浑身哆嗦了起来。坐在他身后的妻子郑氏,已是哭得泪人儿也似,哽咽不成声了。这时,茶馆里的人,有的扔下了棋子,有的放下了茶杯,不约而同地拥了过去,围了个水泄不通。廉云峰也忙向李颖递了个眼神,道:“走,咱们也过去看看。”
看棋的围了一层又一层,拥挤不动,廉云峰费了好大的力气,方始挤开一道缝隙,放眼往棋枰上一看,果然局势胜负已判。双方俱已无士象,执红棋的张成有一马双兵,一兵虽已从四路攻进九宫,另一中兵却刚刚过河。而执黑棋的赵屠户不但有一车一炮,且一黑卒已逼近红方的城门,双方子力相差悬殊,黑方九路边车畅通无阻,只要小卒再往前冲两步,黑车沉底打将,胜来不难。
廉云峰仔细审局度势,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破解之法。正在这时,只见赵屠户把一双肿眼泡子一瞪,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我说年轻人,这局棋你又输定了,我看你就痛痛快快的认输吧。这局棋,就是把天下第一号高手请来,也是无法解救了。”
乱哄哄的茶馆顿时沉静了下来,围观者谁也不说一句话,有的两眼呆呆地看着棋盘,有的则把同情的目光投放在张成夫妻身上。此时,整个茶馆里只有一人最得意,最开心,那就是赵屠户。他那双肿眼泡子里闪灼着喜悦的亮光,贪婪地睥睨了张成妻郑氏一眼,不由得心花怒放,致使无法自制,于是一大滴哈喇子滴在了自己圆鼓鼓的厚肚皮上。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于是那副公鸭嗓又发出了声音:“怎么样,诸位当中有没有高手。如若谁人有通天妙手,有起死回生的手段,这局棋,甭说反败为胜,就是下成和棋,我赵某不但赢到手的这个小娘子作罢,就是张成原欠我的五十两纹银也一笔勾销。”
茶馆里益发地沉闷和冷静,人们不但没动作,不吭声,几乎呼吸也都屏住了,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
赵屠户畅心之极,快乐之极。从他那些拿捏不住的动作中可以看得出,此时一种欲望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血液在他周身赛跑,使得他完全处在了得意忘形的陶醉之中。他狂笑了一阵,大声问道:“张成!你认输不认输?你认输……哈哈哈哈!”
赵屠户的狂笑之声刚打住,只听得有人冷冷地说道:“我劝你不要笑得太早了,我来试试看!”
仗义伸援手,欲解究人愁。说这话的正是挤在人丛中的廉云峰。人们不约而同地把惊奇的目光移到了这位面孔生疏的青年人身上。
赵屠户“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急不可待地说道:“有种的你近前来!”
围观者闪开一条道,廉云峰走到茶桌旁,凛然说道:“我问你,说话算数不算数?”
赵屠户的一双肿眼泡张到了最大程度,狠狠地瞪着廉云峰,答道:“我赵某虽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却也是吃五谷杂粮长成的堂堂五尺之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说了的话岂能反悔?”
廉云峰正气凌人地道:“那好。”他指了指张成,续道:“我来替这位兄弟下这盘棋!”
赵屠户摇了摇肩上的圆肉球脑袋,仔细打量着廉云峰,冷笑道:“这是赌输赢,比不得小孩开玩笑。我问你,你要输了怎么办?”
廉云峰正色道:“我要输了,不但你们原来的定约继续生效,这位小娘子任凭你发落,就是鄙人我,也情愿写在你名下为奴做苦力!”
赵屠户迫不及待地拍板成交,道:“好,大丈夫出言决无反悔!”
廉云峰因正在落难中,不便暴露自己的真实名姓,随便讲了个姓名和住址,公证人一一记下,并写成公证书让廉云峰和赵屠户在公证书上按了手印,很快达成了协议。
廉云峰请张成让开,坐了下来接战赵屠户。这场揪心裂肺的棋战继续进行。
尽管廉云峰棋艺已达到了上乘之功,但这局棋他能不能收拾残局,反败为胜,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刚才站在人丛中观看时,从棋型上来看,只觉得对方的二路炮所处的位置是个弱点,能不能加以利用呢?
现在轮到红方廉云峰走子,他面对棋枰,沉思了良久,良久,考虑了几种方案,但俱被自己推翻了,一时仍无良策,不由得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那时下棋,是不计时间的,一步棋怎样走,棋手可以任意考虑下去。赵屠户一时不耐心烦起来,连连催促道:“我说你走棋呀,我可没时间在这里陪你闲玩。”
有人一旁讥笑廉云峰道:“打肿脸充胖子,不会下棋休得来这里逞能。窝窝头翻个,显大眼了。”
也有人说道;“我看哪,张成是损人夫人又折兵。这局棋,把老婆输了,这不是,搬的救兵也折了!”
赵屠户却故意制止道:“大家静一静,不要起哄,咱们可从不欺负外乡人。”
廉云峰一向聪明过人,听得赵屠户“不要起哄”四字,顿时脑子里一转,忽然想起了《弈阵玄妙图》里的“借炮轰营”棋局来,面前的棋局与“借炮轰营”再相似不过了。《弈阵玄妙图》中说得明明白白:尽管黑方子力大优,但红方借先行之利,可针对黑炮的弱点,发动攻势,因势利导,使黑方底线薄弱,并进而加以利用,可反败为胜。
廉云峰不胜欢喜,冲兵跃马,逼迫黑方的车炮只能在家防守,腾不出手来进攻,使得形势逐渐好转。
随着枰上形势的转换,奇迹真的出现了。
赵屠户着急起来,不住饶头皮。又经几个回合的厮杀,廉云峰让双兵拉手攻进了九宫,最后终于把赵屠户的老将击毙在城府的一角。
“神弈手再现!”
“仙家妙法!”
……
豪杰居茶馆里顿时沸腾了起来,赞扬声、欢呼声、鼓掌声,撞倒茶桌的磕碰声,形成一股声浪在久久不息地回荡着。赵屠户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茶桌旁。张老者、张成和妻子郑氏,一家三口从家破人亡的绝境中挣脱了出来,顿时,伤心痛苦的泪水变成了高兴欢快的热泪。
待这种欢快声浪刚有所平息,张老者一家想找廉云峰道谢时,却哪里找得见他的身影。最后,当他们找出镇口时,只见青骢马上一男一女,衣袂飞飘,正绝尘而去。
第六回
解棋局误入魔窟
爱情像只怪物,把本来不相识的两个人紧紧捆在了一起。
自从巴达山山谷里两人一番缱绻之后,爱情这只怪物使李颖如同着了魔,廉云峰的影子整天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李颖爱上了他,并且相信他对她的爱也会像自己的爱那么纯洁而真挚。她崇拜他,只要他爱她,她愿意把自己整个身心都献给他。
李颖得到了廉云峰的爱,她甜甜蜜蜜地笑了。
廉云峰也极爱李颖,这股爱力,仿佛光辉四射,把他包围起来,使他把过去的苦恼,自己家的不幸遭遇全部忘却。然而,他的内心里又是那么矛盾,这种深厚的爱力虽然可以使他把往事忘记,而清醒的理智却又把他推进茫然之中。他强烈地爱上了李颖,正像李颖强烈地爱上了自己一样。但他常常心中暗想:爱的结果又会是什么呢?两股强烈地爱最终能否合在一起?他是一个耿直的人,自己正在落难之中,怎可拖累别人呢?再说,下棋一向被一些人认为是“贩夫走卒”之戏,在社会上被列为“三教九流”,自己又是开棋茶馆的出身,而李颖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门不当,户不对,即使李颖爱定情坚,别人会不会反对呢?比如说,她的家庭会不会有阻力呢?
于是,廉云峰陷入了苦恼之中。
恰在这时,只听得一阵悠扬的铃声传进了廉云峰的耳鼓:叮咚,叮咚,……
“啊,是她来了!”廉云峰的烦恼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惊喜地叫了起来。
廉云峰急忙开门迎了出来,果然是自己的心上人李颖来了。青骢马已跑去啃吃青草去了,李颖正一步一步向自己住的房舍走来。瞧她那可体的红纱衣裙,瞧她那黑亮的小蛮靴,使她的身量益发显得颀长苗条了。站在远处看,她是天边的一抹朝霞,是山野里的一株红花。她的胸前微微突起,两手匀称地富有弹性地摆动着。她的刘海垂在前额的正中,象一绺黑色的丝带,白玉盘似的面庞泛着天然的轻微的红润,衬着一头柔软的黑发,格外鲜明。她气度优雅、娴静,双目回眸流盼,象是俏丽的江南女子;走路的矫健姿态和那股蓬勃的朝气,又带有北国儿女特有的神韵。在廉云峰看来,李颖从头到脚没有一点使人不满意的地方,她的到来使整个养鹿场增添了无限的光辉。
两人面对面会意地笑了笑,一同进了屋,在廉云峰睡觉的床边坐了下来。廉云峰把肩膀靠在李颖肩膀上,一股醉人的少女特有的神韵芳香之气冲入鼻观,他感到了特别的受用。
李颖回过头来,睁起又黑又大的眼睛,静谧谧地看着廉云峰。她一句话也不讲,只是默默微笑。青年少女在这种时刻,往往会感到人生的无限幸福。此时此刻,李颖的心情象万里蓝空里高悬着的一轮圆月,在窥探着世界上的一切,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
廉云峰也陶醉在无限的幸福之中,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更不知话该从哪里说起。他的身子在李颖的肩膀上靠得更紧了。在李颖耳鬓喁喁私语道:“颖妹真漂亮。。”
李颖假嗔实喜,在廉云峰肩上轻轻捶了一拳,道:“我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漂亮,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哪个男人不把自己爱恋的女人看作完美无缺的女神。我希望你不要只挂在嘴上,但愿你能真心……”
话没说完,李颖脸上一阵红云飞过,她低下头。最后一句话她本想说“但愿你能真心爱我”,却没有说下去,聪明伶俐的廉云峰怎会听不出来呢?
廉云峰故意试探,问道:“我真心爱你又怎么样呢?”
李颖爽快地答道:“你要真心爱我,我就跟了你走,咱们结婚后,永远永远在一起。”
廉云峰沉默了片刻,道;“我是一个穷下棋的,身无分文,你要跟了我能吃得了苦吗?”
李颖不加思索地道:“我就是喜欢下棋的,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爱什么钱。只要咱们能在一起,日子再穷我不怕,就是喝口凉水也要喝得‘咕咚咕咚’响。有福同享,有难共当!”
李颖为什么那么喜爱廉云峰,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开始,由于廉云峰的不幸遭遇,她把廉云峰救扶回家,只是出于一种同情心,根本谈不上爱。“同情”与“爱情”本来是两个不同的含意,岂知不知不觉中“同情”做了“爱情”的跳板,把李颖一下子弹抛到爱情的大海里去。她爱廉云峰,爱得那么深沉,那么真心实意。她的心里只有廉云峰,廉云峰就是她的一切,她甚至愿意为廉云峰去赴汤蹈火。
廉云峰正在落难之中,本来是无心思及儿女情事的,但自从他的心扉无意中被李颖打开后,便深深爱上了这位少女,他把李颖作为自己唯一的亲人,刚才听了李颖的一席话,更是深受感动,他紧紧握了李颖那双温柔的手,说道;“颖妹,你真好!”
李颖又跟廉云峰学了一会棋,便离开了养鹿场。廉云峰送走李颖后,回到屋里正收拾棋子,却无意中从棋盘底下发现了一张字条。他拿起一看,见上面写了四句诗:
愿把春情寄落花,
随风冉冉到天涯;
君能识破“凤兮”句,
去妇当归卖酒家。
落款“愚妹”。诗句典雅,字迹娟秀,正是出自李颖之手。
廉云峰小时家中贫寒,没上过学。但后来他学会了认字,自学成才,读了不少诗书,虽算不上饱学之士,倒也颇精文墨。他把四句诗逐字逐句吟哦了两遍,诗中的含意却也了然。他自言自语地解释道:“这第一句中的‘落花’嘛,自然指的是落难中的我了,‘凤兮’句是司马相如初识卓文君时弹奏的《凤求凰》曲中‘凤兮凤兮归故乡’之句。去妇,即出走的女子,诗中明指卓文君,这里颖妹自然是以卓文君自喻,而把我比作司马相如。这最后一句嘛,再清楚不过了,意思是我当归属于你。
廉云峰一时心花怒放,把四句诗从头至尾又吟咏了一遍,却又发现了诗中的奥妙,把每一句诗的头一个字连起来,乃是“愿随君去”。廉云峰不由得拍手叫绝道:“好一首绝妙的藏头诗,颖妹文才横溢,实是难得。”
这一晚,廉云峰躺在床上,心波荡漾,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他披衣起床,走到书桌旁,磨墨润笔,笔走龙蛇,也写下了四句诗,写好后又吟哦了两遍,自己颇为满意,这才又躺回到床上睡觉。
第二天廉云峰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漱洗完毕,刚吃罢早点,却又听见那“叮咚叮咚”的鹿铃之声传将进来。廉云峰知道是李颖来了,正起身要出去迎接,不想李颖迈步闯进屋来。她两腮如霞,笑靥如花,道声“云哥你早!”
李颖刚在书桌旁坐下,一眼就发现了桌上廉云峰写的诗句。她秀目圆睁,仔细观看,见那诗中写道:
当垆卓女艳如花,
不负琴心走天涯;
负却今朝花底约,
卿须怜我尚无家。
落款“痴哥”。原来是一首和诗,诗情是针对昨天李颖的四句诗而发。李颖在默默地琢磨诗中的意味,却也发现是一首藏头诗,诗中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读,恰恰是“当不负卿”四字。
李颖芳心相许,蜜意缠绵,她暗自想道:“心心相照,实是难得。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得此佳婿,夫复可求?!”想到这里,李颖说道:“难得云哥一片真心相待。诗中‘当垆’和‘琴心’句写得再好不过了。《史记·司马相如传》中有云:相如‘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你我既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为鉴,以后我真的给你当垆,也心甘情愿。但愿心口如一,不负白首之约。”
自此以后,李颖以学棋为名,经常来养鹿场看望廉云峰,那“叮咚叮咚”悠扬动听的鹿铃声就是信号。两人情深日笃,在感情的漩涡里越陷越深,到后来,竟发展到谁也离不开谁。而每当李颖来看望廉云峰时,廉云峰总是要把她送出养鹿场,送到迎顶桥头。廉云峰站在桥头的大柳树下,目送李颖远去的身影,直到那悠扬的鹿铃声听不见了,方始回到自己的住舍。正所谓“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然而,使廉云峰烦恼的事情来临了。
有一次,她与李颖约好,第二天李颖来看他。但到了约定的时间,廉云峰等了一天也没见李颖的影子。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不觉一个月过去了,廉云峰却一直没有再听到那悠扬的鹿铃声。这期间,廉云峰每天都要到迎顶桥头去等,站在大柳树下张望,总希望能再突然传来鹿铃的响声,但每一次总是使他大失所望,最后怏怏不乐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整天心里惦着李颖:“颖妹为什么不来了呢?难道她出了什么事?”
就在月底最后那一天,廉云峰站在迎顶桥头大柳树下,等呀,等呀,从早晨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太阳落山,痴痴地等了一天,却哪里见得到李颖的影子。
爱得越深,疑心越重,这往往是热恋中青年人最容易犯的通病。李颖长时间不露面,不由得使廉云峰起了疑心,他暗自想道:“莫非颖妹另有所爱,故意把我冷落了起来?”
他陷入了惆怅、惘然之中……
明月初上东山,突然刮起了山风,风很冷,冷得人心都凉透。垂挂的柳条不时地抽打着廉云峰的脸面,他却毫无感觉。
就这样,廉云峰呆呆地站在大柳树下,没有声息,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宛如守立在迎顶桥头的一尊木偶。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想起了黄仲则的两句诗,便默念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念罢,廉云峰迈动了脚步。他本想走回自己的房间,却不知不觉中上了迎顶桥,顺着山路往下走去。
山间明月冉冉升起,山路上除了廉云峰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别的声息,静得令人心悸。然而,他还是在山路上踽踽独步。忽然山路消失,已进了深山沟,廉云峰这才意识到,这那里是回自己房间的路,原来早已迷失了方向,他全然不顾,只是往前走着,他脑子里想的只是李颖,是爱是恨,一时他也分不清了,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着:“颖妹,你怎么丢下我不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谷里开始放亮了。当曙光照到西边的最高峰顶时,廉云峰仍在幽暗的群山之间,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山鸡从山坡的草丛中扑噜着翅膀飞了出来,百灵、画眉、黄莺和各种惯于起早的鸟儿开始在树枝上婉转地歌唱着,廉云峰仍是毫无表情地往前走着。
风停息了,东山峰上泛出一抹胭脂红。酣睡了一夜的群山峻岭,似从酒醉中醒来。晨雾笼罩,幽深的山峪里鸟鸣之声清脆悦耳。廉云峰虽然一天多不曾吃饭了,尽管走了一宿山路,却一些儿也不感到饿,更不感到累。他心里明白,已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好往前走去,到底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他也不想再回养鹿场了,幸好那本《弈阵玄妙图》还带在了身边。
太阳刚刚冒红,廉云峰又翻上了一座高山,抬头一看,只见前面又是一座更高的山。放眼望去,猛见前面半山腰里烟雾滚滚。仔细望去,原来是好大一片村落,灶烟缕缕,正是做早饭的时候。廉云峰顿时感到已饿得肚子咕咕叫,便加快脚步,朝那山村走去。
廉云峰感到浑身精疲力尽,所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方始走到村前。这那里是一普通村落,四周用方石块垒了高高的城墙,城墙的大铁门洞开,车马行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他抬头向上望去,见城门上方的正中,镶嵌着一块光面大理石的石匾,石匾上用颜体镌刻着“青峰寨”三个大字。城门的两旁石壁上镌刻着一副对联,虽不怎么工整对仗,却十分有气派:
虎踞龙盘天下第一寨
奇山秀水四海无二峰
廉云峰无心细看,举步进了城门,见街道宽阔,铺面整齐,有买有卖,却也十分热闹。他一时感到了饥饿难忍,顺便进了一家饭铺,买了两个烧饼和两盘小菜胡乱吃下,顿觉有了精神,走出饭铺,沿长街信步往前走去。
正行之间,廉云峰忽见路旁的石阶上坐了一僧一道正在下棋。那道人年近六十,身穿一袭黑道袍,头上绾着纯阳髻;僧人看上去五十来岁,相貌古怪丑陋,身着一领和尚衫,身旁放了一钵盂,看样似是一云游道人和一化缘和尚。廉云峰走上前去,看了几着棋后,见两人棋艺皆平平。一时,只见那和尚挺车跃马,双炮配合,连连向道人发起了攻击。不过,只注意前方进攻,却忘记了后方防守,冷不防让道人飞炮轰底象,打了个“闷宫”。和尚一时脸红,说是“偷袭”不算,定要回棋,怎奈道人坚持不肯,你一句,我一句,各执各词,各说各理,争了个不亦乐乎。两人由棋盘上的争执,进而言差语错发生了口角。只见那和尚略有所思,吟诗骂道:“身穿青衫,头戴发冠,不男不女,实在难看。”
道人当即回骂道:“身披袈裟,头上无发,割去双耳,像个西瓜。”
和尚听罢勃然大怒,伸手抓住了道人的袍领,道人也出手揪住了和尚的衣衫,两人正要动武,廉云峰上前劝道:“二位不可动手,下棋不过是娱乐而已,且莫为此而伤了和气。”
岂料,那和尚朝廉云峰瞪大了一双三角眼,说道:“谁动武了?我们这是玩耍,休得要管我们出家人的事,快走开,你要有本事真会下棋,到前面看去,那里有好棋下。”说罢,两人各自松了手,便又重摆棋子对弈了起来。廉云峰暗自想道:“好没来由,哪有这样玩耍的。”他见和尚无礼,便朝着人群走去。
廉云峰挤进了密集的人群,见是耍猴的,一位年近六十岁的老头,戴一顶范阳斗笠,身穿一件古铜色布袍,袍襟撩起,掖在腰间的黄色宽布腰带上,下穿一条滚裆灯龙裤。他紫色脸膛,花白胡子,二目炯炯有神。老头左手提了面破碎的铜锣,右手挥着槌锣频频敲动着,正在拉场子,嘴里不停地说道:“有钱帮钱场,没钱帮人场,请诸位客官多多帮忙。”
一阵激烈的锣声过后,老头放出一只小猴,煞是逗人喜爱。只见那小猴头戴乌纱帽,身穿红官袍,腰围白玉带,踏着锣声点跳起“加官”来。小猴摇摇摆摆,拿相做样地表演,使人忍俊不禁。随着观众的阵阵笑声,廉云峰也不由得大笑起来。
正在热闹的头上,锣声嘎然而止,只见老头身后坐着的一位姑娘站了起来。姑娘正在二十上下岁的芳龄期,身材苗条,体态婀娜,穿一身湖水色裤褂,脸如新月,明艳照人,巧目含笑,眉黛生春。她手中端了个小筐箩,从容举步,缓缓走将出来。姑娘俯身把小筐箩交给了小猴,小猴端着小筐箩,绕场向观众鞠躬收钱。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过后,小筐箩里已是装了不少的铜钱。
少顷,老头放下了手中的铜锣,又从长布袋袋里掏出一把京胡,他轻转轸子,慢调丝弦,青峰寨街头顿时传出了协调悠扬的琴声。老头先是嘴上念了一套锣鼓经,接着便甩腕运弓地操起琴来。那位姑娘站在了老头身旁,低垂粉面,轻掠云鬓,和弦轻歌,唱道:
指着西凉高声骂,
无义的强盗骂几声;
我为你不把相府进,
我为你断了父女情。
……
廉云峰自小酷爱京戏,不但能唱几段,操起京胡还能拉两手,懂得了不少剧情戏文。他知道姑娘唱的是《武家坡》中的一段“西皮二六板”,那声腔,那韵味,好听极了,真个宛如流泉百转,雏莺出山,低音有情,高音不散,声声悦耳,字字动听,当真便似白乐天“琵琶行”中所写的“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心中不由得暗自叫好。在京都,他也曾多次听过余紫云、陈德霖、王瑶卿等名青衣的演唱,心想也不过如此而已,这位姑娘看来是专门受过训练。
姑娘手中拿着一方花丝绸绢帕,配合着唱声不时地扬起手帕做着身段动作,更是婀娜动人,又恰如“心应弦,手应鼓。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场子里掌声阵阵,喝彩声骤起。有几个挤在前边的寻芳豪客,好事子弟和油嘴滑舌的少年,具已看得如痴似呆,像乌眼鸡似地呆看着那姑娘,一个个神魂当场为之夺去。廉云峰暗自思忖,姑娘色艺双绝,就是在城里的大戏班中也决非泛泛之辈,为什么要撂地摊街头卖艺呢?他也无心细想,更不便上前相问,便又沿着大街往前走去。
那条大街原来是顺着山坡延伸下来的,往上去步步登高,街的尽头是用长条石垒成的一高台阶,廉云峰拾级而上。登上石阶,见绿树簇拥中一座青砖绿瓦的楼房,依山而建,画栋雕梁,却也雅致。楼前挂有一块木匾,匾上写着“青峰楼”三个运笑遒劲的大字。两扇红漆楼门上写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心随流水去;下联是:身与白云间。廉云峰一看便知是一座茶楼。楼门一侧的墙上挂了一方大棋盘,大棋盘上摆了一个棋图,甚是奇巧,红方有马炮兵,炮镇对方九宫花心,中兵已攻占了象眼,六路红马已跃上对方上二路;黑方有四个小卒,已有三卒过河,两卒逼近九宫,再有两步就要联手作杀。双方子儿虽不多,棋局却十分有趣。
大棋盘下方有一对联曰:天为棋盘星为子何人能下,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敢弹?这一对联,过去廉云峰听人讲说过,只是当一笑话听罢了,不想如今真有人张贴了出来,看来必定有些来历。再仔细看,对联下有一行小字写道:“是局仍神仙妙传也。天下人能有解之者,赏白银五十两。”
廉云峰端详那棋局,一时却不得其解。忽然他想起,爹爹在世时好像给自己解拆过类似这样的棋局,并说是《弈阵玄妙图》中的名局之一。他从怀里掏出书来一查对,果然是书中“脱帽穿靴”一局,那子力、位置是一点儿也不错,一些儿也不差,着法、步数,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廉云峰不胜欢喜,心下道:“我来试试看,只要按书中所示的棋谱走下去,五十两纹银岂不是垂手可得?”
廉云峰哪顾得了许多,他重又将《弈阵玄妙图》收藏好,便大步走进了青峰楼。
说起这棋图,颇有些来历。青峰寨本是个有上千户人家的山寨,寨主甄福通原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后来移趣于棋艺,豢养了一帮棋手,常以摆台设擂为乐,称霸一方,人称镇北山。镇北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甄龙,人称穿山龙;二儿子甄虎,人称飞天虎;三儿子甄豹,人送浑号独眼豹。三个儿子确也如狼似虎,仗着武艺高强,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尤其甄豹更是一劣种,生就的好色之徒,青峰寨的俏媳妇、俊姑娘,很难脱过他手,是出了名的“三霸王”。有一次,一位过门不几天的新媳妇被甄豹奸污了,新媳妇含羞自尽,夫婿气愤之下,暗地里用弹弓偷偷把甄豹打瞎了一只眼。自此,人们便送了他一个“独眼豹”的绰号。
书中暗表,八年前镇北山在青峰寨摆下了象棋擂台,棋盘上挂出的就是青峰楼门前的这局棋。棋局挂出后,尽管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的一些弈林高手纷至沓来,但半年之内竟无人能解得开。镇北山本来不会下棋,顶多也只能说是个“棋混子”。这棋局自然不是出自他之手,最后却变成了他的创作。就因这棋局,使得镇北山在弈林界一时名声噪起,并自称是象棋“青峰派”的创始人。
原来,甄家也收藏有一本《弈阵玄妙图》手抄本,和廉云峰那本出自同一手笔,可以说是一式两份。后来甄家那本毁于兵火,被烧成了灰烬。青峰寨摆擂台挂出的这局棋,就是从《弈阵玄妙图》中抄下来的仅存的一局。因此,甄家只这一棋局算是流传了下来。擂台摆出半年后,天下高手却皆未能解。一天,千手老太的儿子幽燕客何超来到了青峰寨,登台很快破了镇北山的棋阵。镇北山恼羞成怒,率领着三个犬子、家丁、打手、打到了幽燕客的家门上。幽燕客断乎没有料到,就因赢了一局棋,竟招致了一场大祸,使得一家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千手老太一人独居深山。
镇北山的象棋擂台被幽燕客攻破后,他又盖了一座青峰楼,收养了一帮棋手,名义上为茶楼,实际他要以象棋会一会天下的弈林高手,用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以棋会友”。因此,镇北山仍把那棋局拿了出来,以大棋盘挂在了青峰楼前,他要试一试谁人敢解这局棋,借此宣扬一下自己的势力。
果然,八年间棋局一直挂在了青峰楼前,无一人来应解。也难怪,不会者解不了,能解者慑于镇北山的淫威不敢解,竟长期无人问津了。镇北山怎不得意之极。
这些事儿廉云峰哪里知晓?他举步进了青峰楼,见茶厅里桌凳、茶壶、茶碗摆得整整齐齐,喝茶的人却不多,只有七、八个人。茶房忙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问道:“客官,用什么样的好茶?”
廉云峰环视了一下四周,答道:“茶嘛,暂时我不想喝,我要解楼前的棋局。”
茶房不听犹可,听了廉云峰的话大吃一惊,忙问:“客官,你说什么?”
“我要解楼前的棋局。”
“真的?”
“说解便解,怎能是假!”
茶房侧目斜睨,重又打量了一番廉云峰,然后笑了笑,说道:“我看你解不了,年轻后生哪里晓得这棋局的来历?”
廉云峰面现不屑之色,道:“你且说说看。”
茶房装模作样地略有所思,然后嘻皮笑脸地道:“说起这棋局是大有来历。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哪年哪月哪日,有两位神仙在南山顶上玩耍,一时两人弈兴大发,提出要下棋,可谁也没带棋盘和棋子。于是,两人分工合作,一人用手把一块大岩石削平,又用手指在上面划了棋盘;另一人找来了一些石子,用手一一捏扁了,又在上面写了字,一副棋子可就做成了。两人摆子列阵地对弈起来。不多会功夫,过来了一位打柴的老头,见两人在下棋,柴也不打了,拄着斧柄站在一旁观弈。一位神仙见老头很喜欢象棋,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粒枣子给他吃了。其实,这哪里是什么枣子,原来是一粒“延时丹”,只要吃了这种“延时丹”,就不会觉得时间过得快了。要不,怎么会有“洞中方三日,世上若干年”的诗句流传后世呢?”
茶房喜形于色,津津有味地继续说道:“打柴的老头光顾了看棋,不知什么时候,好端端的一根斧柄已变了颜色,并渐渐地烂断了。再看棋盘上的局面,红方炮震大堂,小兵爬上城头,马要挂角将军,黑方三卒成‘三鬼拍门’,双方俱各在紧要的时候,老头偷偷把这棋局默记心中,这才回了家。我说年轻后生,你猜这老头是谁?”
廉云峰漫不经心地答道:“那是一位打柴的樵夫呗。”
茶房忙道:“哪里,哪里。这位老头呀,就是我们甄寨主的祖上。从此后,我们这位老祖,再也不打柴了,在家埋头写棋书。他把两位神仙所走的各种棋图和着法,一一追记了下来,于是便写成了《烂柯神机》一书。”
茶房不牛不马的一席话,使得茶厅里那七、八名茶客,俱都洗耳静听。
廉云峰遍阅各种棋书,怎会不知《烂柯神机》是道光年间于国柱所著呢?他所了茶房的一番胡吹乱扯,不由得心中暗自好笑,以讥讽地口吻说道:“想不到,你们寨主竟有这样一位好祖上。”
茶房又道:“我们青峰楼门前所挂的这一棋局,正是南山顶上那两位神仙还没有下完的棋局。我们那位老祖宗把它记了下来,多少年了,无人能解。你想,这是神仙下的棋,谁能应对了呢?你这年轻后生,又怎能解得了呢?”
茶房吹破牛皮的一番言语,早已使廉云峰听腻了。他不耐烦地道;“不要罗嗦了,找人应对吧。”
一位茶客一旁插话道:“既然这位客官要解,你就找人跟他对下嘛!”
“好了,好了,我给找人去。年轻后生,嘴有没毛,办事不牢。怎知世事的轻重分量。”茶房把手中的一条白毛巾往肩上一搭,嘴上念念叨叨,颠着屁股走到屋里去。
少顷,从里屋走出一位先生,他六十开外的年纪,颔下留着花白的羊角胡子,身穿一袭绉色长衫,一步三晃地来到廉云峰面前。此人姓庞名智,足智多谋,实为镇北山的高参,人称“护寨军师”。
茶房忙送上了棋盘和棋子,放在了茶桌上,又按照楼门前大棋盘上所挂棋局的子力位置摆好。庞智面容庄肃,他抬眼仔细端详了一下廉云峰,然后郑重其辞地道:“年轻后生,茶馆赌棋可不同于开玩笑。你若赢了,我们寨主有言在先,奉送五十两银子。你若输了,对不起,也得拿出五十两雪花银来,君子一言九鼎,落子无悔。考虑好了,你就选子吧!”
廉云峰面色微愠,道;“谁开玩笑了?”说着,他拿起了红子当即跳马挂角将军。庞智早就把着法背得烂熟,便不假思索地走了步平将。接着,两人便是一番激烈地厮杀,你进炮,我上将;你跃马,我平卒。没要多长时间已走了八个回合。“脱帽”之后,红棋已成胜势。那七、八名茶客,早已离开了各自的座位围了上来。庞智眼见要输棋,一时手忙脚乱,脸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廉云峰已操必胜之券,说道:“弈至此处,以下有两种胜法。咱们不妨把棋走完。”
茶厅里空气紧张了起来,两人继续走子。果然,廉云峰走完了两种变着,皆都取得了胜利。庞智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只好推枰认输,说道:“想不到这后生的棋艺如此了得。”
庞智话音刚落,只听得楼上有人大声喝道:“何人无礼,竟敢在我这里逞能?给我拿下了!”
第七回
李代桃僵脱牢笼
楼上的断喝声尚未停住,紧随着一阵脚踏楼梯板的“咚咚”声,从楼上走下一人来,正是青峰寨寨主镇北山。
镇北山六旬开外的年纪,胖胖的身躯,肥头大耳,扫帚眉下一双恶煞神般的眼睛,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大辫子。他身穿一袭团花缎袍,外套一件黑呢马褂,左手端着水烟袋,右手捋着八字胡,威风凛凛地在楼梯中间停住了,两道凶恶的目光射在廉云峰身上。
霎时,从里屋拥出了三名家丁,一个个耀武扬威,这个抓膀子,那个拧胳臂,不容分说,上来就把廉云峰扯走了。
青峰楼实则是甄家大院的前门,廉云峰被拉拉扯扯地进了大院,一路上亭台楼阁,奇花异树无心细看,不多会来到一座坐东朝西的偏楼前。楼门上方挂了一块“弈趣斋”的匾额,廉云峰料知是下棋的地方。他被拉扯进了厅堂,见里面窗明几净,桌上有棋盘,棋盘内外棋子散乱,好像有人刚在这里下过棋。正面墙上挂了好大一幅“八仙醉弈图”,画的两侧有一副对联,上写:
棋艺超卓盖四海
武艺长久震九洲
三名家丁俱各松了手,腆胸叠肚地站在一旁,廉云峰昂首而立。镇北山随后也进了弈趣斋,他倒背了手,仔细地打量着廉云峰,好像要从他身上搜寻出什么东西似的。镇北山侧目斜睨,脚步慢慢移动,绕廉云峰转了一圈,这才走向红木方桌旁的一把太师椅坐了。突然,他瞪大了眼睛,大声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奶娃子,从实讲来!”
廉云峰虎目圆睁,怒骂道;“输了棋不给钱,还要随便抓人,简直是强盗!”
镇北山被激怒了,他像一只发了狂的狮子吼叫了起来;“打,打!绑起来给我狠狠地打,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三名家丁又是“呼啦”而上,紧紧地把廉云峰揪住了。“强盗!强盗!”廉云峰嘴里骂不绝声,竭力想挣脱。岂料,怀里揣着的那本《弈阵玄妙图》被蹭了出来,“巴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镇北山一双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地上的书,当他看清封面上写着《弈阵玄妙图》几个字时,不由得心喜若狂,像被弹簧猛然弹起来似的,飞身来到了廉云峰面前,把书拣了起来。他贪婪地连翻数页一看,喜形于色地说道:“啊,久违了,果然是它!”
突然他脸色一沉,喝问道:“你这盗贼,什么时候将我家藏的宝书盗窃而去?从实讲来!我镇北山决不是吃素的,否则休怪我不恭了!”
廉云峰气得七窍生烟,眼中喷火。他知道,在强盗窝子里有理也是不能讲的。便怒声骂道:“要打要杀由你,跟你们这些无理之徒没有什么好讲的!”
镇北山震怒之极,大声命令家丁们道:“把他绑了,用皮鞭撬开他的嘴巴!”
家丁们像捆粽子也似把廉云峰绑了,又牢牢地绑在了厅堂里的一根柱子上。一名家丁扬起了手中的皮鞭,正要向廉云峰身上抽去,只听娇声娇气地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爹爹息怒!”
言犹未了,只听得厅堂后面脚步琐碎,环佩叮当,人还未到,幽香先至,一阵兰馨之气直冲鼻观,众人目不转睛,但见屏风后面转出两个女子来,一个丫环手搀着一位小姐,宛如一对仙女降临在厅堂里。看那丫环,衣着艳丽,体态轻盈,美目流盼,已是十分动人了。再看丫环搀着的小姐,更是打扮得明艳照人。她身穿玫瑰红蜀锦缎衣裳,鹅蛋脸儿,嘴绽樱桃,星眼流波,楚楚动人,委实是少见的丽人儿。
这位小姐本姓周,芳名丽萍,原是一位佃户的女儿,并已许配了表哥欧阳天浩。三年前,周丽萍的爹爹因交不起租子,被镇北山抢了来。欧阳天浩气愤难平,到县衙告状。怎奈县太爷和镇北山一个鼻孔眼出气,接受了镇北山的贿赂,反将欧阳天浩打进监牢,买通看守,暗中将其害死。周丽萍得知表哥被害的消息后,痛不欲生,本来想寻死,可又一想大仇未报,何必轻生。
镇北山抢了周丽萍后,本想给小儿子甄豹做一偏房,却一时玩小妾的欲望陡起,定要自己纳妾。周丽萍再聪明不过了,见自己深陷魔窟,很难逃脱镇北山父子之手。她灵机一动想出了一条权宜之计,偷偷跑到镇北山妇人姜氏房中,跪在姜氏面前口口声声叫起义母来。
镇北山的前妻早已亡故,娶了姜氏做为续房。姜氏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比镇北山小了许多,尽管过得是富贵日子,怎奈年纪相差太大,姜氏嫌老头子“满树梨花压海棠”,怎会是心中可意的人儿?别看姜氏嫌老头子老,却是有名的醋坛子,而镇北山虽已是一把年纪的人,却专爱偷鸡摸狗,每每做下了那见不得人的事,又怕姜氏。世上一物降一物,镇北山是何等的霸道,却是出了名的“怕老婆”。
镇北山前妻只生了甄龙、甄虎、甄豹三个儿子,没有女儿。而姜氏过门后既没生儿,又没育女,仗着自己的绮年玉貌,却很得镇北山的宠爱。当下,姜氏见周丽萍跪在面前连叫了几声,早已是欢喜得心喜难支,忙伸手将周丽萍拉了起来,笑道:“想不到,我也有了这样一个好女儿!”
当得知镇北山要纳周丽萍为妾时,姜氏顿时气得花枝乱颤,浑身哆嗦。她杏眼圆睁,粉脸盛怒,骂道:“不要脸的老东西,见了那有头面的女人,就象馋猫儿见了荤腥,却怎么也改不了!”话到这里,姜氏杏眼一转,续道:“我的好女儿,这么着吧,待那老东西回来,你叫他一声义父,我看他还敢把你吃了。”
恰在这时,镇北山挑帘进了屋,机灵的周丽萍忙迎上前去跪倒道:“女儿拜见义父。”
镇北山一时摸不着头脑,正愣在那里。只听得姜氏说道:“从今以后,周丽萍是我的女儿了,府上人人都要好生看待,我看你们父子谁敢胡为动她一根毫毛!”
镇北山作声不得,只呆呆地站在那里。由于有了这层“父女”关系,镇北山纳妾之念只好作罢。周丽萍作了镇北山的干女儿,并在甄府住了下来,改名甄玉姣。姑娘聪颖过人,琴棋书画、词诗歌赋处处留心,到甄府虽只有三年多的时间,倒也成了一位百伶百俐的才女。甄玉姣更是精于棋艺,各种棋书、棋谱浏览甚广,开、中、残局各有研究,成为甄府上下无人敌的“棋王”。镇北山视为掌上明珠,无不听之任之。镇北山常说,义女有帝妃之相,总想能碰上那先妃纳嫔的好时机,将女儿纳进宫去,到时自己足可以黄袍加身,荣耀门第了。因此,甄玉姣虽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却还是待字闺中。
甄玉姣不但聪明伶俐,且又十分贤慧。她本是佃户的女儿,对受苦受难的穷人多有同情心。而平时对镇北山和甄龙兄弟的所作所为,她又怎会看得惯呢?
这天,甄玉姣和丫环春燕在弈趣斋下棋,忽见家丁们拉扯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向东偏楼走来,便将棋盘一推急忙躲藏在屏风之后。对刚才厅堂里发生的一切,她既听了个清楚,也偷偷看了个明白。她眼见家丁们要打那书生,这才喊了声;“爹爹息怒!”
甄玉姣忧郁的脸色,大家闺秀的风度,沉静而又似蕴藏着心事的目光,一时使人难以捉摸,正轻移莲步,朝镇北山缓缓行来。她杏眼流盼,环视了一下厅堂里的人,先是见三个家丁狐假虎威地站在那里,接着又把目光移在廉云峰身上。恰在这时,廉云峰抬头看了甄玉姣一眼,两的目光碰个正着。
甄玉姣不看犹可,这一看廉云峰,不由得大吃一惊,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几乎拿捏不住喊了出来,好在话到了噪子眼又控制住了,心中暗道:“怎的厅柱上绑的这人竟像是表哥欧阳天浩再世?可他已经被暗害了呀,怎么又会在这里呢?”
甄玉姣呆呆地望着廉云峰,见他修长的身躯,穿一件学士蓝袍,发向上梳,束了黄巾,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那眼神,那面庞,越看越像欧阳天浩。甄玉姣经过仔细回忆,这才觉察出厅柱绑的这人,身材比表哥稍矮一点,面庞比表哥更清秀一些,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何况表哥早已离开人世三年多了。
甄玉姣羞红了脸,却也引起了思念欧阳天浩之情,心中暗道:“厅柱上这人要是表哥那该多好!”
甄玉姣走到镇北山身旁,马上换了副笑容,款款行了一礼,道了声:“爹爹万福”,然后伸出了玉指抓住了镇北山的衣肩,忸怩作态地轻轻推晃了几下,娇滴滴地说道:“爹爹,女儿有话跟您讲。”
镇北山满肚子的怒气早已在甄玉姣的娇声娇气中云消雾散了,他笑容满面地说道:“有什么话,我儿尽管讲来。”
甄玉姣道:“爹,这里讲话多不……”
“噢,噢!”甄玉姣的话还未说完,镇北山心中已是明白,他理解女儿的意思,在厅堂里当着众人的面说话不方便,便随着女儿到了屏风后。甄玉姣道:“爹,我看那书生必有些来历。年纪轻轻,棋艺那么高超,别人解不了的棋局,他能解得了,不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也是某王公府邸里举足轻重的人物。爹,弄不好,这祸可就闯大了。”
“是啊。”听了女儿的话,镇北山不由得吓得面容失色,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我儿,你说怎么办?”
甄玉姣秀眉微皱,俊目一转道:“不如先把他关在留客斋,待弄清他的真实来历再作道理。”
镇北山频频摇了摇胖脑袋,道:“留客斋是接待贵客亲朋的地方,怎可让一来历不明的人住在那里?”
甄玉姣仍是娇声娇气地道:“爹,只有把他关在那里最合适。待咱们打听清楚他的来历后,那就更好说话了。如果他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我们也没亏待了他,居身留客斋也对得起他了。如若他是歹人,外门不是上了锁吗?要不放心,再放上两名家丁看着,一个懦弱书生,谅他插翅也飞不出青峰寨。再说,既然他棋艺如此高超,说不定还是咱们用得着的人呢。爹,到那时咱们摆象棋擂台,真的就天下无敌了。”
镇北山把拖在胸前的一条长辫子用手往后一甩,道:“就怕他跟咱们不一条心。”
甄玉姣又忸怩撒娇道:“爹!有道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咱们好生款待他,时间长了,还怕他不跟咱们一条心?”
“哈哈……”镇北山放声大笑了起来,赞道:“到底是我儿聪明,足顶得十个诸葛亮!”
父女谈就,镇北山转身又回到厅堂,说道:“误会,误会,完全是误会。快将这位相公松绑,送往留客斋,置饭相待。”
廉云峰更不答话,随三位家丁进了留客斋,见里面陈设讲究,决非一般客舍所比。他不由得暗想:“镇北山这老贼不知搞的什么鬼,要抓要杀由你,何必要这些鬼花招呢?”
廉云峰正在想这想那,只听得一阵铁锁的“哗啦”声响,斋门打开了,见刚才在厅堂里陪小姐的那位丫环,双手捧了一个木盘,快步进了屋。丫环把木盘放在八仙桌上,朝廉云峰笑笑,急嘴快舌地说道:“我们小姐让我向你问候,并让我送了饭来,快吃吧。”接着丫环又自我介绍道:“我叫春燕,我们小姐叫甄玉姣。小姐还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她。”春燕说完,又是朝廉云峰嫣然一笑,转身走出了斋门,门前看守的两个家丁随手又将门上了锁。
阵阵香气扑鼻,廉云峰忍不住走到八仙桌前一看,见木盘里放了四个细瓷蓝花碗,一碗香酥鸡,一碗鱼香肉片,一碗蘑菇炖豆腐,一碗木须汤。另有一个瓷盘里面盛了满满一盘鸡蛋炒米饭。廉云峰不看倒也罢了,只这一看不由得馋涎欲滴,饥火难忍,巴不得立刻就把这些好饭菜统统招呼到肚子里去。然而,严酷的现实,使他脑子里不能不多转了一道弯。他想:敢莫是这老贼施的美人计,为什么单让小姐打发丫环来送饭呢?又会不会饭菜里放了毒,设计加害于我呢?可转而又一想:镇北山要害我却也容易,在厅堂里当场就可以指挥家丁将我打死,又何必来这一套呢?
廉云峰百思不得其解。几天没吃饭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药死总比饿死强,赚一个饱死鬼,先吃饱了再说。想到这里,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拿起筷子就吃,狼吞虎咽,不一会就把三菜一汤和那一盘鸡蛋炒米饭一扫而光。呆了一会,觉得肚子里没有事,这才放下心来,钻进帐子里,放倒身子就睡了。
自此,每天三顿饭,都是春燕按时送来。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刚到,春燕又按时把饭送进了留客斋。她刚把木盘放在八仙桌上,廉云峰朝春燕笑了笑,问道:“春燕姐,你们家寨主要抽我的筋,剥我的皮,可甄小姐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每天让你给我送吃的来?”
春燕答道:“这我也说不清。不过,我们家小姐一直十分同情那些落难之人。”
廉云峰道:“如此说来,甄小姐倒是一位好心人。”
春燕秀眉微蹙,直言道:“我们寨主把你关在这里不放,我们小姐也是无有办法,只好委屈你了。”话到这里,春燕灵机一动,续道:“我说相公,我们小姐真心对你。可直到现在,你家在何方,姓字名谁还没告诉我们呐。”
“问我家住何方,自然是有地方的了。这姓字名谁嘛,也是有的哟。”廉云峰知道这吱唔之词难以使春燕置信,可又不便说出自己真实的姓名,便随口编造其辞,说道:“在下姓庄名魁,乃甘肃陇西人氏。进京探望姑母,迷失了路途,不想来到了青峰寨。”
春燕笑靥如花,说道:“庄相公是象棋高手。我们小姐要拜你为师,跟你学棋呢。”
廉云峰谦辞道:“在下棋艺浅薄,不敢为人师表。不过,只要你家小姐有兴趣,不妨可以互相切磋棋艺。”
果然,送晚饭的时候,春燕随身带来了一棋局,那棋局画在了一张薛涛笺上。春燕把棋局递给廉云峰,道:“我们小姐有一棋局,一直未能解得开,特请庄相公赐教。”
廉云峰打开薛涛笺,见上面画了一个棋局,端的是怪异,红方有一车一相,相已正飞起,车占肋道,已深入对方上二路;黑方不但有双象一士,且有一炮一卒,乍看上去红方很难守和。棋局下面写有四句诗,字体娟秀,诗意颇深:
君识此图意,
可知吾之心;
解得局中语,
方始能脱身。
廉云峰手拿薛涛笺,仔细审度那棋局。良顷,他终于找出了车退一步的制胜关键之着。再看其他着法,虽有攻势,均难以取胜。廉云峰又仔细一琢磨,看出以下黑方的两种应法,都难免一败。他打开了桌上的文房四宝,饱润狼毫,挥笔把两种着法写在了棋图的一边。
棋局是解出来了,那四句诗又是什么含意呢?廉云峰思来想去,其中的奥妙却一时难以理解。
姑娘的心思,正象那复杂的棋局,即便是再高明的棋手,一时也是难以猜得透的。
原来这棋局,是甄玉姣用心良苦,亲手所作。就因为廉云峰长得太像欧阳天浩了,所以甄玉姣把同情廉云峰之心,把思念欧阳天浩之意,全都凝聚在棋局和四句诗里。此时在她看来,廉云峰就是欧阳天浩,欧阳天浩就是廉云峰。一方面她要试一试廉云峰的棋艺如何,另一方面她想通过棋局告诉廉云峰,准备设法帮助他脱身。就棋图来看,确也表现出了一颗芳心的用意。黑方的老将好比她义父镇北山,正身居大堂,指挥他的人马要出击,双象代表她大哥穿山龙和二哥飞天成,一门独炮代表她三哥独眼豹,老将身旁的那只士就是护寨军师庞智,还有一只小卒是家丁。红帅代表的是廉云峰,镇北山正指挥着人马要攻击他。那只孤相自然代表的是甄玉姣自己。棋局暗示,这只红相只能起保护老帅的作用。廉云峰要想脱身,需要有另外的人救他。不要说,那只已深入敌阵的红车,就是救他的人了。
廉云峰虽解得了棋局,又怎能猜得出一位失去情侣者的用心所在呢?自然,他也就无法理解诗句中的深刻含意了。
光阴荏冉,时如流水。镇北山把廉云峰软禁在留客斋,不觉过了月余。一天,初始在青峰茶楼与廉云峰对弈的护寨军师庞智,突然神色慌张地走进弈趣斋,见镇北山正在摆棋,忙说道:“启禀寨主,前些日子青峰寨大街上到处贴了告示,画影图形,要捉拿兄妹二人归案伏法。告示上所画的哥哥,我越看越觉得很像咱们府上关着的庄魁。不信你看,有位朋友从大街上揭了一张告示,一直保存着,今天让我献给寨主。”
说罢,庞智将一张折叠了的告示从怀中掏将出来,双手递给镇北山,道:“请寨主过目。”
镇北山忙打开告示,从头至尾急忙看了一遍,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道:“对!对!就是他,就是他!”
你道镇北山为何发笑?那告示上写得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有人能捉拿廉氏兄妹归案,赏银五千两,找到《弈阵玄妙图》和《棋门阵法》两本书者,赏银一万两,两人两书都得手者,皇上加封正五品顶戴花翎。镇北山怎个不欢喜呢?
护寨军师庞智怕镇北山对事情的始末不清楚,便又解释道:“告示上悬赏要捉拿的廉氏兄妹。就是昌平州廉家的一双儿女。看来,咱们府上这位庄魁,正是廉云峰,只不知告示上说的妹妹廉红英如今却在哪里。”护寨军师庞智喜形于色,从坐椅上站起来,倒背着手踱了几步,续道:“廉珂棋艺颇为了得,开了一座茶馆,以棋谋生,联络四方棋手,在棋界的影响也颇大。廉珂有个兄弟在宫中做事,因下棋冒犯了当今太后,被以犯上之罪抄斩满门。正在行刑时,有两位高人劫了法场,逃出了兄妹俩。太后喜欢下棋,听说廉家有《弈阵玄妙图》和《棋门阵法》两本秘本棋书,指名要这两本书。可在抄家时,唯独没有找到这两本书。如此看来,这两本书倒比两个人值钱得多。”
护寨军师庞智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镇北山听得津津有味,心里美滋滋的。庞智又说道:“传闻,法场被劫后,监斩的两位武师受到了重重的责罚,太后下了懿旨,限期将廉家兄妹捉拿归案,并指派宫中八大侍卫中的两位最高手铁木滚和哈刺虎具体承办这一案子。看来这事关系十分重大。寨主,荣升在此一举了。”
镇北山喜不自抑地笑道:“那我明天就把廉家那小子打入囚车,押进京城。”
护寨军师庞智眉头一皱,献计说道:“有道是放长线钓大鱼,有一就有二,既然哥哥在咱们手里,还怕妹妹不来找?说不定那本《棋门阵法》就在妹妹身上。到时,连人带书一齐送往京城。寨主,还愁您不朱衣紫绶。这台戏为什么不往大里唱呢?”
“哈哈……”镇北山又是一阵大笑,他不住地捋着八字胡,道:“有道理,有道理!该当我甄某时来运转。”
镇北山得意之极。突然他眼珠一转,说道“传我的命令,院内院外加强巡逻看守。给廉云峰这个小子戴上手铐脚镣,别让他跑了!”
护寨军师庞智忙道:“寨主,我看没那必要。想廉云峰只会下棋不懂武事,是一介弱夫,不需要戴什么手铐脚镣,只要加强巡逻防护,谅他插翅也飞不出这甄家大院。”话到这里,庞智略有所思,然后献计道:“既然要放长线钓大鱼,寨主就要舍得投放鱼饵。”
镇北山忙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庞智凝眉沉思一番,道:“把廉云峰当贵客对待,这鱼饵嘛,就在寨主的千金小姐甄玉姣身上。单看这块鱼饵寨主舍不舍得投放了。”
镇北山一双眼睛瞪得圆球一般,道:“你是说……”
没待镇北山把话说完,庞智忙接过话茬,道:“舍不得老婆逮不住和尚。把廉云峰招为东床快媚,办事时张扬一番,既可把廉云峰留住,又可以引廉红英就范。她得知哥哥做了这里的娇客后,必然要寻上门来。”庞智先是伸出了两个指头,继而紧紧握成了拳头,续道:“到那时,我们书有两本,人有一双,一并押解进京,还愁寨主不高官厚禄。”
镇北山忙截口道:“计倒是好计,只是这样做太苦了我干女儿了。”
庞智狠劲咬动着牙齿,道:“虽说虎毒不食子,但干女儿毕竟只沾了个“干”字,又不是亲生亲养从自己腿肚子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说跟你也是不一心。”
镇北山猛拍一下大腿,笑道:“不愧是军师,真有你的。”
三天以后,甄府里真大办起喜事来。张灯结彩,鼓乐喧天,贺客拥门,委实热闹极了。新郎新娘拜完天地后被送入洞房坐了帐,新郎就要给新娘揭红盖头。从那紧张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新郎有点胆怯,伸出的手有些颤抖,但也只得把新娘头上的红盖头揭了,一阵脂粉香气扑入鼻端。
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新郎抬起眼来偷偷地看了新娘一眼,他的心怦怦跳动。恰在这时,新娘也偷眼仔细看了看新郎,不由得吃了一惊。两人几乎同时喊出了一个声音:“啊?原来是你!”
毫无疑问,新娘就是甄玉姣,新郎却不是廉云峰,而是欧阳天浩,这是怎么回事呢?
烛影摇红,金辉透帐,难以忘却的记忆仍然折磨着两位年轻人的心,往事再一次在心头上翻腾,新郎和新娘各自讲了自己的一段经历。
原来,三年前周丽萍(即时下的甄玉姣)被抢进甄府,未婚夫欧阳天浩到县衙告状,县太爷受贿而将其打进监牢。镇北山偷偷买通看守,深夜将欧阳天浩拉出荒郊野外,一阵乱棍打死,最后只留一名老看守将其掩埋。第二天传扬开来,欧阳天浩在监中暴病身亡。
作恶者只以为如愿以偿,岂料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说起这事委实是奇巧得很。欧阳天浩是一孤儿,从小就投拜名师练武,颇能吃得皮肉之苦,当时只被打晕了过去。待老看守挖好坑,给欧阳天浩解去捆绑的绳索,拖进坑中,拿起铁锹刚要铲土掩埋,不想欧阳天浩醒转了过来。老看守了解欧阳天浩受害的经过,只是敢怒而不敢言。老看守见欧阳天浩活了过来,只让他脱下了一件外衣,偷偷把他放走。老看守把欧阳天浩的一套外衣放在坑内,然后拿铁锹将土坑填平,堆成了一个土堆堆,一座新坟立地而起,这才回去交差。当周丽萍得知欧阳天浩暴病身亡的消息后,还偷偷跑到那座新坟上大哭了一场呢。
欧阳天浩逃走后,发誓要报这深仇大恨。他远走高飞,去祁连山拜武林高手虚然道人为师,矢志学艺练武。三年后,欧阳天浩学得了满身武艺,行侠仗义,专打抱不平,颇也有些名声。
萍的下落。
欧阳天浩在青峰寨逗留的日子里,曾几次夜进甄府,不但刺杀镇北山一时无法得手,就连周丽萍的消息也没打听到。他暗下里问了甄府中的几名仆人,不但在女仆中没有周丽萍,就是在镇北山以及他的三个儿子的妻妾中也没有周丽萍。除此还得知镇北山有个女儿叫甄玉姣和丫环春燕。于是,欧阳天浩心下猜道:“表妹很可能被害了。”
廉云峰解棋局误入青峰楼,被软禁在留客斋的消息很快为欧阳天浩所得知,他决心要救廉云峰脱离魔掌。就在护寨军师庞智向镇北山巧献美人计的那天夜里,欧阳天浩凭着一身超卓的武艺,飞檐走壁再次潜入甄府。
银河明净,夜空皎洁,一轮皓月将近中天。这时分,已是万籁俱寂,周围的一切是那样宁静,只有风吹着梨树叶子,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月光下,留客斋门前的两个看守不时地来回走动着。
留客斋内,廉云峰睡着了,睡得是那样香甜。
就在这时,一条黑影飞身窜上了窗前的一株梨树,梨树微微摇曳了几下不动了。轻风吹拂着浓密的树叶,仍不断地发出了“沙啦沙啦”的声响。
这条黑影,不是欧阳天浩又会是何人?他隐身在梨树的繁枝密叶间,四周观察了番,见毫无动静,于是便作起手段来,悄悄点燃了鸡鸣五鼓香。
欧阳天浩所隐身的大梨树,恰在两名看守的上风头,缕缕香烟直往两人身上吹去,不多时候便熏倒了一双。欧阳天浩十多岁的时候,为了谋生活曾跟一位修锁师傅学过手艺,深谙各种门锁的性能。他见两名看守俱已被鸡鸣五鼓香所熏倒,飞身跃下梨树,来到了留客斋门前,拿出了随身带的万能钥匙,顺利将锁打开,悄然进入留客斋。
欧阳天浩走到床边,将熟睡中的廉云峰一把推醒,道:“廉家兄弟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的,快跟我走。”
廉云峰急忙穿好衣服,没等得问个明白,已被欧阳天浩背了走出了留客斋。欧阳天浩回身又将斋门锁了,只见两位看守仍倒在门前睡迷不醒,便背了廉云峰,翻跃出甄家大院。
欧阳天浩拉着廉云峰,离开青峰寨沿山坡行了约二、三里路,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对廉云峰道:“就此分别,后会有期。你一人沿这条山路快快逃走吧。”
廉云峰深深一揖,道:“在下廉云峰承蒙恩人相救,请问高姓大名,以后好答报。”
欧阳天浩道:“有道是大恩不言报,我只是把你救出魔掌,根本谈不上恩德,更算不得恩人。至于我的姓名嘛,本不值一告。因以后自有见面的机会,也好互相有个了解,欧阳天浩便是我。”
月照天中,银辉满地,明朗的月光下,廉云峰仔细地端详着欧阳天浩的面庞,欧阳天浩也在仔细地端详着廉云峰的面庞。两人互相端详了一会,几乎同时心下暗道:“他的长相怎么这么像我?”
不容迟疑,欧阳天浩灵机一转,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道:“请廉家兄弟快快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咱们换穿,我还有事情要办。”
廉云峰只好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交给了欧阳天浩。两人换穿了衣服,廉云峰正要问欧阳天浩还有何事要办,尚未来得及开口,只见欧阳天浩转身往回奔去,不一会便消失在溶溶月色中。
皎皎月光下,廉云峰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欧阳天浩的身影不见了,方始转回身来,沿山路一步步慢慢往前走去,心下不觉嗟叹道:“我该往哪里去呢?”
第八回
巧手飞钹断豹腿
欧阳天浩心下暗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把情况打探清楚,找到表妹周丽萍的下落,必须在甄府潜伏下来。”月光下,他见廉云峰长得极像自己,于是便想出了李代桃僵的办法,与廉云峰换穿了衣服,又悄然潜进甄府。
欧阳天浩来到留客斋门前,见两名看守仍躺在地上昏睡不醒,便又用万能钥匙通开门锁,进了留客斋,打开一扇窗户,他走出留客斋,先是把门上了锁,然后又从窗户跳进去,回身将窗户关好,倒在床上装作廉云峰睡起觉来,故意发出阵阵鼾声。
晨星稀疏,残月落山。留客斋门前的两位看守相继醒转,各自站起来伸了懒腰。床上的欧阳天浩正在仔细听外面的动静,传来了一阵对话声。
其中一位道:“大哥,昨天晚上我太疲劳,不知不觉躺在地上便睡着了。”
另一位道;“我更是乏困难支,这一觉睡得可香哩。”
先前的一位又道:“我说大哥,夜里咱们只顾了睡觉,可别让庄魁这小子偷跑了。”
正在这时,留客斋内又发出了一阵响亮的鼾声。
另一位道:“他往哪里跑。你听,他比咱们睡得还香。”
门外两位看守的对话,使得躺在床上假装睡觉的欧阳天浩暗自笑个不休。
护寨军师庞智与镇北山定下了美人之计,第二天便放松了对廉云峰的警戒,不但两位看守撤去了,就连斋门上的锁也拿掉了。这天早晨,春燕照常来送饭。皆因欧阳天浩与廉云峰长相太相似,一时春燕哪里辨认得出来。她见廉云峰早已梳洗完毕,忙将饭摆下,嘤然说道:“庄相公就要大喜了,婢子我向您祝贺呐!”说罢,顽皮地向欧阳天浩福了福。
欧阳天浩愕然不解,忙问道:“我喜从何来?”
春燕秀眉一挑道:“庄相公别跟婢子开玩笑,这么大的喜事你真的就不知道?”
欧阳天浩仍愕然不解地道:“你说我会有什么喜事?”
春燕粉脸一沉,假怒道:“庄相公,婢子每天给你送吃送喝,难道连你一句真心话就赚不出来?甄府上下,里里外外,谁个不知寨主把千金小姐许配给了庄相公?后天就要成大礼了。”
欧阳天浩忙问:“是那个千金小姐?”
春燕正色道:“我们寨主只有一位千金小姐,就是甄玉姣甄小姐。许婚的事难道你真不知道?”
欧阳天浩摇了摇头道:“难道我骗你不成?我真的不知道!”
春燕又道:“这事,开始我们小姐怎么劝说也不答应,说今生今世再不嫁人。后来在寨主的威逼下才勉强应允了。”
欧阳天浩连连摇头,道:“怎会有这等事情?”
春燕离开留客斋,欧阳天浩却如同陷进了迷魂阵。他思来想去,怎么也猜不透这其中有什么奥妙,自言自语地道:“难道廉云峰与甄玉姣真的有婚姻之约?马上就要成大礼了,我救他出甄府时为什么不与我讲明呢?再说,镇北山明明要害廉云峰,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他呢?我回甄府本来是想替廉云峰坐软禁,岂料代他做新郎来了。”
欧阳天浩在没弄清这其中的奥妙之前,本想赶快离开甄府,可又一想,自己这次从祁连山回来,主要是找镇北山老贼算账和寻找表妹周丽萍。如今,一件事儿也没办成,难道就白白地离开吗?想到这里,他又心下暗道:“我何不将计就计,待拜堂成亲时乘机先将镇北山老贼杀了,然后再离开甄府。对,我就是这个主意!”
甄玉姣呢?她应允婚事却是另有打算。
三年来,她之所以认贼做父,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是免得遭受甄氏父子的侮辱,二是伺机为表哥欧阳天浩报仇。三年里,尽管她见镇北山一口一声“爹爹”,但报仇之心何曾磨灭过?她称镇北山为“爹爹”,虽出于不得已,但她却感到羞惭,恨自己无能,一个弱女子一时怎能报得了仇?
当廉云峰被抓进甄府,初时虽然她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来历,但大街上曾张贴过的告示,外面的传闻,甄家院落内外加强了岗哨和巡逻,她都一一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甄玉姣是何等的聪颖,她料定这个自称庄魁的就是朝廷到处悬赏捉拿的廉云峰。当她料就廉云峰的真实来历和悲惨遭遇,更是大动同情心,利用她与镇北山的特殊关系,千方百计设法进行保护。
甄玉姣同情廉云峰,除了他的悲惨遭遇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廉云峰和长相特别象欧阳天浩。甄玉姣与欧阳天浩从小青梅竹马,一旦建立了婚约关系,两人更是情感日深。两人有生死之约,曾对天盟誓,永不变心,甄玉姣至死不另嫁,欧阳天浩至死不另娶。甄玉姣虽然以为表哥已被镇北山害死了,但她认为自己活着是表哥的人,死后是表哥的鬼,永不失前约。
正因为廉云峰长得特别象欧阳天浩,甄玉姣自从在弈趣斋第一次与他见面后,便益发思念表哥,在某种程度上,她甚至把廉云峰看成就是表哥欧阳天浩。她暗中保护廉云峰,派春燕去送吃送喝,做棋局表明心意,这一切都是为了怀念表哥欧阳天浩。
也正因为甄玉姣与欧阳天浩有生死之约,时时处处在思念表哥欧阳天浩,所以当镇北山要把她许配廉云峰时,初始她怎么也不从。后来,甄玉姣暗想,表哥在世时行侠仗义,我何不将婚事应允了,看廉云峰也是一位至诚君子,待拜堂成亲,入洞房后,把事情与他讲清楚,乘大办喜事的忙乱之机,然后设法让他逃出甄府呢。此举,表哥在天之灵,谅必一定会含笑的。
主意打定,甄玉姣这才应允了婚事。
话文还得回到洞房中,当下欧阳天浩和甄玉姣各自认了出来。当他们从梦境般的奇遇中清醒过来后,各自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不由得悲喜交集,相抱而哭了起来。
外面弦翻管鸣,贺客熙熙攘攘,婚礼仍处在了热闹的高峰。欧阳天浩道:“萍妹,人们很快就要来闹洞房了,现在既不是高兴,更不是啼哭的时候,我们把这一天对付过去,然后我把你送出甄府,再刺杀老贼。”
甄玉姣劝阻道:“时下且不可冒险,即便你能刺杀了老贼,一个人孤掌难鸣,很难冲杀出甄府,不如到得晚上,趁婚礼结束,贺客散去的时机,你我改换装束,混在人群中逃走。深仇大恨以后再图报。”
欧阳天浩点头应允,道;“就依萍妹。”
这一天,一对巧合的新婚夫妻,总算蒙混了过去。甄府上下,贺客亲朋,谁也没认出新郎就是欧阳天浩。
天色向晚,彩灯明亮。当夜幕笼罩了青峰寨,甄府又沉浸在夜色的欢乐气氛中,晚宴过后,前来贺喜的亲朋们,一个个酒醉饭饱,踉踉跄跄走出了甄家大院。
在熙熙攘攘拥挤的人群中,一对平民装束的青年男女,忽而东瞧瞧,西望望,忽而又装成酒醉的样子,摇摇晃晃地随人群往外走着。当他们刚走出甄家大院的大门,只见那位男青年拉了那位女青年的手,离开人群,向着一条黑冬冬的胡同,疾跑而去。
不要说,这一对青年男女就是新郎欧阳天浩和新娘甄玉姣。他们换了短衣装束,夜晚趁宴席散的时候,混出了甄府。
新月初开,清光遍地。欧阳天浩拉着甄玉姣悄悄溜出了青峰寨,上了一条山路,两人如鸟出笼,欢快之极。欧阳天浩放慢了脚步,他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道声;“甄小姐,我们自由了。”
甄玉姣假嗔道:“这名字是我不得已才叫的,早就听腻了。今天我已出了甄家大院,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叫我甄玉姣了。我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就叫我原来的名字好了。”
欧阳天浩学那京戏舞台上的小生腔调,说道:“萍妹息怒,小生这厢陪礼了。”
一对爱侣,巧结良缘,心愿已遂,怎不欢畅?特别是周丽萍像一只被释放的笼中鸟,从此凌空展翅,在广阔的天地里任意飞翔。
两人正在畅心之际,只听得身后一声大喝:“廉云峰,快快跟我回府,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喝声止处,倏地从路旁的山林里跳出一条武士装束的汉子来。他二目含光,手持一把长剑,威风凛凛地注视着欧阳天浩和周丽萍。
来人正是镇北山的二儿子飞天虎甄虎。送走宾客,他发现洞房里一对新人不见了,便独自追了出来。
欧阳天浩冷声相讥,道:“回去也得讲个条件。只要我这把宝剑同意,我就跟你回去!”说罢,“噌”的一声从腰间抽出剑来。这是欧阳天浩下山时,师傅虚然道人特为他铸的一把祁连宝剑,月光下寒气逼人,银光闪耀。
欧阳天浩一步步迎了上去。近了,更近了,当两人只相距四、五步时,欧阳天浩剑与神会,劲由意生,猝然挥剑直向飞天虎的胸间刺去,手法快得惊人。飞天虎见剑尖已逼近自己的胸口,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闪身躲过,挥剑化解了对方的攻势。
欧阳天浩因有周丽萍在旁,不愿久缠,想及早脱身,尽快把对手击退,因此用的全是进攻的招数,他见飞天虎很容易地化解了自己的剑着,知道对手决非泛泛之辈。他手腕一翻,招式立变,斜剑猛又刺向飞天虎的左侧。面对欧阳天浩的凶猛剑式,飞天虎怎敢掉以轻心,他眼明手快,忙侧身躲过,右手挥剑将来剑拨开。
欧阳天浩连刺数剑,皆被飞天虎巧妙地挡开。他十分恼怒,于是,展开跟虚然道人所学的本门祁连剑法,频频向飞天虎攻去,迫得飞天虎连连后退。
经过一番较量,飞天虎心下起疑,暗道:“想廉云峰像一个文弱书生,怎么会突然具备了如此高强的武功?出招之疾,变化之快,在在均是一流高手的风范。”想到这里,他横剑把门户封住,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欧阳天浩朗声答道:“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你们害不死的欧阳天浩!留客斋被软禁的是我,拜堂成亲的也是我!”
飞天虎气得火冒三丈,一声长啸,身随剑进,剑势展开,凶猛之处有如骇电奔雷;轻灵之时却又宛如行云流水,招招往欧阳天浩的要害处刺去。然而却被欧阳天浩一一化解了。论功力,欧阳天浩在飞天虎之上,但因他要保护周丽萍,自然分散了精力,与飞天虎一番拼杀恰恰打成了平手。
站在一旁的周丽萍呢?是一不谙武事的弱女子,她既帮不了欧阳天浩的忙,更担心欧阳天浩会不会有什么闪失。当欧阳天浩与飞天虎拼搏激烈的时候,月光下她只见身影飞舞,剑光闪闪,有如水银泻地,花雨纷纷。两人身法越来越疾,剑法也越来越快,只见寒光一片,却哪里分得出谁是欧阳天浩,谁又是飞天虎。一场恶斗,早已把周丽萍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呆呆地站在路旁作声不得。
星河耿耿,明月在天,除了欧阳天浩与飞天虎的打斗外,群山好像喝醉了酒,俱已沉浸在酣睡之中。突然,一条人影疾若闪电般从山林中掠出,飞步抢到周丽萍身后,拉开架式,举起了手中的狼牙铁棒,狠狠向她头上劈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铁棒刚要触击头顶,周丽萍性命危在霎那的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从山林的另一方向传来了霹雳也似一声大喝:“不得无礼!”
几乎和这喝声响起的同时,飞来的一面钢钹“铛”的一声与铁棒碰个正着。铁棒脱手望空飞去几丈远,落在路旁的草丛里,一位相貌古怪丑陋的胖大和尚,早已站在了两人中间,两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
挥舞狼牙棒的是镇北山的三儿子独眼豹甄豹,此人具有一身惊人的武艺,拳脚棍棒无所不精。夜间,他发现洞房里新郎新娘不见了,便追赶了出来。独眼豹突见前面有人影,便飞步赶上一看,原来是一胖和尚。他便挥起铁棒向和尚打去。和尚只闪身躲过,却并不还手,接着嘻嘻哈哈笑了几声,倏地钻进山林不见了。独眼豹四处寻找,猛见有两人在拼剑,另有一人站在路边,他想先把这一人结果了,然后再加入两人拼斗的战团。便狠下杀手,举棒向周丽萍头上劈去。
周丽萍只吓得痴呆呆地站在那里看欧阳天浩和飞天虎的打斗,对于有人窜到她身后,铁棒临头生命危在霎忽之间,她一点儿也不知觉,猛地被那霹雳也似的断喝声和钢钹撞击铁棒的巨响惊醒。她回头一看,见一人身穿茄色武士服,面上唯一的一只眼睛瞪得如同鸡蛋般大小,一道凶光像一把利剑似的直射到和尚身上。正是无恶不作、杀人成性被称为三霸王的独眼豹。再看那和尚,周丽萍却是不认识,不由得心下纳闷,这位师傅怎么与三霸王打斗起来呢?
这一和尚就是廉云峰初进青峰寨时,在大街上和老道对弈的僧人。说起这位僧人,颇有些来历。他原是太平天国中的一位小头目,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被清廷镇压下去后,他怀恨出家去四川峨眉山报国寺当了和尚,劳其心志,狠下苦功,练就了罕有其匹的绝妙武艺,尤其是一副钢钹,用精钢打制而成,各重二十斤,拴在铁链的两端,如同链子双锤。临阵对敌起来,上下翻飞,如双龙戏珠,取人咽喉,每每必中,端的是厉害异常。师傅云清长老给他取了个法号叫飞龙,人称飞龙和尚,以侠义为怀,专打世上霸道之人,专管天下不平之事。在青峰寨大街上和他对弈的那位道人,道号凌虚,原是飞龙和尚在太平军时的挚友,后来两人一同出家去四川,由于所信仰的教义不同,一个去峨眉山削发当了和尚,一个去青城山蓄发当了道士,皆具有绝顶的武功。两人结伴云游,浪迹四海,途中常以弈棋和语言相讥为乐。这次,两人在青峰寨闻言甄家父子无恶不做,民愤沸扬,专跟他找事来了。
当下,独眼豹的狼牙棒被钢钹撞飞之后,只震得虎口一阵酸疼,见飞龙和尚正向自己稽首,不由得怒火燃胸,趁飞龙和尚不注意不当儿,腾身跃起,弹腿戳脚,瞅准飞龙和尚的左肋猛力踢去。
岂知,飞龙和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早已一个“黑狗钻裆”,从胯下窜到了独眼豹的身后,向着独眼豹又是一稽首,然后嘻嘻笑道:“好俊的腿功,好俊的腿功!嘿嘿,娃儿,可惜你踢不着我。”
独眼豹这一脚是何等的厉害,可以说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他这一脚本是出自“燕青拳”中的腿法“十八勾”,名叫“飞镰勾”,若被踢中,不死即昏。
武林界,向有“南拳北腿”之说,弹腿和戳脚是“北腿”中的代表腿法。而“燕青拳”中的“十八勾”,则是集各种腿法之大成,一种综合性的腿法,早先为山东泰安人孙通所创,后经水泊浪子燕青的加工完善,遂成为“北腿”中的上乘拳功,流传后世,为武林人士所热衷。
“燕青拳”中的腿法“十八勾”皆有名堂,其曰:头路霍步勾、二路削弹勾、三路坡地勾、四路插花勾、五路担杖勾、六路顺勾、七路倒勾、八路门帘勾、九路飞镰勾。每路又分飞踢和倒踢,共计十八种腿法。具体运用起来又有十二趟腿架,除一般的里合、外摆、正踢、倒踢外,还有插花腿、偏踹、踹连、套环、麻叉、十字、鸳鸯、膝撞、踢桩、大翻车等多种腿法,腿脚软如绵、硬似铁,与人对打,专踢面部,确是奥妙无穷。独眼豹乘飞龙和尚不备之际所踢的这一脚,正是‘燕青拳’‘十八勾’中的“倒踢飞镰勾”。
独眼豹见一脚没有踢中,知道这和尚决非泛泛之辈。他恼羞成怒,一个欺身抢进,腾地跃起,弹腿飞脚,左右开弓,向飞龙和尚面部踢来。这一招,独眼豹用的乃是“十八勾”中的鸳鸯连环腿法,踢了左脚,右脚随之而发,两脚踢出,非中不可。然而,只见飞龙和尚倏寺身形微矮,便轻轻躲过了,仍是嘻嘻笑道:“娃儿好腿功,娃儿好腿功!”
怒极之下,独眼豹如同一只疯狂的豹子,先是一个扫堂腿向飞龙和尚的下三路扫去,紧接着几个飞身跃起,把“十八勾”中的各种腿法连连施展出来,频频向飞龙和尚踢去。但皆被飞龙和尚在嘻笑之中巧妙地躲过了。
独眼豹气红了眼,心狠腿毒,继续进招。他先是虚晃一招踢了个“插花勾”,紧接着拿出了“十八勾”中最厉害的“削弹勾”,暗运内劲,弹腿向飞龙和尚的颈项削去。飞龙和尚飞身躲在了身旁的一棵松树之后。独眼豹这一脚也着实厉害,皆因求胜心切,一时腿法有些凌乱,人没踢着,不想踢在了松树上,碗口来粗一棵松树,脆生生地被拦腰踢断。断裂之声震人耳鼓。
飞龙和尚也不由得大惊失色,他吐了吐舌头,连声赞道:“好厉害,好厉害!”飞龙和尚立即又换上了那副嘻嘻笑脸,问道:“娃儿,你踢了我多少脚了?过瘾了没有?不让你踢中两下,谅必你不会解气。这么着吧,最后我再送你三脚,上中下各踢一脚,部位由你选择。”
独眼月豹气不成声地道:“说话可要讲信用!”
飞龙和尚圆睁双眼,正色道:“出家人信重言诺最讲信用,娃儿,你就尽管踢吧。”
道罢,飞龙和尚暗运瑜珈之气功,双目一闭,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独眼豹心中暗想:“刚才我所以踢不中,是由于你躲闪的灵巧。只要让我踢中,就会像那棵松树一样,定会肢断体解。你一个肉和尚,就是铁打钢铸的,我也要把你踢扁了。”
想罢,独眼豹也暗运内功,将全身的力量凝聚在腿上,猝地发力,飞起一脚,一个“门帘勾”踢在了飞龙和尚的头部。飞龙和尚纹丝不动,只轻轻抿嘴微笑了一下。
独眼豹又想道:“你原说让我上中下各踢一脚,意思是让我顺序踢,踢了头部踢腰部,踢了腰部再踢下肢。这次大概让我踢腰部吧。我偏不按顺序,踢你一个没有准备,先踢肢,只要我把你踢倒,你个鸟和尚就得认输。”
独眼豹重新调整功力,又是飞脚一踢,一个“坡地勾”,正中飞龙和尚右腿的膝盖处。岂料,飞龙和尚仍是纹丝不动,又是轻轻抿嘴笑了一下。
独眼豹心中一寒,暗暗叫苦不迭,想不到遇上了这样一位妖术和尚。他像一个斗败了的公鸡,最后要舍命相拼了,身形起处,一个“蹁踹”,用尽吃奶的力气竭力向飞龙和尚的腰部踹去。飞龙和尚借劲推劲,肚皮一鼓,像一个强弹力的弹簧,顺势把独眼豹弹了出去。
飞龙和尚这一兀的是厉害之极,乃是瑜珈硬气功中的上乘。他自从到峨嵋山报国寺出家后,除根据《瑜珈师地论》、《华严经》等书所示的“气功入静”法,潜心进行修炼外,每天以瑜珈河的水,内以食饮,外以沐身,打通经络,洗涤内脏,系多年苦修苦炼而成。飞龙和尚凭借这种上乘的瑜珈硬气功,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一点,已达到头可以撞断石碑,掌可以粉碎坚石,金枪刺喉若无其事,腹承千斤处之泰然的境地。独眼豹乃是一凶残的莽夫,怎会晓得其中的奥妙,却误以为妖术。
独眼豹被弹开后,神魂刚刚定住,只听飞龙和尚哈哈一阵大笑,道:“娃儿,你踢够了没有?该尝尝我之手脚的味道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嗨”的一声,飞龙和尚如同一条蛟龙腾跃而起,飞身向独眼豹扑去,同时双掌直向他的胸间推去,运劲之猛,蓄势之浑厚,足可以碎石裂金。独眼豹骇然失色,怎敢出掌硬接,只好闪身躲过。飞龙和尚双掌没有击中,顺势抢在了独眼豹的身后,猛地回步转身,伸出鹰爪掌直抓他的后心。
独眼豹毕竟不是平庸之辈,就势一个“大翻车”,蹁腿将飞龙和尚的手臂隔开,急忙抓起了草丛中的狼牙铁棒,当下棒走险势,抢着要将对手毙于棒下,抡棒向飞龙和尚打来。每一棒打出,皆是力逾千斤。
徒手对打,飞龙和尚占尽上风。可若徒手对铁棒,一时不免落入下风,被逼得连连后退了几步。飞龙和尚见对方只顾了进攻,自身门户却已洞开,趁独眼豹一棒劈来,迅疾从他身旁掠过,紧接着一个“盘龙绕步”,翩如飞鸟,欺身抢进,使出了“小擒拿”的手法,向着独眼豹的锁骨抓去。
独眼豹只有一只眼,且又在夜间,看视东西毕竟吃力,顾得左边,顾不了右边;顾得右边,却又顾不了左边。眼看锁骨要被抓中的瞬即之间,山林里又窜出一条黑影来,更不答话,出手就是最阴损毒辣的险招,甩开七节鞭直向飞龙和尚的面门打来。飞龙和尚只顾了与独眼豹打斗,要想躲开这一鞭已然不及。他眼明手疾,出手牢牢抓住了七节鞭的另一端,手法之快,实属罕见。
使七节鞭向飞龙和尚打来的是独眼豹的大哥穿山龙甄龙,论武功有万夫不当之勇。他见三弟处在了险境,未及答话就使出最阴险的偷袭招数。
穿山龙用力拉动七节鞭,想把和尚拖过来,岂料飞龙和尚小臂猛地用力一收,倒把穿山龙往前拖了个趔趄。穿山龙将身躯站定,拉开架式,使出了浑身的劲儿,紧紧扯定了七节鞭。飞龙和尚也把力气使足,调气运功,和穿山龙比起了静力。俩人如拔河也似,将一条七节鞭拉得紧绷绷的,谁也拉不动谁。
七节鞭矫夭灵动,向称“兵器之龙”,最是难学难使,难用难精。穿山龙的鞭练到了何种程度,飞龙和尚一时还看不出来,他只将一端紧紧握了不放,想试一试穿山龙的劲力如何。两人僵持了一会后,脚步渐渐动转起来,一个“双推磨”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形成一个飞旋的圆圈圈。速度快得使人惊奇。
站在圈外的独眼豹早已抡起了狼牙棒,却不敢打下,一时哪里分得清哪个是和尚,哪个是大哥?呆呆地站在那里,只嘴里不住地喊“大哥”,但却爱莫能助。
正在这时,只听得有人笑道:“这是哪家的功夫?深更半夜,两条驴儿推起磨来了。我也来看看热闹。”话音落处,一位老道手持一把大铲已是走近前来,念了两句顺口溜道:“驴推磨,蒸馍馍,我顿吃上一骡驮。”
听声辨人,飞龙和尚知道是凌虚道人来了,便骂道:“你个牛鼻子老道,休得胡言乱语!”
原来,这天夜间凌虚道人和飞龙和尚睡在了客店之中。夜里,凌虚道人一觉醒来,却不见了飞龙和尚。他心里明白,知道飞龙和尚必为晚间相约之事而去,自己便也穿戴停当,随身带了大铁铲,悄悄追寻了出来。
凌虚道人在甄家的院墙外找寻了一会,没找见飞龙和尚,却见飞天虎、独眼豹、穿山龙相继追了出去。凌虚道人要看个究竟,暗中紧随穿山龙之后,这才来到了山林边。当穿山龙与飞龙和尚交上手后,凌虚道人却没有急于出面相助,而是隐身在一棵大松树后面,他要看一看双方的功力如何。当飞龙和尚与穿山龙各握七节鞭的一端,谁也不肯松手,转起圈圈来时,这才忍不住笑出声来。
穿山龙与飞龙和尚仍僵持不下,各握着七节鞭的一端继续旋转不休。七节鞭是穿山龙得心应手的武器,他是不会轻易松手让飞龙和尚夺去的,便死死握住不放。飞龙和尚呢?听了凌虚道人骂“驴推磨”后,再也不愿与穿山龙僵持下去了。心想:“武学中讲究以巧胜力,我何不耍他一耍。当两人拉得正叫劲的时候,飞龙和尚猛地一松手,道:“看你个屎克郎滚蛋!”
穿山龙猝不及防,被一股强劲离心力抛出三、四丈开外,滚翻在山坡上。
飞龙和尚正站在那里拍手笑个不停,独眼豹又挥棒向他打来。被甩出去的穿山龙恼羞成怒,他急忙爬起身来,舞动七节鞭再次攻了上来,兄弟二人联手,如狼似虎般直扑飞龙和尚。霎时,只见七节鞭横扫,狼牙棒抡圆,向飞龙和尚大下杀手。飞龙和尚被包围在圈子当中,迎战两种兵器,一时连走下风。平时他所使用的兵器只是两面钢钹,不到紧要关头轻易不肯出手伤人,只拿一面钢钹作为盾牌使用,棒来钹挡,鞭来钹荡,“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正在飞龙和尚危急之时,只听凌虚道人喊道;“阿龙(凌虚道人平时习惯于这样称呼飞龙和尚),我来也!”
凌虚道人怕飞龙和尚有闪失,刚要跃进圈内,岂料飞龙和尚似怒似怨地道:“你个牛鼻子老道,不在店内好好睡觉,来此作什?没的搅了我的局。不要你动手,走远些!”
凌虚道人怎敢大意,大铁铲一挥,上面的铁环“哗朗哗朗”一阵乱响,倏地跳进圈内,铁铲起处,逼得甄氏兄弟连连后退。
繁星闪烁,月在中天。两个战场,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同时展开。那边,欧阳天浩和飞天虎比剑,不知不觉已是拆了五、七十招,双剑飞来荡去,寒光刺目,剑气如虹。突然,欧阳天浩剑锋一颤,银光乱洒,势挟风雷,疾若闪电,向飞天虎的头部迅猛刺去。飞天虎急忙举剑相挡,只听一声戛金断玉之声,虽将来剑隔开,但毕竟出手慢了一些,耳鬓的头发被削去了一片。飞天虎正在吃惊之际,欧阳天浩移形换步,剑势突变,又连连猛刺了过去。
在欧阳天浩凶猛的剑势下,飞天虎独力难支,早已处在了败势,他只好渐渐向另一个战场退去,以便好得到穿山龙和独眼豹的援助。不一会,两个战场便合成了一个战场。
月光如练,群山寂寂,山林旁一场火爆的打斗,端的是热闹之极。这边,欧阳天浩、飞龙和尚、凌虚道人联手,那边甄氏三兄弟联手,六人厮杀作一团。但只见铲去棒来,鞭扫剑舞,铲起处有如怪蟒翻身,鞭扫来恰似蛟龙出海,剑指处俨如匹练横空,钹挡处宛如铜墙遮身,只听得叮叮当当一片繁音密响,火星四溅。
六人不知不觉中大战了半个时辰,甄氏兄弟怎会是欧阳天浩等三位高手的对手?败象毕呈。战到后来,已是只有防守之工功,苦无还手之力。
独眼豹一时气红了眼,抡起狼牙棒气急败坏地专找飞龙和尚打去,定要将飞龙和尚毙于棒下。而飞龙和尚的钢钹是两面飞钹,利于远处击中目标,虽有链条相系,仍属长兵器之类,近战可就难以发挥作用,因多人的混战中分不清敌我双方,只能当作盾牌防身用,却无法回击。他见独眼豹死死缠着自己不放,不由得大怒道:“小娃儿专跟我作对,不给你留下点记号,谅你不死心!”
说罢,飞龙和尚迅疾跳出圈外,独眼豹还以为他落败呢。紧紧追出。恰在这时,飞龙和尚右手一挥,一面钢钹脱手而出,疾若流星朝独眼豹飞去。当独眼豹发现飞钹袭来,想要躲开已然不及。他纵身一躲闪,钢钹不偏不正,恰恰击中了左腿,膝盖以下连骨头带肉被钢钹脆生生地铲断。独眼豹痛得哇哇大叫,在山坡上滚作一团。只这一钹,作恶多端的三霸王甄豹终成残废,并为此而丧命。飞龙和尚仍向独眼豹一稽首:“阿弥陀佛!”
穿山龙眼见落败,料知讨不了好去,若不尽快脱身,大有性命之忧。他见三弟受了重伤,忙收了七节鞭,道:“我们自愧无能,后会有期!”
凌虚道人出言讥道:“承让!”
穿山龙和飞天虎再也没有心思恋战,忙抢救起三弟独眼豹,疾迅退去。
这边三位高手并不追赶,欧阳天浩携了周丽萍,跟随飞天和尚和凌虚道人,沿着山路飘然而去。
繁星闪闪,月光如练,四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溶溶月色中……
第九回
月夜智取玄妙图
就在飞龙和尚、凌虚道人、欧阳天浩与穿山龙、飞天虎、独眼豹混战厮杀,难分难解的时候,甄府里另有一桩事儿几乎与此同时发生。
廉云峰初进青峰寨时,在大街上所见到的那一耍猴的老者和唱戏的姑娘,说起来大有来历。老者名叫孙家鼎,原来是塞上望族子弟,年轻时曾经中过举人。他自小酷爱下象棋,七岁时就棋艺不凡,被称为神棋童。孙家鼎年轻时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席丰履厚,在弈林界从不到江湖上行走。后来家境衰败,孙家鼎流落江湖,专以摆棋摊谋生,因他肯于在棋盘上用心,没要几年,棋艺精进,很快成为一流高手,向有“北方棋王”之誉,人称弈林仙,并与廉珂、何超成为枰场上的把兄弟,被誉为棋坛上的“三剑客”,弈林人物见了无不敬畏有加。
那世道,棋艺被视为三教九流之道,棋手常常被人欺侮。弈林仙赌气致力于武事,去宁夏贺兰山拜武林高手塞上飞为师。弈林仙本来就是武举出身,在名师指点下潜心学艺,练就了一身震世骇俗的武艺,以侠义著称江湖,武林同钦。
太平军初起,弈林仙挟技加入了义军,倒也干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弈林仙隐姓埋名,带上女儿孙明珠又落拓江湖,撂摊卖艺,不过是遮人耳目而已。
这次,弈林仙和女儿孙明珠到青峰寨来,是为了过去与镇北山甄福通的一段“过节”,不料在大街上看到了悬赏告示,知道廉珂一家被害,并从甄府的一名家丁口中打听到廉云峰和《弈阵玄妙图》皆落在镇北山手里。可当他得知廉云峰被镇北山招为东床快婿的消息时,却又迷惑不解,心下不由得暗道:“怎可认贼作父呢?”
为了把事情弄清楚,弈林仙决定要夜探甄府。
甄府大办喜事这天,当夜色渐合,父女二人在店中用罢晚饭,弈林仙到柜上找到帐房先生,说是明天要赶早离开这里,把店钱算清,然后又到飞龙和尚和凌虚道人所住宿的房间谈了一会什么,这才回到自己房中,见女儿明珠正在逗着那只小猴玩得开心。明珠伸出了一只拳头,小猴也顿时握紧了两只小拳头,双拳频频出击,向明珠的拳上击去。小猴作势拉架,憨态可掬的样子,委实可爱,弈林仙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俯身将小猴捉了,用左手揽抱在胸前,抬起右手轻轻的抚摸着小猴的脊背。孙明珠忙起身,想让爹爹坐在椅子上,弈林仙却突然收敛了笑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像是在沉思什么,眼光紧紧盯在了小猴身上,一时看得出神。
少顷,弈林仙又把目光移在了女儿身上,沉思的眼神使得孙明珠疑惑不解,心中思忖:“爹爹是怎么了?”
弈林仙转动了一下眼珠,朝女儿抿嘴笑了笑,道:“看来今晚的事情,要落在你和它的身上了。”说着,他又在小猴的脊背上频频抚摸了起来。
青峰寨沉浸在阴霾般的浓重夜色里,仿佛黑暗随着夜气同时从四面八方汇流而来。当最后一家铺子的关门声响过后,四周的一切很快寂静了下来,只有夜鸟偶然发出了清脆的鸣叫,星星在无际的天宇上闪烁着清光。
弈林仙父女扎束停当,身边带了兵器,也给小猴穿了一件小衣裳,戴了瓜皮小帽,悄悄溜出店房,踅来踅去,来到了甄府后院的院墙外。
弈林仙朝女儿使了个眼神,两人迅即潜身于一片树丛里。
弈林仙俯耳对女儿低语了几句,带了小猴,便施展起壁虎游墙的绝技,“噌噌噌”爬上墙头,游目四顾,见后院内灯火俱已熄灭,只在一簇高大杨树掩映中露出楼房一角,隐约射出一线灯光。弈林仙附身墙头,心中暗下想道:“看这甄家院落内,层楼重叠,回廊曲折,茫茫一片,《弈林玄妙图》会藏在哪里呢?”
不知不觉中,一弯新月早已高挂东山,在幽暗的山区投下淡淡的银辉,甄府大院内的一切清晰可见。亭台楼阁、假山石壁、桃柳成行、花丛苗圃,各有各的颜色和形态,月光下似乎都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弈林仙提气轻轻跃下墙头,隐身潜步来到一株冲天大杨树下。这株大杨树正处在那座透着灯光的楼窗前,弈林仙心中暗道:“我何不爬上树去,看一看房中的情景呢?”
他身躯灵如猿,轻似燕,悄悄爬上了杨树,竟是一些儿声息也没有。
弈林仙居高临下,隐身于杨树上的繁枝密叶间,放目望去,见外面的护窗高高撑起,内窗全以玻璃镶嵌,烛光透过玻璃射在了窗前。
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弈林仙看得清楚,见一挺肥胖的身躯像一座小山也似,正直挺挺地躺在双人床中,却把一张床占去了一大半,头朝里侧放在枕头上,脸面看不清。
肥躯旁侧身坐了一少女,看那打扮似是一丫环。少女愁容满面,一只手半握正不紧不慢地往那挺肥躯的大腿上捶打着,另一只手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床的另一头靠近墙壁处,坐了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正醋火中烧,蹬大两眼直瞅着那挺肥胖的身躯。
原来那肥胖身躯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把少女的手握了,却又扬起右手在她的嫩脸蛋儿上轻轻捏了一下,嘻笑道:“嘿嘿,小粉脸蛋真惹人喜爱。”
少女羞红了脸,却又不敢言声,只把那只粗胖得像火腿也似的手臂推开,背过脸去频频抹眼泪。只听那中年妇人一旁醋气地道:“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多大年纪了,玩过的妻妾也不知有多少,见了女人还像那猫儿见了腥!”
那肥胖身躯发出了声响:“夫人,你放心,我绝对没喝醉。”
妇人斥道:“没喝醉回来躺下就发酒疯?再这样,就休想上我的床。”
肥胖身躯喃喃道:“大喜的日子,多喝两杯又怎么了?不让上你的床就不上,我……我上别人的床上去睡。”
听那说话的声音,肥胖的身躯仍酒气十足,委实是醉得不轻。
中年妇人顿时气极怒极,先是照准肥胖身躯狠狠拍了一巴掌,接着伸手揪了耳朵,楞是把那挺小山也似的身躯揪了起来,只听得连声告饶道:“唉呀,唉呀,疼!我的好夫人,快放手,别揪了。”
肥胖身躯坐起后,正面对了灯光,杨树上的弈林仙看得明白,不是镇北山甄福通,又是谁?不要说,那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定必是他的续房姜氏了。弈林仙心下思忖道:“且听听他们讲说些什么,然后再做道理。”
只听得姜氏骂道:“多喝几杯酒也还罢了。以后不准你再贪花恋草,学着干点正经事儿好不好?”
镇北山扫帚眉一扬,瞪大了一双肉泡眼,辩道:“谁说我不干正经事了?眼下就有一桩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业要干。事成之后,我是朝廷的命官,你嘛,可就是一品夫人了。”
姜氏转身不理,狠狠瞪了一眼那位少女,骂了声“小狐媚子”,却一脚将少女踹下床去。少时,嘤然的哭泣之声飞出了窗外。
就在姜氏一脚把丫环踹下床去的霎忽之间,趁屋里人不注意的当儿,弈林仙一个“平沙落雁”从树上飞跃了下来,闪身躲在窗前的假山石后。他落地悄然无声,任凭镇北山武功高强,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弈林仙敛气屏声继续往里面听去,忽听镇北山道:“夫人息怒,有件事儿我要跟你说。你说今天与玉姣成亲的新郎是谁?”
姜氏薄怒微嗔道:“这还用问,不是住在咱们留客斋里的庄魁吗?”
镇北山嘻嘻笑道:“夫人,我不说谅你也不会知道。这位新郎,哪里是什么庄魁?”
姜氏迫不及待地问道:“不是庄魁又会是谁?”
镇北山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答道:“他哪里是庄魁,他就是朝廷要捉拿的廉云峰。”
姜氏顿时吓得花容失色,道:“这事是真的?”
镇北山肃容道:“你我是夫妻,有什么知心话儿不掏给你?”话到这里,镇北山把胖脑袋往姜氏耳旁探了探,续道:“这廉云峰就是昌平州开茶馆的廉珂的儿子。他叔叔在宫中做事,犯上惹恼了老太后,全家被满门抄斩,不料法场上被武林高手劫走两人,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前些日子,朝廷到处贴了悬赏告示,告示上说:如果有人将廉氏兄妹捉拿归案,赏纹银五千。告示上还说,兄妹俩手中有太后所喜爱的两本珍贵棋书,如果找到这两本书,不但可以得赏银一万,皇上还要加封正五品顶戴花翎呢?”
姜氏截口道:“这五品官哪里就那么好得?”
镇北山嘻嘻笑道:“头发长,见识短,要不为什么说你们是妇道人家之见?……”
没待镇北山把话说完,姜氏嗔道:“油腔滑调,老没正经的!”说罢,姜氏猛地背过脸去,作状不理。
镇北山陪笑道:“恕在下说话没遮拦,夫人莫恼。你别着急,先听我说嘛。”
镇北山酒渴难忍,伸手从茶几上端起一杯温茶,仰脖“咕咚咕咚”灌将下去,然后喜行于色地道;“于今,不但廉云峰在我手里,且有一本棋书《弈阵玄妙图》也在我手里。有了这一人一书,不但一万五千两赏银我已得了一半,就是那五品官,我已是半个乌纱帽戴在头上了。”
屋里镇北山把话说到这里,窗外的弈林仙不由得心头一震,敛气屏声继续听下去。
姜氏怨声怨气地又问道:“既然明知廉云峰是朝廷悬赏要捉拿的命犯,为什么要把玉姣许配给他呢?并且迫不及待地就成了亲,这不是明明害了她吗?”
镇北山软语道:“夫人你别生气,且听我说。现下我已得了半份赏银和半个正五品,你也半个一品夫人到手了。有了这一半,就要想办法把那一半也搞到手。”镇北山右手食指弯曲成一个钩钩,在姜氏樱唇前一晃,续道:“这叫做放长线钓大鱼,懂吗?廉云峰的妹妹一听说她哥哥在咱们这里成了亲,即使千里万里也会找上门来。到那时,人齐了,书也齐了,去献给朝廷,还愁一万五千两赏银和五品官儿不到手?”
听到这里,弈林仙几乎明白了一切,在窗外暗自骂道:“太也心狠毒辣了。”
只听得姜氏又道:“只是这样做可就太对不起咱们的女儿了。”
镇北山道:“什么女儿不女儿,只要能当上官,还顾得了她。再说,玉姣又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和亲生亲养的总归不是一会事儿。”
姜氏有些难过,嗟叹一声道:“这些年里,我总觉得玉姣这孩子还是不错的。”
镇北山两只眸子露出凶光,却很快又平和了下来,道:“夫人,这有什么难过的。等我把廉云峰和他妹妹一起打进囚车,献给朝廷,到时还你的女儿不就得了。”
姜氏骂道:“虽说是干爹,可也没有像你这么缺德的。”
镇北山怕老婆怕惯了,谩骂之声更是听之成自然,听了姜氏的话只是“嘿嘿”一笑。姜氏又道:“那本书你放在哪里了?”
镇北山指指床头立着的铁柜,说道:“夫人你怎么这么好忘事,你不是早已放在了这铁柜里的小铁匣里吗?那可是最最机密的地方,即便是吕洞宾、何仙姑、这些八仙人物来了,也休想从我的眼皮底下盗走!”
镇北山“嘭”的一声拍了一下胖肚皮,然后竖起了大拇指,得意洋洋,道;“做官发财的时机就要到了。夫人,你就看我甄某的手段好啦。难道这不叫做干正经事儿吗?你可千万要把钥匙保存好,切不可丢失了。”
姜氏不以为然地道:“就是那天你让我放的那本书吗?我以为什么好东西,里面棋子画了一个又一个,棋盘画了一方又一方,就凭这么本破棋书就能得一万两赏银?”
镇北山眉飞色舞道:“能得,能得。且莫小看这本书,乃是世上无价之宝。要不,老太后怎么会撒下人到处找呢?这找这两本书,听说朝廷里的八大侍卫都出动了。所以你千万要把钥匙保存好。”
姜氏不耐烦地道:“念来叨去,整天就是忘不了钥匙,书,真烦死人。要不放心就还给你。”说着,姜氏从腰间解下了钥匙,“哗啦啦”一声响,睹气扔给了镇北山,假怒道:“把钥匙给你,书你自己保管,就是让那耗子咬了,猫叼走了,也休得怪我!”
镇北山“嘿嘿”笑道:“夫人,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我是一介武夫,容易粗心大意。你们妇道人家心细,钥匙还是你保存着好。”
镇北山双手托了钥匙,恭恭敬敬递到姜氏手里,姜氏“噗嗤”一笑,伸手接过钥匙,重又系在腰间。
屋里,镇北山夫妻二人的对话,窗外的弈林仙听了个一清二楚,了解了明明白白,心中暗暗欢喜。他从衣襟袋里抱出了小猴,小猴瞪大一双明亮的眼睛机警地看着主人。
弈林仙做了一个手势,把小猴的目光引向了窗户上,又给小猴指了指楼顶,然后伸手抚摸了摸小猴,将小猴放在地上。
小猴速攀上了窗台,身影一晃,又跃到了撑起的护窗板上,继而窜上了楼顶。
论武功,镇北山委实不弱,在武林界也是数得着的高手。他猛见一条黑影从窗前闪过,那一挺肥胖身躯顿时像一架弹簧蓦地腾身从床上跃起,随手抓了一把贺兰石子,在喝一声:“谁?”
几乎和喊声响起的同时,镇北山那肥胖的身躯却异常迅捷的穿窗飞追了出来。
镇北山落身窗外,稳住身形急忙抬头望去,见楼顶上有一矮小的“人影”,短衣装束,头戴瓜皮帽,正窜来跳去,便朗声道:“楼顶上来的是那一路朋友,深夜到此有何贵干?便请下来一叙如何?”
那“人影”更不答话,却在瓦棱间,疾掠轻跳,捷如飞鸟。镇北山瞅准“人影”,扬起右手刚要将一枚贺兰石子投去,只听得楼顶上“吱吱吱”一阵惊叫,那“人影”疾跑而去,动作轻巧灵活,迅捷而怪异。
镇北山听声辨形,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着了装的猴子,扬起的右手又慢慢放了下来。他心念电转,不由得暗道:“谁人的猴子夜间偷跑了出来?可为什么又着了装呢?”
镇北山心中疑云顿起。
楼顶上的“人影”正是弈林仙带来的那只小猴子,夜间见了生人扬手要打状,故而发出了“吱吱”的叫声。惊疑之间,镇北山发力朝小猴跑去的方向追去。不一会,小猴跑到了楼顶的尽头,蹲在那里正四下里观瞧,楼下的镇北山也停住了脚步,心想:“看你往哪里跑?”
正在这时,从院墙外传来了几声夜莺的清脆鸣叫声,小猴纵楼攀树,很快爬上了院墙,向着夜莺鸣叫的方向飞跳了下去。下面紧追的镇北山也迅疾攀上了院墙,纵身飞跳了下去。
就在镇北山从窗户里跃出,去追赶小猴的时候,躲在假山石后的弈林仙,一个“猛虎钻洞”,穿窗跃身于房中,将随身所带的棉花包核桃圆球,紧紧塞进姜氏嘴里,用绳将双手反绑了,又抽出佩剑指向姜氏的喉头,道:“你要嚷出声来,我就一剑宰了你!”
姜氏早已吓得瘫软在床上,哪里还作声得。被姜氏一脚踹下床去的丫环,兀自坐在床下泣不止声,突然见有人从窗户飞窜了进来,吓得浑身哆嗦,也早已说不出话来。弈林仙道:“姑娘,对不起,先委屈你一下吧。”说着,也把一个核桃棉花塞进了丫环的嘴里,将双手反绑了。弈林仙从姜氏腰间解下钥匙,打开了床头的铁柜,翻腾了一阵,果见里面有一长约尺余的乌金小铁匣,另用一把小锁锁了。以防疏漏,弈林仙蓄力将小锁拧开,打开铁匣一看,那本《弈阵玄妙图》正平平稳稳地放在匣里。他见书已到手,便撮唇将烛火吹灭,抱了铁匣,一个“飞燕出巢”掠出窗外。
镇北山越出院墙后,落地刚将身形收住,猛见前面不远处站了一人,便喝一声道:“什么歹人?”
朗月下只见那人披一件斗篷,遮过头面,背向镇北山站了,一声不答,一动不动,肩头上蹲着的一只小猴,正惊恐万状,虎视眈眈地看着镇北山。
不要说,这人正是孙明珠。当她听到小猴的“吱吱”叫声后,知道爹爹已经动手,便学了几声夜莺的鸣叫声(这也是她呼唤小猴经常使用的信号),把小猴引出来,从而也把人引出来。这原是父女二人事先已商量好的“调虎离山计”。
镇北山缓缓走近孙明珠,猛地一声吼,伸手向她的头部抓去。
眨眼间,只听“嘭”的一声,镇北山的胳臂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隔开,人也被震出了一丈开外。
镇北山大吃一惊,正要开口喝问,只见一人向前拱手抱拳道声:“福通师兄,久违了,一向可好?”
镇北山一眼就认了出来,向自己抱拳的正是师弟孙家鼎。冷声问道:“你是家鼎,到此做什么来了?”
弈林仙语带讥讽地答道:“难道真的‘侯门深似海,不许故人敲’吗?小弟此来,一来看望师兄,二来为死去的老棋友特地取一件东西。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你刚才出来追猴子时,我已把《弈阵玄妙图》取了出来,现就在我身上。没给师兄打个招呼,小弟失礼了。”说罢,弈林仙腰间的衣袋里掏出了小铁匣。
镇北山低头一瞧,不瞧犹可,只这一瞧,瞧得两眼出火,双手发抖,知道中了孙家鼎的调虎离山计,蓄势刚要发作,只听得弈林仙又道:“师兄暂息雷霆之怒。还有第三件事要跟你商量。”月光下,孙家鼎的两只眼睛含蓄着炯炯光彩。他略有所思,停顿了一下,续道:“关于那把贺兰宝剑,如果你肯割爱,就把它还给三弟。师兄高人雅致,胸襟自非他人所及。三弟虽已早不在人间,他的孩子却已长大成人了。”
镇北山心头为之一惊,可很快又镇静下来。
弈林仙指了指孙明珠,道:“喏,侄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珠儿,上前见过你师伯。”
孙明珠既不转身,也不吭声,仍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蓦地只听“噌”的一声,长剑出鞘,寒光四射,孙明珠出手就是狠辣的贺兰剑法,一个“回头望月”向镇北山胸前猛劲刺去。
镇北山跃身躲过了这一剑,移形换步,欺身抢进,出手便是生平绝技“贺兰掌”,用足了十成功力,挥掌向孙明珠的脑门劈来。这一掌若被劈中,即刻就会毙命。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弈林仙飞身抢进,双掌猝发,与镇北山的“贺兰掌”碰个正着。只听得“蓬”的一声,镇北山被推出了十步开外,弈林仙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冷笑了笑,道:“师兄,三师弟已丧生在你的贺兰剑下,难道你还要把他唯一的遗孤毙于贺兰掌下吗?有道是,与小辈相较,壮夫之所不为,有话你就对我说好了!“
弈林仙孙家鼎一席话,道出了他们过去的一段“过节”。事情还得从他们的师傅塞上飞说起。
宁夏武林高手塞上飞,吸取各家各派之长,创建了“贺兰派”。“贺兰派”虽不能与少林、武当、峨嵋等各大名派抗衡,却也有自己独到之处,尤其是“贺兰剑”和“贺兰掌”,更是为许多武林人物望而生畏。
塞上飞立宗开派后,共收有三个徒弟,其一是甄福通,其二是孙家鼎,其三是他的义子塞继飞。塞继飞爱妻早年亡故,撇下一女,就是后来的孙明珠。塞继飞长期和义父塞上飞一起过活,视如亲父。
塞上飞的三个徒弟皆成为名震武林的高手,人称塞上三大金刚。当时尤以甄福通武功最为了得,成为“贺兰派”的掌门大弟子。只是此人多有逆谋,居心叵测,塞上飞怎个不伤心?
几年以后,塞上飞撒手西归。临死前,别无所遗,只将一把贺兰宝剑留给了义子塞继飞。这把贺兰宝剑乃是用贺兰山里特有的一种乌金铁铸造而成,天下无双,是一件稀世之宝。最先为唐王李渊的护身佩剑,后经历朝历代的流传易主,最后落在了塞上飞手里。塞上飞所以成为名重武林的高手,并开宗立派,其一靠的是自己震世骇俗的武艺,其二靠的就是这把宝剑。
人,一旦被利欲熏黑了心,是什么样歹毒的事儿也能干得出来的。一天夜里,趁孙家鼎外出不在家的机会,甄福通潜身于塞继飞的房中,盗取了贺兰宝剑,并一剑将自己的同门师弟塞继飞刺死,带上塞继飞的女儿偷偷下了山。后来,甄福通又把塞继飞的女儿卖进戏班,老板给起了个艺名叫艺明珠,成为一名色艺双绝的女伶人。
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弈林仙孙家鼎离开军中,浪迹江湖十余载,终于找到了艺明珠,花重金赎了出来。孙家鼎一生没结过婚,把艺明珠视若亲生女儿,自己满身武艺尽心向其传授。艺明珠也把孙家鼎当做亲生父亲,尽心照顾,并改名孙明珠。父女相依为命,浪迹江湖,义行天下,武林同人无不钦仰。
院墙外当弈林仙揭穿镇北山以贺兰剑刺死塞继飞,又想以贺兰掌毙命他的女儿孙明珠时,镇北山脸色铁青,大吼一声,道:“气死我也!”
镇北山正运劲蓄势要向弈林仙扑去,报杀父之仇心殷的孙明珠娇叱一声道:“狼心狗肺的贼子,看剑!”倏地长剑一挥,“刷刷刷”连向镇北山刺去。镇北山后退了几步,右手一扬,一枚贺兰石子迅疾朝孙明珠击去。眼看贺兰石子就要击中孙明珠的面门,岂料弈林仙跃身一把接在手里,冷笑道:“师兄,你也知道,贺兰石子暗器虽是师傅所创,但在他老人家手里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只在初进门的徒弟中作为课业练习用。师兄,对本门本派用这种玩艺伤人,难道不觉得汗颜?”他转身对孙明珠假嗔道:“珠儿,不准动手,只许站在一旁看热闹,我来接你师你几招。”
镇北山气撞顶梁,双手发抖,浑身直打哆嗦,两眼恶狠狠地瞪着弈林仙,只拉架作势,却迟迟发不出招来。
原来,人在气极盛怒之下,心神往往难以摄住,劲儿运转不到一处,致使镇北山一时难以出手。弈林仙挺身一站,立好门户,向镇北山又是一抱拳道:“请师兄赐招吧!”
弈林仙冷言相讥道:“在师兄面前,小弟怎敢相欺?再说,我这几手半瓶子醋的功夫,自是不值一笑,又怎敢在师兄面前献丑呢?我已有言在先,只接招不出招,不必客气,快快亮招吧!”
镇北山此时已经醒悟,高手比武,尤如名家临枰对弈,全凭气沉心静的镇定功夫。他调整呼吸,重摄心神,将全身的劲力凝聚到掌上,狠下杀手,以一招贺兰掌法中最险辣的“饿雕扑食”,直向弈林仙胸部拍去。单见他先是运掌如绵,似柳絮飞飘,连绵不断,掌势去向使人捉摸不定,继而挥掌骤下,意在必得。
弈林仙深知这一掌的厉害,若被拍中,不死即伤。他虽知形势危险,却仍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从容地施出一招“童子拜观音”,两手一合,护住前胸,然后两掌倏地分开,伸臂用力一格,轻描淡写地将镇北山凶猛至极的来掌化解了。
在塞上飞的三个徒弟中,本来以镇北山的功力最为了得,弈林仙何以出手就将他的来掌轻轻化解了呢?一方面固然是对本门派的掌法熟悉路数,另一方面却是出于功力进退有别。
贺兰派本是塞上飞集各派之大成而创建的一个武林派别。弈林仙自出道之后,更是摒弃门户之见,吸取众家之所长,进一步发展了贺兰派,自己的功行也日趋精进,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加之他年轻时就不近女色,常以汉时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名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自勉,一直未婚娶,虽已年近六十,却仍气沛力足,人所莫及。
镇北山呢?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他自从做了青峰寨的寨主后,生活条件好了,再也懒得练功学武,眼见得原来的武功底子日渐消退。再者,武林之中,向以色戒为重,最忌的是一个“淫”字,倘若犯了这个“淫”字,不但为同道中人所不齿,且身体也要受到损失。镇北山整天沉溺于酒色之中,身体怎个不虚垮了下来。鉴于有这种原因,是以弈林仙的功力自然是要远在镇北山之上了。
当下,镇北山见自己的招式被破,不由得恼羞成怒,把贺兰掌中精华所在的招式连连施展了出来,然而具被弈林仙巧妙地一一化解了。
镇北山气得浑身哆嗦了起来,大吼一声,向弈林仙连发数掌,怎奈不但掌法凌乱,且已没有什么劲力了。
弈林仙冷声道:“师兄,我已经领教过了,到此为止吧。”他正色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师兄,听我良言相劝,从今以后,弃恶从善,尚可重新做人,如若继续怙恶不悛,想用别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红顶子,必自食其果。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今天我来,不是和你较技,也不是算旧帐,是为前不久遇难的老友特来取这本《弈阵玄妙图》,我走了。”
弈林仙刚转身要走,只听得镇北山又是大声吼道:“把书给我留下!”
弈林仙嘿嘿冷笑了几声道:“好吧,有本事你自己取走!”说罢,他把那个小铁匣“铛”的一声扔在了距镇北山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
镇北山却没马一去拿小铁匣,他两眼死死盯着弈林仙,两道凶恶的目光恰和弈林仙的严厉目光碰个正着。镇北山心头不由得一寒,刚转身要去拿小铁匣,不料那只伶俐的小猴突然跳到了大石头上,抱起了铁匣,又敏捷地窜到了弈林仙身上。
霎忽之间,孙明珠再一次猛扑了上来,刷刷刷又是几剑,连连向镇北山刺去。弈林仙却制止道:“珠儿住手,两人打一人为武林同道中人所耻笑。”
孙明珠停止进剑,怒骂道:“老贼,看在爹爹的面上,权且把你的项上人头寄下,有朝一日找你算帐。”
弈林仙凛然道:“还有,那把贺兰宝剑这次我就不带走了,也暂时寄存在你家。”他双拳一抱,续道:“我们走了,后会有期!”
弈林仙和女儿刚转身要走,只听得镇北山又气急败坏地说道:“书你们抢走了,人你可抢不走。我回去就把廉家那小子宰了!”
“哈哈……”弈林仙一双鄙夷的眸子,在镇北山身上转了转,道:“廉云峰会有人照顾的,此时恐怕早已离开了你的府中,就用不着师兄再费手脚了。”
话声刚落,父女二人已飘然而去。
原来,弈林仙与飞龙和尚、凌虚道人是武林中的挚友。夜晚,三人商量好分工合作,弈林仙取《弈阵玄妙图》,飞龙和尚和凌虚道人设法把廉云峰救出甄府。三人早有安排,故而弈林仙对镇北山有此一说。
残月西沉,曙色欲现。镇北山心里明白,欲待去追吧,自知功力不敌,已不是弈林仙的对手,欲待不追吧,这口气又怎能咽得下去?由于一时气急攻心,他浑身像筛糠也似地哆嗦了起来。
镇北山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两眼呆呆望着弈林仙父女身影消失的方向,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第十回
痴情女误会重重
月华如练,冰轮正转。
夜色茫茫,林木森森,蜿蜒的山路上廉云峰踽踽独行。
自从与欧阳天浩分手后,他沿着那条山路一直往前走着,至于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自己也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在甄府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是梦是幻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懂得甄府里有坏人,也有好人,有人要害他,也有人在暗中保护他。同是出自一家人,为什么心地不一样呢?至于镇北山巧设美人计等事情,他是一些儿也不知道。而离开甄府以后所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一时他更是无法知晓了。
廉云峰从内心里感谢甄玉姣。要不是她,自己会落到个什么地步,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忽而又有些迷惑不解。那天自己被绑在了弈趣斋的厅柱上,正准备皮鞭加身的时候,为什么甄小姐一出来,就忽然由阶下囚变成座上客呢?在留客斋期间,甄小姐不但每天派丫环春燕送吃送喝,问寒问暖,而且做棋局,赠诗句,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
廉云峰想来想去,却始终找不出答案。最后,他自言自语地道:“甄小姐真好!”
廉云峰暗下里夸甄玉姣好,思想上决没有别的想法,更不是男女之间的一种暧昧关系。说来说去,只能是抱恩思想的内心吐露。因为廉云峰不爱别人,他觉得别人也不会爱他。他心里只有一个人,即使在最艰险的日子里,他何曾将这个人忘记过。
不要说,这个人除了李颖还会是谁呢?
在甄府的一个多月里,廉云峰常常把留客斋当作自己在养鹿场住的小屋,春燕每次送饭,他也当作是李颖的丫环雪梅。
当甄玉姣派春燕送去棋局和诗句时,廉云峰想得更多的却是他在养鹿场与李颖第一次见面,李颖给他送去了棋盘和棋书《弈阵玄妙图》的情景。而每当甄府里有金属的响声,他也常常疑为是那悠扬动听的鹿铃声,心中也总是在想:“会不会是颖妹来了?”也难怪,因为廉云峰确确实实爱李颖,一直在真诚地爱着李颖。
山路崎岖,树影婆娑。廉云峰往前走了一段,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并已经感觉到自己流出了眼泪。透过晶莹的泪珠,眼前浮现出李颖的苍白而又美丽的脸庞。廉云峰心下暗道:“颖妹,两个多月来你在哪里,莫非你生病了?”
廉云峰后悔自己不该离开养鹿场,何况是不辞而别。于是他心中又想道:“也许在我离开养鹿场不久,养鹿场里又会突然响起悠扬动听的鹿铃声,颖妹那潇洒的身影又会走进我的小房。”想到这里,他心中的语言已是冲破喉咙,变成响亮的呼喊:“颖妹,我对不起你啊!”
廉云峰本想再回到养鹿场,却哪里知道路径?只好沿着山路继续走下去。一路走,一路想,忘记了肚饿,忘记了疲劳。
晨星隐退,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开始了。
廉云峰仍是脚不停步的往前走着,他相信,路总有尽头的时候。
白昼在迅速地作着更换,不知不觉间金乌西坠,残霞四散。当廉云峰刚翻上一道山岭的时候,又是夜幕初张,星斗横天了。
他早已疲劳难支,刚坐在一块山石上想休息一下,却忽然传来了水流的龙吟声。他早已口渴得厉害,便起身向着水流的响声望去,见不远处有座小小的石桥,石桥的两边各有几株松树,那潺潺的流水声正是发自桥下的小溪。廉云峰正想走过去喝点溪水解解渴,透过松树枝叶的隙间,却忽然露出了亮光。他猝然一惊,心中暗道:“在这荒凉的山坡上怎会有亮光呢?莫非是鬼火?”
廉云峰心中微愕,便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亮光,却又感到奇怪。他懂得,鬼火是会随着空气跳动和游走的,可那亮光却一点儿也不动。
廉云峰好奇之心陡起,他要弄个明白,便举步沿着溪边慢慢往前走去。当快要走近石桥时,这才发现山坡的拐弯处筑了一幢三间房子,土坯茅檐,门窗关闭,那亮光原是透过窗户射出来的灯光。
廉云峰正想过去看看,忽见山下一点亮光冉冉而来,便急忙闪身一块突兀的山岩后面躲藏起来。
那冉冉的亮光越来越近。廉云峰看清楚了原来是两个人,片刻已走上石桥。前行的是一穿青色斜领道袍的小道童,手里提着灯笼引路,后面是一年长的老道,黑道袍下白袜云鞋,脚步轻捷,神气飘飘。
不一会,两位道人走近那幢房子前面,老道伸手轻敲门环,门开后两人进了屋,却又把门关上了。
廉云峰鼓气勇气,便也走上前去,刚伸手要敲门,却又犹豫了:“里面会是什么人呢?且别冒失。”他走到窗前,只听得里面“啪啪”之声连响,那声音像是有人在频频敲击桌案。
廉云峰从一条窗缝里偷眼往里望去,见两人在临枰对弈,厮杀正激烈。持红子的是一老者,虽是仲夏时节,却仍暖服加身。他身穿青夹袍,外套兰色旧缎子马褂。虽然不知这马褂系同治年间的,还是咸丰年间的,可是两袖郎当,宽大入时,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帽,虽然看不出是丝织品,还是棉织品,却油光放亮,上面的灰垢大概不会是一两年的成绩。一张漆黑的脸上充满了皱纹,下巴上吊着一束灰不灰、白不白的山羊胡子,敲动棋子时颤抖不休。持黑子的是个年轻公子,身穿浅兰色长衫,三十岁左右年纪,脸如冠玉,唇红齿白,双目炯炯,英气逼人,似是一贵介公子。而刚上来的老道尚未坐定,正站在一旁捻须观弈。
透过缝隙,盘面上局势倒也看得清楚,双方已走成了顺炮横车对直横车的布局,红方陡然弃子抢攻,下一步按正常走法应上左马,老者置左马于不顾却提了一步车。廉云峰仔细一回忆,盘上的局面恰与《桔中秘》中第一局走完第六回合的形势一样。书中讲得明白,红方这步起横车,弃马诱敌,形成了弃马局,乃抢先之着,为本局之精华所在。黑方能否识破呢?
年轻公子见有利可图,飞炮打马,果然上当。老者运子如飞,不加思索地走了步进炮,瞄准了黑方的左马。棋下到这里,廉云峰记得清楚,《桔中秘》中讲,以下黑方有退马、退炮、平车、上士等几种应法,不知年轻公子会采用哪一种。
年轻公子虽多吃得了老者一马,形势却是不利,面对老者的锐利攻势,苦思冥想。无奈走了步退左马。老者频频发动进攻,炮打中卒,双车叠肋,砍士叫将,形成了“大刀挖心”之势,最后黑方绝杀无解。仅对弈了十六个回合,年轻公子便推枰认输。窗外的廉云峰心里暗道:“这完全是《桔中秘》中的着法,两人是有意这样走,还是无意中走成的呢?”
对于下棋的人来说,棋就是生命,棋就是一切,只要一见了棋,就会忘记一切,不顾一切。屋里,当年轻公子推枰认输,窗外的廉云峰心中慨叹,话不由己地脱口而叹道;“中了《桔中秘》的套了。”
廉云峰一声慨叹,使得屋内人人吃惊,个个错愕。那老者很快将惊慌的神情镇定下来,朗声问道:“外面是何方高人,请进来一坐。”道罢,起身将门打开。
廉云峰忙上前一揖到地,道:“晚生乃是过路之人,一时迷失路途,特来贵舍借宿一夜。”
老者笑声答道:“好说,好说,快快请进。”
众人坐定,互相道了姓名,廉云峰因正在落难之中,不便以真实姓名相告,仍以甘肃陇西庄魁相答。四人虽是初次相识,却很快谈得投机入港了。
那老者复姓皇甫,单名一个彦字,一生嗜棋如命。其祖上是乾隆年间的五大朝臣之一,精于棋道,曾于其他四位同僚在宫中对弈六个月,棋艺上颇受乾隆皇帝的垂青。皇甫彦在咸丰年间曾做过侍郎,因受祖上的影响,从小酷爱棋艺,咸丰皇帝在热河驾崩后,权柄落在西太后慈禧手里,朝纲日昏。皇甫彦不愿为官,想到“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之理,便到这深山里结庐做起隐士来,并以青山楼主自誉。幸得小有积蓄,生活上也还过得去。皇甫彦遍阅棋书,精于棋艺理论,闲来无事著书立说,找人展枰对弈两盘,虽说是以白云为伴,以野鹤为友,倒也逍遥自在。那位老道是这山后不远处一座道观的道长,道号亦清,平时也是致力于象棋,乐在棋中,经常与皇甫彦研讨棋艺,摆盘对弈,往往深夜不散。而那位年轻公子,是就近村镇上的一位乡宦子弟,名叫石天云,尽管棋艺不精,对象棋却是颇有研究,成为皇甫彦的座上客。
有道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四人刚互相通了名姓,亦清道长技痒难忍,便迫不及待地说道:“想来庄相公必然精于棋艺,何不让贫道领一盘?”
廉云峰谦然道:“晚生只是初谙棋艺,怎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
亦清道长笑道:“切磋棋艺,何须客气。”说着已将己方的十六个棋子按线就位摆好。
皇甫彦一旁道:“庄相公行了一天路,想必不未用饭吧,我给热点饭菜,不妨你先陪亦清道长杀一盘!”
廉云峰只好将己方的棋子摆好,便持炮挟车地与亦清道长厮杀了起来。
廉云峰在棋艺上已跻身于国手的行列,一般人怎会是他的对手?亦清道长走棋虽中规中矩,有一定的攻杀能力,却哪里抵挡得了廉云峰的凌厉攻杀?未等得皇甫彦把饭做好,已是输了一盘。两人重又将棋子摆好,进行第二局的对弈,亦清道长又败下阵来。
廉云峰道声:“老前辈承让。”
亦清道长丝毫没有输棋不悦的表示,面带笑容,说道:“庄相公棋艺好生了得,温酒斩华雄,皇甫老儿饭没做得,就连胜两局,贫道哪里是对手。”
说话间,皇甫彦已把饭菜在炉子上热好,虽十分简单,廉云峰却吃了个响饱。
皇甫彦来不及收拾碗筷,早已把棋子摆好,他见廉云峰没怎么费力就连胜亦清道长两局,也想伸量一下廉云峰的棋力,道;“庄相公在棋艺上想必有惊人之举,老朽也来试一试。”
廉云峰刚吃完饭,肚饱神足,弈兴大起,说道:“老前辈过奖了。老前辈既然乐意赐教,晚生求之不得。”
两人轻车熟路,完成开局后,很快就进入了中局的僵持阶段,枰上局势一时优劣难判。对弈中,廉云峰发现皇甫彦的棋艺绝非庸手可比,他棋风稳健而细腻,一开局就严加防守,把自己的阵营构筑得铜墙铁壁也似,无懈可击,使对手无法进攻。不但如此,皇甫彦在严加防守的基础上,伺机反击,使得对枰上局势波澜起伏,精彩动人。
外面玉兔东升,月光清明;屋里频敲棋子,厮杀正酣。不知不觉中两人已走完五十个回合,兀是胜负难分。不想在以后的对弈中皇甫彦走了步平车中路的软着,被廉云峰抓住了战机,车马炮联袂进攻,把皇甫彦的几个大子相继逼退了回去,最后一步马奔卧槽,终于构成了杀势,皇甫彦只好认输。
廉云峰笑道:“这局棋想必是老前辈故意相让。要不是平车中路那步棋,晚生是没有赢棋的。”
皇甫彦也笑道:“有道是棋错一着,满盘皆输,这话委实是有道理。来,来,来,再下第二盘。”
两人换子再战,厮杀更为激烈。第二局苦战了近百个回合,兀是难分高下。到后来出现了红方马炮士相全对黑方单马士相全的局面,执红棋的廉云峰怎个不晓得,这是个红胜局。黑方虽有象肩马作为掩护,过河牵制红方炮位等防御手段,红方胜来却不难,但他想到,不可挟技凌人,何况皇甫彦的棋艺并不比自己差多少,便主动提和。皇甫彦直言不讳地笑道:“看来庄相公不想剃我的光头,和就和吧。庄相公棋艺超卓,前程无可限量也!”
一旁观弈的石天云本来也想与廉云峰较量两盘,见廉云峰棋艺如此厉害,跃跃欲试之心只好按下。
皇甫彦等三人,对廉云峰的棋艺无不佩服有加。他们本来都是当地一带的象棋高手,很少能有人与其匹敌,经与廉云峰一对弈,方始觉得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不胜感慨。
夜已深沉,亦清道长和石天云同时离去,廉云峰与皇甫彦同榻而眠,一宿无话。第二天,天刚放亮廉云峰就起了床,向皇甫作谢告别,打算回养鹿场去,因为他心里一直在惦念着李颖。
皇甫彦呢?却硬要留廉云峰再住几日,以便探讨棋艺,并说自己正在撰写《梦入神机续集》,有几局高深的棋局需要得到廉云峰的帮助。廉云峰正犹豫不决,却见昨天晚上引亦清道长上山的那一小道童一步闯了进来,向廉云峰稽首道;“我们道长有请,请庄相公到观中去一趟。”
廉云峰问道:“不知亦清道长有何吩咐?”
小道童答道;“到底有何事,我也不知道,道长只说务必把庄相公请来。请庄相公赏光。”
皇甫彦道:“庄相公,既然亦清道长请你去,你就去好了。虽说是荒山道观,倒也别有一番景致,到那里去赏玩一下,却也值得。”
廉云峰辞别了皇甫彦,随小道童缓步走下山来,心中一直在盘算:“亦清道长请我去,到底会有何事呢?”
清晨,荫绿的山坡上,百鸟啁啾,明丽的阳光照耀着满山遍野盛开的山花,草丛上露珠在闪着亮光,晨雾象轻纱似的被慢慢地揭开。
廉云峰跟随小道童走下山坡后,绕过一座陡峭的高山,果见山下有一所道观。观前古木参天,气象宏伟,好大一片院落。廉云峰加快了脚步,来到观前,抬头一看,见一块匾额写着“玉玄道观”四个大字,山门前正在两位道人,见了廉云峰很是恭谨,忙放下手中的扫帚向前稽首。
廉云峰肃容入观,见亦清道长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站在月洞门前等候了。廉云峰忙上前见礼,亦清道长稽首还礼,道:“庄相公请随我来。”
经过曲径回廊,廉云峰跟随亦清道长进了客厅,又一名小道童献上茶来。廉云峰刚要举杯喝茶,只听屋内一人朗声道:“廉家兄弟,你让我找得好苦!”
话声甫毕,人已奔到,正是那天夜里救廉云峰出甄府的欧阳天浩。廉云峰刚起身见礼,欧阳天浩又向屋内招呼道:“萍妹,出来见过廉家兄弟!”
廉云峰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从里屋款步走出一个美貌的少妇来。
多么熟悉的面孔啊。鹅蛋脸儿,嘴绽樱桃,星眼流波,梳了一个如意头,前面的覆发直罩到眉毛上,上穿一件葱绿色的单衫,下系一条黑纱裙,冉冉向廉云峰走来。直如玉树临风,洗尽了繁华习气。
廉云峰心中暗道:“这不是甄府里的甄小姐吗,怎么欧阳天浩称呼起萍妹来了?”
正在这时,美貌少妇已朝着廉云峰盈盈福了下去,廉云峰忙还礼道:“多谢甄小姐救护之恩!”
这位少妇正是新婚不久的周丽萍。她见欧阳天浩一旁笑而不语,深情地看了廉云峰一眼,秀眉一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不说,轻身走回了内屋。
只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一系列的阴差阳错,不但廉云峰疑团塞胸,亦清道长也疑云难解。欧阳天浩称“庄相公”为廉家兄弟,使亦清道长更是如同塞进了闷葫芦;而欧阳天浩称“甄小姐”为萍妹,却又使廉云峰好似坠入五里雾中。两人几乎同时向欧阳天浩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欧阳天浩转向廉云峰道:“亦清道长与先父有八拜之交,我小时候也长期得到道长的抚养,不妨把事情的一切讲说清楚,以便今后好得到道长的帮助。”他又把脸面转向亦清道长续道:“在座的这位庄相公,不过是化名罢了,他的真名叫廉云峰。”
于是,欧阳天浩把廉云峰一家如何被害,廉云峰被镇北山软禁留客斋,以及周丽萍被抢进甄府,自己县衙告状被害,祁连山学艺,找镇北山报仇,救廉云峰出甄府等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廉云峰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么甄小姐怎么就变成了萍妹了呢!”
欧阳天浩轻轻呷了一口茶,抿了抿嘴笑道:“这就多亏镇北山的美人计了。你和妹妹廉红英逃出法场后,……”
欧阳天浩刚把话讲到这里,廉云峰喜不自制地忙问道:“怎么,红英妹妹还活着,她在哪里?”
欧阳天浩脸上现出了明朗的表情,眉飞色舞地道:“就朝廷所张贴的悬赏告示来看,她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她的下落,以后我们再慢慢打听。”
廉云峰欣喜若狂,道:“我的好妹妹,你还活着,谢天谢地!”
欧阳天浩把茶杯放在了茶几上,一双精华内含的眸子在廉云峰身上缓缓地转了转道:“只要红英妹妹活着,我们就有办法找到她。你且听我把事情的经过说完。”
接着,欧阳天浩把镇北山如何设美人计,放长线钓大鱼,意在引诱和捉拿廉红英等事情也都讲了。廉云峰忙问道:“可是成婚的事我怎么一些儿也不知道?”
“你怎会知道呢?”欧阳天浩略有所思,伸出了三个手指,道:“那是你离开甄府三天以后的事了呀。”
廉云峰仍是不解地问道:“那么你又是怎么代替我去应付拜堂成亲等事的呢?”
欧阳天浩嘴角拉起两道微微的细纹,冷笑一声道:“皆因你我的长相太相似了。成婚那天,甄府上下竟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来。后来,我与飞龙和尚、凌虚道人联手,打败了前来追赶的甄氏三兄弟。我与他们分手后就来这里了。”
廉云峰不胜之喜地道:“镇北山老贼弄巧成拙,使得一对从小青梅竹马、爱重情深的爱侣巧结良缘,完成大礼,可喜可贺,真可以再写一部《今古奇观》了。
亦清道长一旁插话道:“天浩也是昨天晚上刚到这里来。我从皇甫老儿那里下来后,他一见了我的面就打听你。我不敢冒认,于是一起早就派人把你请了来,倒也巧得很。”
客厅里三人谈锋正浓,热气颇高。不知是一时兴奋,还是心情过于激动,廉云峰满脸渗出了汗珠。
亦清道长目光炯炯,一会儿盯向廉云峰,一会儿又盯向欧阳天浩,笑道:“贫道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廉云峰道;“道长有话尽管讲来。”
亦清道长道:“你们两人长相委实是太相似了,真像一对孪生兄弟,何不结为金兰之好呢?”
廉云峰与欧阳天浩欣然同意,当下由亦清道长带领两人去了三清大殿,上了香,烧了纸,廉云峰和欧阳天浩朝上跪了,对着元始天尊的塑像磕了头,双双盟誓道:“神明在上,我二人虽不是同胞兄弟,却胜似同胞兄弟,愿同生死,共患难,决不相弃。”
欧阳天浩比廉天峰年长四岁,居兄长之位,廉云峰向哥哥施了一礼。三人离开三清大殿,回到客厅后廉云峰又向周丽萍施礼,亲热地叫了声:“嫂嫂!”
四人无不高兴,刚吃罢早饭,皇甫彦与石天云走了进来。因都是多年里的知心之交,谈话间亦清道长把廉云峰的真实来历,不幸遭遇以及与欧阳天浩结拜等事讲了,二人大喜,赞道:“怪不得廉相公棋艺如此高超,原来家学渊源。”
自此,廉云峰与欧阳天浩和周丽萍,便在玉玄观客居了下来,与亦清道长、皇甫彦、石天云纹枰对弈,切磋棋艺,满腹的忧愁却减去了不少。
一天,吃罢晚饭后,不觉到了掌灯时分。廉云峰在自己的客舍里正面对棋盘研究棋艺。周丽萍敲门而进。廉云峰刚叫了声“嫂嫂”,周丽萍急嘴快舌地道:“在甄府时我就说过,拜你为师。今天,我特地登门求教来了。有一棋局,我怎么也拆解不开,兄弟你帮我拆解一番。”
廉云峰将棋局摆好,原来是一车兵残局,沉思片刻,便很快找出了取胜方法,一一给周丽萍讲解清楚。周丽萍听得口服心服,不由得向廉云峰开玩笑道:“下棋不同于别的,只有状元师傅,没有状元徒弟,廉兄弟在棋艺上,看来你永远是状元了,我就做一辈子徒弟吧。”
廉云峰脸色略现红润,笑道:“嫂嫂取笑了,嫂嫂只要肯于努力,在棋艺上一定会超过师傅的做状元的。”
周丽萍一双秀目缓缓从棋盘上移开,看了一眼廉云峰道:“状元到不敢当。我想只要勤学苦练,棋艺一定会得到进益的。”
周丽萍在甄府时就嗜棋成迷,离开甄府后,益发被象棋迷住了。正如武林中所说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天到晚,她心里想的几乎全是车马炮,睡梦中嘴里还喊“将军”呢。如今,有了廉云峰这样一个好兄弟,也是棋艺上的好老师,她要抓紧时间学几手。
当下,周丽萍请廉云峰拆解完棋局,仍迟迟不肯离去,便软语相求道:“下棋找高手,弄斧到班门,听人说越是跟你们这些高手对弈,棋艺就提高得越快。我的好兄弟,你跟嫂嫂下一盘吧。”
廉云峰微微点了点头,道:“只要嫂嫂愿意下,小弟定当奉陪到底。”
于是,两人摆盘对垒起来。霎那间,十来个回合走罢,进入了中局的扭杀阶段,廉云峰面对棋盘在认真思考,周丽萍更是全神贯注。
客舍里静极了,毫无声息。
正在这时,窗外突然传进了似是有人的抽泣之声。几乎在抽泣声响起的同时,一个纸团穿窗飞进,“啪”的一声落在了棋盘上,将满盘棋子打乱了。
屋里两人无不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起身朝窗上望去,窗户半掩,却什么也没看见。
两人互相对看了一眼,从那惊恐的眼神可以看出,委实是吃惊不小。
廉云峰伸手拿起纸团,打开一看,不由得双手颤抖起来。那娟秀的字迹,使人多么熟悉啊。顿时,字里得间似曾隐现出一张秀丽的脸庞,响起了喃喃话语。廉云峰见那信写道:
“一种强烈的预感,如今已成为现实。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褪了色的记忆仍时时萦绕在我的心头。月下我们也曾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永不相弃。随着感情的发展,不论在什么场合,也不论什么时间,你的影子总是出现在我面前。我忘不了你,离开了你,我觉得生活就失去了光彩。鉴于此,我几乎把我的感情,我的爱,我的一颗心,这一切都奉献给了你。然而,现实是那么无情,如今我失望了。”
信看到这里,廉云峰突然感到那张脸膛变成了嗔怒,喃喃话语一下子变得是那么尖利,近似控诉了。廉云峰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碍于周丽萍在场,他用牙齿狠狠咬了下嘴唇,竭力控制住自己即将暴发的感情,继续往下看那信:
“我怎么心想不到,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你欺骗了我,欺骗了我的感情,欺骗了一颗纯洁的心,我不该爱上一个不属于我的人。伤心、痛苦中,我感到了人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是那么虚伪,毫无价值,既不值得珍视,更不值得留恋。你带给了我那么多甜、酸、苦、辣、我全都能忍受,唯独这样的事,我怎么也忍受不了。我宁愿生活在真诚的泪水中,也决不让虚伪的感情所困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们只好到此分手了,祝你新欢快乐。”
廉云峰看到这里,一颗不被了解,受了委屈的心,猝然像挨了一刀,急剧地收缩着。禁不住泪水盈眶,他用手捂了鼻子和嘴巴,竭力想掩饰住内心的酸楚,透过莹然的泪珠,继续把信看完。
“我喜欢陆放翁的《钗头凤》了,词中艺术的再现了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剧,真挚的感情总是容易引起人们内心的共鸣和联想。这首词,想来你也很熟悉,不妨笔录下来供你再细细体品一番:
红酥手,
黄滕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
欢情薄,
一怀愁绪,
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
人空瘦,
泪痕红溢蛟绡透。
桃花落,
闲池阁,
山盟虽在,
锦书难旗托。
莫,莫,莫!
被抛弃者泪笔
廉云峰泪眼模糊,浑身哆嗦,近似痉挛,却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突然,他如同一头发了狂的雄狮,飞步冲出了客舍,追出了观门。蒙蒙夜色中,只见一个矫捷的身影飞身上马,狠加一鞭,奔驰而去,留下了一串悠扬动听而又急促的铃声:叮咚,叮咚,……
廉云峰如疯似狂般随后追去,尽管他已用了最大的跑速,却是越追越远,不一会奔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光如水,良夜迢迢。
廉云峰站在山坡上,呆呆地望着奔马消失的方向,山谷里回响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声:“颖妹!颖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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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醉仙楼盲战群豪
茫茫夜色里,飞马而去的正是李颖。
此时,她的一颗芳心,时而像一盆火在燃烧,时而又像掉进了冰窟。她再也无法制止内心伤痛的激荡,如同闸门挡不住洪水那样,再也压抑不住了,手中举起的马鞭,频频向马屁股抽去,青骢马如同腾云架雾一般往前飞去。
廉云峰追出观门时的喊叫声,她不但听得见,而且听得十分清楚,却偏偏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鞭,此时,她心里别无他念,既不想扑灭胸中的火焰,也不想溶化心头上冻结的寒冰,她只有一个念头:“快快离开这个使人伤心的地方,让青骢马儿驮着我尽情的跑吧,跑死拉倒,埋骨荒山。”
一个月前,李颖病了一场。自从那天在养鹿场与廉云峰互赠诗句后,她心里一直美滋滋的,陶醉在热恋的满足之中。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时而喜,时而怒,时而嗔,喜怒哀乐无常,到底是什么病,谁也说不上来,李颖整天茶不思,饭不想,卧床不起。病床上,她的脑子里何曾一时一刻离开过廉云峰?为了能及早治好病,好去养鹿场看望廉云峰,她也曾让丫环雪梅多方求医,但医治无效。
一天大街上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自称医术高明,能治百病,雪梅便把和尚请回了家。和尚既不给李颖把脉,也不给李颖开药方,走时只留下四句诗:“病里莫生嗔,宽心保病身。情医不死病,佛化有缘人。”
李颖破诗解词,是何等的聪明,然而对于癞头和尚这四句诗,却百思不得其解,更无法领略诗中的深刻含义。但又好生奇怪,由于李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癞头和尚这四句诗的含义,别的事情可就想得很少了。不治自医,病也就好了。
李颖病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养鹿场看望廉云峰。她暗自思付:“一个多月来,自己思念云哥,云哥也一定在思念自己。”
她廉云峰喜欢怀中之物,这天她买了两瓶上好的白酒,扳鞍上了青骢马,往养鹿场驰去。 快到迎顶桥时,李颖在马上挺直了身板,放目往对面桥头的大柳树下望去,想看看廉去峰有没有在树下等她。每次来养鹿场经过顶桥时,这已成为她的习惯动作。
然而,使她失望的是大柳树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微风中只有垂桂的柳条在无聊地飘来摆去。 过了迎顶桥,李颖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直向养鹿场奔去。当她来到廉云峰住处的门前时,见门没锁,心理不由得一阵欢喜。然而,待她推门进去一看,却是大失所望。只见屋里、被褥帐子,桌椅用具,杂乱无章,上面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却哪里有廉云峰的综影。顿时,李颖如同轰雷击顶,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晕倒。她泪如泉涌,强自支持住自己,连声呼道:“云哥,你上哪去了?你为什么不等我?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李颖思绪纷繁,心乱如麻,痛苦极了。最后,她在一片惆怅、迷惘中离开了养鹿场,回到了家。
李颖的心如同变成了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琐细最轻微的刺激,诸如别人的欢乐与悲哀的波动,都能使她的心起应而发抖,甚至要振碎。在卧室独坐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如同置身于冰窖之中那样悲凉。她觉得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是伶仃孤独的,她心里积满了无数话,无数的泪。她常常这样想:“我心里只有云哥一个人,难道云哥心里就一点也没有我。”
连日里,内心的烦闷、苦恼和孤独,使李颖再也无法忍受了,她毅然做出了决定:“我找他去,就是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回来。!”
李颖偷偷地离开了家,身背雕弓,踏上了迷惘的旅途,陪伴她的只有那匹青骢马。李颖虽说不很精于武事,但却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扬的好箭法。这张雕弓,一路上自然是给她壮了胆。 事情委实是巧得很,就在甄府张扬着大办喜事那天,李颖来到了青峰寨。 一般富贵人家大办婚事,习以为然,对于甄府的婚事,李颖既没上心,更没过问。她落店投宿后,刚要上床安歇,隔壁里忽然传来了两位房客的对话声。
一个粗犷的声音道:“你猜,甄府的东床快婿是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管他是公子还是王孙,与你我无关。我们把廉云峰那小子救出来,就算完成了任务。”
李颖听到这里,心头先是一喜,继而又是一凛,不由得心中暗道:“难道他们说的真的是云哥?莫不是云哥已落在坏人之手。”
她屏住呼吸,继续听隔壁的对话。
粗犷声音道:“你说弈林仙去取那件物事有把握吗?那么大个甄府,书放在什么地方,宛如大海里捞针,哪里就捞得到?”
苍老的声音道:“捞到捞不到那是弈林仙的事,我们只管救人好了。”
粗犷声音道:“分工时,弈林仙自动提出要去取书,想来必有高明手段。” 苍老声音道:“听说那本书叫做什么‘下棋真妙图’,上面记载的都是千古神仙们下棋的着法。?”
粗犷声音道:“可不是,即使不认得车马炮的人,只要一看这本书,立刻就会成为天下无敌手的象棋高手。真是价值连城的好书,要不慈禧太后怎么会满天下张贴了悬赏告示找这本书呢。”
李颖心里明白,暗自思付道:“他们所说的‘下棋真妙图’,想必就是云哥所带的那本《弈阵玄妙图》了。”
粗犷声音又道:“今晚上咱们真不该去救他。这小子没有良心,怎可认贼做父,做起镇北山的门婿来了呢?”
苍老声音道:“阿龙,你到底说的是谁?”
粗犷声音骂道:“就是廉云峰那小子呗。今天与镇北山的千金小姐成亲的正是他。”
李颖一颗脆弱的心骤然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苍老声音又道:“我们先把他救出来,然后再好好教训他一番。”
隔壁说话的房客,一位是飞龙和尚,一位就是凌虚道人。白天,他们已和弈林仙父女商定好,晚上分头到甄府里行动。但他们的客舍与李颖所住的客舍,中间只有一板之隔,所以李颖听得清清楚楚。当她听到“今天与镇北山的千金小姐成亲的正是廉云峰”时,只觉得朗朗晴天像突然塌了下来,整个宇宙的重量一下子压在了自己身上。她胸中如同轰然响了个炸雷,那片“薄膜”也似的心,被震成了碎片,冲破躯壳到处飞扬着。 “难道这是真的!”李颖悲痛欲绝,一整宿泡在了泪水之中,并挥笔给廉云峰写了那份“绝情书”。 第二天,她本想到甄府门前,设法找人把“绝情书”交给廉云峰。可一打听,新郎新娘已双双逃走。
强烈的刺激,使李颖如同一只受了重伤而又疯狂的梅花鹿。她飞身上马,离开青峰寨,只把手中的马鞭连连向青骢马的屁股上狠劲抽去,沿着山路急驰如飞。到底要到哪里去,她根本没考虑,只嘴里不住的低语着:“云哥好狠心,你害得我好苦,……”
马奔一日,天色渐晚,前面来到一个去处。李颖飞马狂奔了一天,一颗受到强烈刺激而又难以自制的心稍有平缓,这才突然感到了浑身疲劳和肚中饥饿。
夜色四合,星闭满天。李颖一松马缰,她放慢了速度,倏见前面古木参天,殿常宏伟,隐约中有好大一片院落。
她跳下座骑,将青骢马拴在一株柏树上,走上前去,见有一块写着“玉玄道观”的匾额,方知原来是一座道观。
李颖悄悄进了观门,见曲径两侧,全都是盛开着的桃花,虽花色模糊,却是幽香扑鼻,中人欲醉。她感到奇怪,心道:“时光仲夏,别处的桃花早已开过,落英成泥,为什么这里的桃花仍盛开着呢?”她不由得想起了唐朝大诗人白乐天游大林寺时所写的一首诗,心中默念道: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李颖本来是最喜欢桃花,此时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赏花,吟诗?便沿着曲径往前走去。 转过一座凉亭,陡见一所房舍的窗户放出了灯光。窗户半掩着,李颖走上前去,放目往屋里一看,不看犹可,这一看只看得她浑身发抖,心肺几乎要气炸。
李颖见屋里一位丰神俊逸的青年男子正在与一位俊俏的少妇下棋,两人嘴角皆挂着微笑,畅心之极,快乐之极。
仔细一看那青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日思夜想,到处要找的廉云峰。不要说,那位少妇想必就是燕尔新婚的甄家小姐了。
霎那时,李颖心里竟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油儿、盐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了一起,酸、甜、苦、辣、咸、竟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来了。她先是心中暗自祝贺道:“祝贺你们,在天永成比翼鸟,在地永结连理枝,恩恩爱爱、白头偕老!”继而又默念道:“屋里只见新人笑,焉知窗外有人啼?” 窗外的李颖,恩恩怨怨,啼笑无常。
蓦地她心中的醋火如同烈焰“腾”地而起,嘤然哭出声来,随手将早已写好的“绝情书”,揉作一团,从半掩的窗缝中扔了出去,转身就跑。
当廉云峰追观门时,她已是飞身上马,奔驰而去。后面廉云峰发出的“颖妹,颖妹”的叫喊声,马背上的李颖明明听得清清楚,却全当没有听见,嘴里只自语道:“以后我再也不见你了,以后我再也……” 星转斗移,月色空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像一座雕像也似地站立在山坡上,一直痴呆呆地向青骢马消失的方向望着。
他上身只穿了件单薄的短袖汗衫,夜里尽管山风比较凉,但他却全然没有知觉。因为他心里好像一直在燃烧着一团希望的火,总觉得颖妹会拔转马头再回来,那悠扬动听鹿铃声会在他耳畔突然响起。
星月满天,空山寂寂,却哪里有人影、铃声?
不知过了多久,山下走上一男一女来,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廉云峰的身后,他却一点没有感觉。只听女的道:“廉兄弟,莫不是在这里站傻了,快回去吧。”
上来的正是欧阳天浩夫妻。当廉云峰追赶李颖如疯似狂地追出观门后,正在和他对弈的周丽萍急忙找了欧阳天浩。当他们出得观门,廉云峰早已追回五、六里不见身影了,致使夫妻俩找了好长时间,才在离玉玄观较远的一座山坡上打到廉云峰。
欧阳天浩上去一把拉住廉云峰的手,道:“云峰弟,走,跟我回去!”
廉云峰被欧阳天浩拉了手,一步步走下山来。
一路上,不论欧阳天浩和周丽萍怎样逗他说笑,廉云峰却一句话也不说,他面不着情,已麻木得像一个木头人。
神经上的麻木,使得廉云峰处于如痴如呆的状态中。好在有欧阳天浩夫妻的精心照料和良言相劝,几天后方始好转,吃饭和睡觉也渐渐恢复了正常。
周丽萍向廉云峰开玩笑道:“好兄弟,那天晚上是不是天上下来位女神仙,一下子就把你的魂儿领走了?快告诉我是位什么样的好姑娘,咱们去请齐天大圣孙悟空,也要把她找回来。”
廉云峰羞红了脸,仍是没说话,不过却朝周丽萍笑了笑。这也是几天来,周丽萍第一次看到廉云峰笑,自然是莫大的安慰。
一天,石天云来到了玉玄观客舍,他本来想找廉云峰下棋,可听周丽萍讲他的情绪一直未恢复正常,仍是整天闷闷不乐。于是石天云提议带他出去玩玩,散散心。
石天云性格豪放,为人慷慨大方,因家庭条件优裕,常把银两拿来救济苦难中人,因此朋友甚众。一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一呼,从者云集。
廉云峰呢?他的性格和为人,与石天云有许多相似之处,加上两人年龄相差无几,各方面都很投合,虽与石天云相识不久,却已成为莫逆之交。
石天云的到来,确实使他非常高兴。便兴致勃勃地跟着石天云出了玉玄观。
一路上,山川秀丽,花红柳绿,倒也赏心悦目。渡过一条山溪,两人刚上得一座高山的半山腰,只听得一阵格调欢愉的歌声传了过来: 一溪流水水流云, 雨霁山光润; 野鸟山花破愁闷, 乐闲身, 拖条藜杖家家问, 问谁家有酒, 见清帘高挂, 高桂在柳岸杏花村。
廉云峰颇谙音律,一听这歌声就知道是“越调,小桃红”,曲调轻快而欢乐,歌词充满悠闲消遣之意。他不由得心下纳闷道:“是何人在这半山腰里引吭高歌呢?”
言念未已,只见山梁的背后倏地转过一个人来,那形象和打扮足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
来人约过六旬的样子,穿一袭补钉压补钉、油灰光亮的黑布长衫,中等身材,瘦得像根竹竿。花白头发下面安置了一副尖嘴猴腮,面黑颧耸的蝇脸,干瘪的脸上尽管全是灰垢,却掩盖不住布满了的皱纹,仿佛地图上密集而纵横的河网。尤其他头上的那一顶瓜皮小帽,更是大显“风采”,早已破旧得千疮百孔,一束束花白头发,如同压在石板底下的小草遇到了春雨,从小帽的破洞洞中顽强地钻了出来。想不到,那悦耳动听的歌声发自这叫化子般的老人的躯体。
驼背老人见上来了两位身长玉立的青年公子,便停住了脚,举起手中的酒葫芦,操着地道的南方口音道:“二位公子要不要喝酒?这里有好酒。”说着,摇了摇酒葫芦。
廉云峰从小嗜酒如命,自从客居玉玄观后,嘀酒未沾,适才听得驼背老人的歌声,不由得酒瘾大发,喉咙阵阵发痒。当老人摇动酒葫芦时,那酒响声已使得他酒瘾难忍了。石天云推了一下他肩头道:“走,今天管你个够!”
两人刚转身要走,只听驼背老人嘻笑道:“这样好的美酒你们为何不喝?你们不喝我喝。”说罢,驼背老人打开葫芦塞,仰脖“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
廉云峰益发为那美妙的歌声所动,酒瘾也来得益发厉害了。石天云一把拉住他,加快了脚步。
两人往上攀登了约半个时辰,远远望见山顶上一座楼阁凌空而筑,画栋雕梁,飞檐鎏瓦,委实是宏伟壮观。
两人上得山来,廉云峰见楼前挂了一块黑漆匾额,上有“醉仙楼”三个金书大字,运笔苍劲,萧洒奔放。醉仙楼门曰:长风吹月渡海来。下联曰:遥劝仙人一杯酒。再看横批,更是别致,乃是“一醉方休”四个字。
廉云峰随石天云进了醉仙楼,厅内语声喧哗,酒香扑鼻,有人在独酌,有人在对饮,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还有人闹中取静,在纹枰对弈,却也热闹非常。
石天云忙把廉云峰请上了楼。楼上雅座,果然不同,只有几位穿着讲究的人物在窃窃私语,见石天云和廉云峰上来,都起来致礼,石天云忙给大家介绍,厅的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名人字画,内容全与酒有关,有李白的《将 进 酒》、《月下独酌》、《把酒问月》、陆游的《醉 歌》,苏轼的《夜饮东坡醒复醉》,名画有《醉仙图》、《沽酒归》、《群芳宴》等,琳琅满目,十分雅致,只东墙的正中挂了一方大棋盘,与字画的装配格调上显得很不一致。
廉云峰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坐了,放眼楼下望去,见山川秀丽,大地景美,樵夫荷担,牧童横笛,山歌互答,此乐何极,正所谓“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廉云峰触景生情,感慨万千,不由得想起了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词句来,便轻声吟哦道:“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说起这醉仙楼,本是石天云所开设的一座高雅酒楼,仅下面一楼对外营业,二楼却上一些棋友、酒客聚会的地方。石天云自诩“醉仙楼主”,经常与一帮酒客、棋友品酿对弈于此,倒也快哉。
石天云正在与一位身穿绉长衫,细纱马褂,缙绅模样打扮的老者私语,一位短装束,身材魁梧的壮汉,上前央求道:“楼主,多日没见到您的精彩棋艺了,谅必又有新的进益,何不为我们表演一盘,使我们一饱眼福呢?”
石天云自谦道:“今天不是我献丑的时候,。”他指了指正在对窗观山景的廉云峰,续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是弈林界罕有其匹的一位高手。今天特地把他请了来,给大家做精彩表演。”
听说是一位少见的弈林高手到了,厅内在座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在廉云峰身上,见他年纪轻轻,仪表非凡,暗下里称赞不已。但也有人窃窃私语,道:“弈林中尽有浪得虚名之辈,这等年纪怎的就会成为罕有其匹的象棋高手了呢?除非在娘胎里就学会了下棋。倒要看看他的棋艺如何。”
他们的私语的声音尽管很低很低,却俱廉云峰听在耳中。他全当没有听见,只心中怏怏不乐。 厅内,议论之声正隆,石天云朗声道:“大家静一静。今天就不单独对弈了,请我这位朋友给大家表演车轮战,一对十。”
石天云话音刚落,厅内又是一片谈论声。 “一对十?除非他长十个脑子。” “这十盘棋,咱们少说也赢他八盘。” “如此说来,车轮战岂不要变成车轮输。”
当石天云宣布一对十车轮战后,廉云峰本想起座谦虚一番:“在诸位前辈、高手面前,晚辈怎敢逞能。”可当他听了适才的议论之声,心中的怏怏不乐,已是变成颇为恼怒了,暗道:“下棋讲的实力,今天我若不拿出真实本事来,谅必你们也不服气。”想到这里,廉云峰朗声道:“我再加一个条件。”众人只当廉云峰怯阵了,提条件,想找台阶下台,于是有人反唇讥道:“下棋也不能怯阵。楼主已讲好,一对十,我们就是要看一看这一对十的车轮战如何下,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嘛。”
廉云峰肃容道:“我不是怯阵,我要盲战背阵。”
有人迫不急待地问:“何为盲战背阵,倒要领教。”
廉云峰“哼”一声道:“背阵就是下蒙目棋。你们十人明下,我暗下。即背转身去,不看棋盘。”
廉云峰话语甫毕,厅内又是一阵议论声。 “简直是开玩笑,这样的对弈,恐怕开天辟地以来还未有过。” “太小看我们的棋艺了。” “杀一杀他的狂妄之气,今天这十盘棋全让他吃鸭蛋。”
正在这时,只见石天云泰然道:“别嚷了,快把桌子摆好。”
于是大家分头搬桌调椅摆棋盘,一片杂乱的磕碰声过后,十九方桌已一字儿摆开,每张桌上棋盘棋子也都摆得整整齐齐。石天云一数,上阵应战的只有八位棋手,便对那位身材魁梧的壮汉道:“到楼下去找两位 棋手和十名走棋的来。”
霎时,两位棋手和十侠代廉云峰和十位代廉云峰走棋的人上得楼来,大家按座位坐好,石天云报着。十盘棋,廉云峰皆执黑棋走后手。他仍坐在窗前,背对十副棋盘,从容之极,似是仍在玻璃前观山景。
一场别开生面的棋艺较量开始了。
按照台次的顺序,棋手每走一步棋,石天云便用高吭响亮的声调报出,是什么棋子,从什么位置走到什么位置,都一一报得清清楚楚。
廉云峰时而闭目沉思,时而放眼观看窗外的景色,不慌不忙,从容以对。他思路敏捷,算度准确,运子如飞。响亮的报着声和此起彼伏的落子声中,尚不到半个时辰,有五盘棋廉云峰已取得了胜利,所剩五盘也都进入了残棋。
下蒙目棋,最怕对手做手脚。第七台执红棋的是一位穿蓝布长衫,约四十岁年纪的中年人,还真的做了手脚。他见廉云峰已胜了五盘,自己这盘棋也岌岌可危,便胡乱走将起来,且乘人不注意之机,偷偷将廉云峰的一只六路黑马拿掉。走到第37个回合时,当他走了一步棋后,廉云峰却恰恰走了步跃上这只马的应着。中年人装得一本正经地道:”老弟,你这棋走迷糊了吧,怎么连自己还有几个子都记不住了呢?你这只黑马不是早已被我宰了马肉吃了吗?”
廉云峰理直气壮地问道:“你何时吃我这只马的?” 中年人一口咬定,说没有这只黑马,廉云峰坚持已见,说有这只黑马,两人各说各词,各持各理。这时,已败下阵去的五位棋手相继围了上来。于是有人道:“你们二位,肯定有一位是赖棋了。下棋输赢事小,可不能赖棋。”
当时下棋,既不计时间,又没人作记录,何以为据呢?一时难坏了石天云,无法公断。廉云峰却心里明白,知道这位中年人是在蓄意给出难题,以便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洋相,他心气略有平静,说道:“这盘棋我们按照刚才走的步数复一盘棋,到第37个回合时,如果棋型与现在棋型一样,说明我的记是正确的,有没有那只马,自然是一目了然;如果棋型不一样,说明没有这只六路黑马,到底谁做了手脚,到时定会一清二楚。”
有人马上将棋盘棋子摆好,由石天云代为走子,廉云峰仍是蒙目,便一招一式的复起盘来。复到第37个回合,盘上的棋型与刚才实战听棋型完全一样,只是多了一只六路黑马。
“事情已很明白,”石天云正色道:“弈道虽小,棋品最高,下棋可不能干那些偷偷摸摸的事。”
中年人顿时脸红得像关公,吱唔搪塞道:“对弈中,那只马无意中被衫袖蹭掉,是我一时没记清。”
廉云峰不悄一顾,更不去理会,忙背向坐好,继续与其余五人对弈起来。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五名对手相继败下阵去。十盘棋,经仅经过不到一个时辰的对弈,廉云峰大获全胜。楼厅内顿时一片哗然,赞扬声四起。 “棋艺高超,妙着迭出!我等怎堪与之相抗?” “真是天下少有神弈手!”
还有人细算了一下帐,不胜感慨地道:“就按平均每盘棋三十余回吧,十盘棋就得三百个回合,要不是有特异才能的人,何以能背得出来?简直不可思议。”
这些棋友、酒客,大都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学士,棋艺上在当地颇有微名,他们保佩服皇甫彦、亦清道长和石天云。除此,他们轻易是不肯赞许别人的棋艺的。管窥之见,岂能与天地之硕大相比,他们第一次遇到廉云峰这等象棋高手,自然要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第十二回
品酿斗酒抒愁怀
楼厅内,欢声笑语,气氛热烈,廉云峰一时成了神奇人物。石天云朗声道:“今天,为云峰贤弟的到来,为云峰贤弟的精彩棋艺表演,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向杯。”他转身冲着楼梯口向楼下招呼道:“伙计们,把各种好酒给我搬上来!”
醉仙楼收藏有各种陈酒佳酿,但轻易不出窖开坛。石天云让伙计们把各种好酒都搬上来,足见已把廉云峰作为最高贵的朋友。
霎明,只听得一阵脚踏梯板的“咚咚”响声,八位跑堂的每人搬了一坛酒,鱼贯上得楼来。接着,又有几位跑堂的连送上酒菜,山珍海味,拼盘凉拌,虽不能说无美不俱,无鲜不备,却是琳琅满目,极为丰盛的一桌酒宴。廉云峰以客人的身份坐了首席,旁边石天云相陪。
酒宴开始,把酒递盏,笑颜相对。不多会儿,酒过三巡,菜上三道,廉云峰三杯美酒下肚,脸上微红,甚是欢畅。
石天云伸箸挟了块辣子鸡放在嘴里嚼着,道:“喝酒湎有名堂,方有畅饮。下面开始品尝美酒。”
众人无不欢颜,不由得问道:“请问楼主,如何品尝,愿闻其详。”
“且听我说。”石天云眨了眨眼,略有所思,指了指刚搬上来的几坛酒,道:“这里有酒八坛,每天一坛酒,由一人品尝,众人各陪饮一杯。品尝者必须作诗或背颂古人诗句,而诗必须紧紧扣住一个“酒”字,还要说出是什么酒以及酒的来历,特点等,否则罚饮一杯。”
众人齐声赞道:“这倒别有一番情趣。”
石天云让跑堂将适才所用的酒杯搞撤去,每人面前放了一只铜爵,论容量,少说也是撤去酒杯的十倍。
有人打趣疲乏:“楼主,怎么时候换戏了?”
石天云呵呵笑道:“小杯不足以解饮,只有换大家伙方显得痛快!”
说笑间,已开了第一坛酒,各满满斟了一爵,顿时酒香满厅。
石天云郑重其事地道:“我既是东道主,又是监酒者,自然只可陪饮,不能参加品尝。不过,我也得作诗一道,赠给云峰贤弟。”他略有所思,缓缓点了点头,吟道:“逢时对酒合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万两黄金未为宝,一身安乐值钱多。”
诗虽有些消沉,但众碍于石天云的身份,怎敢有别议,仍是一片奉承叫好声:“好诗,好诗!第一句就紧紧扣住了一个‘酒’字。楼主文才横溢,诗出不凡。!”
赞扬声中,石天云笑容满面,道:“我宣布,现在开始品酒。”他转向廉云峰续道:“第一坛,自然是先由客人云峰贤弟品尝了。”
廉云峰并不推让,端起铜爵呷了一口酒,慢慢品尝了一番,心中已明然,然后将爵放下,道:“此酒诸味调和,醇香浓郁,入口绵短甜,回味悠长乃酒中之上口。”
有人急不可待地问道:“廉相公,那么是什么酒呢?”
廉云峰慢声慢调地道:“此酒嘛,乃万酒之本源。《说文解字·中部》有云:‘古老少康初作箕帚、秫酒’。少康者,周期杜康也,乃酿酒之创始人,故他所发明的酒叫杜康酒,距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常饮此酒,不但可以延年益寿,而且可以解愁忘忧。是以魏武帝曹操在《短歌行》中有诗允:“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廉云峰话声甫毕,众人异口同声地赞道:“廉相公博古通今,对酒之源流深有研究。佩服,佩服!为廉相公干杯。!”
众人举爵一饮而尽。
众人刚将手中的爵放下,第二坛酒已经打开。这次该坐在廉云峰身旁的那位缙绅模样打扮的老者品尝。他把湖绉长衫往上一撩,抻了抻细纱马褂,然后端起铜爵呷了一口,细品慢尝了一番,微微点头道:“战国时代,赵国武灵王筑丛台于国都邯郸,于台上检阅军伍,观舞饮酒作乐,至今仍留有名胜古迹,故邯郸又有丛台之称。此酒嘛,乃丛台酒也。”老者摇头晃脑,捋了一下胡须,引经据典地续道:“追溯邯郸酿酒,已有两千多年悠久历史,赵国武灵年间,此酒即被列为珍品,扬名列国。以后流传下来,为历朝历代的文人酒客所崇尚。唐朝诗人王昌龄就有‘邯郸饮来酒未消,城北原平犁皂雕;射杀空营两腾虎,回身射月似弓鞘’的名句。”
话到这里,缙绅模样的老者面带喜色,举爵又呷一口酒,捻须续道:“此酒嘛,系采用优质高梁为主要原料,配以小麦制曲,因体陈酿而成。具有无色透明,醇香柔和,入口绵软,落口甜净,回味悠长之特点。饮后有解除疲劳,爽神益壮之效能,乃酒中之佳品也。”
“品尝正确,当干一杯。”赞扬声中,众人举爵而尽。
第三坛酒,轮到适才跟廉云峰赖棋的那位中年人品尝,品过之后,中年人道:“四川邛崃自秦建置以来,古称临邛。西汉文君当垆,相如涤器,在此设市卖酒,佳话传知古。其后,市人依其法酿制美酒,流传至今。今天我们品尝的正是久负盛名的文君酒。酒以稻谷为原料,大小麦制曲,老窖发酵,蒸溜陈酿而成。酿造用水,系文君古井水脉佳泉。酒质量具有窖香浓郁,柔绵醇净,甘冽爽口,回味悠长的独特风格。”
中年人对各种名酒颇有研究,品尝正确,但虽粗通文墨,却不精于诗道,既背诵不上古人的诗句来,一时自己也作不出来。他想起了前蜀韦庄的诗作中有“翠娆争劝临邛酒”的诗句,但只此一句,别的却背不出来。又想起宋朝大诗人陆游的诗中有“又向文君井畔来”之句,但也只限于这一句,一时急得满得大汗,在众人的催促下,好歹瞎编了四句。只听他念道:“堪笑古时卓文君,携酒离家图私奔,司马调琴招凤凰,美酒下肚结同心。”
众人听罢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有人道:“你这叫什么诗哟,怎见得卓广君是带着酒离开家的?再说,司马相如弹奏的是一曲‘凤求凰’,如何就成了‘招凤凰’呢?”
中年人瞪大眼睛,辩道:“卓文君离家的时候,要不是带上一瓶美酒,说不定司马相如还不娶她呢?”
话声甫毕,楼厅内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有人又问道:“那你说,司马相如是喜欢酒,还是喜欢卓文君。”
中年人也斜着眼睛瞅了那人一眼,道:“他呀,喜欢酒也喜欢人,这叫一箭双雕。”
有人附合道:“这也说得过去。”
中年人又道:“至于‘招凤凰’之说嘛,用在此处最恰当不过了,可以说是画龙点眼之笔,全诗的诗眼所在。皆因这位司马先生琴弹得好,凤凰嘛,一听那悦耳的琴声,一展翅膀‘扑扑楞楞’地可就飞来了。与‘私奔’句乃是呼应之笔,可为妙哉。”
楼厅内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笑声甫毕,石天云道:“诗虽略显粗俗,却也合情合理。来,同干一爵。”众人又是举爵而尽。
第四坛酒,品尝的是一位面貌清秀、举止斯文、年龄与廉云峰相若的青年人。青年人也是杯中之物的行家里手,他端起爵来,放到唇边只嘘了一点点,心里却已然有了数。他咂了咂嘴,微微点了点头,把爵放在桌子上,巡视了大家一眼。
“我先给大家讲一个‘林河仙酒醉萧何’的故事。’青年人抿嘴笑笑,略思片刻,道,话说汉高祖刘邦,坐了龙延后,因没有一部完整的法律,国家难以治理,整天为此而发愁。后来,刘邦听说有个名叫丘生的人编写了一部安邦治国的律书,便派萧何前去查访。萧何离开长安,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一天,萧何正打马走着,忽觉酒香扑鼻,一打听,原来是到了林河。”
青年人端起爵来又嘘了一口酒,伸出舌头抿了抿嘴唇。
有人急不可奈地问道:“你快说呀,萧何到了林河,闻到了酒香,又怎么样呢?”
有人一旁插话道:“那还用问,听说萧何是个有名的‘酒鬼’,准得一醉方休。”
“果然,萧何禁不住酒香的诱惑,寻味而去。”青年人慢声细语,继续讲那故事。
杨柳依依,风景宜人。在那绿树环绕中,一座酒楼出现在面前,但见店前高挑着“林河仙酒”的酒帘,招人显眼,萧何滚鞍下马,乘兴上了酒楼,很想痛饮一番。可惜,只喝了三杯,就醉倒在地,不省人事,三天之后方始醒转。“
故事讲到了这里,楼厅内又哄然响起了一阵议论之声。
“这酒端的是厉害之极!”
“我就不信,三杯酒能醉三天!”
“不信,你就听我说。”青年人故作一本正经,续道:“萧何办完公事,回朝交旨,刘邦责问他为何逾期三日而归。萧何怎敢欺主?只好把林河醉酒的事儿如实相告。刘邦心中起疑,便派人飞马取来了林河酒,正要亲自尝一尝,萧何撩袍端带迈前一步奏道:“主公,此酒大有来历。有次王母娘娘开蟠桃盛会,各路神仙争相敬酒,她一时高兴,喝了个酩酊大醉,耍起酒风来,不料一拂袍袖把酒坛打翻,仙酒全滴洒在林河的一口水井里,酒香四溢,方圆百里皆可闻到。后来,人们用此井水酿出来的酒,仍有种醉人的馥香。主公,此酒委实不可多饮。”刘邦摇了摇头,仗着酒量大,哪听劝告,一连喝了三大口,却顿时醉倒在金殿上,梦中还在感叹:“林河酒,真仍仙酒也!”
青年人讲的故事,使得四座皆惊,无不动容。有人迫不急待的问:“快说说,这
叫什么酒?”
青年人示及回答,跟廉云峰赖棋的那位中年人,嘿嘿笑了声道:“这酒谁喝谁醉,算得了什么仙酒。”
有人反问道;“那你说是什么酒?”
“要我说呀,”中年人翻动了一下眼皮,故作一本正经地道:“怕不是王母娘娘的洗脚水、迷魂汤?!这小妞贯会使迷魂汤迷人。萧何,刘邦分明是被王母娘娘迷倒了,哪里是醉倒了!”
楼厅内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笑声刚止,青年人提高了嗓门正容道:“这酒叫‘林河仙酒’,又名‘醉萧何’。”
有人将信将疑,道:“听这名字倒是不错,不知酒质如何?”
“自然是酒中上品,”青年人端起爵来又抿了一口,道:“此酒承袭古法,老窖发酵,系吸取王母娘娘洒进仙酒的那口千年古井里的水酿制而成,具有清澈透明、口感软绵、留香长久等特点。因此,历代名人颇多问津。”青年人将爵放下,用手抹了抹嘴唇,续道:“那次汉承相萧何,喝了三杯,醉了三天,醒来后就赞叹不已:‘美哉,林酒也!’其后醉仙李太白,慕名访宋州(现在的河南商乒),到了林河,饮酒赋诗,豪兴大发,在《梁园吟》中吟出了‘且饮美酒上高楼,五月不热疑青秋’的佳句。还有,宋代开国之君赵匡胤,曾用林河仙酒干出了‘杯酒释兵权’的壮举。”
青年人在品酒上的’学富五车‘,对林河仙酒的一番讲说,使在座众人,无不折服,石天云兴致勃勃地道:“品尝正确。来,同干一爵!”
众人举爵而尽,随着一片咂嘴声,连声赞道:“果然是美哉,林何仙酒也!”
品尝第五坛酒那位装束,身材魁梧的壮汉。他本行武出身,拳脚棍棒颇有过人之处,
喝酒也是行家里手。品过之后,壮汉道;“这酒叫刘伶醉,听人讲,晋朝有位叫刘伶的名士,不远千里到遂城(今河北徐水)访友人张华,常以此酒为乐,每次必喝得酩酊大醉,故而得名。此酒精选优质高梁、小麦、豌豆为原料,配以太行山下瀑河圉之甘泉井水酿造而成。酒质具有醇和绵甜、饮后余香之风味及爽神益壮之效能。
壮汉不太通文墨,对于吟诗填词更是不入门径,好在以编几句顺口溜。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红鼻子老头,壮汉一双眸子在那老头的红鼻子上转了转,灵机一动,凑上四句。只听他念道:“一个辣椒脸上挂,酒糟鼻儿放光华,有人要是闻一闻,醉得喊爹又叫妈。”
众人听罢,禁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那红鼻子老头却是苦笑不得,壮汉忙解释道:“你们说,酒糟鼻子算不算红辣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酒的精华都积聚在鼻子上,酒劲一定不小,闻一下焉有不醉。”
石天云止住笑声,道:“酒嘛,品尝得倒也正确,只是诗作得太粗俗了,当罚一爵。”
“罚就罚。”壮汉并不推卸,陪众人把爵中的酒饮完后,又倒了满满一爵,一饮而尽。
大家又品尝了两坛,有半数的人已是不胜酒力,醉得晃晃悠悠。要知道,一爵酒少说也有五两,每人已喝了七爵,再加上开宴时的三杯,按十六两一斤算,每人已喝了二斤多酒,但廉云峰却一点事也没有。刚开始时饮时,他脸色有些微红,饮到后来连微红也不见了,只汗毛孔中渗出了小小汗珠,益发谈笑风生,神采奕奕。
石天云已然看出廉云峰酒量达人。他要让他喝个够,喝个痛快,于是说道:“八坛酒,我们已经品尝了七坛,大多数人已醉倒,还有最后一坛,就不品尝了。云峰贤弟棋艺高超,想必酒量也超卓。《水经注·沔水》中有云:‘日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今天你我兄弟痛痛快快喝个够,一醉方休。”
廉云峰酒兴正浓,正要开怀畅饮一番,说道:“舍命陪君子,当奉陪到底。”
因大部分人早已醉倒难支,一个个躺倒在地板上,醉态百出。没有醉有只有廉云峰、石天云、那位身材魁梧的壮汉和缙绅模样的老者四人。石天云道:“所剩我们四人,想必都还有一定的酒量,何不比一比,看谁的酒量为最呢?”
石天云话语甫毕,其余三人欣然同意,齐声应道:“就此比比看!”
四人围坐一桌,打开了第八坛酒,顿时一阵浓郁的酒香之气充溢在酒厅里,每人斟了满满一爵,于是一场渴酒比赛开始了。
石天云举爵道:“现在比赛开始,干。”
众人一饮而尽,又斟上了第二爵。
廉云峰小时虽家境贫寒,但因长年在茶馆里,各种下棋喝酒的人多有所接触,又因自己从小就嗜好饮酒,因此对各种酒颇为熟悉。当这第八坛酒打开后,他先是闻到异香扑鼻,待饮完一爵后,果然唇齿生芬,仔细回味了一番,觉得此酒具备了适才所品尝的各种酒的特点。除此,突出的一点是酒味纯正,入口绵柔清雅,余香悠长,委实是世上少见。
廉云峰又低头仔细看了看爵中的酒,见酒体晶莹清澈,胜似玉液琼浆,却怎么也品尝不出是什么酒来。于是他转向石天云道:“适才饮罢一爵,只觉得此酒十分受用好喝,小弟却尝不出是什么酒来,岂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为人所笑?还望仁兄赐教。”
石天云面现颇为自豪之色,笑道:“此酒乃先父在世时,吸取了各种名酒的特长,精心酿制而成,取名叫醉仙液。”
没等石天云把话说完,缙绅模样的老者插话奉承道;”怪不得如此好喝。老夫与醉仙楼的来往少说也有三十年,却不曾喝得一滴,廉相公真是口福不浅。”老者略有所思,然后摇头晃脑地吟道:“三杯入腹浑身泰,一滴沾唇满口香。”
听了老者的赞扬,石天云十分欢喜,忙说道:“来,我们还是先喝酒。”于是大家又满饮一爵。
石天云继续讲那酒的名贵,又道:“听先父讲,醉仙液酒十分难酿制。所用的原料乃提取五谷中的料心为曲,以舜王泉水、清明的雪水和蟠桃鲜汁为引,加入天麻、阿胶、黄芪、砂仁、长白山人参,阿尔泰山银莲花、天山雪莲等十多种名贵药材,酿制后放在坛里密封,然后埋在地下,要待五十年后方能取饮。此酒具有滋补心肾、抗衰失正、补气养备,舒筋强骨、和脾健胃、耳目聪明、增寿延年、返老还童等多种功能。先父在世时,曾留下了四句诗,至今我还记得清楚。”石天云闭目沉思有倾,然后拿腔作调地念道:“金灶刚开火,仙桃正发萼;童颜若可驻,何惜醉机液。”
众人又是一片奉承声:“好诗,好诗,真是难得的好诗。怪不得楼主文才横溢,原来家学渊源。”
石天云难以掩盖脸上的喜悦之色,道:“先父一生只酿制了三坛醉仙液。醉仙楼开业时,请亲朋好友们喝去一坛;先父晚年间养身用去了一坛,如今只剩下这一坛了。”
只听得缙绅模样的老者又吟诗赞道:“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真是天下难得的好酒。就是当今皇上经常饮的莲花白、菊花白、菖蒲酒等著名宫延御酒,也远非此酒可比。”
说笑间,四人又一齐同干了几爵,缙绅模样的老者已醉得如同烂泥一般,摇摇晃晃退出了“赛场”。老者翻了翻眼珠,语不成句地道;“廉公子饮似……长鲸吸……百川,好……酒量。有……本事,你把……这座醉仙楼……也喝……喝下去。我要做……神仙去了。”说罢,老者倒在了地板上。
廉云峰知道这是语无伦次的醉话,也不去理他。此时石天云也酒醉难当,好在说话还勉强拿捏得住,道声:“贤弟,我也实在不行了。你海量,恕我无力相陪,你喝吧,喝吧。”
石天云身上绵软难支,说罢也躺倒在地板上做起“醉仙”来。
跑堂的见横七坚八躺了一地人,连忙端来了特效醒酒汤,每人给灌了一碗,此起彼伏的酒鼾睡梦声仍是响成一片,恰如一曲高低音相间的几重唱。
剩下只有廉云峰和那位壮汉了。此时廉云峰已有七、八分酒意,脑子里却还清楚。他对壮汉笑笑,以挑战的口气道:“适才品酒时,你被罚,比我多喝了一爵。这样比赛是不公平的。来来来,我把这爵酒补上,再跟你见个高低。”
廉云峰搬起酒坛,斟满一爵,一口气喝将下去,又斟满一爵,也给壮汉面前的空爵斟满。于是,两人一爵一爵地喝将起来。连喝几爵,兀是不分高低。
廉云峰酒兴正兴起,但却已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他把上衣脱掉,贴身只挂一件褪了色的红兜肚。壮汉一看,不由得张目结舌,发起呆起来。
原来那红兜肚,颇有些来历。廉云峰的生身之父任立德,当年曾有“弈林酒仙”之称,每每与人对弈时,只要酒喝得微熏,往往就会妙着叠出。在棋艺上,任立德对起兵局有着独特的研究和创造,成为弈林绝艺之一。起兵局又叫“仙人指路”,因此弈林人士又称任立德为“任仙人”。
任立德也常因好酒贪杯而误事。为此,他的高堂老母给定了个规定,一次只准喝二斤半,绝对不许超过这个量。为让儿子时时记住这一规定,老太太便亲自给绣在了一件红兜肚上。
廉云峰幼年生身母亲病逝后,父亲任立德带着他闯关东,路过昌平州,暂时栖身廉珂家。在那一段时间里,任立德接触了一些棋朋酒友,每次与人对饮,儿子总哭闹着要喝几杯,小小孩童已是表现出非凡的酒量。见此情景,任立德不胜感慨地对朋友言疲乏:“有其父,必有其子,小小孩童如此嗜饮,将来准是一个高阳酒徒!”
后来,任立德偶得重病,临终前,为了告戒儿子少饮酒,便把贴身穿的这件兜肚脱下来,给儿子穿在身上。这也是任家唯一的一件“传家之宝。”
任立德的母亲绣这件兜肚时,数学上的小数点刚在中国时兴。老太太赶着时髦,把二斤半“三个字用阿拉伯数字绣成“2·8斤”(当时秤的计量单位为16两一斤)。这件红兜肚,姑且不说在任立德身上穿了多少年,只传给廉云峰也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年深日久,中间那一小数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磨损掉了,也就变成了28斤。壮汉又怎知其中这里。
当下,廉云峰举爵向壮汉邀请道:“酒逢知已千杯少。来,干!”说罢,仰脖又将一爵酒喝了个罄尽。
那壮汉端起爵,却迟迟不肯喝下去,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廉云峰身上的红兜肚。
他是一位行武出身的人,向来好争强斗胜。他觉得枰场上输给廉云峰情有可原,酒场中却是不能输。可当他看见这件兜肚后,心中一凛,却又直打怵,暗自思忖:“奉家母之命,只话喝28斤,要是没有家母之命,放开来喝呢?如此大的酒量,我又怎可与之相比呢?”
斗酒与比武,对弈同一道理,既要有实力,又要有勇气。所谓勇气就是通常所说的精神支柱。两人拼比,在实力相若的情况下,胜负取决于勇气。勇气没了,就等于塌了精神支柱,焉得不败。
壮汉乍一看见那红兜肚,可以说已吓得没了勇气,精神野柱一塌,顿时已感到酒力上涌,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不由已地摇晃起来。廉云峰却连连举爵相邀,道:“来,干呀,干呀!”
面对对方的“叫阵”,壮汉的勇气又有所回升,自是不甘示弱,重又端起爵来,摇摇晃晃,一爵酒却怎么也放不到唇边,最后哆哆嗦嗦将满满一爵酒照着鼻尖倒将下去,只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大咳不止。
待壮汉刚止住咳声,翻了翻白眼珠,猝然醉翻在地,不省人事。
“哈哈哈哈……”廉云峰大笑了起来,笑声震人耳鼓,在楼厅里回荡着。
此时他虽然已有了九成酒意,脑子里微感迷糊,但显然还没有大醉,然而笑声已不正常。
廉云峰站了起来,一条腿踏在凳子上,斟满一爵酒后,把酒坛子放在膝盖上,一手扶了坛子,一手端起了爵,扫视了一眼横七坚八躺在地上的棋朋酒友,又大笑了几声,自言自语地道:“你们都醉倒成仙了,只有我一个人了,没人陪我,我一个人喝。”
他饮干了一爵,搬起坛子又斟满一爵,却无意中把目光停在了胸前的红兜肚上,不由得思潮纷涌,两眼瞪得又圆又大,显然是一股怒气在急剧升腾着。
他想起了生身父母的穷苦病死,想起了养父一家的惨遭杀害,心中的痛苦、悲愤如同烈酒烧心,再也难以抑制,由自言自语变成了大声呼喊:“下棋的也是人,为什么几代下棋几代穷,任人宰割,任人屠戳?”
霎那间,廉云峰酒力上涌,胸中如同有一团烈火在强烈地燃烧着。猛可里,他抡起拳头,如疯似狂地捶打着胸脯,喊叫声近似歇斯底里:“世道如恶虎,到处在吃人!如今害得我无家可归,落难他乡。酒能解千忧,酒能忘万愁,却怎么能解得了我满腹的忧和愁。”
应当说,廉云峰尚还没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但却已失去了控制。就此时他的举止来看,显然是已神经麻醉,近似疯癫。他冷笑几声,又恢复了喃喃自语:“酒能解忧忧加忧,酒能浇愁愁添愁!”
他端起爵来,只听得喉头“咕咚咕咚”作响,又是一饮而尽。
“一醉方体,醉死痛快!醉死痛快!”廉云峰自斟自饮,又连饮几爵。
正在这时,廉云峰醉意朦胧中似曾听得楼下有吵闹之声,待得一阵轻微的楼梯板响声过后,霎忽间一位小叫化子已站在了他面前。
小叫化先是朝廉云峰嘻嘻笑了笑,却突然变得面容端肃,道:“醉仙楼的佳客,好大的胆子竟敢耍酒疯在此大骂朝廷,你还要不命?”
经小叫化这么一点,廉云峰自知酒后失方,不由得大惊失色,顿时吓得自眉心冒出了涔涔冷汗。
“嘿嘿……,”小叫化换了副笑脸,道;“廉相公,不,我应该叫你廉大哥,没人陪你喝酒我来陪你喝。”
小叫化落落大方地坐在廉云峰身旁的一个座位上。
酒浇愁肠,廉云峰虽说还没有酒力难支,但确也醉了。岂料,小叫化的突然到来,他的一番言语,倒把廉云峰惊醒了。
廉云峰惊心略静,仔细地打量起身旁的小叫化来。见他十三、四岁的年纪,蓬头垢面,鼻孔下挂了两筒鼻涕,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光着的两只脚上盖了厚厚一层泥灰,似是刷了一层深灰色的油漆,但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显得十分机灵。廉云峰向小叫化笑笑,问道:“怎么,你也喜欢渴酒。”
小叫化一派天真,爽快地笑道;“喜欢,太喜欢了!”小叫化眨了眨眼,续道:“酒酒酒,家家有,有钱的上天堂,没钱的下地狱。”
小叫化的话,顿时使廉云峰感兴趣起来。觉得这话虽出自一个示成年的孩童之口,却十分有哲理,不由得对小叫化产生了几分亲切感。正要开口再问什么,小叫化却突然收敛了笑容,瞪大了眼睛,道;“我是好人,你是不是好人?”
廉云峰伸手抚摸了一下小叫化的头,答道:“我当然也是好人喽。”
小叫化面色严如冰霜,冷声道;“那可不见得。我说你是好人,你才算是好人,我要说你不是好人,你就不是好人?”
廉云峰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叫化稚气的面孔,仍笑笑道:“噢,这么说需要得到你的批准,我方能算作好人?那你说,我怎样才能算作好人。”
小叫化道:“你要让我陪你喝酒,你就是好人。你要不让我陪你喝酒,你就不是好人。”
廉云峰对小叫化产生了几分亲切感,禁不住哈哈大笑道;‘这样的好人太好当了。来,我请你陪我喝酒。”
廉云峰搬起坛来刚斟满一爵酒,小叫化早已馋涎欲滴,急不可待,伸手将一爵酒夺过去,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将下去。马上换了副笑脸,连声道:“好酒,好酒,这酒真是好,廉大哥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此时,廉云峰已觉得小叫化十分可爱,亲切地称起小弟弟来。他把自己的座位往小叫化身旁挪了挪,握住小叫化的手,道:“小弟弟,既然你已批准我是好人了,那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叫化稚气的笑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阴云,沉默了片刻方始摇了摇头,轻声答道:“我不知道。”
廉云峰感到奇怪,暗自思忖:“这么大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于是又问道:“你父母姓什么?”
小叫化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父母,因此也没有姓。”
这孩子怎么会没有父母呢?又怎么会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呢?廉云峰益发觉得奇怪,正要开口问什么,只听得小叫化又道;“在南方时,人家都管我叫江南流浪儿。”
小叫化眼里已滚下了两颗泪珠。在那灰垢的脸上恰似两颗闪亮的银珠。
廉云峰的童年时代也是在饥饿与苦难中度过的,他接触过许多苦难的孩子,了解这类孩子的苦衷。他猜测,坐在自己身旁的小叫化,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以后知心知底了自然会了解,时下不可追问他的往事,免得让他伤心。他又斟满两爵酒,刚要把话题压下,小叫化却主动说道:“廉大哥,我说不上自己的名姓,实在对不起你。你还相信我是好人吧?”
廉云峰又笑道:“相信,相信。来,咱们再喝一爵。”
廉云峰饮完自己爵中的酒,小叫化也破涕为笑,又干了一爵。
廉云峰十分高兴,一双眸子在小叫化身上频频转动着,略有所思,道:“小弟弟,‘江南流浪儿’这个名字不好听,就把后面三个字去掉,叫江南吧。”
小叫化眨了眨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道:“那好吧,以后廉大哥就叫我江南。”廉云峰忽然浓眉一挑,问道:“江南,我来问你,这醉仙楼二楼是不让外人进的,你是如何上来的。”
“何止是二楼不让进,就是一楼也不让进。”江南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显现着机灵,说道:“你和醉仙楼主刚上山的时候,我一看你们俩是好人,就在后面悄悄跟上了。你们俩说的话我全听见了,连叫什么名字我也知道。上得山来,你们进了楼,他们不让我进,后来我急了,跟他吵起来,并骗他们,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江南两手往前一推,做了个手势,绘声绘色地续道:“我推开了阻拦我的人,冲进了醉仙楼,上了楼梯。楼里的店伙们也跟了上来,要把我拉出去。于是我吓唬他们说,楼上有我的朋友,他是醉机楼的佳客,要惊动了佳客谁负责?他们让我这么一吓唬,谁也不敢阻拦了。”
廉云峰拍了一下江南的肩头赞道:“真有你的!”
两谈到高兴处,又各自饮了一爵。到此,江南已是喝了三爵,沾满灰垢的脸上泛出了红润。廉云峰怕他喝醉,但假装自己酒醉,道:“江南我已醉了,不能陪你喝了。你也别喝了,吃些菜,饱饱肚子。以后我慢慢陪你喝。”
江南果然也不喝了,把几盘剩菜拉放在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吃将起来。”
就在廉云峰陪江南对饮的时候,醉倒在地板上的“醉仙”们,因都喝了特效醒酒汤,又美美的睡了一觉,一个个相继醒转过来。他们见廉云峰仍在喝酒,而陪同他的是一位蓬头垢面的小叫化,不由得人人吃惊,个个错愕,只是坐在地板上愣着看他们喝酒,哪里还顿得上站起来。
江南吃了几样菜,也就不吃了。他打了个饱嗝,忽然问廉云峰道:“你会下棋吗?”
廉云峰笑道:“多少会一点。”
江南话没深浅地道:“虽说你会下棋,可以跟我下,我准保把你杀个一败涂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指着江南怒容相叱道:“这厮端的是好大胆,竟敢向廉相公挑战。”
“挑战又待何妨?”廉云峰前后已喝了多少爵酒,不但别人知道,就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本来有些醉意,江南的突然到来,使他异常高兴,这才又陪江南喝了三爵。而这种醉仙液酒确实回味无穷,后劲十足。刚开始喝不觉得怎么样,待喝完后,廉云峰渐渐感到胸中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头脑发涨,两眼模糊,天旋地转,哪里还有心思下棋、可当江南提出后,却又忽然有了情绪,他强自抑制住酒劲,道:“既然江南小弟有弈兴,不妨我来陪你杀你一盘。”
此言甫毕,又是一阵议论声。
有人说:“你这小叫化是癞蛤蟆打哈哈,好大的口气!怎会是廉相公的对手?快别说大话逞能了。”
也有人说:“廉相公跟你下棋,这不等于陪着孩子玩嘛、回去找个师傅教会了再来下。”
众人的议论声中,廉云峰已把棋盘和棋子摆好。江南瞪大了眼睛道:“廉大哥,用小副小棋盘下棋太没有意思了。墙上那个棋盘闲着也没用,何不一用呢?”
廉云峰道:“那是表演或讲棋用的,平时下棋谁用它呀。”
江南道:“今天我是第一次与廉大哥见面,一定得用大棋盘。”
廉云峰道:“再说,那也只是个光棋盘,棋子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江南又向廉云峰瞪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道:“廉大哥,你知道吧,下棋可以用棋子,也可以不用棋子。”
廉云峰恍然大悟,道:“江南小弟莫非要与我下盲棋。”
江南道:“我不懂什么叫盲棋,我却经常对着空棋盘下棋。”
廉云峰心中一愣,觉得江南定必有些来历,本想问个明白,可又怕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话到了舌尖上又卷了回去。
众人一听这小叫化说话没遮拦,既没有礼貌,又充满了傲气,只以为他是一派胡言,本想把他轰走,但见廉云峰兴致正浓,不便拂他的意兴,只好一旁吹胡子瞪眼,敢怒而不敢言。“好,我就与你对着空棋盘下棋。”廉云峰拉了江南的手,一人提了一张凳子,
在大棋盘下并肩坐了。廉云峰道一声:“江南小弟,你先走棋吧。”
江南回绝道:“不,你是大哥,我应当尊敬你,咱们的第一盘械,理应让你先走。”
江南此方一出,旁观者又是一阵议论之声。
“说是尊敬相公,实则是瞧不起廉相公,这不等于说要让廉相公一先吗?太没礼貌了!”
廉云峰却觉得江南益发可爱,道声:“好,我先走。那我就先冲三路兵。”
江南全神贯注,两只大眼睛眨也眨动一下,紧紧盯着墙上的大棋盘。他一听廉云峰报出了着法,便也报出了自己的着法,道:“我挺七路卒。”
廉云峰不由得心中为之一震。忽然觉得,一是自己不该走仙人指路,二是觉得江南的应着十分奇特。
在与高手的对弈中,廉云峰还从来没见有人走过样的应着,不由得心下思付:“难道是江南棋艺上无章无法,胡乱走棋吗?”
可以说,仙人指路局是廉云峰的拿手绝艺,但不在遇到高手关键时刻,他是不会轻易走这种布局的。开始,他也委实没把江南的棋艺放在眼里,觉得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水平会有多高,既然他提出要下棋,不过是与他下着玩玩罢了。也许是酒力发作,脑子不太清醒,便随手走了步进三兵。当把棋子放下后,心中却又后悔,暗道:“跟一个孩子下棋,不该用自己的拿手戏开局。”
当江南走子后,廉云峰更是想了许多。他怎个不晓得,先走一方走仙人指路,意在先畅通马路,静以观变,其局势布置除担子炮外,其余均相宜。而黑方应对仙人指路局,有进三卒,以便使局面平分;左炮平七路,逼令红方飞相,跃马出车;飞三路正象,走缠角马;右炮平七路,借击侧翼,先出右车,这都是正着。而目下江南这步挺进七路卒,实属罕见,更使他费解。不由得心中暗道:“难道是江南新的变招。”
此时,廉云峰已觉得酒力大作,脑袋涨得十分沉重,要不是在下棋,他真想躺下美地睡一觉。他强打精神,但又往前冲了步三路兵,江南应以上左象,双方你来我往,棋盘上虽说一个棋子儿也没有,旁听者从他们的报着声中,却已觉到满盘风起云涌,兵嘶马鸣。
棋战进入中局,搏杀激烈。
经过交换子力后,大部分强子俱已兑,进入了较量功力的残局。又经过一番周旋,双方各剩下马炮兵士相全的官和之势。
廉云峰的目光从大棋盘移向江南,笑笑道:“江南小弟,你是想赢我,还是想就
此握手言和?”
江南正色道:“和棋就和棋,反正你也赢不了我。”
两人言和之后,楼厅内又是一片议论之声。
有人道:“莫非这小叫花棋艺上真有的两下子。”
也有人道:“恐怕是廉相公有意相让吧?”
廉云峰肃然道;“江南小弟棋艺上城府很深,一定是受过名人的指教。起手第一 步就走出了新变招,逼令我上当中套。对弈时,他守中有攻,攻中有守,有章有法,要不是我及时主动地把几个大子兑掉,这盘棋肯定是要败北的。”
众人愕然道:“想不到小叫化的棋艺如此厉害!”
廉云峰赞道:“江南委实是弈林中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今后只要刻苦用心,前途无可限量!”
廉云峰的话音刚落,续之而起的又是一阵楼梯板的“咚咚”作响声,人还没上得楼来,话语已在楼厅内响起:‘原来你在这里!”
第十三回
布奇阵三难新郎
廉云峰正在夸赞江南之际,忽听得楼梯板上有人喊叫了一声,不由得吃了一惊,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霎时,一位年七十,家人打扮的老人走上楼来。老人来到石天云面前,神色焦急,声音颤抖地道:“石少爷,你让我找得好苦。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丢在脑后头了呢?”
石天云忙解释道;“我这里陪几位朋友下棋,喝酒脱不得身。”
老人满脸怒气道:“下棋,喝酒我都不管,可你不能把这件大事耽了呀。人家那头的人大清早就来了,等了一在,可就不见你的身影,真急死人。”说着,老人上前拉住石天云的衣袖,续道:“走,快跟我回家,人家还在那里等着呢。”
两人的一番对话,使众人如同掉进闷葫芦。廉云峰不由得心下暗道:“他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呢?”
说起这件事来,委实有些荒唐。
人有所好,必为其迷,这话是一些儿也不差。就说象棋这玩艺儿吧,别看是一块一块的圆木头儿,却是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和无穷的魅力。有人一旦迷上了象棋,就象着了魔,往往被弄得神魂颠倒,想甩也甩不掉。时下,石天云就被象棋迷上,缠住了。那三十二枚棋子象影子似的在时刻追逐着他,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象棋,今天找这个对弈,明天找那个厮杀,成天不着家,另的事儿可就不怎么往心上去了,甚至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都忘了。
石天云家住石崖镇,是镇上有名的富户,其父亡故后由老家人石操持家务,尽管家底厚实,却那里经得了石天云挥霍折腾,没要几年,那火红的日子就渐渐衰落下来。石天云父母在世上,就已娶了妻室,怎奈红颜薄命,五年前一病夭亡,丢下了石天云光棍一条,虽说孤独凄凉,但因整天陶醉在对弈、饮酒之中,却也有自己的乐趣。
石崖镇一带,石天云的棋艺颇有些名声,与亦清道长、皇甫彦同称三大高手。
当时下棋被称为“贩夫走卒之戏”,棋手被列为三教九流,谁个瞧得起?因此,有不少棋手找不到媳妇,只好打光棍。要不棋盘上怎么会有光杆老将之说呢?
事情总是这样,有人不爱下棋,有人却又偏偏爱上了下棋的。皆因石天云的棋艺在当地出了些名声,他的车马炮打开了一个姑娘的心扉。
距石崖镇不远处有一上官屯,是有名的象棋村,屯上百来户人家,可以说家家会对弈,人人爱厮杀,虽说棋艺上高,然而棋艺之兴却蔚然成风,逢年过节,工余饭后,到处有人在摆盘对垒,就是遇那红白喜事,也多以象棋为乐。在上官屯,弈棋高明之士,无疑已成为人们钦敬的人物。
山川之秀,钟于一人。屯上有位复姓上官芳名婉霞的小姐,论人品长相,是百里挑一,自幼饱读子史经书,遍阅唐诗、宋词、元曲、对着窗户吹唢呐,早已成为名声在外的一位才女了。方圆百里之内,哪个不知,谁个不晓,这位上官小姐不但才貌无双,而且资质过人。真是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上官婉霞还有一手绝艺,就是象棋下得特别好,整个上官屯哪有人会是对手?堪称女中棋王。
在文才上,上官婉霞尤其精于歌词诗赋,虽说不能和李杜争强,却常以蔡琰,李易字、朱淑贞这班女流翰苑之才相比。她常常自思自叹,把历史上这些才女--数来,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怎奈月下老人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岂不可惜!难怪她们的怨恨之情,每每流露于字里行间。
上官婉霞蓄意要超过前人,定要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尽管提亲说媒的不计其数,却概莫有中意人。为选佳婿,可以说上官小姐是拿着针尖到处挑,挑来挑去,全县上下哪有合眼的?这一挑花了眼不当紧,不想豆蔻年华晃眼过去,自己终身大事可就耽了下来。这不是,时下这位小姐已是囫囵二十八的老姑娘了,尚待字闺中。
在苦恼之中,上官婉霞选婿之事,不得不降低了条件。好暗自思付:“要说文才上一定要找个比我强的,这事看来难了,有没有象棋比我下得好的呢?”想到这里,上官婉霞一张粉脸上一阵羞润一阵喜。于是下了这样的决心:“只要有人棋艺比我高,我便委身与此人。”
事情偏偏难以凑巧,寻来找去,到哪里找寻棋艺高超之人?
上官婉霞只晓得全县有三大象棋高手,一个是深山隐居的皇甫彦,已是耄耋之年的老翁,自然是不会议及亲事;一个是玉玄观的亦清道长,出家家人与婚姻二字无缘;第三个便是石天云,听说他结发之妻之新丧,恐怕也是曾经江河难为水了。上官婉霞数来数去,全县再没有棋艺上比自己高超的人,怎个不苦恼。
眼见得这一条件也不成了。上官婉霞心里一时觉到凄凉,便把自己所写的一些伤春诗词,一篇篇翻出来看。翻来翻去,觉得没有一首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倒是李清照所写的“调寄声声慢--伤秋”一首词刚好合了自己的情意。她认为易安居士最能体味在此等时刻女人的心情,那首“伤秋”好像是单为她上官婉霞而写。于是,便取下尾琴来,调弦按徽,铿铿锵锵地弹将起来。刚弹罢过门,又轻扬歌喉,慢扯声不地唱将起来: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
点点滴滴。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上官婉霞自弹自唱,弦翻真情,她的百无聊赖的心情尽在那凄凉婉转的歌声中表达出来。当唱到最后一句“怎一个愁字了得”时,她本想再重复一遍,但伤心之极,难过之极,歌声被抽噎之声所代替,再也唱不下去了。
合当该上官婉霞得配佳偶。皆因她这一轻弹慢唱,却嫁得了一个棋艺高超的丈夫,夫妻一唱一合,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月老有意把两位棋迷愣是用红线拴在了一起。这天,上官屯来了一位象棋高手,使上官婉霞芳心喜慰,终于如愿以偿。
你道此人是谁?就是被棋迷们称为全县三大象棋高手之一的石天云。
有人说,石天云见了象棋比老婆还亲,这话委实是不差。自从他的妻室亡故后,虽有续弦之意,却无选美之心。
一次,有人给石天云说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相貌般配,约好时间地点,人家女方来相亲。岂料,石天云只顾了与棋友纹枰对弈,一坐就是一整天,把相亲的事儿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让人家一等不来,二等不到,白白等了一天,满肚子的火气没地消发,美美的一桩亲事也就到此告吹。这事也便传扬开来,难怪人家议论说:“石天云宁可不要老婆,也离开不象棋。”
石天云在上官屯有一位棋友,就是上官婉霞的堂房哥哥上官文亮。一天,石天云外出路过上官屯,顺便看望上官文亮,两人没说上个三言五语,便展枰厮杀了起来。对弈间,上官文亮谈及石天云续娶之事,刚谈得入港,恰恰隔壁传来了悠扬的琴声,继之而起的是凄凉的歌唱声。石天云虽不怎么解音律,却也听出了个中情味。于是他问上官文亮道:“是谁在弹琴歌唱?”
上官文亮答道:“是我的一位堂妹。”他走了一步棋,续道:“说起我这位妹妹来,倒也百伶百俐,不但文章写得好,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而且善知音乐,能抚七弦之琴,知晓六艺之事,词呀曲呀的,唱得腔是腔,调是调。只是,已老大不少了,却尚没得配人家。”
事情虽是由石天云问:“谁在弹琴歌唱”引起,然而适才上官文亮的一席谈话,石天云像是闻而不听也似,两眼仍是全神贯注地在凝视棋盘上的车马炮的巧妙变化。尽管他的棋艺比上官文亮的棋艺高,棋盘上的形势也比上官文亮的好,但仍是一丝不苟,认真思考。
上官文亮又走了一步棋,见石天云对他的一席话毫无反应,便又续道:“要说我这位妹妹,这好那好,其实最为人们称道的还是棋下得好。我这水平,自然是无法与其相比,要真正厮杀起来,少说她也得让我一匹马。全屯男女老幼谁敢与之对弈?就是在咱们全县之中,能与之相对抗的人恐怕也十分难找。”
一听说棋下得好,猛得像触及了石天云的敏感神经,眼睛里放出兴奋的光道:“噢,竟有这等棋艺高超的女子?”
上官文亮端起身边的茶杯呷了一口茶道:“我这位妹妹,棋艺委实是历害,恐怕天云史也不是对手。”
其实,上官文亮怎会不知道,论棋艺,石天云应当比上官婉霞强,也许是出于某种目的,他故意这么说罢了。可以听得出,这是一种激种法。
石天云大感兴趣地道:“既然棋艺功底如此深厚,在下到要领教一番。”
嗜弈者十有八九好胜心强,一听说别人的棋艺比自己的棋艺强,不见个高低是不会心悦诚服的。听了上官文亮的话后,石天云故有此说。
上官文亮巴不得石天云能与妹妹较量一番。于是说道:“天云兄少候,我马上去与堂妹说一下,不妨你们两人杀一盘。”
上官文亮起身去了隔壁。
上官婉霞呢?听说石天云就在隔壁堂兄家,并要与自己下棋,顿时心中乐开了花,暗处思忖道:“都说石天云的棋艺好生了得,今天我到要试试看,他的棋艺到底如何。”于是她对上官文亮嘤然笑道:“既然是石天云这位高手来了,我马上就跟他摆盘对垒。”
经上官文亮两边一沟通,石天云与上官婉霞对弈的事,很快就达成了“协议”。然而,男女受授不亲,一双不相识的青年男女,怎可对坐弈棋呢?
还是上官文亮点子多,想出了一个绝好的主意。即上官婉霞不出自己的闺房,石天云也不离开原来的客位。每人面前放一棋盘,把双方三十二个棋子按位就线摆好,隔墙传着。
下棋总有先后手,到底谁先走子呢?石天云说让上官婉霞说让石天云先走。两人虽说还一直未见面,但通过上官文亮的来回传话,互相推辞谦让,相持不下。最后又是上官文亮想出了主意。他一手握了一只红帅,另一只手握了一黑将,爬在院墙上喊道:“既然你们两位互相推辞谦让不下,只好‘猜先’了。我一手握了红子,一手握了黑子,猜中红子的先走棋。好,现在开始猜先。”
上官文亮语声甫毕,隔壁两屋里几乎同时传出了“猜先”的话语。
上官婉霞抢先一步道:“我要左手。”
石天云道:“那我只好要右手了。”
只听得墙头上的上官文亮喊道:“我左手握的红帅,右手握得是黑将。该婉霞妹妹先走棋。”
一场别致而又十分有趣的对弈,在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青年间开始了。
这边,上官婉霞每走一着棋,就记在一张纸条上,然后由她的妹妹上官婉珠拿到院里,举手递过院墙交给上官文亮,上官文亮再把纸条拿进屋去交给石天云。那边,石天云每走一着棋,便也记在纸条上交给上官文亮,然后递过院墙,由上官婉珠拿进屋去。
这一场对弈,堪称棋逢对手。石天云的棋艺虽比上官婉霞略高一些,但也是差距甚微,何况上官婉霞又执先手之利。因此,对弈中双方各都十分谨慎小心。
两人厮杀正酣,眼见得一个时辰过去,双方已走了40个回合,兀是不分胜负。
上官婉霞着法又变,几个大子同时展开,全是进攻的招数。
石天云车马炮联袂反击,迫退了上官婉霞的猛烈攻势后,重又调整棋型,待已方的阵势加固后,突出奇兵,向对方的营垒内杀去。
上官婉霞芳心窃喜,暗自赞道:“名不虚传,石相公的棋艺好生了得。
要知道,上官婉霞这还是第一次称石天云为“石相公”,虽是心中的赞语,却正说明随着棋盘上形势的变化,她的内心里也在起着相应的变化。这种变化十分奥妙,不但别人说不上来,就连上官婉霞自己也说不上来,更是无法告人。
石天云呢?交手前,在他心里根本没把上官婉霞当作一个强硬的对手来看待,只认为自己很快就会取得胜利。岂料,全不那么容易,行棋中他见上官婉霞有章有法,全是弈林高手的风范。而前十个回合,自己的棋一直被对方压着,全是防过的招数。面对上官婉霞的凌厉棋风,石天云暗下里称奇道:“上官小姐真是弈林中的奇女子。”
不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两人大斗马炮残局,上官婉霞各子占位较佳,石天云多一个边卒,枰上局势兀是优劣难分,和棋的成份甚浓。石天云心中有些着急,暗道:“对弈中,要是输给男的,尚有情可原;要是输给女子,传扬开来,以后让我如何见众棋友?这盘棋不但不能输,就是下成和棋,脸面上也无上光。”
一种强烈男尊女卑感促使着石天云奋力拼杀。
他先是把自己的子力调回,固防王城,然后在与对方的周旋中,边卒衔枚疾走,悄悄渡河。当这只边卒带近对方九宫,上官婉霞识破意图时,要想回马相救,已然不及。最后石天云驱使小卒“坐大堂”,马后炮构成绝杀,总算取得了胜利。
仔细算来,两人总共对弈了80个回合,足足用了两个半时辰,把传着递条的上官文亮和上官婉珠累得腿痛腰酸,直喘粗气。
棋下半日,天色渐晚。石天云因有急事要赶回家,便匆匆离开了上官文亮家。
上官文亮送走石天云后,踅身进了堂妹家的大院。
当对弈刚结束,上官婉霞在极力赞佩石天云的同时,却不由得粉脸通红,心头鹿撞。这到不是为自己输了棋面子上过不去,多半还是心中有别的想法。恰在这时,上官文亮人还未进屋,话语却已传了进来:“妹妹,这盘棋下得可有些什么体会?”
上官婉霞忙挑帘把堂兄请进屋,道:“这盘棋虽然我输了,但输得太值了。想不到石相公的棋艺如此高超,小妹我真个是从内心里佩服,”话这里,上官婉霞秀眉一扬,偷偷看了一眼上官文亮,试控性的问道:“石相公棋下得好,但不知他这人……”
上官婉霞正要问石天云“品貌如何”,后四字尚未说得出口,上官文亮忙把话茬接过去,道:“要说这个人的品貌,在咱们全县,恐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听了堂兄的话,上官婉霞面色微显红润抿嘴一笑,却是没有说话。
上官文亮话中有话地道:“石天云虽然结过婚,但算将起来年龄并不大,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三岁,比妹妹仅大五岁。”
上官婉霞佯怒假嗔道:“我又不是户籍先生,谁来问你问这个?”说罢,把樱唇一撅,故意装做生起气来。
上官文亮编了个调皮话,故意逗着妹妹一笑,却又直言不讳地问道:“妹妹,我是个直心人,可不愿说那长虫跟王八打架,故意绕脖子的话。妹妹,这人你中意不中意?”
上官婉霞“噗嗤”一笑道:“中意怎么了,不中意又怎么了?反正人家的棋比我下得好。”
上官文亮默笑不语微微点了点头。
上官婉霞忽然想了以前曾经跟堂兄说过的一句话,故意问道:“哥哥,一年前我曾跟你说过一句话,还记得吧?”
上官文亮摇了摇头,道:“你我兄妹,几乎天天见面说话,一年前说过的话,哪能还记得住。”
上官婉霞换了副甜甜的笑脸,道:“哥,你想想看,有一次咱们下棋,当谈起我的婚姻大事时,我说的那句话,难道你就忘了吗?”
经妹妹一提示,上官文亮果然回亿起来了。他学着当时上官婉霞的腔调,道:“如若有人棋下得比我好,我便以身相许。”
待上官文亮把话儿说破,却把个上官婉霞羞得脸似桃花,红云密布,只是“哧哧”笑个不休,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语来。
上官文亮看个明白,怎会不理解“一笑千金,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的意味。他笑道:“妹妹,这么说你已看中这个二茬光棍了?”
上官婉霞忙接过话去,急嘴快舌地道:“只要棋下得好,管他是二茬子还是三茬子。”
上官文亮咧嘴笑出声来,道:“看来,妹妹已经有意了。下面的戏该让我这个红娘出场了。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上官婉霞故敛笑容,道:“我有什么意了?我有意跟他下棋,将他的军。我这就写几句话儿,约石相公‘下棋’,烦请哥哥抽空给传过去。”
上官文亮故意作了个架势,道:“有道是,一不做中,二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我个红娘嘛,是不会传书递简的,这事我不管。”
上官婉霞软语相求道:“哥,你就做做好事吧。事成之后,妹妹我忘不了你。”
兄妹俩谈笑间,上官婉霞磨墨挥毫,霎时一首五言“将军”诗已跃然纸上。上官文亮人拿起诗轻声念道:
未 去 交 争 意 ,
难 忘 胜 负 心 ;
汉 界 用 心 武 ,
楚 河 同 舟 人 。
上官文亮文学功底不怎么深,四句诗字儿虽都认识,却不理解诗中的含意。再三请求妹妹解释一下,上官婉霞只说是下棋的诗,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只好作罢,将诗句揣在怀里。
第二天,上官文亮去了石崖镇,来到了石天云家。他把上官婉霞的诗句递给了石天云,道:“堂妹写得小诗一首,特约天云兄对弈。”
石天云看罢诗句,不由得心中大喜,道:“好诗,好诗!语意双关,真是妙不可言。从字意上看,上官小姐是约我下棋,实则与我有婚约,愿结百年之好。”
上官文亮语近呢喃地道:“婉霞有话不直接跟我讲,却偏偏要卖文弄词,作诗打哑谜。真是姑娘家的心事难猜。”
石天云欣然应允,当下挥笔写了“仅如所约,敢不从命”八个字,请上官文亮带回交给上官婉霞。
经上官文亮传书递简,牵线搭桥,成就了一桩美满姻缘。双方约定了结婚的日子,眼见得来到了。
话还得回到醉仙楼。正当廉云峰夸赞江南之际,上楼找石天云的正是老家人石旺。你道石旺说石天云把什么大事丢脑后头?
原来,明天就是石天云与上官婉霞大喜的日子。事先已与上官家约好,今天在石家商量迎送嫁娶的诸多事情。然而,这位让车马炮塞满脑袋的石相公,偏偏又是不经心。
石天云一早起来,本想去醉仙楼挑选些好酒,应酬婚事,却不知不觉间踏上了去玉玄观的路。
待石天云进了玉玄观,见廉云峰愁眉不展,便约他出来散心,这才一同去了醉仙楼。下棋,品酿,斗酒,一天的大好时光不觉悄悄溜走。石旺找来时,金乌已是坠下西山,让上官家的来人白白等了一天。当石天云和石旺赶回家时,人家早已怏怏不乐离开了石家。
石天云走后,众人也都相继离开醉仙楼,最后只剩下了廉云峰和江南。江南见众人都走了,不由得落下泪来,道:“廉大哥,你也走吧,不要管我了。我既没有家,又没有安身之地,只好到处流浪。”
廉云峰动了怜悯之心,自己虽客居玉玄观,但怎忍心让一个少年流浪吃苦,说道:“你若乐意的话,就与我为伴吧,走,咱们一同回玉玄观。”
廉云峰的话,像融融春日,暖透了江南的心,感激的泪水簌簌而下,发自内心的一句话再次流出唇边:“廉大哥你真好!”
当廉云峰和江南回到玉玄观,天色已大黑,见亦清道长正在客厅与欧阳浩夫妻闲聊,便把江南给他们作了介绍,听说江南棋下得好,大家无不高兴。
石天云有约,让大家都去参加他的婚礼。亦清道长见江南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便找来了自己的一件旧道袍,连夜让周丽萍给改做了一身衣服。经一番梳洗打扮,江南已变成一位体面漂亮的少年,众人益发觉得可爱。
石天云头天误了大事,自觉心亏,第二天早早起了床,把一切准备就绪,自己也认认真真地打扮了一番。当太阳刚冒红的时候,便骑上高头大马,率领着花轿和乐队,前往上官屯迎娶新娘子。
石崖镇距上官屯本来不远,只需个把时辰就到了。花轿就上官婉霞家门口,鼓乐只管吹奏个不停,却是没有上官家的人出来接待。待迎亲队折腾了一阵子,里面文始传出话来,说新娘子尚在睡觉还没起床,让石姑爷在外面候着。
石天云抬头看看太阳,见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不由得心中纳闷,暗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天到这般时候,上官小姐怎么还在睡觉呢?”
此地的风俗,新娘来迎亲,是不能进屋的,石天云只好在外面等着,只叫乐队把鼓儿狠劲敲,唢呐吹得“呜呜”响。
不知不觉中,日上中天,午时已到,里面又传出话来,说新娘子正在用早餐,请石姑爷继续候着。石天云暗道;“莫非上官屯这里把时日土颠倒了,现时该是吃午饭的时候,却怎的正在吃早饭呢?”
按风俗规定,迎样要在上午,午时之前必须把新娘子迎娶到家,方为大吉大利,否则就不吉利了。
石天云又抬头望了望太阳,焦急地踱来踱去,心里倒也明白,知道上官小姐必是在故意出难题。皆因昨天自己误事,理亏在前,虽心中有话,却作声不得。
这一天,石天云等得好苦。
眼见得红日就要落山,石天云和他的迎亲队,人人折腾了个人马乏,这才听得里边传出话来,说上官小姐就要上轿了。
不多时,新娘子由两名少女搀着,款步从屋里走了出来。到底是个甚等样的天仙,因有红盖头遮住脸,石天云一时无法看清,只好披鞍上马,见新娘上了轿,这才轻勒马僵缓缓走在前面。
夜幕四合,星斗满天。当石天云把新娘子迎娶到家,天色已是大黑了。
明烛高烧,喜气盈盈。石天云与上官婉霞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
月上柳梢,夜色深沉。
石天云与前来贺喜的宾客饮宴已毕,喜冲冲方欲进洞房,猛可里见门儿锁着不开。门前摆了个茶几,茶几上放了文房四宝,一个红纸封,一把大白铁壶,壶旁放了只粗黑瓷海碗。茶几旁的文凳上坐了位眉清目秀的红衣少女。石天云正自纳闷,少女忙起身道:“新娘子有令在此,三试俱中,方许新郎入洞房。这里有个题目,石姑爷若答得对了,一试通过,铁壶内有温白开水,请饮一海碗。若一试不中,罚石姑爷今晚不得入洞房。”
红衣少女嫣然一笑,把红纸封递给石天云,石天云打开纸封,抽出一张纸条来,只见上面写了这样一行字:请把飞相局起手法解说清楚
石天云微笑不语,却必中暗道:“原来上官小姐要伸量一下我的棋艺,这有何难。”
皆因上官婉霞生得人才出众,又颇有些文才,也便养成了自觉腹饱万言,目空一切的个性,挑来挑去方选得一个如意郎君,却不想对婚姻大事如此不重视。头天家里人去商定迎娶之事,居然一天不着面,心想我不给你些教训,谅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既然要我娶我做媳妇,以后诸事就得听我的。上官婉霞满肚子无处发消,白天一拖再拖,故意迟迟不肯上轿,把石天云和他的迎亲队折腾得疲惫不堪,仍不解气,却又盘算出了别的主意。
白天,当花轿停在门前时,屋里的上官婉霞却像没事人一般。你道她在干些什么?原来这位小姐正在看冯梦龙的《醒世恒言》。事情真是个巧得很,上官婉霞恰恰看到“苏小妹三难亲郎”一卷。苏小妹的才华,上官小姐自然是十分钦佩,连声赞道:“真乃世间罕有之才女也。”而对苏小妹的心计更是羡慕之极。上官婉霞心道:“秦少游是何等有才,又是何等的狂傲。然而,洞房花烛夜,几为苏小妹所难倒。最后小妹出的‘闭门推出窗前月’之对联,要不是苏东坡救了‘大驾’,以瓦片投入水中溅起的水花给予启发,怎会有‘投石冲开水底天’之应对。我何不学那苏小妹,也给石相公出三个难题呢?”
上官婉霞本想也以写诗,联对的形式出三个试题。可转而一想,这样做岂不是落入前人俗套吗?但到底以什么为试题呢?想来想去,一时却又想不出好的办法。
正在这时,妹妹上官婉珠手捧一棋盒,走了进来,道:“姐姐,这是你最心爱的那副玉石棋子,上轿时带上吧,以后闲暇无事摆摆棋,也可消愁解闷。”
上官婉霞是再聪明不过了,见这副棋子,顿时有了主意,心中暗道:“我何不以象棋为试题呢?看看你石天云的棋艺到底有多高。”
她把自己的想法对妹妹一一讲了,上官婉珠正在破瓜的年华,乃是一顽皮的少女,听了姐姐的话乐个不休,怎个不言听计从。
当石天云与贺喜的宾客饮宴完毕要进洞房时,在门前挡驾的红衣少女正是上官婉珠。因石天云与上官婉霞对弈那天,上官婉珠只是隔着院墙来回传递着,石天云没见过,故不认识。
当下,上官婉珠见石天云只是微笑,不肯作答,忙催促道:“石姑爷,现在开始答题吧。”
石天云仔细看了看那纸条,仍是微笑不语,却心中暗道:“这样的题目怎会难倒我。”于是,拿起笔来,把有关飞相局手法的一些问题,在一张空白纸笺上写了个尽详。只见他写道:“飞相局,以先上右相而论,意在先守而后攻。局势布置,宜于“担子炮”、“缠角马”、“单提马”、“屏风马”、“巡河炮”等。对方应法以二跑炮架当头,攻取中路为正。
上官婉珠接过纸笺,叠成一个方块,从窗缝中塞进,道一声:“第一题答完,新郎交卷。”
屋里的上官婉霞接过纸笺一看,连连点了点头,悄声说道:“他答对了。”
上官婉珠转身提起大白铁壶来,只听“哗哗”一阵响,已是倒了满满一大海碗白开水,双手捧起,端到石天云面前,道:“石姑爷请饮此一碗水,提提神,准备应试第二题。”
虽是白开水,石天云却也不作理会,恰好自己有些酒渴,接过海碗,“咕咚咕咚”喝将下去,顿时觉得体内清爽,十分受用。上官婉珠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门道:“石姑爷请进屋,准备答第二试题。”
皆因石天云以前家大业大,院落房屋比较宽绰,他们结婚的用房是一幢一进三的房子,洞房设在最里边的一间,要连进两间房方能到达。虽是通房,每一间却都安有比较讲究的木门,算起来共有三道门。石天云哪会想到,花烛之夜竟变成了严紧的考场。
石天云进屋后来到第二道门前,见门上同样上了锁。门旁也放了张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棋盘,棋盘上摆了一个棋局。棋盘的一边放了一套汝窑细瓷茶具,同样也有一红纸封。上官婉珠把红纸封递给石天云,道:“这一纸封里,也有个题目,算作二试。若二试中了,请饮香茶一杯。若二试不中,石姑爷不但今晚不能入洞房,就是明天晚上也不得入。”
石天云打开纸封,见上面写道:
请说出此棋局红方的几种应对方案,最佳着法是什么?
他低头向那棋盘上看去,见是一实战中局的形势,双方三十二个棋子,一个无伤,而所有大子都已出动,正处在僵持纠缠的激烈对攻阶段,局势十分复杂。
石天云略加凝思,经过审局度势后,毅然找出了答案,提笔一一注明,写出了红方三路马跃上四路、六路肋车进入对方卒林、八路炮巡河等几种变化,又从窗缝中递了进去。不一会,答案又从窗缝中传了回来。石天云一看,卷首批写了四字:“回答甚佳!”
上官婉珠倒了一杯香茶,石天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上官婉珠打开第二道门,来到了第三道门前。这也是洞房的门,没有上锁,里面却关得紧紧的。门旁照样放了茶几,一副棋盘上三十二个棋子胡乱放着,棋盘旁放了一把白锡小酒壶和两个酒杯。石天云仔细一看棋盘的棋子,却是非同一般,皆用清一色的玉石所做,个个都很精致。他口虽不语,心下想道:“前面两个题,一个考我的开局,一个考我的中局实战能力,眼见都被我答中,想来这第三个题目也难我不倒。”
上官婉珠把红纸封递给石天云,道:“第三个题目若答对了,石姑爷三试连中,喝美酒一杯,请入洞房。若答不中,三天之内不得入洞房。”
石天云缓缓点了点头,微笑着打开纸封,见上面写了两个题目:
(一)请创作一排局(若自己不愿创作,背抄他人名局也可以)。
(二)解拆我的排局。
房内烛光摇红,外面夜色更深,约莫已是二更时分。白天,石天云迎娶新娘子时就累了个不亦乐乎,晚上陪饮宴以至进入“考场”,早已是体力难支。折腾了多半宿仍是不准进洞房,心中既着急,又有些烦恼。他暗自思忖:“别人家娶媳妇,哪有先考试再入洞房的?偏偏我娶了个会下棋的老婆,变着法生出许多枝节来。
石天云哪里还有心思创作排局?一时灵机一动,便把四大名局之一的“蚯蚓降龙”,连图带着法一古脑儿抄写在纸笺上,让上官婉珠递进去。
洞房里的上官婉霞看完棋局后,怎会不熟识这一排局,心下想道:“噢,原来你把洞房外三试比做了蚯蚓降龙,把我比做蚯蚓,自己比做龙,真是别出心裁,好大的口气。”
对此,她心里并不介意,当下在答卷上写了批语,连同另一张试卷,从门缝中递了出去。
石天云见答卷的卷首批写了“背记得倒也正确”一行字,卷尾却写了这样两句诗:
谁是蚯蚓谁是龙?
楚河汉界见分明。
石天云后悔莫及,觉得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失慎,在新婚之夜以此棋局作比。他打开新的试题,见也是一排局图,图下写得明白:红先胜。
石天云把纸上的棋图照样画戎葫芦地在棋盘上摆好,初看觉得容易,双方各一步叫杀;既然红方先走,胜来有何难?仔细思来,却远不那么容易。
原来,这一棋局出得十分奇巧,奥妙无穷。红方有车马炮,一只孤相正面飞起,前方一小兵已坐了对方的“大堂”。
黑方有车双炮卒双象,老将被逼于六路底线,正被红方四路底炮所瞄准,二路底马跃上四路虽可叫将,但黑方可以九路炮平六路解将。再看看另一边,黑方一路炮和二路车俱已沉底,那只小卒已从四路线冲到了红方下二路,端的是厉害之极,只要平车砍掉红方七路底车,一步棋即可成绝杀。
石天云本来早已疲惫不堪,面对这一疑难棋局却哪里敢懈怠。不由得精神大振,全力以赴在寻求破解之法。
然而,尽管他左思右想,却始终不得其解。眼见得又过了半个时辰,破解无门,愈加慌迫,急得满头大汗。
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爆豆也似的“劈啪”声响,和“咴咴”的惊马嘶鸣声,石天云和上官婉珠不由得大惊失色。
第十四回
山腰草亭篝火红
夜,深沉的夜。
上弦月西沉,繁星在频频地眨着眼睛。
院子里激烈的“噼啪”声和马鸣声响成一片,久久不息。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把石天
云惊呆了。他强自慑住心神,走近窗前,从窗缝里往外望去,但见一匹惊马在院子里乱跑乱窜,马上骑了一人,手中挑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正电闪雷鸣也似地燃放着。石天云禁不住心中纳闷,道:“这是谁?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里骑在马上燃放鞭炮呢?”
正在石天云沉思不解的时候,马上人手中的鞭炮戛然而止,已燃烧完毕。乱跑乱窜着的惊马,渐渐镇静下来,最后恰恰停在了石天云往外观望的窗前。马上人挺直了身板,朝着窗户做了个鬼脸,然后驱马向着马圈的方向而去。
月光下,石天云看得清楚,马上人似是一张熟悉的童子面孔,穿了整齐的裤褂,打扮得颇也体面。他忽然想起来了,心中暗自叫道:“这不是昨天在醉仙楼与廉云峰贤弟对弈的小叫化江南吗?他为什么要改换了装束到这里来?又为什么半夜里骑在马上燃放鞭炮呢?”
石天云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喃喃自语道:“这孩子太淘气。”
石天云因正被试题难住,不得脱身,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江南的事,但静下心来,坐在茶几旁,又全力以赴地解拆棋局去了。
骑在马背上燃放鞭炮的,不是江南又会是谁?
昨天,他跟随廉云峰、亦清道长和欧阳天浩夫妻,一早就来到石天云家参加婚礼。不想一行人足足等了一天,直等到夜幕降临,石天云方把新娘子娶回家。白天,江南与一些孩子玩了天,太累了,没等到喜宴开始,自己就偷偷跑进孩子玩了一天,太累了,没等到喜宴开始,自己就偷偷跑进一个房间睡觉去了。因上,喜庆宴会上石天云根本就没见着江南的面。筵席散后,时间已是很晚了,亦清道长与欧阳天浩夫妻一同回到了玉玄观。廉云峰找寻了半天,才在一个房间里发现江南睡得正酣。他不愿意立时就把江南叫醒,想让多睡一会儿,自己坐在江南的床边,默默地等待着。不想,宴会上因多喝了几杯,自己不知不觉中也便在江南身旁躺下睡觉了。
江南一觉醒来,一时小解难奈,悄悄起了床,走出房间来到马圈旁。小解完后,偶见前面的房间里灯光通明。江南好奇之心陡起,蹑手蹑脚来到窗下,从窗缝里往里一看,见石天云被关在门外,正对着一个棋局急得满头大汗。
江南是何等聪颖,知道必是新娘子给出了难题。心下想道:“石相公是廉大哥的好朋友,此时我不解围谁解围?”
江南想看一看石天云正在苦苦思解的是一个什么棋局,颇奈自己个头太矮,又隔着窗,怎会看得清?他悄悄爬上窗台,手扒窗棂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放目往下望去,棋盘上黑白数子以及所构成的棋型,看得倒也清楚。
江南虽还是个十多岁的孩童,棋艺却十分了得。可以说与廉云峰的棋艺水平不相上下,已进入高手的行列。他略有所思,毅然有了答案,认为这是“借炮使马”的一个典型例局,石相公只要晓得了这一道理,棋局拆解起来也就十分容易了。俗待告诉石天云吧,又见旁边有位少女紧紧盯住,诚恐为新娘子所知,让石相公失了体面。
如何告诉石相公“借炮使马”的道理,尽管江南聪明伶俐,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来。正在他苦思冥想间,突然一手触及了口袋里装着的一挂鞭炮。
白天,每一个前来贺喜的孩子皆得到了一挂鞭炮,准备新娘子进门进所燃放。可在那热闹头上,江南只顾了看热闹,自己的鞭炮竟然忘记燃放,故还在口袋里装着。
一时有了“炮”,江南又想到了适才解手时马圈里的一匹高头大马,灵机一动,心里终于有了一条上好的主意。
江南悄悄跃下窗台,来到马圈牵出马来,又骑在了马背上,当鞭炮一点燃,马为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所惊,被驱使着满院子乱跑乱窜。
屋里的石天云仍面对着棋盘苦苦思索。适才江南骑在马背上燃放鞭炮的事,他本来只看作是顽童的淘气行为,不想再作理会,脑子里却又放不下,想来想去,无形中由燃放着的鞭炮,想到了棋盘上的炮,由棋盘上的马又想到了院里的马。马被驱使着乱跑乱窜的景象,更是深深地印在脑子里,心中也默念起来;“鞭炮驱马……鞭炮驱马……”
默念甫毕,石天云忽然想到了一个象棋术语“借炮使马”。再低头一看棋盘,略有所思,心里霍然开朗,心下暗喜道:“江南马上放鞭炮,这哪里是淘气,明明告诉我要‘借炮使马’呀!”
于是,石天云把全部精力凝思在二路红马上,借助四路底炮的威力和黑方老将被困于一隅不能动的弱点,跃马四路将军,黑方只有炮平六路解将,红马又从四路跃上三路再将。
黑方也只有炮平九路解将。就这样,仅四个回合,红马就把对方连环的五路黑象抽吃了。然后,红马又叫将一步退一步,直至退到六路线位置,然后腾出七路车砍去黑方三路底象,构成了绝杀。着法委实是精彩之极,绝妙之极。
石天翅破解了棋局,当下不胜欢喜,把着法挥毫写在纸笺上,由上官婉珠从门缝里递出去。
不多会儿,只听一声抽拉门的磕碰声,紧接着“吱哟”一声,洞房门从里面打开,一身喜装的上官婉霞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向石天云盈盈福了下去,轻启朱唇,道声:“石郎,贱妾难为你了。”
上官婉霞亲自把
,提起茶几上的白锡酒壶,满满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石天云,一杯自己端了,两人一饮而尽,携手进入洞房。
自此夫妻和美,在弈林界传为佳话,那一“借炮使马”的棋局,也被后人厦门周家森编撰在《象棋与棋话》一书里,自不在话下。
仲夏的傍晚。
一向比较寂静的玉玄观,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显有勃勃生机。莺燕鸣叫着归巢,蝙蝠飞来飞去忙于扑食,树叶儿在晚风中飒飒私语,花儿散发着香气。
自从廉云峰和欧阳天浩夫妻以及江南到来后,玉玄观中可就活跃得多了。特别是吃罢晚饭以后,藤萝架下,青石桌周围,每每都是围满了人。他们中,不但是新来的几位客人和观里的道士,也有就近村镇上的棋友,起码皇甫彦和石天云是这里的常客。大家围坐一起,展枰对弈,品茗聊天,情超盎然。江南呢?却有自己的乐趣,每当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与观中的小道童逮青蛙,捉知了,爬上树去掏喜鹊蛋,自然是一把能手。
一天傍晚,人们又陆续来到了藤萝架下,大家谈天说地,捉子对弈。当廉云峰与每人对弈过一局后,时候已是很晚。人们散去后,廉云峰突然发现江南不见了,心下焦急道,“他会到哪里玩去呢?”
自廉云峰把江南带回观中后,让江南跟自己睡一个屋,各方面尽心照顾,象对待亲弟弟那样关切,经各方面考察,他觉得江南十分可爱,认为自己正处在落难之中,能有这样一位像亲弟弟一般的小友伙伴,十分难得。
廉云峰与江南相处,虽说时间还很短,却已是形影不离,难舍难分了。
开始,廉云峰还认为江南在屋里睡觉呢,待回到自己房中一看,空无一人。
廉云峰一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紧蚂蚁,急匆匆到处寻找着。玉玄观的各大殿,甚至每个角落几乎都找遍了,哪里有江南的踪影。
众人分头奔出玉玄观。
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廉云峰是第一个走出观门的。他一人观前观后找了个遍,仍是不见江南的影儿,心中益发着急,便沿着一条山路慌忙往前找走。
这时候,夜色像阴一般迫近起来,浓重起来,已经将它那漆黑的翅膀,展盖了寂静的山野,山山岭岭阴郁的沉默在昏暗的天空下。仿费黑暗随着夜气同时从各方面升起,甚至从高处流下来。四周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鹌鹑偶然的啼叫声,一只只夜鸟展着柔软的翅膀,悄然无声地低低飞翔着,有时几乎碰在廉云峰的身上。
山路依稀可辨,廉云峰高一步,低一步地往前走着,嘴里不时地喊着:“江南!江南!……”
不知不觉中,就连廉云峰自己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他自以为是在玉玄观附近的山坡上转来转去,岂不知已翻过了几架山梁,却哪里去寻找江南。
山坡越来越陡,山路也越来越窄。
廉云峰沿着山路正走间,猛不防脚下被一件软东西缠住了,心中还未来得及惊怕,已猝然摔倒在。
他顾不得疼痛,急忙坐了起来,一摸缠在自己脚上的原来是一件衣服,身旁另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用手一摸,是一条裤子。
廉云峰顿时吓得头如炸雷,心跳骤然加快,几乎惊叫了起来。他强自镇静下来,站起身来四周仔细一看,什么也没发现。
他重又将地上的裤褂拿起来,捧在手上低头仔细看了看。尽管夜色黑暗,但他依稀认得出是黑色的,又抖开衣服用手摸了,似乎身量也不大。
廉云峰的心跳益发加剧,浑身开始颤抖起来。他一提了衣服,一手在上面摸来摸去。
突然,廉云峰也不知摸到了什么,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躯壳。
原来,廉云峰从衣兜里摸出了一张小小的弹弓,尽管暗夜里看不甚清,然而那造型别致的铁架,他是那多熟悉啊。
为了哄着让江南练棋,那是廉云峰亲手为他制做的。
此时,廉云峰完全可以断定,禁不住泪如泉涌,伤心之极,难过之极。
他擦了把眼泪,仔细想来,突然又觉得不对,心中道:“如果是被狼吃了,这衣服也肯定是狼用嘴或爪撕脱下来的,为什么衣服没被撕破呢?再说,衣服上又为什么摸不到湿血的痕迹呢?”
顿时,廉云峰疑团塞胸。经过分析,于是他又下了这样的断论:“看来,不可能是被狼所害。”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廉云峰把衣服抱在胸前,抬头仰望着黝黑的苍穹。星星在向他神秘地眨着眼睛,山风轻轻地撩拨着他鬓边的发丝。
时间已过了很久,很久,然而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对面山坡上一片黑蒙蒙的林子里,隐隐约约透出了亮光。
廉云峰虽然心中愕然,但因寻找江南心切,暗自思忖:“莫非那里有人家,我何不去打听一番呢?”
他朝着隐约的灯光,慢慢往前走去。
约摸半个时辰,廉云峰已走下原来的山坡,又登上另一面山坡,他在密林间奋力往上攀登爬着。
乱草披动,树叶飒疯作响。
山风顺着山坡吹下来,挟带着一股极香的味道扑进廉云峰的鼻观。初嗅时,似是一种烧烤动物肉的味道;再仔细嗅来,里面还挟杂着一股酒香之气。他感到了奇怪。
廉云峰加快了脚步,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较为宽阔的山坡。
眼前的景象使廉云峰大为惊讶。
就在他穿出要树林的一霎那,一桩怪事可就映进了眼帘。
在空阔山坡的尽处,有座小亭子,亭柱上挂了盏纸风灯,发出的光是那么明亮,直刺人的眼睛。无疑,适才廉云峰所看到的隐约亮光,正是发自这盏油纸风灯。倒不是这座木柱草亭有何异状,而是亭子里的几个人以及他们所正在干的事。
亭子距廉云峰有五、六丈远,但因那盏油纸灯太过明亮,所以他看得到也清楚。正中有一石桌,石桌四边各有一石凳。有两人正对面坐了在对弈。一个长得豹头环眼,身躯矮胖;一个是乱发不修,身材瘦长,两皆赤了膊,手里各拿着似是一条烧烤羊腿,石桌上还有一个细长葫芦。矮胖者走了一步棋,拿起葫芦仰脖喝了一口,啃了一口羊腿咀嚼着,然后把葫芦递给瘦长者;同样,瘦长者也走一步棋,然后拿起葫芦仰脖喝了一口,啃了一口羊腿,把葫芦又递回给矮胖者。
显然,那葫芦里盛着的是酒。
廉云峰心中纳闷,道:“寂静的夜晚,他们为什么要跑到这没人的半山腰里来喝酒对弈呢?”
一件使廉云峰更为惊讶的事情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亭子的后边,有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烧着。
篝火上架着一只体躯已不全了的羊,被烧烤得“噼剥”作响。篝火的映照下,恰如悬腾着一条红红的火龙。只是那人一直低了头,廉云峰看不见面貌。
他的眸子一转,目光停在了篝火旁蠕蠕而动的一人身上。
那人尖嘴猴腮,面黑颧耸,是一蝇面老者。老者手拿一条树枝,蠕蠕走近树下,扬起手中的树枝,又往那被吊着的赤身上抽打了几下,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喝叱道:“我再让你跑。跑出来后都干了些什么?快讲!”
蝇面老者重重地又向那被吊的赤身上抽了一下。
廉云峰已然认出了那一蝇面老者。正是那天自己与石天云去醉仙楼时,在半腰里所遇见的那一引吭高歌的老人。
他心中猝然一惊,暗道:“他为什么要把人扒光衣服,吊在树上烤打呢?”
不管蝇面老者如何烤打,赤身被吊者既不告饶,也不喊叫,一声不吭。
蝇面老者气极,甩开手臂又狠轻抽了一下。大概这下抽打得力道太猛,赤身被吊者挣扎了一下。
就在挣扎的一刹那,赤身被吊者抬了一下头。
廉云峰的目光恰恰射在了那和熟悉的童子面孔上,顿时吓得魂飞胆丧。
树上吊着的正是他在急急找寻的江南。
廉云峰本想冲上前去搭救江南,但一时想到自己一个人,不谙于武事,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棋手,独力难支,如何对付得了他们?
廉云峰转身正想跑回玉玄观去把武艺高强的欧阳天浩找来,却又传来了一阵频频的抽打声和吼声:“小孽蓄,你讲不讲?不讲,我就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放到火上像那只羊似的烤来下酒。”
树枝频频抽在身上,江南仍是一声不吭,就连身躯也一动不动了。
见江南在受酷刑,廉云峰却又一时不肯离开。只呆呆地站在一棵树后看得出神。
亭中对弈饮酒的两人一直没说一句话。瘦长者拿起葫芦喝了一口酒,终于开了腔:“我说棋王先生,可别把这个小家伙打死,他可是大有用处。再说,虎毒不食子,你毕竟是他的授业师爷。”
蝇面老者果然停止了抽打,忿忿而道:“打死又怎么了?背师逃走,打死莫论,向来如此,情理所容。”
瘦长者把葫荒对在嘴上,又呷了一口酒,道:“我看,教训教训他也就算了。快过来喝酒吧?”
蝇面老者又往篝火里添了向块木柴,道:“我教他棋艺,传授他绝密着法,就怕他到北方来胡乱与人对弈,泄露了我的秘密。”
廉云峰这才听得明白,原来那被称为棋王的蝇面老者竟是江南的老师。就江南的棋艺来看,此人决非泛泛之辈。转而心下暗道:“既然是师徒关系,即便江南有什么不对,也不可下如此毒手。”
廉云峰再也不忍看下去了,他决定要向前去为江南求情。
言念未已,只见亭中那一矮胖蓦地站起身来,扬起双臂伸了伸懒腰,狞笑一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别在那里偷听了,你过来吧!”
话音落时,霎那间矮胖者神出鬼没地已站在了廉云峰面前。身法速度之快,廉云峰看也未看清,尚未来得及反抗,已被对方挟持着来到亭中。
瘦长者瞪大怀疑的眸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廉云峰,然后又转向矮胖者道;“会不会搞错了。”
矮胖者自信地道:“大概不会有错吧。”
瘦长者狡黠的目光紧紧盯视着廉云峰,道:“这事要慎重,千万不能出错,我得拿出图形来对一对。”
他从身旁的衣袋里摸出一张纸,展开来仔细地观瞧了一番上面画着的图形,又抬头端详了一下廉云峰的面孔,微微点了点头,洋洋自得地道:“看来没有错,就是他,就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力气。”
瘦长者抄起酒葫荒,连灌几口酒下肚,一双眼珠子突起得使人可怕,如同神经猝然发作似地哈哈大笑起来。由于这连狂笑太突然,致使他那一张很不成比例的长脸,不但拉得更长了,而且扭曲得十分厉害,恰如阎王驾前的那一马面鬼,端的是可怕之极。
“接着”。瘦长者把酒葫芦递给矮胖者,两道凶恶的目光盯视着廉云峰,阴声怪气地道:“廉云峰,就是你有齐天大圣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化,也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廉云峰圆睁虎目,骂道:“你们这些强盗,凭什么随便抓人?”
瘦长者的脸型略有恢复正常,狞笑道:“哈哈,凭什么抓人,想来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加重了语气,续道:“朝延的命令,太后的懿旨。”
此时,廉云峰已经明白了一切,他岸然而立,怒目相向一语不发。
瘦长者口气略有和缓,走到廉云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沉的脸色突然蒙上了一层笑意。可以看得出,这笑意完全是强自拿捏装出来的。他倒背了手,绕廉云峰踱了一圈,道;“只要你把那两本棋书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你要不交出这两本书来,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一直在篝火旁蠕蠕而动的那一蝇面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对江南的抽打,正在往那堆篝火上添柴。他一听到“棋书”二字,顿时如同触动了敏感的神经,忙插话道:“侍卫大人说得有理,首先让他把棋书交出来。”他生怕瘦长者忘记了书名,故意提示道:“一本是《弈阵玄妙图》,一本书是《棋门阵法》,这两本书一本也不能少。只要这两本书弄到手,小老人愿进宫为太后讲解书中的奥妙。只要太后能把这两本书融会贯通了,准保会成为天下无敌的弈林第一高手。”
矮胖者走进亭中,笑道:”书到手后,棋王先生先把里的奥妙给我们讲解讲解,教我们几手绝活。既然太后能成为第一手,我们也可以成为第二高手、第三高手了。”
蝇面老者爽快地答道:“那是自然。这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为这两本棋书,二位大人亲自出马,已辛苦两个多月了,怎可一点好处得不到呢?”
蝇面老者得意之极,忘形之极,说这话的时候几乎忘记了亭中还有一个外人廉云峰。少顷,只听他续道:“到那时不但二位大人官升极品,成为弈林高手,就是小老儿我所创建的‘长江棋派’也必然会大大发扬,独步弈林,天下无敌!”
说起亭中这一唱二和的三人,却是大有些来历。
那一瘦长者,就是位居宫中八大侍卫的首席铁木滚。此人武艺十分高强,贯使两柄铜锤,是宫延武士中的领袖人物。那一矮胖者,名叫哈刺虎,惯使一把鬼头刀,武艺仅次于铁木滚,在宫中八大侍卫中位居次席。
廉家横祸加身,满门被抄斩。刑场上逃走了廉云峰兄妹俩还则罢了,唯独秘谱《弈阵玄妙图》和《棋门阵法》没搞到手,慈禧太后盛怒不息,大动肝火。云里滚云立
国和浪里翻郎世凡,监斩不利,追捕无功,被严加训斥,罚俸半年。让二人立下军令状,限期将两本书找到,逮捕廉云峰兄妹归案。二人虽有高强武艺,却没有钻天的本事,茫茫神州,到哪里去追,往哪里去寻?暗下里叫苦不迭。
皆因慈禧太后为棋道所迷,对那两本象棋秘谱更是思念成疾,几乎想念成疯。整天闷闷不乐,有时饭不吃,茶不思,梦寐以求的就是那两本书。她常想:“只要把这两本书弄到手,把书里的奇招异法研究一番,我的棋艺不但合宫无人敌,就是普天之下也罕有其匹了。棋权映出人权,到那时合天下哪个敢不佩服。
为稳妥起见,精于心机的慈禧太后举精兵而选良将,特下一道懿旨,让宫八大侍卫中武艺拔尖的铁林滚和哈刺虎亲自出马。从中也不难看出,慈禧太后对这两本棋书是何等的重视了。
铁木滚和哈刺虎都是“八旗子弟”,皆因武艺高强,平时最受太后的垂青。既然太后有旨,两人怎敢怠慢,脱去朝服,打扮成短装束的壮汉模样,与云里滚云立国和浪里翻郎
世凡,兵分两路,在燕山一带搜捕廉云峰,日里夜里,已是两月有余,却毫无收获。
那一蝇面老者呢?他确是江南的师傅,此人名叫江长流,是江南一带的象棋高手,“长江象棋派”的创始人,被誉
为“江南棋王”,外号人称“棋霸王”,棋艺上委实是高超,尤其是对反宫马深有研究,成为自己赖以成名、行走江湖的拿手绝活。
江长流早先只收得两个徒弟,一男一女,号称“长江派”两大弟子。两徒弟正在妙龄期,整天在一起切磋棋艺,耳鬓斯磨,天长日久,在这一双青年男女之间可就萌发了一个“爱”字,到后来竟发展到难分难割的地步,成就了百年之好。岂料,结婚不到半年,却就发生了事端。妻子身怀有孕,丈夫暴病身亡。
江长流这位女弟子,虽无绝世容颜,却也是楚楚动人。江长流对这位女弟子加倍用心,却是别有心意。
那时下棋的人,由于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所决定,不少人终生娶不上妻室。他们中,难免有那色欲熏心的劣种。江长流就是其中的一个“色中饿鬼”。
他小时候本是一个泼皮无赖子弟,长大成人后,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谁家的姑娘肯嫁给这样一个人?因此,江长流一直未有妻室。待他在象棋上开派徒,课业授艺,那是五十岁以后的事了。年纪虽老了,心却更花了,身旁既有一位可意的女弟子,怎能耐磨得了,整日里不在传授棋艺上下功夫,却专在色欲上打主意。怎奈女弟子一直防守谨慎,使其难以下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女弟子丈夫去世后,一人苦度岁月,好不容易熬到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喜期,生下一个胖小子来。这孩子委实是惹人喜爱,从小就聪明之极,伶俐之极。
江长流的色欲之心何曾熄灭?只要有了机会,必定要在这位女弟子身上巧布陷阵,暗施妙着。他以照顾孤儿寡母为名,对自己这位女弟子关怀备至,照顾有如,今天给送点吃的,明天难买点穿的。如同亲父一般,久而久之,女弟子对自己的授业恩师也便失去了防范之心。
这年的中秋佳节,户户庆贺,家家团圆,江长流怎奈得了寂寞,心机一动,到大街上去买了一瓶好酒,又买了几样时鲜新菜,暗地里将酒瓶之内放进了麻醉之药,便提上去了女弟子家,说是为女弟子过节买的礼物。
江长流与女弟子扯东扯西,故意迟迟不肯离去。待到女弟子把饭菜做好,口头上让了师傅吃晚饭时,江长流却又装做一本正经,故意走开到外面找个地方躲藏起来,静观屋里的动静。
难得过一个节日,师傅走后,女弟子将那瓶酒一人独酌,开怀畅饮了几杯。初喝时,只觉得这酒浓香可口,喝到后来又觉到睡意朦胧。颇奈这位女弟子既不胜酒力,又不胜药力,勉强晃晃悠悠地走进屋里,放倒身子就睡了过去。
她怎会料到,恰恰着了师傅的道儿。
夜色四合,诸物难辨。
突然,一条黑影冲进了女弟子的家,扑上前去紧紧将女弟搂抱在怀,先是面对面的做了个“吕”字,然后“噗”的一声将灯吹灭,干起那伤天害理的事儿来。
女弟子酒力正发作,虽迷茫有所知,但体软如绵,无力反抗,只好任其摆布。
毋庸置疑,这条黑影正是“授业恩师”江长流。
女弟子酒醒后顿时明折了一切,羞愤难当,一条麻蝇悬了梁。
女弟子把撇下的那个孩子,正是现在草亭旁赤身裸体被吊在大松树上的江南。
其母自尽时,他刚一岁多,为一家街坊所收养,长到七、八岁时强行被
“棋霸王”江长流抢走,转卖给人贩子,后来流浪江南一带,是以人们多以“江南流浪儿”相称。
江南天生一个棋材,三、四岁就能捉子下棋,后来浪迹街头时,为了讨口饭吃,经常出入一些茶楼酒馆,认识了一些棋手,跟这个学几招,跟那个练几式,加上他肯于用心,棋艺上突飞猛进,小小年纪竟能在大街上摆个棋局赚碗饭吃。
江长流再次发现了江南,见江南的棋艺好生了得,便把他领回家,想把他造就成一个以后能为自己赚大钱的人。
江长流虽已是花甲之人了,棋艺上也确有许多过人的绝活。然而,一生中他很少传人,只对江南却是倾囊相授,是以江南的棋艺很快达到了与廉云峰不相上下的高手水平,成为江南一带的“神童”。
江长流本是一个名利熏心之人,依仗着自己的高超棋艺,经常去献媚官府,巴结毫绅,而对广东穷苦棋手却是专横跋扈,称霸一方,江南对其深深看不惯。
当江南知道了生身之母的死因,禁不住对这位师爷辈的江长流产生了一种仇恨的心理,几次想逃离师门,但因江长流看管严紧,皆未得逞。
后来,江南终于逃出了师门,远走高飞流浪到北方,是以小叫化的身份出现在醉仙楼中。
江长流生怕江南把自己的门派的棋艺传扬出去,到处寻找江南,找遍了南方,又来到了北方,他怕被人看破行藏,便打扮成一分嗜酒如疯的老叫化模样,那天在醉仙楼半山腰里只差那么一刹那的时间没有发现江南,却偶然碰上了廉云峰的石天云。
后来,江长流途中与铁木滚和哈刺虎相遇,于是三人同道,合力而为。
这天傍晚,三人打算去玉玄观投宿,在一座山头上恰恰
碰到了正在捕蝉捉鸟的江南。他们计划先从江南嘴里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去玉玄观。
江南他们挟持着,一路上反抗挣扎,骂不绝口,自己身上的衣服就是在被他们拉扯中脱掉的。而篝火架上的那只山羊,是哈刺虎从一山民家强行抢来的。此时恐怕已有半数进了三人肚腹。
银河耿耿,星斗满天。
山风不时地在草亭中打着旋儿,卷起的干枯树叶,落下飞起,飞起落下,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响。
不管铁木滚如何吼叫,威逼,廉云峰始终昂然而立,一声不吭。
此时此地,他没有更多的想法,心里只想着这样一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草亭中暂时处于寂静。铁木滚仍倒背着手,绕着廉云峰踱来踱去,脚下的牛皮靴发出了有节奏的踏踏声。
江长流也在石桌旁坐了,手里拿着一块烤羊肉,正嘴不离肉,肉不离嘴,狼吞虎咽地大口啃噬着。
“那两本棋书到底在哪里?你讲不讲?”铁木滚继续威逼着。
廉云峰转过脸去,不予置答。
铁木滚又绕着他踱了一圈。突然那张长脸不但更加拉长和扭曲了,而且变得铁青,吼声震耳地道:“不讲,就是死人我也要你开口说话!”
哈刺虎拿起葫芦又呷了一口酒,抹抹嘴道:“大哥,跟他罗嗦什么。人是苦虫,不打不成,给他点厉害瞧瞧!”
铁木滚停止了踱步道:“好吧,这盘棋刚走了个开局,下面你接着走吧。”
哈刺虎心领神会,道;“大哥,您坐下来喝点酒消消气,下面看我的了。”
哈刺虎显然是猛张飞一类的人物。此时他已酒意微熏,把手中的酒葫芦和所剩无几的那条烤羊腿往石桌上一放,腾地站了起来,紧了紧腰带,猛地上前把廉云峰搬倒,如同挟小鸡似地挟在掖下,三五步便来到了篝火旁,大松树下,三下五除二,将廉云峰的衣服扒个精光,用绳捆了,与江南吊在了同一树杈上。
夜色朦胧,篝火熊熊。
树上并排吊了的两条光身子,在红红的篝火映照下,荡来荡去,大松树颤抖不停,那情景使人惨不忍睹。
哈刺虎狞笑一声道:“那两本棋书到底在哪里?你讲不讲?我再给你一点时间。从现在开始,我要数数了,当我数完五之后,你要讲出来,还则罢了,你要不讲,哼哼。”哈刺虎弯腰拿起一条茶杯粗细的松木棍,续道:“姓廉的小子,你认为不说话我们就没办法了,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这条松木棍有办法,它会帮助你说话的。”
正在这时,三直吊在树杈上的江南,从昏迷中睁开了眼。他见身边又吊了一人,待仔细一看,竟是自己最敬重的廉大哥,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泪如雨下。
当江南想到在豺狼面前哭是没用的时候,便很快止住了泪水,鼓励廉云峰道:“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野兽!廉大哥,你什么都不要讲,我陪你一块死!”
人在困难的时候,最大的安慰莫过于得到别人的鼓励。江南的话顿时使廉云峰浑身增加了无形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任何暴力也吓不倒摧不垮的。
多么坚强的孩子啊!廉云峰更为自己有江南这样一位情同手足的好友而感自豪。他虽然仍是没有吭声,但暗暗点了点头,使得江南明显感觉出,吊着他们的那一松树杈又频频颤颤抖起来。
哈刺虎掂了掂手中的松木棍,又狞笑了一声,道:“要死还不容易,我成全你们。现在我要开始数数了。”哈刺虎故意咳了下嗓子,只听他声如闷雷也似地数道:“一……二……三……四……五。”
当这个五字刚数完,哈刺虎拉了个架势,已将手中的松木棍高高举了起来,运足力气正要向廉云峰的身上打去,只听得亭中的铁木滚朗声道:“且慢!”
在宫八大侍卫中,哈刺虎钦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铁木滚,平时也最听铁木滚的话,只好将举起的松木棍又放了下来。
“大哥还有什么吩咐?”哈刺虎转过脸来,瞪大了一双三角眼问铁木滚。
铁木滚倒不是动了什么恻隐之心,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最了解,哈刺虎是个性格暴躁的武夫,举起的松木棍已是运足八九成力道,真正打将下去,廉云峰不去见阎王爷才怪哩。两本棋书毫无踪影,只抬一个尸体回去如何向太后交差?只要有廉云峰在,就可以顺藤摸
,是以将哈刺虎制止住。
铁木滚阴阳怪气地道;“有道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先让姓廉的这小子在那里吊一会舒服舒服,也许他能悟出些道理来,到时他不讲也得讲。”
哈刺虎丢掉手中的松木棍,回到亭中坐下,与铁木滚继续对弈那盘没下完的棋。
草亭暂时又处在一片寂静中,只有亭旁的那堆篝火越烧越旺,发出了“噼啪噼啪”的响声,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烤羊肉香味。
半个时辰又过去了。
夜色深沉,山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凉,阵阵侵入肌肤。
树上吊着的廉云峰和江南,浑身一丝不挂,初时只是冻得打哆嗦,到后来只觉得如同置身于冰库之中,奇冷难抗,牙关作响,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致使那棵大松树也随着他们的颤抖,频频摇晃着。
冷,难以忍受的冷。
突然,亭中传出了铁木滚一阵哈哈大笑声,如同一串炸雷滚动在深夜的山区。笑声甫毕,只听铁木滚沉声说道:“差不多了,该让那姓廉的小子暖和暖和了。”
铁木滚向哈刺虎递了个眼神,两人来到大松树下,将廉云峰放下来,抬到了篝火旁。
红红的篝火照耀着铁木滚那张似笑非笑,扭曲得十分厉害的长脸。他用手拍了拍廉云峰的心脏部分,道:“你考虑好了没有?如果考虑好了,就赶快说,现在说还来得及。如果现在还不想说,那也没有关系,待烤烤火,暖和暖和再说也可以。”
廉云峰没有回答,只是怒目瞪视着铁木滚。
霎时,他被四只强硬的手臂按倒在地。
廉云峰心存必死,经过一阵强烈挣扎后,终于开口说了话,骂道:“你们这些强盗,吃人的魔鬼!书在哪里,我不知道,要命有一条!”
铁木滚“嘿嘿”冷笑两声,道:“谁要你命了?我们暂时决不会要你的命,决不会像这只山羊烤来下酒,你尽管放心好了。不过皮肉可得多少吃些苦。”
一阵山风吹来,那堆篝火燃烧得益发旺盛起来,上窜着的火舌烤得廉云峰已疼痒难当。
铁木滚又是“嘿嘿”冷笑两声,道:“大概你是还没有考虑好,那只好不客气。”
他向哈刺牙一努嘴,大吼一声道:“把他给我架了篝火上!”
铁木滚和哈刺牙,一人搬头,一人搬腿,将廉云峰抬起来,正要往跳跃的火舌上放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间不容发的霎那间,只听得“嗖嗖”连响,不知是什么暗器,带着破空之声疾射而来。
铁木滚和哈刺虎,只想着把廉去峰抬到火上烤,心无他念。待到他们听到声间后,要想躲避,已然不及,皆被击中面门。紧接着,又听得“哗啷啷”一阵响,一条银龙也似的物什,已是从夜空中向着二人猛飞了下来。
第十五回
侠肠义胆少女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铁木滚和哈刺虎抬起廉云峰,正要放到篝火上烤,想以酷刑撬开他的嘴巴,让他讲出两本棋书放在什么地主。岂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已被人暗中窥视半天了。
随着两声“嗖嗖”的破空之声,铁木滚和哈刺虎和面门蓦地皆被暗器击中,破翻肉绽,鲜血直流。
论武艺,两人在大内高手中都是顶儿尖儿的人物,各种暗器多有领教,听声辨器,要在一般情况下,他们完全可以避得开这突然的袭击。然而,此时他们是在嘻笑取乐中要把廉云峰抬到篝火上烤,一时得意忘形,如哪会往别的事情上去想?是以皆被击中面门。
紧接着,“哗啷啷”一阵声响,疾飞而来的那一明晃晃的物什,在熊熊的篝火映照下,银光四射,如同一条银龙,劲射而来。
不知是二人看花了眼,还是那一特什来得太过诡异,在铁木滚看来,明明直向他的头部袭来。而在哈刺虎看来,却又眼见那物什直取自己的额头。
两人皆大惊失色,措手不及中,同时松手丢开廉云峰,各迅疾施展一个“黑驴打滚”,滚出一丈开外。
霎那间,一条纤细的人影,电闪星驰也似的快捷,已落在篝火旁。
来人身材苗条,一袭褐衣,头扎褐巾,面工定褐纱,眉如弯月,一又凤眼。站在篝火旁,如同玉树临风,正威凛凛地逼视着滚在地上尚未一得及爬起的铁木滚和哈刺虎。
廉云峰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是多么熟悉啊,就是这条身影,使他日夜思念不已,感恩不尽。当他被从刑场上劫了出来,藏进山洞的一霎那,站在自己面前的不下百这位褐衣蒙面人吗?
廉云峰惊喜交集,不由得道了声:“原来是你?”
来人正是实心有蒙面人何小玉。
自从那日刑场上救廉云峰于屠刀之下,深山里只顾与浪里翻郎世凡酣斗,又将廉云峰“丢失”后,她十分后悔,心里一直想着廉云峰,惦着廉云峰,生怕廉云峰落在敌人手里。这一方面固然是出于一种侠义同情之心。为自己没能尽到责任而内疚;另一方面,不可否认是由于青年男女之间一微妙的感情在作怪。而在何小玉心里的这种感情,直非言语所能形容。这当然还不能说何小玉那廉云峰一见钟情,为廉云峰眉清目秀,英气勃勃的美男子气质所倾倒,但一经涉思及此,在她内心里无形中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
何小玉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妙龄期,对于一些事情常善于联想。比如说刑场上救廉云峰这件事吧,暗下里她就曾多次这样联想过:“事情为什么这样巧,刑场上我救的不是妹妹廉红英,却偏偏是哥哥廉云峰?一个大姑娘背了个小伙子逃走,自古以来也恐怕是少有的传奇了。”
何小玉由一个“巧”字和一个“奇”字,于是又想到了一个“缘”字,不由得心下暗道:“难道说我们之间有些什么缘份。”
当然,这还不能说何小玉对廉云峰已产生了多么深厚的情爱,不过每当联想到“巧、奇、缘”三字时,她便脸上一阵红润,这倒是事实。尽管别人极不容易发现,然而她自己心里有数。在这些问题上,少女的心复杂的很哟。
大概正是由于这种复杂心里的作用,廉云峰在何小玉的心目中已成为一个放不下的人物。尤其对廉云峰的下落,安全以及会不会落在敌人手中,她更是忧心忡忡了。
何小玉由这样的忧心,进而产生了一种决心和勇气。她曾经暗自发誓道:“我一定要找到他,即便是他已离开了人间,我也要把他的尸骨找回来!”
在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何小玉曾多次背着奶奶千手老太、哥哥何英杰以及新结拜的姐姐廉红英,独逢一人出来打廉云峰。白天一身男装,晚上褐衣遮面,凭着一身高深的武艺,在燕山地区来去无踪,他人也便难得注意和发现了。
这一次,何小玉离家已是四、五天了,饱经了一番辛苦,却一无所获,不但没发现廉云峰的踪影,就连廉云峰的一点消息也没打听到。
她失望了,正怏怏不乐想连夜赶回家,却无意间发现了半山腰里的篝火,油纸风灯,草亭及草亭中铁木滚等三人的行动。
何小玉是一个绝顶聪颖的女子,却又非常的顽皮,遇事往往要产生好奇之心。草亭中三人的活动自然又引起了她极大的好奇。
她隐形潜影,悄悄走近草亭,隐身于一丛荆棘之后。
当她发现大松树上的吊着两个赤条条的男人时,在吃惊的同时,脸儿也被羞红了,再也不敢往那两条吊着的光身子上望一望,只把目光注视在亭中三人的活动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猛可里,何小玉听到了一阵喊声:“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野兽!廉大哥,你什么都不要讲,我陪你一块死!”
这话正是哈刺虎手持松棍,准备向廉云峰动刑时江南讲的。
“廉大哥是谁?”何小玉心中怦然一动。
她禁不住又往树上吊着的那两条光身子望了一眼。
恰在这时,廉云峰听了江南一番鼓励的话语后,连点了点头,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身旁的江南。
何小玉已然认出来了。这正是自己在日夜寻找的廉云峰吗?他为什么被吊在这里?而吊在他身旁的另一人又是谁呢?
何小玉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能自抑地喊出声来。她的惊异可以由那双失神的眸子表露无遗。
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廉云峰,那张原来挺俊的脸,看上去可就憔悴多了,瘦多了。
何小玉不由得黯然神伤,凡乎要落下泪来,一时心中也不知是啥滋味。
她是一位个性十分要强的女孩子,一来因刚刚出道不久,在武事上尚未经过大的风浪;二来凭借着在舅爷爷云阳道人那里所学的满身武艺,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她本想立即冲上前去救下廉云峰,和草亭中的那三人见人真章。
然而,她的聪明和才智,她的胆大心细,使她刚刚要发作的心,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虽然尚未交手,但经过仔细观察,何小玉发现,除了那一尖嘴猴腮、面黑颧耸的蝇面老者懦腐瘦弱外,余者二人,从他们的言语和举动来看,武功皆不弱。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孤掌难鸣,到时不但救不了廉云峰,恐怕事情会更糟。言念及此,她心下暗道:“切不可莽撞,待我想个办法。”
何小玉正在考虑如何救廉云峰,没想到他们真的对廉云峰动刑了,而且那将是最残忍的一种酷刑。
当铁木滚和哈刺虎刚把廉云峰抬到篝火旁时,那堆篝火燃烧正旺,连响起了噼啪之声。此时微有南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火舌上窜,无数火星飞升到夜空。
熊熊烈火如同烤在了何小玉自己身上。
此时,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就在铁木滚怀哈刺虎抬起廉云峰要往篝火上放的那一刹那,何小玉手中早已准确好的同枚铁石棋子几乎同时甩了出去,皆中目标。
铁石棋子是何家的独门暗器,功夫到家,百发百中,且开肤碎骨,委实是十分厉害。颇奈,何小玉习练此技,毕竟功底欠深,虽说“准”字大得直谛,“狠”字却还欠些火候。铁木滚和哈刺虎虽被击中面门,但也只是皮开肉绽,尚未达到“碎骨”的程度,是以伤势不重。要不,既然击中头部,即使不脑浆飞溅,也足够两个家伙招架一阵子。
何小玉唯怕两枚铁石棋子救不了急,是以紧接着将流星铁锤招呼了出来。
铁木滚和哈刺虎怎敢稍有懈怠?顾不得面颊流血,两人几乎同时腾地跃身而起,拉架作势准备迎战来袭者。
哈刺虎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下番何小玉,见来人身材苗条,面部虽用褐纱遮了大半,但从露那双黑折分明而清澈的眸子来看,显然年纪不大。哈刺牙顿时紧张的情绪有所松懈,又开始恢复了那种嘻皮笑脸的样子。他嘿嘿笑道:“这位壮士,大概是刚出道吧?为什么要暗中偷袭,撤放暗器伤人,坏我大事。请报上个万儿来吧。”
何小玉怒目相视,不予置答。
哈刺虎又嘿嘿冷笑道:“你蛤上哑巴,怎么不说话?你以为不说话我就饶得过你,没有那么便宜,少说也得把你的衣服扒光,挂在树上吊一会儿。”
何小玉气得二目喷火,但仍一声不吭,只把流星锤紧紧握在手中,做好了对敌应战的架势。
此时,铁木滚已回到草亭中,正准备拿兵器,哈刺虎道:“宰鸡焉用牛刀,大哥你坐在那里陪棋王先生喝酒好了,这出小戏由我来唱。”
铁木滚真的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却顺手将一把甩头马向哈刺虎掷去。
哈刺虎伸手将飞来的鬼头刀接住,不偏不正恰恰握住了刀枘,手法快捷之极。
就在哈刺虎刚接着鬼头刀的霎那时间,何小玉先声夺人,一招“流星赶月”,那条明晃晃的流星锤已是飞舞而出,直向哈刺虎正面猛击下来,其势如电,一闪而至。
哈刺虎面对对方电闪而至的飞锤,怦然惊心之下,身子被迫得向外疾闪避过。
何小玉见一招落空,招式立变,又施一招“飞鹰扑食”,将流星锤高高甩起,然后用足力气直向哈刺虎的头顶击来,其势凶猛,厉害之极。
哈刺虎毕竟不是平庸之辈,借流星锤尚未击下之机,猛然发足力气,疾若闪电,欺身抢进,挥刀向何小玉砍来。
何小玉手中的流星锤尚在空中飞舞着,要想避开哈刺虎近身抢攻砍来的这一刀已然不及。她情急智生,就地一个侧翻,手腕一转顺势将流星锤收回。
哈刺牙这一刀已是运足十成力气,端的是厉害之极。就在刀刃刚刚触及对方躯体的电光石火间,流星锤的链条已擦肩而来。
哈刺虎心念电转,这一刀如果继续挥劈下去,固然可以砍伤对手,但自身也难免被链条缠住。如果是那样,锤头借助于回收的力道,势必要重重在击在身上。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实难少缓须。哈刺虎疾忙撤刀,蹲身,就地滚出五、六尺开外。
两人俱都危险之极。刹那间,何小玉躲过了致命的一刀,哈刺虎避过了要命的一锤。两人皆大惊失色。
何小玉惊魂甫定,奋力再次攻上,腰身一摆,施出了流星锤中最厉害的招数“巨蟒缠身”,顿时将哈刺虎罩在锤光链影之下。
夜空下,只见那条流星锤,矫若游龙,疾如流星,时而飞舞成“8”字型,时而飞舞成圆型,在熊熊的篝火映照下,圈套圈,圆套圆,竟把个哈刺虎给缠住了,不但不能往前进攻一步,就是脱身也十分不易。
无奈,哈刺虎只好拿出求生的本领,一个“饿虎打滚”滚出锤圈圆光之外。
论功力,哈刺虎显然不在何小玉之下,然而自交手以后,不但没占得便宜,反而频频落入下风,说来这也有个道理。
在兵器中向有“一寸短,一雨险;一寸长,一寸强”之说。双方进行打斗较量,长兵器自然要占便宜,何况流星锤又是软兵器中最厉害的一种。鬼头刀碰上变幻莫测流星的锤,怎个不吃亏?正所谓“工欲善事,必先利其器”。
再者,打斗中最怕拼命,何小玉救廉云峰心切,对哈刺虎三人的所作所为,气极怒极,一但交上手,又怎个不舍命相拼呢?是以在气势上咄咄逼人,占了一个“勇”字。
然而,何小玉毕竟功力上还欠缺一些,体力上也要比哈刺虎差,久战下去渐渐有些不支。随着体力的消耗和减弱,流星锤所发出的招式,显然要比刚上来时软弱多了。
流星锤靠的是一股猛劲和巧劲,尚若如此久战下去她势必要吃亏。
果然,两人又经约半个时辰的拼杀,何小玉已累得满头大汗,频频娇喘。显然,体力上已接近消耗净尽。此时,那条流星锤也早已由进攻的招式变为防守的招式,只在自己身前飞来荡去,不过是封住门户而已。
哈刺虎紧紧抓住战机,飞身抢进,欺近何小玉身旁。他先是卖一虚招,挥刀身何小玉头部砍来。何小玉闪身刚刚躲过一刀,岂料哈刺虎刀势立转,又砍向了她的腿部。
哈刺虎刀法快捷之极。霎忽之间,撤刀,进刀、动作是那么连贯自如,浑然一体。
何小玉要想躲身已是来不及,眼见得那片冷森森的刀光就要扫中自己的腿部,惊急之下,千钧一发之际,她用尽全身力气,一个“旱地拔葱”弹身飞跃了出去。
饶是如此,她已迟了一步,褐衣的长襟被削掉了一大片。
何小玉花容失色,心头鹿撞。她疾忙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周围的虚汗,强自镇静了下来。
形势继续往坏里发展。
就在何小玉刚刚避开哈刺虎这凌厉的一刀,铁木滚又跃身到自己面前。
他见哈刺虎久战不下,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晃了晃手中的两枘铜锤,对哈刺虎道:“哪有闲工夫逗着她玩?早早把她结果了算了!”
铁木滚挥动着两柄铜锤正要向何小玉攻去,只听得仍躺在地上的廉云峰声嘶力蝎地喊道:“恩人,你快逃走吧,不要管我。”
廉云峰手脚被紧紧捆绑了,既站不起来,也坐不起来,为了遮羞,只把躺着的身子改为俯卧。他见褐衣蒙面人仍站在那里,正虎视眈宛地注视着一步步逼近的铁木滚,既担心,又着急,于是又喊道:“他们是吃人的豺狼,你快快逃走吧!”
仅一个哈刺牙,何小玉已眼见得不敌,连走下风。此时,两大高手联手,何小玉更就难以抵挡了。
强敌当前,她也曾想到逃走避开,可又想:“自己这次来就是为了救廉云峰的,虽然身处危险关头,又何以忍心把他丢下,受敌人的酷刑而死,而自己逃走呢?”当听到廉云峰的喊声,何小玉不但一下子丢掉了逃走的念头,而且益发坚定了决心。她心中暗道:“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和廉相公死在一起!”
何小玉几乎拼上了最后和力气,鼓足勇气再次迎了上去,又是一招“巨蟒缠身”把那条流星锤甩得团团飞转,直向逼近的铁木滚打去。
铁木滚更是狡猾,见锤势来得凶猛,立即停止了进攻,只在飞舞的锤圈链影之外静观其变,以便等待时机攻进。
随着体力的耗尽,流星锤飞舞的速度又渐渐慢了下来。到得后来,居然“嘭”的
一声落在了地上。
久经战场老于世故的铁木滚是何等的老练。就是流星锤落地的一霎那,他猛地挥舞的锤圈链影之外静观其变,以便等待时机攻进。
使人料想不到的事情,却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上发生了。
就在何小玉连连后退的那一刹那,脚下被一荆条缠住,措手不及,“噗”地一声摔倒在地。
“你跑不了的,”铁木滚二目凶光咄咄逼人,那副扭曲的脸上露出了杀气,右手举起的铜锤向何小玉身上击去。
当铁木滚击下的铜锤刚要触及何小玉身躯的电闪之间,猛可里,一条冷森森的剑光如疾矢飞射,直向铁木滚的胸间刺来。
铁木滚猝然一惊之下,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他心念电转,如果手听铜锤继续击下,那么这如飞而至的一剑也势必要刺进自己的胸膛。
眨眼间,铁木滚撤锤,换步,腾身往后跃开,总处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剑。
铁木滚稳住身形,抬头一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原来是位如花如玉,明艳照人的青年女子。只见她凛然而立,面如青霜,一又凌厉的眸子冷电般地的瞪视着自己,一手握剑柄,一手捏个剑诀,正蓄势待发。
铁木滚气得脸色铁青,哇哇大叫:“你是何方女贼,坏我在事。”
怒火攻心之下,铁木滚没待青年女子答话,已挥锤逼了上来。青年女子正筹划好了一招“青蛇吐信”,刚要出剑,只听得后面有人朗声道:“珠儿闪过一边,我来接他几招。”
铁木滚正自惊疑之间,青年女子已闪身在一边,而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位身穿古铜色长衫,二目炯炯,六旬左右的老者。
此时,俯卧在篝火旁的廉云峰已看个清楚,霎那间闪身而至的这一青年女子和老者,正是两个月前,自己刚进青寨时在大街上所看到的那两个耍猴的。他暗自思忖:“他们怎么会深夜到此呢?”
廉云峰心下正自纳闷,只听得老者向着对方朗声问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足下想必就是大内高手铁木滚吧?”
铁木滚那张马面型脸上的表情肌又连连抽动了几下,没好气地道:“已知我名,何必动问。既然出面干涉我之大事,不妨你也留下个万儿来。”
老者冷笑一声:“在下坐不改姓,行不改不名,我乃孙家鼎是也!”
“孙家鼎”!当廉云峰乍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中不由得为之一震。父亲在世时经常提起这个名字,也是父亲最为要好的棋友之一,自己虽说从来没有接触过了,可早已成为心目中久仰的棋界前辈,不想这样的场合下见面了。
心喜之际,廉云峰本想喊一声”孙伯伯“,可强敌当前又怕分了他老人家的心神,只好暂时作罢。
老者正是弈林孙家鼎,那一青年女子便是孙明珠。
事情委实是巧得很。要不是孙明珠及时赶到,出剑迫退了铁木滚那致命的一锤,何小玉岂不性命休矣。
一听弈林仙孙家鼎的名字,铁木滚禁不住吃了一惊,顿时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强敌。
对于孙家鼎在武林界的崇高威望,铁木滚早有所闻,知道此人是一位武艺高强诡异莫测的神秘人物,尤其是他超卓的贺兰剑法,在江湖上多有传闻,使人望而生畏,闻风丧胆。然而,作为一名大内高手,他岂能轻易认输,决意以与孙家鼎见个高低。他意念集中,抱元守一,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孙家鼎的面色,随时准备应付对方可能会突然出手招法。
弈林仙孙家鼎冷冷笑道:“我是个下棋的,只懂车马炮,今天却有意要向阁下请教几手高招,就请畅招吧!”道罢,”噌“的一声已从腰间斜挂的剑鞘里拔出了剑。
铁木滚见弈林仙孙家鼎并不急于出招,紧张对敌的情绪略有所缓,忽然问道:“你与那姓廉的小子是什么关系?我们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出面相涉?”
弈林仙嘿嘿冷笑道:“有道是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廉相公一家遭受如此不白之冤,如今你们又要对动以酷刑,我焉能不管!”
铁木滚忿忿地道:“这是朝延的命令!”
弈林仙凛然道:“这要看朝延的命令是对,还是不对!”
“你敢对抗朝延?”
“你敢仗势欺人?”
“我有太后的懿旨!”
“我有正义在身!”
两人在斗口角的一瞬,不啻已交上了手。
铁木滚先声夺人,猝然出招,两柄铜锤攻防有度,招式凶狠,左手横锤护在前胸,右手挥锤着弈林仙的头部猛力击下。
弈林仙沉着老练,不慌不忙,瞅准铁木滚来锤之势,身子飞快一个旋转,已闪过了锤锋,借着铁木滚身躯的前冲之力,就势递招。只见他剑走轻灵,陡地一拧剑柄,随着翻转的肘部,长剑一点而挑,直循着铁木滚的胸测刺来。弈林仙这一手施展得极为巧妙,而又出人意料,其势猛锐异常。
铁木滚毕竟是个练家子出身,位在宫八大侍卫之首,精于武事,见多识广。这一剑要在别人,恐怕很难以避过,铁木滚却身躯霍地往后一折,轻而易举的就化解了。
弈林仙冷声赞道:“好俊的功夫!”
铁木滚怒声赞道:“好厉害的剑法!”
弈林仙贺兰剑法再度展开,频频攻上;铁木滚双锤挥舞,猛力打来。两大高手,越斗越酣,越斗越激烈。
几乎在弈林内与铁木滚刚一交手的同时,何小玉和孙明珠与哈刺虎也交上了手。由于孙明珠的加入,本来已精疲力尽的何小玉顿时精神大振,勇气倍增,致使这场打斗更为激烈。这一边,何小玉手腕连翻,流星锤舞动得团团飞转,没光没脸地直向哈刺虎打来。那一边,孙明珠三尺青峰频抖,寒光逼人,专刺要害。
论武功,哈刺虎委实是不弱,绝不会在何小玉和孙明珠之下,若单打独斗,皆不是好手。然而,由于两人的联手进攻,使得他腹背受敌,一时只有招架之功,手中那把鬼头刀尽管挥来舞去,竟不知往哪里招呼为好,被逼得连连后退,颇为狼狈。
山坡上,草亭畔,两下里打斗正酣,忽然一僧一道飘然而至,只听那和尚风趣地说道:“孙老儿,我说呢,路上你们父女俩为什么在前面走得那样快,敢情是来抢头功。好热闹、好热闹!”
铁木滚和哈刺虎俱已看得清楚,见那和尚身体胖大,相貌古怪丑陋,那道人面庞清瘦,二目放射着精光,手听一把大铲凛然可惧。这一来,力量的对比益发起了变化,铁木滚和哈刺牙在精神上无形中惧怕了三分。但二人怎敢分心,强自摄住心神,继续迎战自己的对手。
俯卧在篝火旁的廉云峰,因赤身裸体,靠近篝火的一侧,被烧烤得有些麻痒,而身体远离篝火的另一侧,却又冷风侵骨,有些难忍。他正挣扎着想翻翻身,却见又来了一僧弈的和尚怀与道士。听那和尚的口气,料就必刘孙伯伯的同道人,心下顿时宽慰得多了。他忙喊道:“两位师傅快来救我!”
山坡上突然出现的这一僧一道,正是飞龙和尚和凌虚道人。那天夜里他们与欧阳天浩联手甄氏三兄弟后,刚与欧阳天浩夫妻分手,却又遇上弈林仙孙家鼎父女。因弈林仙已将那本《弈阵玄妙图》寻回,急于要找到廉云峰。他更担心廉云峰落在官府手中,以便随时设法营救,所以一直没有和飞龙和尚,凌虚道人分手。
四人在燕山带暗下里打听廉云峰的消息,多日里却毫无所获。这日,四人正行之间,眼见得金乌西坠,夜幕初张,本想找个地方投宿,在这燕山深处却又上哪里去找户人家。
凌虚道人忽然想起曾与玉玄观的亦清道长有过一面之交,四人决定到玉玄观的亦清道长有过一面之交,四人决定到玉玄观去借宿一夜。然而谁也不知道路径,他们只知道玉玄观就在附近,但翻山越岭,转来去,却一直没有找到。敢情,他们早已迷失了路径。
夜色已深,四人正着急,刚翻过一座山头,猛可里见前面山坡上有亮光,以为是山民住户,这才加快脚步往这边奔来。因飞龙和尚只管和凌虚道人在后面说笑,是以晚到了一步。
闲话撇过。当下飞龙和尚听到喊声,这才看到篝火旁躺卧着一人,且被赤身捆绑了,不由得骂道:“这些丧尽良心的王八羔子,真会折腾人!”
飞龙和尚三、五步来到篝火旁,忙将廉云峰松绑,并帮他穿了衣服。这才朝着廉云峰乍一打量,看那长相还以为是欧阳天浩呢,惊愕之下正想开口问话,不想廉云峰已朝着自己深施礼了下去,道;“多谢师傅相救,廉云峰这厢有礼了。”
飞龙和尚惊疑地问道:“怎么,你是廉去峰,不是欧阳天浩?”
廉云峰知道飞龙和尚一时认借了人,忙解释道:“我是真正的廉云峰,欧阳天浩乃是我的拜兄。皆因我俩相貌有些相似,故而师傅一时辨认不清。”
飞龙和尚哈哈大笑道:“真廉云峰,倒把我这出家人闹糊涂了。怪不得那天甄府成亲,你们两个那出双簧演得那么巧妙,把许多人瞒住了。”飞龙和尚高兴得伸出了两只蒲扇大手,捂在了廉云峰双肩上,笑声中只是轻轻的一抱,却没料到已把廉云峰两肩挤压得疼痛难当。廉云峰费了好大的力气,方始挣脱出身来回头一看,树上吊着的江南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见了,再看看草亭中以及附近的山坡上,不但没有江南,就连那一尖嘴猴腮、颧骨耸起的老者也没了踪影。廉云峰大惊之下连声喊道:“江南!江南!声音悲苍而哀伤,山谷里传回了阵阵回声,却哪里有江南的回答声。廉云峰正要发足奔下山坡去寻找江南,一只手腕却早已被飞龙和尚紧紧握住,挣脱不得。飞龙和尚叱道:“廉相公,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可别再有个闪失。什么江南江北的,你老实在这里呆着吧。”饶是如此,廉云峰嘴里仍是连声不迭地喊个不停:“江南!江南!”
原来,江长流见场上的打斗,铁木滚和哈刺虎连走下风,料就自己再在这里呆下去,必然要吃大亏。趁他们厮杀正激烈,人不注意的当儿,悄不声地来到大松树下,先是将江南的嘴塞住,偷偷解开吊绳,挟持着江南早已溜之大吉。
星光闪耀,明月如昼。
山坡上断金戛玉之声此起彼伏,震人耳鼓,两下里的打斗兀是仍在激烈地进行着。
飞龙和尚和凌虚道人本想下场相助,又怕伤了弈林仙的面子,一时插不进手去,只好一旁“坐山观虎斗”。飞龙和尚虽说经历了打坐念经,独守青灯的孤寂生活,爱说风趣话的脾气却有增无减。见别人打斗得热闹,自己技痒难忍,却又不能下场,那一张嘴巴可就无法闲住了,喋喋絮语地大加评论起来。他一会说这边战场上孙明珠的剑法用老,哈刺虎的刀法凌乱,一会又说那边战场上弈林仙的剑法凌厉,铁木滚的锤招笨拙。时而却又出语不伦不类,似是在呐喊助威,却也有趣。
高手对招,在某种程度上靠的是心平气静,注意力集中。论功力,铁木滚与弈林仙可以说是不相上下,即便是差,也差不了些许。两人的比试,只不过是“猛”与“巧”的较量。铁木滚锤招凶猛,却又不很灵动。弈林仙呢?出剑灵巧,诡秘莫测,是以占了上风。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打斗了五、六十个回合。弈林仙剑势展开,滚滚滔滔,如长江大河连绵不断。铁木滚面对着强敌,渐渐感到有些不支,心中开始慌乱起来。场外飞龙和尚的评论、呐喊助威之声,却偏偏又直往耳朵里钻,由心烦进而变为意乱。铁木滚这一慌、一烦、一乱不当紧,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可就吃了大亏。
显然,弈林仙技不止此。
拼斗到那兴起处,弈林仙剑招陡变,但见剑势如虹,寒光四射,忽聚忽散,轻灵处有如行云流水,狠疾处又如冰河倒泻,在在都是狠下杀手的招法。
铁木滚被笼罩在寒光剑影里,益发慌乱起来,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圈外,身法之快捷难以形容。饶是如此,已晚了一步,左肩上被弈林仙的剑锋划开了有半尺长的一道深深大口子,顿时鲜血泉涌,左手里的铜锤“噗噗”一声掉在地上。
铁木滚疼痛在心,冷汗直流,忙将另一把锤也丢在地上,把右臂搭在左肩上,用手紧紧捂住那血淋淋的伤口,飞龙也似地跑下山去。
弈林仙没有说话,只冷笑了几声,用一双湛湛的眸子注视着铁木滚逃去的身影。
另一场打斗,何小玉、孙明珠与哈刺虎的厮杀,虽仍在激烈地进行着,但也基本上接近尾声。哈刺虎虽然武艺高超,缠斗中却始终没有占得便宜。尽管到后来他对应付一剑和一流星锤开始摸到一些办法,还手的机会也多了一些,但酣战至此,也只能说堪堪打成平手。铁木滚的受伤逃走,力量的对比益发悬殊,只剩下哈刺虎一人,显然独力难支了。
尽管如此,哈刺虎仍不失大内高手的风范,身处劣势,舍命相拼,在情急万险之际,兀是忘不了相险伤人,一把鬼头刀挥舞得呼呼有风,挑、架、拨、刺、分、崩、砍、劈,委实使尽浑身解数。
弈林仙虽说已腾出了手脚,但并不想下场助战。他仗剑站在一旁,一是想要看看女儿孙明珠的武艺进益如此,一是想对这位生疏的褐衣蒙面人先作一番了解。
一边观战的飞龙和尚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孙老儿,好厉害的剑法,要再往里错一点,不要了他的命才怪哩。铁木滚变成了夹尾巴滚,看来这大内高手不过浪得虚名而已。”飞龙和尚见孙家父女已稳操胜券,笑声更加爽朗,接道:“我们带上廉相公
前面先走一步,这盘残棋你们父女就在这慢慢下吧。”
说罢,飞龙和尚与凌虚道人带上廉云峰,顺着山坡飘然而去。
一片冰轮,高悬天际。
约近午夜时分,月光分外清明。飞龙和尚等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廉云峰的喊叫声仍隐约可闻:“江南!江南!……”
第十六回
隔墙传来曲儿声
盛夏三伏天,闷热得发狂。
虽说日已西沉,但酷热仍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
天空灰蒙蒙,没有一丝儿云彩,弱而无力的南风刮来,从被炎阳烤晒得滚烫滚烫的地面上卷起一股热浪,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路旁杂草抵不住太阳的曝晒,叶子都卷成
细条条,大群大群的甲虫和苍蝇在空中嗡嗡地团团乱飞,更叫人觉得沉闷,喘不过气来。
山西蒲州,一条干裂的官道上,飞龙和尚、凌虚道人和廉云峰正懒洋洋地一步步往前迈动着,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湿透衣衫。
三人一路同行,甚为相得。连日来他们兼程赶路,已是十分劳累,恰又遇上这异常闷热的天气,真使人受不了。凌虚道人和廉云峰被闷热得无精打彩,不但懒得说句话,就连舌头也不愿意翻动一下。唯独飞龙和尚仍是那么活跃,翻动着他那两片厚嘴唇,不断地说着趣话儿。他见廉云峰无精打彩地提不起神来,便故意找话儿逗乐,道:“廉相公,你说那火焰山为什么那么热?”
廉云峰有气无力地答道:“满山都是火,温度高呗。”
飞龙和尚又问道:“那你说火焰山是如何形成的的?”
廉云峰只顾了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一时懒回答,走在后面的凌虚道人接过话茬答道:“都怪齐天大圣孙悟空,当年大闹天空时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老君大怒,把他放在八卦炉里炼丹。待到七七四十九天期满,岂料这猴儿一个跟斗蹦了出来,打翻了八卦炉,撒到下界一些炭火,便形成了火焰山。”
走在前面的飞龙和尚转回头来,瞪大眼睛问道:“这事你看见了?”
凌虚道人没好气地问道:“那你看见了?”
飞龙和尚故作一本正经地答道:“岂止是看见,我还是当事人呢。你们知道兜率宫中看守八卦炉烧火的那两个童儿吧,其中一个就是我。”
廉云峰明明知道飞龙和尚在胡编瞎说,那张精神疲惫的脸上却忍不住显出了些微笑。只听得飞龙和尚又道:“当孙悟空在炉中被烧炼得难以忍受的时候,老君偏偏让我们拼命地扇火,可也真累得够呛。趁老君不在的当儿,我们偷偷休息了一会,棋瘾可就上来了,八卦炉旁展枰对弈了一盘。这一来可就忘记了扇火,致使火力不旺。要不,就有十个孙悟空也被烧炼成仙丹了。”
飞龙和尚的故事虽然编造得十分荒诞,但却也有鼻子有眼,倒使廉云峰听得津津有味,他凑趣道:“那你后来怎么又当了和尚?”
飞龙和尚仍是装作一本正经,说道:“廉相公别着急,且听我说。”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续道:“我们两个偷着下棋的事,后来被老君知道了,大怒之下,先是罚我扫地。待我把兜率宫那满地的炉火渣清理干净后,老君还是不肯罢休,又将我打入凡间。无路可走,我这才去峨嵋山削发出了家。”话到这里,飞龙和尚见廉云峰笑个不休,接道:“廉相公,你说此地为何也如此闷热呢?”
廉云峰摇摇头道:“这我可就不晓得了。”
飞龙和尚在继续编造故事,道:“当时,孙悟空蹬下一点点炉火渣成了一座火焰山。岂不知,我打扫兜率宫时,把所有的炉火渣统统都倒在此地,变成了一个火焰国,你说能不热吗?”
飞龙和尚一通胡说乱编,不但使廉云峰连笑不止,就是凌虚道人也忍俊不禁。
说笑中,三人加快了脚步。
官道蜿蜒伸进山区,虽说太阳已经落山,却是别有一番景致。绵亘的丘陵,起伏的峰峦,各有奇姿,各具妙色,如同一大群牲口,弥漫在黄土高原上,绵绵不断地伸展开去,无尽无休;又好像玄学哲理似的奥妙莫测,鉴证着大自然不可思议的创造。
飞龙和尚等三人哪有心思观看景色,只顾大步往前走着。
廉云峰喉咙干哑地道:“我实在是渴得很,到何处去弄些水解渴?”
飞龙和尚道:“岂只是渴,我这肚中饥饿也十分难当。”
凌虚道人道:“前面不远处就是蒲州城,我们不妨到那里去落店。”
三人又走了一程子,穿过最后一座山岭时,果见前面有一大片黑压压的树木和房屋,正是蒲州城。
三人加快了脚步,说话间进了蒲州城,只见烟霞散彩,铺面林立,商贾云集,有买有卖,端的是物阜民丰好一个去处。
繁市街景无心观看,三人进了一家客店,先要了一大壶茶,又随便要了几样素食,填饱了肚子,算罢饭钱,正想落店安歇,店小二上前说道:“我这里店房俱已住满了客,一个空床位儿也没余下,请客官到别处去安歇吧。”
飞龙和尚圆睁二目,正要发作,凌虚道人暗下轻轻扯了他一把,上前问道:“请问小二哥此处哪里有客店可以安歇?“
店小二眨了眨眼睛答道:“近些日子蒲州城过往客商颇多,你们这般时候投宿太晚了,恐怕难以找得到客栈。“
店小二略有所思,续道:“我告诉你们一个去处。离城东十余里,有一座上方宝刹,名叫普救寺,乃是唐代则天皇后的香火院。南来北往的客商,三教九流,过往者无不瞻仰,只除你们可以到那里去安歇。”
凌虚道人听了“三教九流”几个字,心中很是不悦。无奈,三人离了客店,只好沿店小二所指的方向往东走去。
纵目四野,夜色渐合。三人翻过峨嵋岭,果见前面好大一片寺院。隐约中,高塔矗立,殿堂严肃。正如王实甫在杂剧《西厢记》中所写的“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
三人快步走向前去,见寺前寺后古木参天,气象宏伟,山门前一块匾额写着“普救禅寺”四个大字。飞龙和尚上前扣动门环,霎时出来一位知客僧,引他们进了方丈,一名小沙弥献上茶来。随后进来一位老僧,他身穿一件黄色僧袍,头戴一顶比卢帽,银须白眉,右手拄一条拐杖,左手提一串念珠。老僧躬腰驼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三人忙上前见礼,老僧寒喧道:“不知三位贵客光临寒寺,老纳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知客僧忙作了介绍,三人方知是寺中主持法空长老,忙又重新见礼,各自道了姓名。
法空长老见三人中有一道人,顿时面现不悦之色,心想,一个道人到我这佛门之地做什么来了。
当下,法空长老问明三人的来历,知是投宿的客人,忙又说道:“敝寺僧舍寒漏,屈就三位暂在西厢住下。老纳内有法事,恕不作陪,告辞了。”说罢,法空长老摇摇晃晃走出了方丈。
说起这西厢来,颇为人知,原本是寺内留客住宿的一幢普通客房,位于舍利塔的左侧。唐贞观元年,洛阳风流才子张君瑞进京赶考,路过河中府,寄居普救寺西厢内,与崔相国的千金小姐崔莺莺一见钟情,互相爱慕。两人情海波折,悲欢离合的故事,有人写成话文,有人写成戏曲,这普救寺西厢也就随着大大出了名。更有那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风流才子,纷纷前来瞻仰,留诗作画,到后来,这西厢客房简直成了张君瑞和崔莺莺风流韵事的展览室。
当下,飞龙和尚一行三人进得西厢,里面装饰却也热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江南才子唐伯虎青年时代的力作──“月夜幽会图”。据说唐伯虎“三点秋香”燕尔新婚后,带着秋香到处游山玩水,好不快哉。此图是他游完普救寺后泼墨挥毫作的。作者构思巧妙,画笔生动。画面上皓月当空,树影婆娑,花园内莺莺上完三炷香后,正情丝万缕,幽怨长叹;隔墙的张君瑞却在痴心用情,呆呆地站在那里偷听,人物传神,栩栩如生。画的两侧挂了两轴诗词,一轴是:“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一轴是:“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正是当年老夫人赖婚后,张君瑞和崔莺莺隔墙传达心音的唱和诗作。笔走龙蛇,苍劲有力。因无落款,飞龙和尚三人怎个晓得出自何人之手笔?
以《西厢记》故事,借题发挥,室内四周墙壁上,诗词丹青,唱和之作,挂得琳琅满目,使人目不暇接。飞龙和尚早已看得心下耐烦,说道:“佛门乃清静之地,怎容得挂这些乌七八糟的玩艺。难道他们把《西厢记》当成了佛经念?”
凌虚道人一声不吭,廉云峰更是默默无语。一方面,几天来路上太疲乏,使他提不起精神来;另一方面,他虽然喜爱戏曲,对《西厢记》中的情节也了解颇深,但家破人亡,自己屡遭大难,一时哪有心思去欣赏字儿画儿中的情趣。当下三人无话,放倒身子美美地睡了一觉。
一时正不知他们干啥去了,忽然外面传来了飞龙和尚的高门大嗓:“廉相公快起床,你看谁来了。”
廉云峰急忙迎出房外,见走在前面的凌虚道人和飞龙和尚正带了一位老汉,两个年轻 姑娘,谈笑风生,匆匆向西厢走来。
廉云峰认得,走在当中的那老汉,正是那天夜里山腰草亭畔战败铁木滚和哈刺虎的弈林仙孙家鼎孙伯伯。偎依在弈林仙身旁的一位姑娘,廉云峰虽说没有直接当面接触过,但在青峰寨大街上初遇时那委婉动听、中人欲醉的京戏唱腔,草亭畔出剑逼退哈刺虎的英姿神威,一直深深留在自己的记忆中。路上,经飞龙和尚的介绍,并已知道姑娘叫孙明珠,是弈林仙的义女。走在最后的一位姑娘又是谁呢?
显然,这位少女的来临,顿时使廉云峰陷入了迷惘之中。要说不认识吧,却又觉得那么面熟;要说认识吧,却又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位女性。
在廉云峰心目中,顿时产生了异样感觉,禁不住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见这姑娘额头上束了绣帕,前面刘海遮额,后面长发披肩,上穿一件浅绿色的绸子褂,下穿一条青洋绉肥退单裤,腰里紧紧束了一条黄绸子绦带,身量越发显得得苗条。旭日映照下,一张鸭蛋脸儿娇若春花,丽若朝霞,两道浓密的睫毛,一双凤眼,端的是潇洒出尘,清新绝俗。天晓得,廉云峰绝不是好色之徒,心中却也禁不住暗喝一声彩:“不意人间竟有如此秀丽绝伦的好女子。”
随着五人的走近,廉云峰望着那两道熟悉的浓密睫毛和一双凤眼直直发呆,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难道她会是那位褐衣蒙面人?”
只见那位姑娘从容举步,缓缓行来,美目流盼,明艳照人,少时,脚步放慢了下来,她暗下里抬头看了廉云峰一眼,不意与廉云峰迷惘发呆的目光恰恰碰个正着。顿时姑娘耳根发红,粉面低垂。
廉云峰犹豫了一下,正要说什么,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张开了的嘴又闭上了。飞龙和尚急嘴快舌地说道:“廉相公还不上前谢过,这就是两次褐纱蒙面,救你脱险的何小玉姑娘。”
“是她,果然是她!”廉云峰惊喜万状,面对这位娉娉婷婷的少女,默念着“何小玉”这个名字,一时真不敢相信搏杀于刀光剑影之中的褐衣蒙面人居然会是她。然而,那令人熟悉的浓密睫毛和一双传神的凤目,一直深深印在廉云峰的心目中,使他无可置疑,这不正是两次舍命相拼,救自己脱险的大恩人吗?
此时,在廉云峰看来,何小玉哪里是一位普通姑娘,简直是天神下凡的女菩萨了。
廉云峰急忙走向前去,说道:“多谢何姑娘两次救命之恩。”说着,早已深深长揖了下去,何小玉的一张粉脸更红了,也盈盈福了下去还礼。
说话间,六人进了西厢,廉云峰重又向弈林仙见礼,道声:“孙伯伯,小侄这厢有礼了。”
弈林内不胜欢喜,神采奕奕地打量了一番廉云峰道:“贤侄,让你吃苦了。”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铁匣递给廉云峰,续道:“这是你们廉家的传家宝,我给取回来了,你一定要把它收藏好。”
廉云峰接过铁匣打开一看,里面盛的正是被镇北山抢走的《弈阵玄妙图》。稀世绝本棋书的失而复得,廉云峰心里自然十分高兴,但睹物生情,想起一家人惨遭杀害,却又不禁潸然泪下。特别是一直不知妹妹廉红英流落何方,更是十分惦念。经众人劝解,心中方略有所放宽。
群英聚会,话语越谈越亲切,气氛也越来越热烈。飞龙和尚问道:“孙老儿,那天晚上,后来两位姑娘战况如何?”
尽管称呼不雅,但出自一位老朋友之口,何况飞龙和尚已是这样叫惯了,弈林仙从不介意,一双慈祥的目光,从孙明珠身上又移到何小玉身上,脸上充满喜悦的神彩,道:“名师出高徒,小玉姑娘果然武功高强。珠儿嘛,武功也大有进益了。两人联手,还是把大内高手战败了。那天夜里,厮杀到后来,哈刺虎与铁木滚一样,败阵后逃命去了。”
“我早就料定,有你孙老儿旁边那么一站,就凭你那股神威也把哈刺虎吓跑了。”飞龙和尚拍了一下大腿,翘起拇指赞个不停。
“飞龙师傅过奖了。”弈林仙谦然说道。
“那天夜里,我们提前走了一步,原想你们赶上我们没有问题,结果还是晚到了一天。我说孙老儿,你们怎的会找到这里?”飞龙和尚问道。
“我料定你们会走这条道的。至于来这普救寺嘛,不过是顺便歇脚而已,却又恰恰碰上你们。”弈林仙答道。
“弈林界,凡是有耳朵的人,谁不知鼎鼎大名的弈林仙;武林中,凡是有眼睛的人,谁没见过孙家鼎贺兰剑法的厉害。弈林仙嘛,自然有一股仙气,走南闯北,江湖上阅历殷富,是料事如神的活诸葛亮,我们的行踪怎能瞒得了他。”一向不善于说笑话的凌虚道人的一番打趣,惹得众人哈哈一阵大笑。
西厢内,正笑声阵阵,话语朗朗,有两位小沙弥送上早斋来。六人正忙着用早餐,忽然从院墙那边传来了“咚咚”的鼓声和叮呤叮呤的铜板声响。一阵激烈的鼓板声过后,只听有人唱道:
相国病死蒲州城,
母女扶枢回博陵;
不料河东传匪惊,
寄住蒲东僧寺中。
相国有女崔莺莺,
聪明秀丽好貌容,
带着红娘小侍女,
游园无意遇张生。
虽说被墙所隔,六人倒也听得明白。原来是一位女子在唱曲儿,敢情唱的正是《西厢记》故事,颇也有趣。虽然没有琴弦伴奏,其声腔端的是轻柔婉转,时而如黄鹂鸣翠谷,时而又如百灵唱云天,真个是好听极了。那美妙的声腔继续传将过来:
洛阳书生张君瑞,
才冠中原无匹配。
游学路过普救寺,
一见莺莺心如醉。
行去回眸似有情,
面容更比桃花美,
张生长揖拜老僧:
“请许借住西厢内。”
西厢内弈林仙等人越听越觉得不但腔儿好听,且词儿新颖,既不是王实甫《西厢记》的杂剧词,又不是《董解元西厢记》中的曲牌调,编得通俗易懂,别有一番情味。
六人正听得出神,突然唱声止住,传来的却是呜呜咽咽的啼哭之声。
这寺庙之内怎的会有女子唱大鼓?又怎的会有啼哭之声呢?
大家正自纳闷,突然何小玉放下碗筷,一手拉住孙明珠的衣袖道:“姐姐走,咱们瞧瞧去。”
每次吃完早饭,都是孙明珠练剑的时候,便提剑在手,也把何小玉的剑提上,道:“妹妹,你是个剑器行家,教我几手。”说罢跟随何小玉走出西厢,绕过舍利塔,悄悄来到了大雄宝殿一侧的花园外。两人见墙根下有一株树影婆娑的古老大杏树,便轻轻攀了上去。
说起这株大杏树颇有来历。据说当年张君瑞和崔莺莺“墙角联吟”,莺莺约张君瑞月夜在花园相会,张君瑞就是首先攀上这株杏树,然后越上墙头跳进花园的。物在人非,如今攀上树的却是两位美妙佳人。
何小玉和孙明珠隐身于浓枝密叶间,纵目望去,那整个花园真个是景致非凡,美不胜收。只见亭台争辉,曲径通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北阁遥通竹坞,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朱栏画槛相掩映,湘帘绣幕两交辉。真是琉璃世界,珠宝乾坤。更兼那园内佳木葱茏,奇花烂漫,桃、梅、杏、李、婀娜多姿;玫瑰、紫罗兰、桃金娘、白头翁、花色宜人,正在怒放争艳,开遍了整个园子,配以花园点缀成一座人间无美不具的乐园,景色华丽极了,也幽雅极了,端的是为一邑之胜。
何小玉和孙明珠正不知哭泣之声从何处传来,陡见花园正中有一片茂密的竹林,露出了亭子的一角。透过密竹的间隙,发现亭子里隐约有人影的晃动。何小玉向孙明珠使了个眼色,两人纵身跳下墙头,悄悄来到竹林边,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座画栋雕梁,建造十分讲究的八角亭。亭子正中站了一少女,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一身粉红色裤褂,额前蓄了“刘海”,生得杏眼娥眉,虽容色憔悴,但风致楚楚,颇也有几分姿色。
少女左手握一对黄铜鸳鸯板,右手捏了一根细鼓棒,面前三角架上撑了一面小皮鼓,正端起右臂的衣袖频频拭泪。
少女的一旁,站了一位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那汉子僧不僧、俗不俗打扮,穿一件天青色湖绉长衫,满脸横肉,络腮胡子乱而不修,头上却剃刮得光亮光亮的,正嘻皮笑脸地向那位少女说着什么。少女的四周坐了一些寻芳豪客,好事子弟,还有几个僧人。
突然中年汉子抬起右手向少女的嫩脸蛋儿上捏了一把,调笑道:“我说妞儿,你哭也没有用,乖乖再给我们唱上几段。若不唱全剧,‘佳期’那一段是一定要唱的。要是不唱,嘿嘿,这个玩艺儿是饶不了你的!”
中年汉子露出了一副凶相,握起了皮捶也似的一个拳头在少女脸面前亮了亮。
见此情景,何小玉轻声骂道:“没的脏了佛门之地,这是什么浑和尚,专找女人寻欢作乐?”
无奈,少女只得重拭泪面,强打精神,敲响鼓板,重又唱了起来,只听她唱道:
依窗等候好难捱,
她倒是来还不来?
她若肯来早该到,
她若不来更难猜。
听似风声竹林动,
红娘轻推门儿开,
乍见情人心如醉。
……
曲声在耳,情醉于心。中年汉子和那班好事子弟正听得欲痴欲醉,少女突然停止了唱声,代之而起的又是呜呜咽咽的哭声。声音凄惨,泣不成声。
她再也唱不下去了,“叮当“一声左手的鸳鸯铜板掉在地上,右手本想把鼓棒放在鼓面上,皆因一时用力过猛,撑鼓的三角架晃了几晃,“嘭”的一声倒了下去,那面小皮鼓打了几个旋,恰恰停在中年汉子的脚面上,少女双手捂面放声大哭了起来。
见此情景,潜身于竹林边的何小玉和孙明珠,都不由得怦然心动,怒不可遏。孙明珠深有感触地说道;“我们做伶人的最是倒霉不过了,谁都想欺侮你,专在女艺人身上寻开心,打主意。妹妹,咱们教训教训这厮。”
何小玉秀目瞪圆,会意地点了点头。
竹林这边,何小玉和孙明珠正气愤难平,眼看就要跃上前去。
八角亭中,中年汉子见少女将鸳鸯板甩掉,把皮鼓推倒,怒火正起,只见他脸色由铁青渐渐变得像一叶煮熟了的猪肝,眼睛里射出了两道凶光,紧紧逼视着那少女,恶狠狠地骂道:“好啊你个臭妮子,不让你吃点苦头,定然不知老子姓什么!”
顿时,少女吓得花容失色,全身发颤。
中年汉子,用脚尖轻轻一挑,地上的小皮鼓倏地蹦了起来,他伸手将鼓接住,正抡起皮鼓要向那少女砍去。只听“嗖嗖嗖”一阵暗器的破空之声接连响起。
中年汉子听声辨器,身躯迅疾避闪,躲过了第一枚暗器,接着身形一矮,又躲过了第二枚暗器。第三枚暗器实是无法躲过,眼看就要中节,岂料中年汉子猛地转身,将鼓面翻转到下边,伸出小皮鼓巧妙地接住了。中年汉子见晶亮晶亮的一个小圆球绕鼓的槽绑飞转了好一阵子,方慢慢停了下来,原来是一枚圆圆的琉璃珠子。中年汉子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此人撒放暗器的手法好生奇特。
三枚琉璃珠子是孙明珠透过茂密的竹林撒放的,这也是她借鉴贺兰石子的撒放手法,所独创的一种暗器,系戏曲盔帽中“凤冠”上所用的一种特殊的琉璃珠子。这原是她在戏班中练就用以防身自卫的本领,撒放手法怪巧,虽然一出手就是三枚,专打腰、胸、头三个部位,然而每一枚出手的用意和力度却是不同。第一枚是试探,若对方是暗器的行家里手,很容易识破,所以中年汉子只一闪身就躲过了,珠子落荒而去,钻入对面浓密的竹林里;第二枚是麻痹对方,出手的速度较慢,力度也较小,让对手不以为然,所以中年汉子只略微一矮身又躲过了,珠子碰在八角亭的一根立柱上被弹飞了;紧接着的第三枚最为险辣,出手速度快,力度大,十有八九被击中,然而却被中年汉子一伸皮鼓轻描淡写地接住了。孙明珠也禁不住大吃一惊,料知此人决非平庸之辈。
中年汉子扬起扫帚眉,斜吊了一双眼,举目四看,突然发现竹林那边有一对绝妙佳人儿,顿时浑身酥软,神魂当场为之夺去。
他用一双饿狼似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何小玉和孙明珠,看了好长一阵子,才向二人招了招手,发声笑道:“送上门的丽人儿,来呀,过来陪大爷玩玩。”
中年汉子恶念顿生,刚要窜身扑上去,不料何小玉和孙明珠分枝拂叶,早已穿过修竹密林迎上前来,身形委实是快捷之极。在座的众好事子弟,个个吃惊,人人错愕。
何小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娇叱一声骂道:“贼秃驴,姑奶奶今天来教训教训你!”
中年汉子突然感到一阵馨香之气扑入鼻观,沁人心肺,十分受用。他既不动怒,也不还口,只是呆若木鸡似地看着两个绝世佳丽。如痴如醉,那情状溢于言表。
何小玉心头火起,倏地转身,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一个欺身抢进,挥剑直向中年汉子的喉咙刺去。
何小玉这一剑攻敌之必救,中年汉子怎敢怠慢,一颗迷色之心早已吓得几乎跳出了腔了之外,一个滚扑躲过了剑锋,方始脱险。
何小玉见一剑刺空,猛地劲运臂腕,剑走轻灵,刷刷又是几剑,中年汉子捷似飞鹰,一一躲过。
何小玉技不止此。她转身换式,剑法突变,招式发出,看似不像开始那样凌厉,便每招每式,都是含劲未吐,缠绵如抽丝,内蓄刚柔相济之劲,正所谓“全柔者不能达其法,全刚者不能贯其意,”剑法已经达到了“刚而不拙,柔而不弱”的境界。中年汉子见对方的剑法柔似柳絮飘飞,怎敢稍一疏神。
何小玉剑锋猛若洪涛,骤然压至,滚滚而来,逼得中年汉子抽身倒退到八角亭的一根木柱子下。何小玉迅疾撤剑,正要再度攻上,中年汉子不由得大怒,猛喝一声,如绽滚雷,趁何小玉尚未来得及进剑的霎那之间,便以空手入白刃的身法,借助于身后木柱子的蹬力,跃身于空中,运大力鹰爪之妙功,伸开十指向何小玉的天灵盖抓去。何小玉连退数步,避在了亭子里的另一角。
此时,八角亭外的孙明珠只身斗群顽,早已打败了众强徒,跃身亭内,正准备和何小玉联手斗中年汉子。何小玉本来好胜,这时便撩起了较技争胜之念,只听她话语豪迈地说道:“姐姐你闪开,两人打一个,为天下英雄齿冷,我一人就足以对付这厮了。”无奈,孙明珠只好退身于八角亭外,去护住唱曲儿词的少女。
亭内,两人一退复上,再度交手。
何小玉长剑展开,身剑合一,猛地扑了上去,她先是一记诱招,虚晃一剑向中年汉子的面门刺去。中年汉子正作势要避开,岂料何小玉手中的剑霎忽之间已是变成了两柄,双手挥舞,如同两匹雪练横空飞飘;并剑齐进,又如双龙吐须,滚滚缠缠,早已把中年汉子罩在剑光雪影之中。
何小玉最拿手的兵器是剑,八年学艺,苦心磨砺,练的就是剑。可以说,她的剑术已达到了上乘之功。而两次救廉云峰脱险所用的流星锤她只是初学乍练,功夫还不到家。她所施的这双剑,名曰龙须宝剑,委实是厉害之极。此剑乃是她的舅爷爷云阳道人靠以成名的一件宝器。云阳道人是青城派掌门人紫霞真人的得意高徒。当年云阳道人艺满后下青城山时,其师紫霞真人便把自己的心爱之物──龙须剑,送给了爱徒。此剑乃以青城山彭祖峰中的柔铁石铸造,以天师池的水淬火而炼成,各剑种中的特点,此剑皆所具之,刚柔相济,神妙无匹,用时如百炼钢,不用时如绕指柔,临阵对敌,既可以双剑合一作为单剑用,又可以双剑分开,联剑齐攻,如二龙吐须,故而得名龙须剑。此剑早先只限于青城派掌门人防身佩用。代代相传,传到紫霞真人手里也不知是第几代了。而传到云阳道人之手后,他走南闯北,造就了一代剑器宗师。时下,云阳道人年事已高,只致力于徒手的功力,已不喜欢用器械,这把龙须宝剑长期被封存,没有动用。他见外孙女何小玉聪明伶俐,勤于武事,日益精进,功成艺就之后,暂时借给她“闯道”用。
何小玉回到“野山居”后,因她正迷恋于流星锤,便把龙须宝剑放在奶奶千手老太身边。
你道弈林仙三人为何迟一天到普救寺?原来,那天夜里二女战败哈刺虎后,何小玉听说孙家父女要去追赶廉云峰,她也定要跟随前往。等她回到野山居偷偷取来龙须剑,已足足耽了一天。
当时那中年汉子被何小玉的双剑罩住后,一时难以脱身,不由得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突然,他一个“恶虎潜身”,迅疾贴地滚出剑圈之外。饶是这样,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左臂重重着了一剑,鲜血窜流不止。
中年汉子疼痛难忍,再也无心恋战,忙用右手按住伤口,落败而逃。
第十七回
妙着奇胜弈道人
中年汉子狼狈逃窜。
一旁观战的孙明珠迅疾掏出三枚琉璃珠子,扬手正要撒放,何小玉一把抓住孙明珠的手腕忙制止道:“姐姐,有道是好汉不打病夫,暂时给这一色鬼留一条命吧。他这欺花恋草的恶习要是不改,今后再要撞在我们手里,定给他点厉害瞧瞧!”
孙明珠冷哼一声道:“算是便宜了他。”她转向何小玉笑道:“小玉妹妹恁是一身绝顶的好武艺。刚才这场打斗啊,连姐姐我也都看得惊呆了!”
唱鼓儿词的少女忙上前见礼谢道:“多谢二位姐姐相救,此恩终生难报。只是……”话到这里,少女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湿润了,满脸现出了无限的悲愁。
孙明珠忙道:“这位妹妹有何为难之事,不妨讲说出来,我们为你排解排解。”
少女沉思良久,这才轻拭珠泪,慢启朱唇,道:“我是一天夜里被这厮偷偷掠来的,几次相强,我死也不从,后来又逼迫我整天陪他下棋,给他唱曲取乐开心,……”
少女一时语塞,过了不一会又嘤然哭出声来,何小玉和孙明珠也无不伤心。
少女泣不成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
少女叫鲁凤莲,自幼父母双亡,七岁时被人拐卖进一个野台子戏班,学艺唱戏,整年跟随戏班闯江湖,跑码头,倒也学得了一身惊人的戏艺。青衣、花旦、刀马旦,各种旦角戏无所不精,成为戏班的台柱子,所到之处声誉雀噪。戏班在浪迹江湖的途中,住进了客栈。一天夜里,戏班里的人糊里糊涂皆被迷魂香熏倒,鲁凤莲这才被中年汉子抢进寺里来。
何小玉秀眉一扬,道:“这厮原来是一个偷花的花和尚。是这普救寺里的僧人吗?”
鲁凤莲又拭了拭泪水,答道:“看样子不像。不过,他一直未给我讲明他的身份、来历和姓名。”
孙明珠近前一步,问道:“凤莲妹妹,那么你以后有何打算呢?”
“戏班一时恐怕难以找到,我举目无亲,今后是死是活,这就难说了。”鲁凤莲端起衣袖频频擦拭着泪水,续道:“你们走后,那厮还是要来逼迫我的。到时,大不了拼上一死!”
听了鲁凤莲的一番诉说,何小玉和孙明珠俱各黯然伤心。尤其孙明珠,更是泫然欲泣。因为她和鲁凤莲几乎有着同样的身世和遭遇,不由得动了同情之心。她止住泪水,强自笑道:“凤莲妹妹,快别哭了,今天应当高兴。走,见我爹去。”
三位姑娘回到西厢。一进门孙明珠忙把鲁凤莲向爹爹弈林仙等人作了介绍,并把刚才花园中所发生的一切给大家详细讲说了一遍。
弈林仙没有说话。深邃的目光显示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孙明珠扭捏作了一番娇态,两手抓起爹爹的一只臂膀晃了晃,道:“爹,凤莲姑娘真好,可就是没家没业的,连个亲人也没有,怪可怜的。”
弈林仙立即听出了女儿话里的用意,笑嘻嘻地问道:“珠儿,你喜欢她吗?”
孙明珠频频点了点头。
弈林仙一双慈祥的眸子,先是在鲁凤莲身上转了转,又在孙明珠身上转了转,道:“珠儿,给你做个妹妹怎么样?”
弈林仙话一出口,孙明珠尚未来得及回答,机灵的鲁凤莲忙上前道一声:“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说罢,盈盈礼了下去。
飞龙和尚一旁喜道:“孙老儿虽说一直未娶妻室,可如今有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又都是戏班里的名角儿。以后,你拴个戏班,走南闯北,把那锣鼓家伙敲得响响的,可以和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皆为京剧奠基人)这些名宿分庭抗礼,怎不比耍猴儿强?到那时,你这孙老儿,可就成为孙大老板了。”
飞龙和尚一席话,惹得满屋子里的人哈哈一阵大笑。
弈林仙突然敛容,道:“你们知道这位中年汉子是谁吗?”
众人默不作声。
“说起此人,功力决不在我等之下。”弈林仙转向何小玉正色道:“《孙子·谋攻》篇云:知彼知已,百战不殆。不了解对方,就盲战硬拼,历来为武林中所忌。长此下去,是要吃亏的。不过,小玉姑娘,此人能败在你的剑下,说明你功力确实大有进益,令人可喜。”
弈林仙何以说此一番话,说来有原因。
就在何小玉与中年汉子打斗最激烈的时候,弈林仙步出西厢,来到花园,潜身于花丛中,抬头向亭中望去,一眼便认出了中年汉子是谁。经他一番介绍,众人对中年汉子方始有所了解。
那中年汉子的功夫委实不弱,他原是少林派的一流高手,擅用一杆锁喉枪,并练就了一身鹰爪掌的神力,技震武林,人称神鹰僧。后来,神鹰僧做了少林派的叛逆,有时以僧人面貌出现,有时却又俗家打扮,成为一个僧不僧、俗不俗的怪奇人物,浪游江湖,挟技凌人,作恶多端,早以为武林中同人所不齿。
飞龙和尚怒骂道:“孽和尚,孽和尚。想不到我们佛门竟出了这样的败类!”
弈林仙又道:“此人在武林中虽已名存实亡,武功却是‘硬份’。今天他是徒手应对,只不过是败在奇异的龙须宝剑下。”话到这里,他加重语气,续道:“且不可小视这位神鹰僧!”
“客官,你们怎么敢谈论他呀!”
弈林仙正侃侃而谈,突然从外面传来一个呛哑的声音。众人无不愕然,不由得抬头向屋外望去,却见法空长老神色慌张,拄着拐杖,一步三晃,颤巍巍地已迈进了门槛。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求求诸位客官,在我这寺中,切莫谈论那人,要是把他惹恼了,还不知要把我这普救寺糟践成什么样子。”
可以看得出,法空长老已是谈虎色变。弈林仙不解其故,忙问:“长老,这却是为何?”
法空长老满面惊恐之色,迟迟不肯作答。何小玉忍不住说道:“长老,那厮早被我们杀败,负伤逃走了。”
“什么?”法空长老将信将疑,继而又大惊失色,道:“坏事了,坏事了,这场祸可惹大了啊!普救寺要遭难不说,也把全寺大小僧人害苦了。”
法空长老闭了眼,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
弈林仙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正要弄个清楚,问道:“长老,不必害怕,有事我们可以帮忙。你说,神鹰僧是怎样到这普救寺来的?”
法空长老慢慢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地说道:“那人武功高强,你们哪里是他的对手哟。”
在众人的追问下,法空长老终于道出了神鹰僧到普救寺来的实情和行径。
两年前的一天,普救寺突然来了一僧一道,僧人自称“神鹰僧”,道人自称“弈道人”。两人好生了得,神鹰僧武功极为高强,蒲州郡一带无人敢招惹他,任他胡作非为。神鹰僧楞说普救寺是他祖先修建的,开寺主持也是他的祖先剃度的,强行索取寺庙的所有权。全寺僧众被他打跑了许多,有十几个僧人丧生在神鹰掌下,就连偏殿和几孔佛像也俱被他砸了个粉碎。
普救寺创建于唐代,历经宋、元、明、清各代的修葺,规模宏伟,殿宇金碧,妙相庄严,是蒲州著名的大寺院。寺前峨嵋岭下有条官道,河东诸省举子赴京都应试,都要经过此处,无不前往普救寺游览瞻仰。自从神鹰僧毁寺砸佛后,偌大一座寺院开始败落下来,以后又不幸失火,如今只剩下三孔佛洞,大佛殿遗址和几截断壁颓墙,一片凄然。只有那座穿云插霄的舍利宝塔(现在叫莺莺塔)仍巍然矗立在黄土高原上,记载了普救寺的兴衰和往事沧桑。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法空长老讲到那伤心处,禁不住老泪纵横。他端起袍袖,颤抖着擦拭了一下眼泪,道:“造孽,造孽!都怪老衲无能,无力将那厮赶去,致使普救寺遭受了一场酷劫。”
法空长老已是泣不成声。他喘息了一会,又道:“自此,神鹰僧便在我这普救寺住了下来,当年莺莺小姐的住室卧房,成了他的逍遥宫。可有多少良家女子,被那厮抢来糟踏了。就连西厢这些字画裱挂,也是神鹰僧派手下人布置的,我是偷偷让你们暂时在此留宿,切不可让他知晓。”说着,法空长老双手合十,轻声念道:“阿弥陀佛!佛门乃是清静之地,想不到被糟踏成这个样子。我佛慧眼,怎容得这等恶人存在于人世间。”
屋内,众人无不气愤填膺,一时谁也不出声,只听一阵阵怒气从鼻孔冲出的声息。
弈林仙端起茶杯连连呷了几口香片茶,问道:“长老,那么那位道人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法空长老答道:“看来两人是挚友,道人不像僧人那样粗野,不过,倒是一位少见的怪人。自言不晓武事,一生致力于棋道,棋艺高超,天下无人能敌。”
弈林仙的棋艺水平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在棋界知多见广,四海之内什么样的棋手没见过?他还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弈道人。不由得说道:“道观乃藏龙卧虎之地,想不到竟出了这样一位高人。”
法空长老那副一直颤抖着的身躯,往弈林仙面前挪动了几步,道:“近日来,弈道人经常来我这寺前叫阵,说情愿饶双马,只要有人能胜得了他一盘棋,他即刻就让神鹰僧离开这普救寺。若胜不了他,普救寺就得乖乖归神鹰僧所有。”
“噢?!”弈林仙奇道:“竟有这等事儿?关系到普救寺的切身利益,举子轻重啊,寺内可曾有人跟他对弈过吗?”
“这个赌谁敢打?那还不得把普救寺白白送给他们!”法空长老忙解释道:“我这寺内虽有几位僧人喜欢下棋,只不过是作为闲情逸事,棋艺低劣,怎敢应对?”
法空长老话犹未了,只听得山门外一阵吵闹之声传进了西厢,众人无不愕然。
法空长老声音惊惧地道:“弈道人,他……他……他又叫阵来了啊!”
飞龙和尚“噌”地从床上跳起来,怒道:“让他到西天极乐世界叫阵下棋去吧!”
飞龙和尚正要冲出西厢,弈林仙伸手将他挡住了,道:“不必了。你们都陪长老这里说话,我带云峰贤侄出去看看。”
飞龙和尚瞪圆了双眼,道:“宰鸡焉用牛刀,哪需要孙老儿你这把硬手?”
弈林仙缓缓站起身来,道:“多结冤家,殊是无谓。我倒不是出去厮杀,只想看一看这弈道人是怎样的一位弈林高手。”
飞龙和尚一双眼珠子在弈林仙身上转了转,道:“这么说,你要出去跟他比棋艺?”
弈林仙点了点头。
他多日未下棋了,听说有高手杀上门来,一时技痒难忍,不由得撩起了较技竞雄之心。
弈林仙要去会一会弈道人,一把拉了廉云峰,快步走出了西厢。
弈林仙走出山门一看,见知客僧和几名小沙弥正围着老道高门大嗓地吵闹不休。双方虽都是出家之人,可有些话颇为粗野,不堪入耳。
弈林仙仔细打量着老道,见老道年纪已在七十开外,干枯的脸上,皱纹如同远处的山山岭岭,沟壑纵横,身穿一袭水火道袍,纯阳髻上押一具象牙竹荀冠,双耳垂下,吊着两个铜耳环,眉毛两边弯下,直到耳旁。一双小眼睛,如同深深镶嵌进脸盘上的两粒绿豆,与那两道长眉极不相称。
显然,老道决非善良之辈。
弈林仙正自端量老道那副异相,只见知客僧向对方高扬了一下手臂,怒斥道:“晴天白日,朗朗乾坤,凭什么到我们这佛门之地来欺人?”
弈道人睨斜着那双绿豆眼,横视了一下弈林仙,然后转向知客僧强辩道:“谁欺人了?我只会下棋,既不会武艺,又手无缚鸡之力,怎敢欺人,你们不出人跟我对弈,那才叫欺人呢。我告诉你们,再不跟我对弈,神鹰大师可就不客气了,让你们这庙里的和尚一个也活不成。难道你们还没尝够神鹰掌的滋味吗?”
弈道人又是横睨了弈林仙一眼,他这番话好像也是说给弈林仙听似的。
弈林仙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弈道人,见他面部肌肉松弛,两眼无神,看似不象是武林中人;可为什么要表白自己只会下棋,不谙于武事呢?
尽管弈林仙江湖上阅历殷富,却一时琢磨不透。心中不由得暗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俗语说‘以貌取人,失诸子羽’,待我试探一番。”他几步走向前去,向弈道人抱拳道:“道长息怒,有话好好说嘛。”
不想,弈道人见弈林仙上前插话,脸上反增加了一层怒色,道:“俗民百姓,休管我们佛道两家的事。乖乖出人跟我对弈!”
弈林仙冷哼一声道:“对弈嘛,本是两相情愿的事,人家不愿意下,又何必相强呢?既然道长有弈兴,在下倒要领教一番。”
弈道人那张干枯的脸上现出了轻蔑之色,那双绿豆眼直直地盯视着弈林仙,问道:“请你回答我,你是代表普救寺跟我下呢,还是个人跟我下?”
弈林仙沉声反问道:“代表普救寺跟你下怎样?个人跟你下又待怎样?”
弈道人连连冷笑了几声,阴森的瘦脸上显露出傲然之气,答道:“代表普救寺跟我下嘛,倒可以一试。不过,输了棋就得乖乖把普救寺交给我和神鹰大师。个人跟我下嘛,嘿嘿,贫道没时间,恕不奉陪!”
弈道人此一席话,最容易激发人的恼怒。然而,从弈林仙的面部表情上却一些儿也看不出来,足见他高深的涵养。弈林仙心中暗自思忖:“一般说来,弈林高手不但棋艺高超,而且是有涵养的人,这老道怎么如此高傲呢?看样子绝不会是高水平的人。”
想到这里,弈林仙强自按住胸中泛起的怒涛,谦然道:“道长棋艺精湛,在下虽未识荆,却也不得不钦佩。我乃过路客人,怎敢以普救寺宝刹相赌?”他略有所思,续道:“这么着吧,只对弈一局,道长若胜了,在下情愿以普救寺折价的酬金奉赠。”
弈道人一双贪婪的眼睛频频在弈林仙身上转动着,忙把话接过去,道:“我若输了,马上让神鹰大师退出普救寺,今后决不相扰!”
弈林仙神色凛然道:“道长静居清修,道行高深,令人心敬,想必一定会言出如山!”
弈道人瘦脸上的表情肌抽动了几下,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贫道决不食言。请!”
弈道人先是向弈林仙一稽首,然后快步走到山门前的一株大银杏树下,一屁股坐在石几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棋盘,迅速把棋子摆好。
从这一番举动来看,显然弈道人情绪激烈,战志昂然。
弈道人正坐在那里准备迎战弈林仙,岂料,后者向廉云峰朗声说道:“云峰贤侄,陪这位道长玩一盘。”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无不愕然。
弈林仙本来想亲自与弈道人较量一番,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让廉云峰出马呢?
要知道,江湖侠士信重言诺,这盘棋是以普救寺的折价相搏,钱的问题虽一时尚未来得及细算,但可以肯定,数目一定相当可观。输赢关系重大,难道弈林仙没有考虑后果吗?
然而,他毕竟是武林中一代大侠,在弈林界德高望重,棋艺上卓然不凡,久经枰场。从适才弈道人傲然的样子和谈吐中,使他已然判断得出:弈道人在棋艺上决不会是顶儿尖儿的人物。再说,弈林仙最肯嘉惠后学,越是这种关键的场合,越是想让廉云峰锻炼一下。
廉云峰呢?连日来一直处于惊恐、悲伤和痛苦之中。当然,弈林仙、飞龙和尚、何小玉等人的侠肠义胆,也常常使他感激涕零。有了他们,也才使廉云峰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除此,他把自己的心血、感情和愿望,几乎都溶化到楸枰三十二子中。平时哪怕有一点点时间,他也附首棋盘刻苦钻研。他的棋艺水平,从全面功力来说虽说还不能与弈林仙、何超及他父亲廉珂等老一辈象棋高手相比,但在某些方面已有所超越,特别是在青年棋手中,早已是顶儿尖儿的人物了。
不过,时下廉云峰要与这位素不相识的古怪老道对弈,心中却是没有底,未免有些打怵。如果这盘棋输了,事情可就闹大了。
廉云峰怎个不明白,棋枰上的交锋对垒,虽不同于战场上的厮杀打斗,却是棋艺、智慧和力量的全面较量,争斗也是十分激烈的。战场上,挥刀舞剑,舍命相拼;枰场上,运筹帷幄,马炮争雄。一个是武战场,一个是文战场,只是争斗的形势不同罢了。生死攸关,赌赢胜负,不同于儿戏!
他心中正自忐忑不安,两眼犹豫地望着弈林仙。
弈林仙向廉云峰递了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鼓舞和希望。
霎时,廉云峰的面部出现了明朗而又自信的表情,答道:“孙伯伯,侄儿遵命就是了。”
廉云峰面现从容之色,也到石几上坐了,见棋盘上先走一方的棋子摆在弈道人一方,但却少了两只马。廉云峰提醒对方道:“道长,你还少放了两只马。”
弈道人傲然说道:“贫道一向是逢人饶双马,已成惯例。这次我也有言在先,更不例外,后生你就走子吧。”
廉云峰顿时心中明白了,忖道:“既然你瞧不起我,我也不把你放在眼里。”他出手将己方的两只马也拿掉,说道:“道长,我跟人对弈,从来也是饶双马的。”
弈道人怒色满面,白了廉云峰一眼道:“好吧,我再饶一只炮。”
弈道人五根干瘪的手指一拢,从棋盘上又拿掉一只炮。
廉云峰还以颜色,也将自己的一只炮拿掉,说道:“我也再饶一只炮。”
坐在一旁石凳上的弈林仙忍不住笑了,说道:“这样饶来饶去,最后岂不要把子力都饶光了,枰上只剩一帅一将,这棋还怎么下呀?好了,好了,同等子力相比,一决胜负,方显水平高低。”
无奈,弈道人只得把两马一炮重又在棋盘上放了,廉云峰也把棋子摆好,因先走一方的子在弈道人一边,只好让他先走。廉云峰反倒让了先。
弈道人面对棋枰沉思良久,走了当头炮,廉云峰应以顺手炮。两人跃马出车,几步棋后形成“顺炮横车对直车”的对攻局面。
棋枰上又是经过了一番激烈厮杀,大量兑换子力后,弈道人局面大优。炮镇当头,车塞象眼,右炮瞄准底象,随时有沉底打“闷宫”的凶着。
廉云峰猝然一惊,心头开始慌乱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这正是临枰对弈之大忌,便竭力慑住心神,强自镇静下来,试探性地走了步诱着,升车捉炮。
岂料,被弈道人识破机关,走了步平七路过河兵咬车。
此一着看起来是虚晃之着,实则含意深刻,无疑为另一车腾开了出击路线。
此时,廉云峰贸然平车吃当头炮,那么弈道人势必要伸车砍底象,形成“双车错”的必杀之势。
枰上形势,廉云峰一方已岌岌可危,坐在一旁观战的弈林仙当下大吃一惊。
他早已看个清楚,廉云峰和弈道人所弈成的棋局,正是书上的一局古谱。凡是稍谙棋艺的人,皆晓得这一棋局的出处。就廉云峰的棋艺来说,为什么竟看不出来呢?
弈道人抬头看了看廉云峰的脸面,然后傲然自得地道:“后生,我明明要让你双马,你却偏要逞强。该认输了吧?这棋就是把合天下的弈林高手都找了来,恐怕也无人能解了。”
弈道人得意之极,撮唇吹起口哨来。
廉云峰不语,正在低头沉思。
树影婆娑,夏日炎炎。树上蝉声噪起,鸣作一团,使得人们心烦意乱。微风吹过,浓密的银杏树叶发出了“飒啦飒啦”的响声。
围观者看得清楚,廉云峰面色苍白,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双目中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就枰上的局势来看,廉云峰确实是输定了。
几乎全寺的僧众,以及凌虚道人、飞龙和尚和何小玉、孙明珠他们,全都围上来观战。见此情景,个个为廉云峰着急。
站在廉云峰身后何小玉,虽不甚精于棋艺,但从廉云峰和众人的表情以及弈道人的话语中,已可判断出枰上的形势,知道廉云峰正处在困境之中,一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何小玉曾想,要是武打场面,她定会挥舞龙须宝剑上去助廉云峰一臂之力。然而,象棋对弈旁观者是不能指着的,何况何小玉又无能为力指着,只好在一旁爱莫能助了。
弈道人那双无神的眸子,此时大反异常,放出了异样的光。他洋洋自得地道;“我说娃儿,你知道此棋谱出自何处吗?”他见廉云峰只顾埋头思棋,一声不吭,接道:“我不说谅你也不知道。”
不知啥时候,弈道人已把脚上的鞋子脱掉,不知几个年头没洗过一次,黑漆也似地一双脚板,奇臭难闻。他把右腿盘在左膝上,用手狠劲地扣着脚丫子,语气自豪地道:“我实话对你讲吧,此乃绝妙棋书《自出洞来无敌手》中之名谱也。此书乃贫道久居洞中,花费几十年之心血,集毕生精力撰写而成。自出洞以来,果然天下无敌手。”
廉云峰仍是一声没吭,在埋头思棋。
弈道人那双绿豆小眼频频眨动着,语气凌人地道:“你这娃儿,怎知书中之奥妙和厉害?还是乖乖认输吧。找个师傅学几年,再来跟我下。”
听了弈道人的一席话,弈林仙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廉云峰的对手。他先是一阵愕然,继而脸上却又掩不住地露出了森然冷笑,轻蔑地斜视了弈道人一眼,心下暗道:“弈林中尽有浪得虚名者,吹破牛皮飞上天,这书怎么可能是你著的呢?”
象弈林仙这样的弈林高手,对棋界的人和事以及著作等,怎个不了如指掌?象棋名谱《自出洞来无敌手》一书,乃成书于明朝天启年间,为棋道人所撰写,早已广泛流传于民间。时下正当清光绪年间,其间少说也有三百年,怎会是面前这位弈道人所写呢?
弈林仙冷笑了笑,喃喃自语道:“靠死人吃饭,拿古人的棋书著作骗取银两,已为他人所不齿。不想,有人居然沽名钓誉,窃取古人的著作,冒充起古人来了,实实是可笑。”
弈林仙一席话,说得弈道人面红耳赤,二目凶光突放,狠狠瞪了弈林仙一眼,又低头审度了一番枰上的局势,觉得自己必胜无疑。弈道人得意之情再也无法抑制,突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其笑如痴似狂,声震山野,树上的鸟儿被惊吓得“扑楞扑楞”乱飞。笑声方止,却又狂声歌唱了起来:
银河高,
纷落一庭花雨。
日汉星勺都如许。
平台入望处,
江城返照千里,
村市浮烟万树,
乳燕游丝春画里,
缓带乐卒志。
弈道人所唱的正是《自出洞来无敌手》书前一首词的前半阙,其声嘶哑,时而如虎啸猿啼,时而又如乱石碰撞,不堪入耳,使人起鸡皮疙瘩。书中加进这样一首诗,已属不伦不类,弈道人此时此地放声歌唱之,更是大不应该。然而,他太高兴了,致使唱完了词的上半阙,刚接着要唱下半阙,却再也唱不下去,竟哭出声来,先是呜呜咽咽,继而大放悲声,鼻涕一把泪一把,其状十分凄惨。哎,哭笑无常,乐极生悲啊!
廉云峰毕竟不是一般棋手,不但他的棋艺达到高水平,而且思想涵养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对于弈道人这一系列的精彩表演,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所谓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面对棋枰上的危势,他仔细回顾了对局的全过程,猛然醒悟,两人所走的布局着法,可不正是出自《自出洞来无敌手》的“自”字局吗?
他十分后悔,心中暗自思忖:“这样简单的棋局,初学棋时就看过多次,练过多遍了,我怎么一时就忘了呢?如此走法,恰恰与书中的原谱着法相吻合,焉得不中‘套’呢?我真是好糊涂啊!”
说起《自出洞来无敌手》这一棋书,端的是奇巧极了,是南宋象棋高手棋道人究毕生精力之杰作,构思巧妙,匠心独运,书中谱着系象棋全局着法,以中炮局为主,起马局次之,按“自出洞来无敌手”七字分为七类棋局,每局均为五变,共三十五局,即自字──信手炮五局;出字──列手炮五局;洞字──入手炮五局;来字──顺手炮五局;无字──神手炮五局;敌字──出手炮五局;手字──应手炮五局。在这三十五局棋中,全部都是先走一方胜。
就廉云峰与弈道人之对局所走过的着法来看,正是自字信手炮局。廉云峰虽不曾想到按书中的原谱着法走,但实战时无意中走得与书中完全一样。这局棋恰又是弈道人先走子,书中明明有定论,如此走下去,廉云峰焉得不输?
你道弈道人为何突然笑之如狂,歌之如痴,哭笑大作呢?
原来,书中那自字信手炮局,仅十九个回合红方便取胜了。此时,弈道人这步平过河兵咬车,正是第十七个回合,眼见得已成巧杀之势,那么再沉车打将,平车绝杀,就大功告成了。故而弈道人喜之过甚,才有这番失常的精彩表演。
已经铸成败局,再也无法挽救,但廉云峰并没有就此轻易认输。
书中原谱下一着黑方平二路车吃对方的当头炮。就在这着吃不吃炮上,廉云峰苦思冥想,思考了良久良久。
也就在这苦苦思索的过程中,廉云峰想到了《弈阵玄妙图》中有一棋局,虽子力位置与眼下的棋局略有所不同,但局势基本相似。
无疑,这在廉云峰心头激起了一线希望。
尽管这种希望十分微弱,但无形中却也给他增加了一定的信心,不由得心中暗道:“能不能推翻古局的定论,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呢?”
廉云峰保持着一副超然气质的宁静,仍在苦苦思索着。
他把两本书上两个类似的对局,作了认真的对比与分析,把盘面上的每个棋子重又作了一番计算和伸量。
忽然,他的脸上现出了明朗的表情,二目闪烁着喜悦的亮光。
尽管这种喜悦的光同样也十分微弱,但毕竟可以说明他的心情有了新的变化,或者说他的思维有了新的选择和判断,预示着棋局将有新的变化。
此时,廉云峰凭借自己的高超棋艺和《弈阵玄妙图》那许许多多诡异莫测的秘谱妙着,使他灵感突至,已找出了化解对方攻势的绝妙着法。
而如何进一步反败为胜,虽也有了初步方案,但一时还吃不准,没有十分把握。
恰在这时,只听得一阵车鸣声传了过来。
众人忙循着那车鸣声望去,见一年逾五旬的樵夫,头戴一顶遮阳斗笠,上身赤了膊,左肩上搭了一条汗毛巾,下身着一条青色灯笼裤,卷了裤管,光着脚板,手推一辆装满柴草的独轮木车,正快步向银杏树下走来。
霎忽之间,樵夫已来到众人面前,嘴里喊道:“劳驾,劳驾,请诸位让让道我过去。”
围着观弈的众人齐闪了开来,那一樵夫却拉动车轧停下脚步,用毛巾胡乱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斜目向那棋盘上望去。
樵夫正看得出神,手中的推车“扑哒”一声倒在地上。
岂料,樵夫用力扶起车后,棋也不看了,倒转车头,蹋腰发力推动车轮飞转,往来时的路上疾速而去,……
第十八回
心鼓雷鸣栗树下
偶然的“灵性“,涌上廉云峰的心头,一个念头,陡然闪电也似的升起。
那是一种莫明其妙的灵思的触发,这在常人来说是很难具备的,然而廉云峰却具备了。
本来,廉云峰像老僧入定,在全神贯注地埋头思考棋局,不为任何外事所干扰。恰恰在樵夫倒车回转的霎那之间,他抬起了头,樵夫的举动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别人不会想到的事情,廉云峰想到了。
樵夫本来是推着车往前走的,车子倒了,扶起来后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却突然倒转车头往回走呢?
看上去不容易使人注意的问题,却使得廉云峰心念思转,浮想联翩。
由樵夫手中的倒车,他联想到棋盘上己方被困于一隅的黑车。化解对方猛烈攻势的妙着,廉云峰虽已成竹在胸,然而下一步该如何战胜对手呢?他花费了长时间,思来想去,认为问题的焦点就在这只车上。如果右边的车兑掉后,能把这只受困的车调到右翼,车马联手,攻击对方薄弱的左翼,岂不是反败为胜的上上之策?
这只受困的车能不能往右边调,如何调?这正是廉云峰长时间里所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尽管他脑子里已有了初步设想,只是一时尚吃不准,是以不敢轻易走子。
于是,樵夫的倒车与棋盘上的调车,在廉云峰思想上自然而然的就连在了一起。
他忽然喜形于色,心中暗道:“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这位樵夫定是位卓然不凡的象棋高手。他明明在以倒车暗示我应当调车,这一来自己思考的方案恰恰得到了印证。看来,调车必定正确无疑。”
廉云峰俯身棋枰,又仔细推算了一番步数,毅然作出了决断。
廉云峰神采飞扬,自信心益增。他轻舒猿臂,运子如飞,连出妙着,依然不以二路车吃当头炮,而是车平三路,兑掉对方攻击力最强的底车,然后狠加一鞭,使一路马奋蹄跃上,直取对方另一只车。
显然,廉云峰的突出妙着,使弈道人始料不及,禁不住心中猝然一惊。他频频眨动着两只绿豆眼,对着棋盘思考良久,微微摇了摇头,尽管这一动作轻微得使人极不易发现,但明显可以看出,他已面现为难之色。无奈,只好将六路肋车退回两步驱赶对方的马。
显然,这是一无用之着。
俄顷,廉云峰轻勒丝缰,拨转马头回马护住帅门,堵绝了对方任何偷袭的可能。
至此,弈道人咄咄逼人的强大攻势,已被廉云峰一一化解。就枰上局势而论,即便是对方走好了,大不了是一盘和棋。
廉云峰心中放宽,面色畅然有所喜,围观者众人也无不动容 。
弈道人面现惊恐之色,那种狂傲自大的姿态顿时烟消云散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苦闷、沉思、木然,脸色铁青。
棋枰周围暂时的宁静,使得群雀又飞了回来,跃上枝头,“唧唧喳喳”欢快地唱个不停。
报复之心人皆有之,即使在一些细小的问题上也往往会表露出来。廉云峰本来是一个很有修养的青年人,尤其是对长辈更是彬彬有礼。然而,适才弈道人一番狂歌喜舞的精彩表演太气人了。廉云峰也要借机气气弈道人。
他见弈道人正埋头棋枰在苦苦思索,于是便把《自出洞来无敌手》一书的作者棋道人所写的一首诗吟将出来:
烂柯真诀妙神通,
一局曾经几度春;
自出洞来无敌手,
得饶人处且饶人。
弈道人从沉思中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肌频频抽动着,朝廉云峰狠狠翻了一下白眼,一声没吭,又俯首棋枰继续思考棋局。
廉云峰一双菁华内蕴的眸子紧紧盯视着弈道人,冷笑一声道:“我说道长,你笑得太早了吧?这棋你输了。”
弈道人又抬头朝廉云峰狠狠翻了一下白眼,仍是一声没吭。不过,那张铁青的脸上,已是冒出了渗渗的汗水。
廉云峰又是冷笑一声道:“我说道长,这局棋确实你输定了。”
弈道人蓦地瞪大三角眼,怒视着廉云峰道:“谁说我输了?前人早有定论,书上讲得明白,红方必胜无疑。”
廉云峰笑声相讥道:“道长说话岂不自相矛盾?刚才还说《自出洞来无敌手》一书是你写的,怎么又说是前人早有定论呢?即如是说,前人的定论在今人看来就不一定成立。就这局棋来看,前人认为红胜,今人却认为黑胜。世事在不断地起着变化,岂不知棋局也随着世事的变化而变化。”说话时,他的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又在对方那张铁青的脸上转了转。
廉云峰一席话,使得弈道人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如同一块调色板。他一时气极怒极,语不成声地道:“我不……相信这……这局棋……你能……赢了!”
廉云峰语近呢喃,淡淡地道:“我也不相信这局我能赢了,然而枰上局势证明,我就要赢了。咱们走走看,是你赢还是我赢。”
短兵相接,兵嘶马鸣,棋盘上又是一阵激烈的厮杀。
廉云峰平车捉炮,弈道人平炮以避;廉云峰又升车捉炮,弈道人沉炮打将;廉云峰回车再捉炮。棋盘上你来我往,着去着还,委实是惊险精彩,扣人心弦。
弈道人又是始料不及。在周旋的过程中,廉云峰着法突变,以调虎离山之计,先是将对方颇具威胁的左炮调开,继而一步升车,巧妙地走成捉双之势,吃掉对方的“顶门柱”──当头炮。
至此,弈道人的阵势全部瓦解,顿时处于被动挨打之势。
奇奥,高妙,匪夷所思。
廉云峰这一番走着,看似无奇,其实若非具有非常手法,实不易为。
他通晓各种阵法,对弈中常有神来之奇。对方这一只看似无法动摇的当头炮,突然被他的黑车掠去,正是一种常人少见的奇着。
武术对打中,特别是高手间的比试,制胜的诀窍常常只在弹指的一霎,谁能够把握住这难能的一霎之机,谁也就可以说是胜券在握了。棋枰上,廉云峰过人的“灵性”,也就在于善于把握稍纵即逝的战机。适才,他的神来之奇,也正是捕捉住了最佳的战机。
枰上局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弈道人频频地抓耳挠腮,铁青的脸上血管怒涨,双目凸出,浑身颤抖。
他右手提着自己的红车,想走子又不敢放下,一时竟不知把这只车安排在什么地方合适。由于全身强烈的颤抖,致使手中捉着的棋子敲得棋盘“叭叭”连响,其状甚为狼狈。由此不难看出,他内心承受了何等巨大的压力,恰如对打中受了重重的内伤。
显然,廉云峰技不止此。待弈道人刚把手里的车在棋盘上的一个位置放下,廉云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己方的车调到右翼,占据了四路肋道,然后右马奋蹄疾驰,迅速跃上,直奔卧槽,逼得对方老将惶惶不安于位。
神来之着再次出现。
廉云峰车马联攻,在连续的进照将军中,猝然掠去对方双士,最后构成了“车心马角”的绝杀之势。
棋战史上罕见的大翻盘,廉云峰胜利了!
顿时,围观的僧俗众人一片雀跃,无不欢欣鼓舞。
廉云峰向弈道人抱拳道:“道长承让!”
话间甫毕,只见弈道人连着翻了翻白眼,突然往后倒了下去,躺在那里竟是一动也不动。
俗话说,大丈夫做事,要能提得起放得下。弈林高手对弈,总是未料胜,先防败,久已奉为金科玉律。对弈中应当做到不以输棋而忧,也不以赢棋而乐,既要赢得起,又要输得起,方为具有大将风范。弈道人之辈,显然不是这等人物。他只想到赢别人,尤其是对廉云峰这局棋,只往赢棋上想,根本就没有输棋的打算。却偏偏又输了,思想上没有准备,一时气血上涌,晕过去不省人事了。
好在众僧人有那颇晓得医理之人,急忙将弈道人半扶了起来,有人掐“人中”,有人端来凉水,大口大口地往脸上喷吐着,还有人“蓬蓬蓬”地捶将起脊背来。经过众人一番象模象样的折腾,弈道人总算缓上一口气儿来,那两张紧闭着的眼皮也慢慢地睁了开来。
弈道人虽被众人抢救过来,但却出现了异常的症状。只见他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又是连续翻了翻白眼,环视了一下周围众人,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这里?”
一位小沙弥挤向前说道:“刚才与廉云峰下棋,你输棋了,根据你所许下的诺言,以后神鹰僧永远不再进普救寺,再不能来欺侮我们了。你赶紧给他报信去吧!”
弈道人仍翻着白眼,愣了愣神儿道:“神鹰僧,谁是神鹰僧?我不认识。”
小沙弥又往弈道人身边靠近两步,大声说道:“你输棋了,认不认帐?”
“谁输棋了?”弈道人猛地跳起,那双绿豆眼瞪得大大的,两手弯曲成鹰勾状,作势要向小沙弥面门抓去。
小沙弥大惊失色,吓得连连后退。
弈林仙孙家鼎走向前两步,拦住弈道人,对众人道:“看来这位弈道人,谅必不会是言出必践,信重言诺之辈,让他去吧。”
一旁的凌虚道人见弈道人丑态百出,忿忿地道:“便宜了他。想不到我们出家人中竟然会有这样的无赖之徒,输了棋不认账,真丢人。”
凌虚道人话音刚落,不想弈道人口吐白沫,狂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十分刺耳。待一阵狂笑之声方缓,只听他自言自语地道:“自出洞来无敌手,谁也不是我的敌手,我要回洞中去了,我要回……”
弈道人没待把话说完,鞋子也顾不得穿了,赤着脚板,撒腿就跑,速度之快,与他的年龄,体力大不相称。
霎忽之间,弈道人的身影已隐没在山坡的绿树密林之中,那凄厉的大笑狂语之声,兀是使人仍隐约听得清楚:“自出洞来无敌手,我要回……“
敢情,弈道人早已疯了。
盛夏的午后,天空突然象变成了一个运动场,一片片,一团团翻腾着的乌云,如同千百匹脱缰的烈马,在天空中奔驰,互相追赶,有的俯首疾冲,有的昂首跳跃,有的奋蹄扬鬃,有的悠闲散步,正应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之说。
尽管天气仍是那么异样的闷热,吃罢午饭后,廉云峰还是走出了普救寺山门,独自一人在山坡的林荫小道上漫步着。这在他来说,多年里已成为习惯,饭后总是要一个人出来散散步。
廉云峰本来是一个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青年人,然而世态炎凉,人间冷暖,特别是自己的不幸遭遇,使他变得默默寡言起来。有时多半天都不待说上一两句话,使人看起来好像脑子里整天都在思考着什么。他老练得多了,哪里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那天赌棋胜了弈道人后,尽管全寺僧俗众人皆向他投以钦佩的目光,听到的是异口同声的赞语,然而他丝毫没有喜形于色,心里更多的却是内疚。连日来他脑子里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个棋局,原谱着法书上也明明都有记载,开始我为什么偏偏走成了败势呢?
廉云峰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自己的棋艺功底差,有待今后更加努力。
推翻前人已成定论的棋局,自然是一个创举,与弈道人所对弈的一局棋,廉云峰反败为胜,就是这种创举的验证。然而,他想得更多的却是那位樵夫。他心中思忖:“要不是那位樵夫以‘倒车’给我做了暗示,使我所思考的方案得到了验证,那盘棋最后鹿死谁手可就难说了。”
于是,廉云峰很想能见到那位樵夫,一方面他要向那位樵夫道谢,另一方面他想从樵夫那里得到一些教益。
几天来,每当饭后或研究棋艺累了的时候,他总要走出普救寺山门,在樵夫所去的那条山路上走来走去,总想会偶然碰上那位“一着之师“的樵夫。
然而,每次皆使他大失所望,尽管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却哪里有樵夫的踪影。
头上树荫密盖,脚下流水淙淙,空气里花气袭人。
廉云峰沿山路继续往前漫步着。山景异样动人,呈现在他眼前的恰如一幅规模宏大的青山绿水画的长轴,从下面倒展开来。最先露出的是茂密的绿树,一排排,一层层,比着劲儿往上长。它们中有柳树、槐树、松树、核桃树、颜色竟是那么鲜艳嫩绿,青翠欲滴。树下杂草丛生,各种野花散发着香气,争奇斗妍。
画轴继续展开,透过树林,两面山峰对峙着。茫茫苍苍,连绵不断,如同大海里的波涛在奔涌着,使人有幽雅神秘之感。
廉云峰不仅脱口赞道:“好美的山景!“
十里绿树,十里流水,一层更比一层绿,一层更比一层美。廉云峰正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山脚僻静处。但见半山腰里浓密的绿树层中,有合抱来粗一株奇形怪状的老栗树,年纪怕有个百八十年的历史!但枝干横空,密叶蔽日,竟是十分的茂盛。
廉云峰好奇之心陡起,加快了脚步,来到大栗树下。
经过一段山坡的攀爬,他两腿有些酸软,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适见树下有一青石板,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抬头观赏着对面的山景。
廉云峰刚坐下喘息了一回,心中略有所平静。突然传来了一阵丘壑轰鸣之声。他抬头循着响声望去,遥见对面山崖上有一架瀑布,直泄而下。那轰鸣的响声正是发自这架瀑布。
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山岩扯成大小的几绺,宛如悬挂在山崖上的几幅平滑而洁白的匹练。凝目望去,山崖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冲撞,被飞花碎玉般乱溅着。那溅起的水花,晶莹而透亮,象一束束盛开的白花,纷纷往下飘落着。
廉云峰正遥望着那架瀑布出神,突然一张美丽的靓影浮上了他的眼帘,心跳不由得为之加剧。
他似曾看到,那张靓影就在那一架瀑布上,随着溅起的水花飘来动去,一会儿向他含首默笑,一会儿又向他摆手相招。
尽管那一美丽的身影被繁密的水花和蒸腾着的水气遮盖得看不怎么清晰,然而廉云峰毅然认出了是谁。
廉云峰正自纳闷,心中不由得暗道:“颖妹,你怎么到那上边去玩,快下来吧,那里太危险了。”
天晓得,尽管廉云峰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然而几乎每时每刻无不在想念着一个人。
不要说,这个人就是牢牢地占据着他心房的李颖。
廉云峰后悔死了。自从那天夜晚他追赶李颖出玉玄观山门,望着青骢马消失在夜色中,虽然他在山头上痴呆呆地站了多半夜,最后被欧阳天浩夫妻拉回了玉玄观,但他内心里一直是吃不完的“后悔药”。他常想:那次颖妹肯定会在前面等我的,我为什么就没有继续追下去呢?事后,颖妹肯定会到鹿场去找我的,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回鹿场去呢?
想到这里,廉云峰语近呢喃地道:“千不好,万不好,都怪我不好。颖妹,你能原谅我吗?”
然而,有一个问题使廉云峰始终没有弄明白,也一直没有寻找到答案。于是,他常常又想到了另一条岔道上去:“颖妹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呢?莫非你已许配了人家?那天夜晚我追出玉玄观后,即使你已许配人家,也该拨转马头,回来把话给我讲说清楚,为什么不理不睬,只管背后里生我的气呢?”
廉云峰想来想去,觉得那天夜晚没有什么对不起李颖的事。他认为陪拜兄欧阳天浩的妻子周丽萍下棋,是极为平常的事,别人不会说什么,李颖也不会往别的什么事情上想。
想到这里,廉云峰却益发茫然了。自忖道:“那又为了什么呢?是什么原因促使着颖妹从窗户中仍进了那封‘分手’的信呢?再说,信中为什么要引用陆放翁那首《钗头凤》词呢?我既不是陆游,颖妹也不是唐婉,‘东风恶,欢情薄’怎样理解?‘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又怎样体味?”
这件事,廉云峰象当头吃了一闷棍,仍是在隐隐作疼。
少女的心中常常会风起云涌,虽说廉云峰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一但堕入情网后,两人感情上的纠葛,使得他很难以理清了。
他哪里会想到,事情的起因就在于他与周丽萍的接触,此事竟在李颖的心中燃起了一把无名的“醋火”。
廉云峰曾对李颖发过这样的誓愿:“我廉云峰今生今世非你莫娶,决不负卿!”
然而,严酷的生活现实,使他心中泛起了另一种念头,下了这样的决心:“尽快把颖妹忘掉吧,我出家当和尚去。”
这倒不是由于一时感情上的纠葛,他故意失却誓言,做一负心汉,而完全是为李颖着想。
他深深地爱着李颖,他心中只有李颖,除了李颖就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决不会爱别人。他曾经多次甜甜蜜蜜地这样想过:“我若能与颖妹结成终身伴侣,将是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
然而,当他想到自己的处境,特别是他想到自己是朝廷正在加紧追捕的“钦犯”时,他这种甜蜜的想法顿时变得是那么苦涩。
痛苦中,廉云峰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断:“今后我是死,是活,到哪里去?都十分难以预知。正因为颖妹太可爱了,我决不能连累她。颖妹若跟了我必定要吃苦,像颖妹这样可爱的人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归宿。”
想到这里,廉云峰不但感到自己的背弃誓言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所下的决心也是应该的。他心中反而感到有些安慰。
然而,事情往往会顺着一定的哲理发展,你越是想丢掉的却偏偏不但丢不掉,反而会跟得你越来越紧。尽管廉云峰竭力想忘记李颖,不知啥原因,思念反而越来越重,只要他脑子里稍有点空闲的时间,便会想起李颖,那一美丽的倩影也便随之浮现在面前。适才,瀑布间的那一倩影,廉云峰明明知道是虚幻,他却似曾看到李颖正在向他招手,微笑着向他走来。
岂不知,爱之极深,思之极重。看来,廉云峰要想把李颖从自己心目中抹掉是极为困难的了。可以说,不管他怎样努力,都是徒劳无益。因为李颖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太深了。
山林中静得出奇,只有树上的蝉儿不甘寂寞,拼命地鸣叫着,象一支蹩脚的乐队,演奏出了既不合弦,更不协调的乐章,使人听来十分刺耳。
就在廉云峰想入非非,突然一双滑腻柔软的手从他背后冷不防伸到面前,将他的双眼紧紧捂住了。
廉云峰大吃一惊,奋力想挣脱,却不但挣脱不开,那双手反而越捂越紧,捂得他两眼直冒火星。他的整个头部被来人的两臂紧紧挟住,两肩被双肘重重压住,一时竟是动弹不得。
惊惧中,廉云峰走腔失调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我!”
只听那人闷声闷气中却又挟带着一些尖细的声音,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廉云峰惊慌中忙又问道:“那你想怎么着?”
那人声调略有平缓,道:“我且来问你,你身上可曾带得银两?”
廉云峰惊恐之心略有平静,道:“带得银两便怎么样?”
那人拿腔作调地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在我树下坐,留下买路财。”
廉云峰心想:敢情,我这里碰上剪径的了。可又一想,不对呀,大凡剪径者都是持刀挟棍突然跳出,给以威胁,哪有捂眼睛的。他心中略有放宽,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仍是拿腔作调地答道:“我乃南山顶上山大王是也。赶紧将银两留下,放你过去,免得本大王动手脚!”
廉云峰摇了摇头叹道:“实是惭愧得很。大王错认了人,我一贫如洗 ,囊中分文不存,哪有银两给你。”
那人腔调又变,厉声相逼,道:“既然没有银两,那就拿命来!”
廉云峰反抗之心陡起,怒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随你的便吧!”
突然那双滑腻柔软的手松了开来,却从廉云峰的肩头探过一张俊俏的脸儿来。向他扮了个鬼脸儿,拉长了声调轻轻学了一声猫叫:“咪”!
语声甫毕,一条美丽的倩影迅即闪身依在了大栗树上,双手捂着脸,“哧哧”笑个不停。
“原来是你。”廉云峰十分生气,正要骂一声:“你这顽皮、淘气的坏丫头!”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却立即换了副笑脸,语调和缓,彬彬有礼地问道;“小玉妹妹,你怎么一个人也来这里了?”
“你来得,我也来得,你是一个人来的,我也是一个人来的,咱们都到这里来,不就成为两个人了吗?”说这话的时候,尽管依在栗树上的那张杏脸变得特别红润,然而决不是故意挑逗,而完全是出于涉世不深的一位少女的天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幼稚的表现。
来人正是何小玉。
此时,那张笑靥如花的顽皮笑脸益发惹人喜爱。
廉云峰转身斜眼一看,见她再也不是褐衣飘飘威风凛凛的样子,完全是一副儿女情态。她身穿一袭葱绿色绣花衣裙,袖子短短的,挖着一个方式套领,露出那雪白的脖子来。一头漆黑的秀发披在肩后,前面的刘海齐到眉毛上,益发显得那一双剪水的眸子和那张白里泛红的鸭蛋脸,十分风韵动人。
不知啥时候,何小玉手里已握了方粉红色的丝绸手绢,捂着樱唇只是笑个不休。好像她的突然到来,就是为了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场似的。
廉云峰对何小玉的来意正摸不着头脑,何小玉一直未作说明,却只管依在栗树上“哧哧”笑个不休。但她心中却想起一段悄悄话儿来。
出道江湖以来,何小玉结识了一位女友。这位女友也正在妙龄期,有多少青春年少的青年人她不爱,却偏偏爱上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人。
两人说悄悄话时何小玉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就爱上了这个半老头子?”
女友深有体味地说道:“爱情这东西,真是神秘得很,男女双方,只要有一方存了个爱字在心里,那方面至少要受一点感情上的冲动。如同平静的湖面,只要投进一块石头,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粒石子,总要引起一串涟漪的。若两方面都有爱字存在心里,并且都主动进攻了,哪怕一方面是碧玉年华的小姑,一方面是鸡皮鹤皱的老叟,也能团结起来。这事你尚未碰上,以后总会有自己的亲身体会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岂料女友的这番话,一直象金玉良言铭刻在何小玉的心头。她越体味越觉得没有什么样的话儿能比这段话更精辟,更富有哲理。
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何小玉已经在考虑爱情这东西了。比如,为什么说爱情是神秘的?自己会在一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引起感情上的冲动?以后自己会与一个什么样的人团结起来呢?
这此问题,不能不使何小玉加以考虑了。
何小玉在探寻“神秘”的过程中,自然也在选择目标了。她选来选去,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坐在自己面前的廉云峰。
廉云峰虽然还是原来的廉云峰,但在何小玉心目中却越来越起了变化,随着这种变化的加深,不知不觉中她心里已在存在了个“爱”字。
何小玉心中这个爱字的起因,最先自然是由于她两次救廉云峰脱险,特别是劫法场后她一路上背了廉云峰逃走。由巧遇她想到了一个缘字,由这个缘字进而她又想到“廉云峰应该属于我”。
由此这么想来想去,何小玉心中不由得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只要廉云峰心中也能存有一个爱字,我们两人为何就不能“团结起来”呢?
怎样才能使廉云峰心中存有一个爱字?怎样才能和廉云峰“团结起来”?时下正是何小玉考虑得最多的一个问题。考虑来考虑去,在她心中得出的结论是:主动进攻。
当然,何小玉的这种想法,她是绝对不会对别人讲的,即是对路同行的孙明珠也是守口如瓶。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背着奶奶千手老太偷偷离开家而到普救寺来,完全是为了廉云峰,这也是她“主动进攻”的第一步。
来普救寺后,何小玉主动和廉云峰进行了接触,但她一直还没有把廉红英的下落明确告诉廉云峰。她要等到一定的时机,在廉云峰面前作为一条“爆炸性新闻”。这一方面是出于一位天真少女的稚气,另一方面她有自己的打算。
与廉云峰的“团结起来”,廉红英起码可以在两人中间架设起一道桥梁,这样的想法,恐怕在何小玉心中是会有的。
如此看来,爱情这东西委实是神秘得很。
依在栗树上的何小玉已笑得浑身打颤,那双明艳的眸子却不时地在廉云峰身上转来转去。她的感情神色显得是那么畅心惬意。
廉云峰呢?几天来,他对这位两次救自己脱险,敬若天神的少女,一直感激有加。在何小玉面前,他是那么彬彬有礼,言谈举止是那么分寸适中,生怕表现出有什么非礼越轨的行为。
然而,在他心胸中已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情感。但他立刻又警觉到,这种异样情感的产生显然是非常不智的。
廉云峰竭力想把持住自己,但一时又知如何把持为好。他一直未敢正眼看一眼何小玉,但那“哧哧”的阵阵笑声,使他忍不住又偷偷斜视了一下对方。
尽管他竭力想装得让何小玉看不出来,但何小玉毕竟还是看出来了。她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廉云峰,一颗芳心蓦地跳过了重重障碍,直落在廉云峰的身上。此时,她直恨不能使两颗心一下子“团结起来”。
两人目光相接,廉云峰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心跳再次加剧了起来。
不可否认,依在栗树上那张清艳绝俗的笑脸,是廉云峰生平所见最美丽的笑脸中的一张了。天晓得,他生性绝非好色之人,却也不由得为之心动。然而,在这位如同羽衣云裳的九天仙女面前,他怎敢有非分之想?
大栗树下,一个坐在青石板上低头不语,一个依在栗树上干上“哧哧”笑个不停。局面虽颇近僵持,却也别有一番情趣。过了不多一会儿,何小玉终于首先开口说话了:
“你不是问我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嘛,实对你说了吧,”何小玉一双美目在廉云峰身上转来转去,她略有所思,续道:“我捕蝉来了。”
“噢,小玉妹妹玩兴那么高?捕蝉是要爬上树的呀!”可以听得出,廉云峰这完全是搭讪的言辞。
“树上的蝉我捕不到的,专会捕捉树下的蝉。我呀,一来到这里就捕着一只大的,并用手捂住那只大蝉的眼睛。”何小玉“格格”笑着,眼睛里闪烁着顽皮的神采。
廉云峰丝毫没有恼怒的表示,他仍是一本正经地道:“小玉妹妹取笑了!”
恰在这时,两人的目光再度相接。
不过,这次廉云峰没有低下头避开,而是故意装成落落大方,一双眸子再也不愿意离开那张俊俏的杏脸。
何小玉仍是一动不动的依在大栗树上,脉脉含情的一双秀目,深情款款地注意着廉云峰,盈盈秋波里感染着激动、欢愉的神采。面对廉云峰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孔,她突然心鼓雷鸣,感情的奔放和突破,直如决堤的洪水,再也堵不住了。尽管她的脸是那么红润,但不知是一种什么感情因素在作崇,促使着她鼓起勇气,靠近了廉云峰。
何小玉故作落落大方地也坐在了青石板上。
顿时,一股少女特有的幽香扑进了廉云峰的鼻观。尽管他侧过脸去,有意想避开何小玉,但毕竟心跳又加剧起来,周身的血液在急剧地流动着。这大概就叫做激动吧。
深山谷里,密林丛中,大栗树下,青石板上,坐了一男一女,又是一阵沉默,谁也不说一句话,但此时此地他们的心声却是相通的。
何小玉一双眸子深情款款地在廉云峰身上转来转去。霎那间这双美丽的眸子里涌现出一派天真与无限的向往,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憧憬与期盼。在她看来,两个人能不能“团结起来”,已经到了最最关键的时刻,且不可错过了这一大好时机,否则就会转瞬千里,咫尺天涯。她正要找一句什么话来说,廉云峰却先开了口:
“小玉妹妹,两次救我脱险,真不知我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岂料,这已是何小玉最不爱听的一句话,对她来说早已听腻了。
她抬起双手,故意掩住耳朵,假嗔道:“我不爱听,我不爱听!难道除了这句话外你就不会说点别的,谁要你感激了?早知你要感激我,我才不会救你呢。”
廉云峰终于转过了脸来,但面容却十分庄肃,道:“有道是,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之以涌泉。想我廉云峰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凭了小玉妹妹,如此大恩,如同再生……”
话到这里,廉云峰突然打住了。何小玉沉了沉脸,急不可待地忙问道:“如同再生什么?”
廉云峰的脸红了红,却没有回答。
适才他本想说“如同再生父母”,这本是文人嘴里常说的一句客套话,他无意中套用在自己的话里,“父母”二字尚未说得出口,却突然警觉到怎可对一位妙龄少女讲说这样的话呢?是以突然止住了。
在何小玉的连声追问下,廉云峰这才答道:“如此大恩,怎能不报答呢!”
何小玉正色道:“那我来问你,你准备怎样报答?”
这样的问话,廉云峰一时怎好回答?却无意中又看了何小玉一眼。
两的目光再次相接,四只深情款款的眸子对视着,两人谁也不回避,好像一回避就要伤害对方似的,只是目不转睛地对视着。
这一对视不当紧,两人的感情突然飞升了,膨胀了。
鸟鸣,蝉噪,除此几乎听不到别的声息。
这环境太静了,静得有点出奇。正所谓“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不知啥时候,何小玉无意中已把自己的一只纤细玉手搭在了廉云峰的肩头。当廉云峰发觉时,怦然心动,却又陡地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感到了特别的受用。
廉云峰再也把持不住了,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何小玉的长长秀发。
就在这霎那之间,两人的心扉霍然打开,感情的洪流从两颗心房里奔涌而出。
何小玉轻柔地叫了声:“云哥。”遂即把整个身子投入到廉云峰的胸怀里。
何小玉的面颊紧贴着廉云峰的胸脯,廉云峰敞开双臂将何小玉轻轻搂住。她感到了他的心在怦然跳动,他亦感觉了她的温柔与激动。
何小玉勾起手腕,把廉云峰的头颈压低,微启朱唇送上一个轻轻的吻。
这该是多么使人销魂的时刻啊!
然而,就在廉云峰刚要俯首相就的霎那之间,远处悬崖峭壁上那架“轰然”作响的瀑布之声,又传进了他的耳鼓,适才耳畔响起的“云哥”的轻柔之声,好像不是发自正依怀投吻的何小玉,而是发自另一位少女之口。
就在此时,随着瀑布的轰响声,廉云峰似曾听到了一阵极为熟悉的,悠扬动听的鹿铃之声:叮咚,叮咚,……
无意中,廉云峰猛地用力将怀中的何小玉推开,却扯高嗓门脆亮地喊了声:“颖妹!”
第十九回
溶岩洞中遇奇人
思念越重,虚幻越深。
栗树下,廉云峰突然似曾看到了一个俏丽的倩影从那架暄腾着的瀑布上飞越而下,青骢马正奋蹄扬鬃朝着自己的方向疾驰而来。
他猛地推开何小玉,腾地从青石板上站起来,正发足想朝那架轰然作响的瀑布奔去,却被何小玉一把拉住了。
在廉云峰脑子里只有一个李颖。适才映进他眼帘中的倩影除了他日思夜想的李颖还会是谁呢?皆因他对她思念太重了,致使出现了这种不可能出现的幻影。
面对廉云峰这种失常的举动,何小玉心中先是猝然一惊,继而又有所警觉,那张羞得绯红的脸顿时罩上了一层阴云。她感到惊奇,声调严厉地连声问道:“你怎么了?颖妹是谁?”
在何小玉的连声催问下,廉云峰这才猛地醒悟,蓦地感到了自己情态的失常。他一声不吭,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架瀑布出神。悬崖上仍是匹练直下,飞珠溅玉,却哪里有李颖的影子?
廉云峰心中一片茫然。
他重又坐到青石板上,却用两手捂住脸,只管低了头,连看都不敢看何小玉一眼。
从廉云峰情态的突然失常,何小玉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心中并已下了这样的结论:“看来他已经在爱着别人了。”
何小玉拉着廉云峰的那只手慢慢松了开来。
她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猛地袭上心头,仿佛从万里云端一下子跌落到深渊里。一时羞窘、伤感、落寞、委屈交集在一起,说不上是啥滋味,只觉得内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创痛,一时嘴唇掀动,却又忍住。她理想中的恋人,想像中的两人“团结起来”,一下子变得是那么遥远。
她怎么敢相信,坐在青石板上的就是自己曾经背了逃出刑场的廉云峰,虽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天涯近似陌生了。
何小玉是一个不矫揉造作,不虚情假意,敢爱,敢恨的人。她恨不得立即走开,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有件事情又忽然涌上她的心头。这也是她连日来想问却一直没有问的事情,在此时此刻终于开了口:“我来问你,那日我把你藏在山洞里,后来你去哪里了?”
问这话的时候,何小玉那双剪水瞳子尽管仍是转也不转的盯视着廉云峰,但却变得是那么严厉。
廉云峰是一个心底爽快的人,更不善于骗人撒谎,但一时也却不愿意把事情的真像如实告诉何小玉。这决不是他有意骗取一个少女的心,而是内心里有一种难言的苦衷。在他与李颖的关系尚未确定之前,他不愿意对别人讲。何况,那天夜里他追出玉玄观,李颖对他不理不睬,抱恨而去,使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是那么渺茫而不可捉摸。这件事一时他只能作为一件“隐史”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怎好轻易对人言讲呢?
廉云峰语近吱唔地道:“是有……有人把我救…救走了呗。”
何小玉语锋尖锐地问道:“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
廉云峰没有回答。
他仍是两手捂了脸,低着头,动也不动地坐在青石板上,恰似一尊木雕。
“你……,想不到你是一个这么不可捉摸的人!”显然,何小玉的语声里带有一股怒气。
大栗树下,一时静得又是那么出奇,只有树上的蝉儿仍是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好像在为廉云峰那颗受了委屈的心鸣不平。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方始把捂着脸的双手放了下来。待他抬起头来一看,不知啥时候何小玉早已不见了。
廉云峰面色一惊,急忙奔上一道山坡,举目四野,只见绿树葱葱,山岭苍茫,却哪里有何小玉的踪影?
人心的变化,恰也应合了大自然的突然变化。
天空中那大片大片的跑马云,不知啥时候早已“团结起来”,只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乌云聚拢来,像铅色的幕布,完全遮住了太阳,幽暗降临大地。特别是一大片厚实的浅灰色的雨云,前推后拥,正从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奔涌而来。
紧接着,一阵狂风吹来,树木乱摇,乱草披动,一大群燕子在风头中打着旋,“唧唧喳喳”拼命叫着。寂静的山野,愤怒了起来,咆哮了起来,变得是那么无情,又那么可怕。
突然,一道极强的亮光划破浓密的乌云,霎那间在强烈地燃烧着。亮光刚熄灭,紧接着惊天动地也似地一声巨响,一个沉雷在天空中炸开。几乎与此同时,倾盆大雨骤然落将下来,顿时沟渠水流滚滚,大地一片汪洋。
这场风雨来得那么突然,然而对廉云峰来说,他好像没有感觉到似的。狂风任其吹,暴雨任其淋,他只管站在山坡上,痴呆呆地朝来时的方向望着。他好像还没有感觉到自己早已被淋成落汤鸡,心里却直惦着何小玉:“小玉妹妹是不是已回了普救寺?她会不会被雨淋湿了?”
是旧剧重演,还是生活在故意捉弄自己?
不久前的那天夜晚,廉云峰追出玉玄观,月夜中他站在了山坡上,痴呆呆地望着李颖的身影消失在溶溶夜色里。今天,他同样站在了山坡上,也在痴呆呆地寻望着。所不同的,上一次是黑夜之中,是为了自己热恋中的心上人;这一次是暴雨倾盆,为的是曾两次救了自己性命的一位少女,完全被一种特殊的感情所支配。
他本想走回普救寺去,可来时走出寺门太远,如此大的暴雨根本无法走回。同时,他又舍不得走下山坡,因为那是个居高临下的地方。他总觉得只有站在那里才能看到何小玉,他是在回普救寺的路上走着,还着往别处走去,只要能再看到她一眼,哪怕是转瞬间的一眼,自己也就放心了。然而,除了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他根本就无法看到何小玉的踪影。
廉云峰后悔死了,心中一直在念道着何小玉:“我不该伤了小玉妹妹的心,都是我不好,是我把小玉妹妹气走了。”
廉家与何家,可以说是几代人的世交。皆因都是弈林同道,从廉云峰的爷爷时起,就与何小玉的爷爷何连刚成为莫逆之交,到了廉云峰的父亲廉珂与何小玉的父亲何超,两人来往更频,关系更为亲密。何超经常到廉家的茶馆下棋。对廉云峰十分喜爱,情若父子。正因为有了这样几层关系,所以廉云峰自与何小玉接触以来,一直把她作为亲妹妹看待,事事处处进行照顾。他要尽上做哥哥的责任。
何小玉两次救廉云峰脱险,廉云峰念念在怀。他常想:如此大恩,我廉云峰一定要报答,在关键时刻,即使为小玉妹妹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但他又想:这样的关键时刻(或者说轰轰烈烈的场面),实难碰到,何况自己又不谙于武事,自己的报恩思想也就很难如愿以偿了。因此,他平时只有对何小玉多加以照顾,算是尽上了自己的心意。
如今,为了儿女情事廉云峰把何小玉气跑了,他后悔莫及,不由得心下想道:“以后我如何见何超叔叔。”
暴风骤雨仍在没完没了地进行着。麻杆粗细的雨柱密密匝匝地直往廉云峰身上砸着,一道道小溪流从头到脚一个劲地往下流淌着。但由于思想上的麻木,使得他整个肉体也都麻木了。他仍是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宛如矗立在山坡上的一尊泥塑木雕。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身上的神经终于有了转机。他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这才感到了全身冰凉发冷,尤其是他的心更感到了如冰也似的寒冷。
“回普救寺去。”心中有了这样的念头,廉云峰踏着泥泞的山路,艰难地从山坡上一步步往下走着。
风势渐渐有所减缓,雨下得也小了。但却仍是下个没完没了。
廉云峰刚走下山坡,透过雨帘陡见山脚下的密树簇拥处,隐隐约约似有一座茅亭。此时他已冻得嘴唇发紫,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疼痒难忍,再也无法支持。他想到那茅亭中去避避雨,以便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拧拧水。
天色渐渐黑暗下来。
廉云峰走近一看,却不是茅草,原来是一间孤零零的破旧茅屋,似是一户人家。茅屋的柴门半掩,里面黑洞洞的,却毫无声息。
廉云峰上前一步问道:“里面有人吗?”
里面寂然无声,没有人回答。
廉云峰寒冷难奈,大着胆子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黑鬼漆漆的,但一些简单的摆设依稀可辨。柴门附近有一土灶,灶旁有一破旧的木桌,木桌上有几件瓦盆、泥罐之类的餐具。茅屋里边的一角,放了一张单人竹床,床上有简单的破旧卧具。床头有一土台,土台上放了块木板,上面除了一盏油灯以及火镰火折之类的打火用具,别无他物。
廉云峰断定:显然有人在这里住。那么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他摸起了火镰,打燃了火折,点亮了油灯。茅屋里灯光摇晃,一切物事明澈可见。
廉云峰禁不住心中暗道:“是什么人在这山中密林的茅屋里独居呢?”
他连连打了几个冷颤,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忙将身上的衣服脱将下来,用力拧了拧,雨水顺着他的臂腕“哗哗”流淌到地上。
廉云峰见茅屋的一角有一堆劈好的干柴,忙捡了几块放在灶前,用一束杂草引燃了。顿时火舌上窜,发出了噼噼剥剥的响声。
他蹲在柴火旁,将湿衣服架起来烘烤着,顿时一股暖流流遍全身,感到十分受用。
正在这时,只听得柴门“咣当”一声响。
廉云峰心中猝然一惊,忙抬头一看,见一人已走进茅屋来,二目炯炯地瞪视着他。
来人五旬左右的年纪,头戴一顶大斗笠,肩上披了一袭茅草蓑衣,一手提了一只山鸡和一只野兔,一手提一串松蘑,雨水频频地往下滴着。
廉云峰急忙站起来想向前见礼,却见自己除了一件遮盖的短裤衩外,全身几乎赤条条,不由得脸上一阵红润,只把两手捂了小腹,低了头,半蹲着,那样子十分狼狈。
来人仍是一声没吭,却已将手中的山鸡、野兔、松蘑之类放在了灶台上,脱掉了斗笠和蓑衣。
廉云峰忙拿起自己的衣服想穿上身,不料来人上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道:“衣服尚未烤干,不必了。”
廉云峰知道来人必是这茅屋的主人,歉意地道:“未经前辈允许,晚辈在此避雨,多有打扰。”
显然,来人已认出了廉云峰,只听他口气和缓地道:“你抬起头来看看,不知还认识我否?”
廉云峰抬起头来仔细一端详,也认出来了,禁不住惊喜地叫了出来:“你是那位樵……”
“樵夫“二字尚未说得出口,廉云峰蓦地觉得,对一位前辈如此称呼多有失礼,便急忙把话儿打住,忙改口道:“你莫不是连日来,晚辈正想找到的推柴车的那位前辈吗?”来人缓缓点了点头。
来人正是那天廉云峰在普救寺山门前,大银杏树下,与弈道人赌棋时,以“倒车”暗示棋着的樵夫。
樵夫见廉云峰话语谦逊,文质彬彬,心中颇为喜欢,忙道:“我乃一山野匹夫,独居山林,不过是聊度岁月而已。不知相公找我有何吩咐。”
廉云峰谦然道:“前辈何言‘吩咐’二字?岂不折煞晚辈。想来,前辈一定是位弈林高人,棋艺上晚辈正有许多问题要请教。“
樵夫附掌哈哈笑道:“相公,你这可是错认人了。我除了砍樵打柴,采蘑捉兔,手无一技之长,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棋艺。”
廉云峰抬头一看一眼对方,道:“前辈过谦了。那天晚辈与弈道人赌棋,正处在危局时,要不是前辈暗示指着,那盘棋后果不堪设想。”
樵夫朗声道:“我不懂棋艺,哪里谈得上指着哟。”
廉云峰一双感激的眸子在樵夫那张古铜色的脸上转了转,道:“当时,晚辈已想出了化解弈道人攻势的着法。但如何反败为胜,虽有所考虑,一时却委实没有把握。己方的车,是进还是退,正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前辈以‘倒车’给了暗示,印证了我退车的方案。多亏前辈在这关键时刻给了指点,方始取得了胜利。虽说是一着,前辈却帮了我的大忙。”
“我何曾给你指着,那只不过是你在思考棋中的偶然巧合罢了。”樵夫脸上陡现喜悦之色,话锋一转,续道:“这么说,那盘棋后来你果然胜了。赢得好,赢得好!”
说话间,廉云峰已将湿衣服烘干穿好,重又向樵夫施礼。樵夫心里益发欢喜,忙道:“你我一见如故,切莫多礼。你大概肚中饿了吧?咱们赶紧做饭吃。”
两人齐动手,将野兔剥了,把山鸡脱了毛,剁成碎块,放进锅里,又放进鲜松蘑以及油盐酱醋之类,合在一起煮炖。没要半个时辰,随着锅中蒸气的腾起,茅屋里充满了一种特异的香味。饥肠辘辘的廉云峰早已馋涎欲滴了。
樵夫撤掉灶膛里的柴火,掀开锅盖,先盛了满满两大海碗,然后将锅中所剩的统统装进一个泥瓦罐里,又用一泥瓦盘将罐口盖严,这才将两大海碗熟肉端到床边的土台上。樵夫喜笑颜开,道:“数学上的‘鸡兔同笼’,那是很有趣的算题。岂不知,‘鸡兔同锅’外加鲜蘑,是食谱中少有的美味。相公,快来尝尝看。”
廉云峰顺手抄张木凳,坐在土台旁,拿起竹筷夹了块野兔肉放在嘴里嚼着,其味鲜美,肉香满口,果然是难得的美味佳餐,便大口大口地吃将起来。
两人一面吃肉,一面闲谈,亲如家人。从谈话中,廉云峰得知樵夫名叫冷野樵,两人虽说无话不谈,可当问及对方的身世、经历时,冷野樵却避而不谈。
廉云峰看得出,冷野樵似有难言之隐,不便动问。他见对方为人憨厚,诚实待人,便自我介绍道:“晚辈廉云峰,乃昌平州人氏。不幸全家人惨遭杀害。如今我孤身一人,落难在外,方与冷前辈有今日之幸遇。”
廉云峰话犹未了,冷野樵心头一震,蓦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吃惊地问道:“廉相公莫非就是朝廷到处悬赏缉拿的昌平廉家的后辈?”
“晚辈正是。”廉云峰吐出了嘴中嚼着的一块鸡骨头,接着便把刑场上自己被救以后的经历给冷野樵简单讲说了一遍。冷野樵用一双同情、爱怜的眸子注视着廉云峰,发出了阵阵叹息。突然,他哈哈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发扬和光大廉家的棋艺,大有人在!来,吃着,吃着。”
不过三五盏茶时间,两人各自把一大海碗炖肉俱都招呼到肚子里,吃了个罄尽。冷野樵张大嘴巴打了个饱嗝,两手向天伸了伸懒腰,道:“天已大黑了,今天晚上回普救寺已是不可能了。廉相公,就在我这里凑合着过一夜,明天再说。”
廉云峰欣然同意。他走出茅屋,想呼吸一下夜间山区的新鲜空气。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毛毛细雨仍下个不停。
廉云峰在茅屋前踱来踱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又踅身回到了茅屋。
时间虽然很短,却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茅屋中冷野樵忽然不见了。
廉云峰在外面散步的短暂时间里,几乎没离开过茅屋门前,如果冷野樵外出的话,他必定会看得到。统共不到十平方米的一间茅屋,再也没有第二个门,只有一个不到一米见方的小窗户,一直封得严严实实。屋内一切摆设完好,却只不见了冷野樵。
廉云峰不由得心下暗道:“他会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廉云峰疑虑之际,一个念头涌上他的心间:“人心莫测,莫非他偷偷出去对我告密去了?”心念未了,他却又微微摇了摇头,自我否定了:“看来,冷野樵不会是那样的人。”
又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廉云峰蓦然发现,冷野樵所盛的那一泥瓦罐野鸡炖兔肉不见了。于是,他断定冷野樵必定外出了,不由得中思忖:“既然外出了,临行前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冷野樵的突然失踪,在廉云峰脑子里所引起的一连串问号,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茅屋内,蚊虫鸣唱,孤灯摇曳;茅屋外,冷雨飘落,树叶飒飒。
廉云峰呆呆地坐在竹床上,心中无限惆怅。
再也经不住疲劳的袭击,不知不觉中廉云峰躺在竹床上睡着了。他睡得是那么香甜,茅屋里响起了有节奏的轻微鼾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廉云峰耳畔响起了亲切的喊声:“廉相公,廉相公!”
廉云峰猛然被惊醒。
睡眼朦胧中他看得清楚,喊叫自己的正是冷野樵。
廉云峰骨碌爬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瞪着对方。
冷野樵迈前一步,轻声道:“廉相公,跟我到一个去处。”
语声甫毕,冷野樵转身到了土灶边,俯身将桌子底下的一些乱草搬开,用力掀起了一块方方的木板,露出了黑黑一个洞口。
愕然中,廉云峰一时莫明其妙。
冷野樵一手端了油灯,一手拉了廉云峰道:“走,快跟我下去。”
两人先潜进洞中,重又将洞口盖好。冷野樵持灯在前,廉云峰扯住他的衣襟在后,矮身而行。
洞中通道曲折幽邃,开始很狭窄,两人只能俯身前进,甚至要一步一步的蹲着走。冷野樵见廉云峰似有些惧怕,便鼓励他道:“切莫害怕,尽管跟了我走。”
洞道虽说越来越深,却也越来越宽敞。
冷野樵偶尔举起手中的油灯,廉云峰借着灯光向上一看,只见上面全是奇形怪状的黑黝光亮的大石,石上不时有水珠儿滴下,滴到颈项里,使人感到十分凉爽。
两人前行了约四、五十米,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宽敞的石厅。石厅光怪陆离,色彩斑斓。顶部尽是一条一条的钟乳石,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排列着,有的象圆锥,有的象桩柱,有的象象鼻,奇形怪状,五色纷披,虽是天然而成的溶岩洞,看上去却似经过了能工巧匠们的精心加工,雕镂精巧,玲珑剔透。
石厅的四壁比较平滑,摇晃的灯光下,廉云峰隐约似曾看到上面尽是划了许许多多的棋盘,摆了各种棋型的棋子。
他好奇之心陡起,正要开口问话,只听冷野樵附耳低言道:“且莫说话,继续跟我走,不论见到什么,你千万莫要先出声。”说罢,紧紧拉了廉云峰的手,从石厅拐角处的一个洞口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继续前行了约二十多米,又一石厅展现在面前,里面景象益发奇观。厅的四周全都是大自然孕育出的造型优美的钟乳石、石笋、石柱、石幔、琳琅满目,使人有幽雅神秘之感,宛如进入了神话世界。
使廉云峰尤为感到惊奇的是,有一个十多米高,六七米宽的大石幔,状如瀑布,洁白似雪,瑰丽晶莹,蔚为奇观。石幔的正中,镌刻着“豁然开朗”四个行书大字,撇捺刚劲,风神飘逸。
这还不足为奇,更奇的是石幔下有一石桌,桌上堆满书卷和文房四宝,桌旁坐了位老翁,满头发丝如银,颔下白髯似雪,身着白色夏布衣裤,二目炯炯有光。
老翁正面对一副棋盘在凝目沉思,他一动也不动,恰如和石幔、石桌连在一起的整体石雕,摇曳的烛火下,只有那一张略显红润的脸膛,说明他还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尊雕象。桌案的一头,恰恰放了廉云峰一时不见了的盛炖肉的那一泥瓦罐。
透过石幔的一侧还可以看到,石厅的里面另有一小的石室,素帘低垂,颇为雅致。透过素帘,廉云峰隐约看见一位身着淡黄色衣裙,丽若仙子的少女,秉烛坐在一石几旁,同样面对着一方棋盘,正全神贯注地在思考着。少女与那白发老翁同样的姿态,也是目不斜视,一动也不动。
碍于是一位女孩儿家,廉云峰怎敢细看,只抬头望了一眼,隐约的视野里,他觉得石几旁的这位少女似曾相识,但又觉得若即若离。
忽然间,他却又产生了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眼前美景更象虚无飘渺到完全不可捉摸,不由得心下暗道:“莫非这里是神仙洞府?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廉云峰早已惊呆了,只和冷野樵站在了石厅的进口处如同木偶也似,却一步也不敢往前迈动。
廉云峰和冷野樵的到来,不知老翁视而不见,还是根本没有发现,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只管在埋头深思,好像除了面前的棋局,别的一切都“四大皆空”了。
廉云峰料就,面前的这位老翁必得一位弈林前辈奇人,正想上前见礼说话,突然想起冷野樵有话在先,“不论见到什么,千万莫要先出声”,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越过“雷池”半步了。
过了良久,只见老翁突然面现喜悦之色,将一只棋子从棋盘的一个地方拿起,又放到了另一个地方,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宏亮,石厅中回声久久不散。
看那情景,老翁不知经过多长时间的苦思冥想,终于将一个疑难棋局破解了。老翁得意之极,两眼仍是盯视着棋盘。却发声问道:“是樵儿吧?怎么不把那位客人请进来?”
冷野樵对廉云峰悄声道:“家父有请,咱们进去吧。”
廉云峰心中这才明白了,方知这位老翁是冷野樵的父亲,忙上前一揖到地施礼道:“廉云峰叩见老前辈,晚辈到此打扰了。”岂料,老翁仍是看也不看廉云峰一眼,却突然收敛了笑容,面向着里面的石室,森然道:“洞英,客人来此,与你何干?我是怎样教导于你的,弈棋之道,虽为小术,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切不可一心二用。”
老翁长长地嘘了口气,近似自语地缓缓道:“劳其筋骨,练其意志,泰山崩于前面而不改色,洪水悬于后而心意不乱,此之为专。只有排除一切意念,一门心思用在了棋上,方能体味到局中的各种奥妙变化。”
老翁的一席话,使廉云峰听得津津有味,正洗耳恭听,老翁却突然将话语顿住,那双炯炯的眸子紧紧盯视着石室中的少女,一张面孔严厉得近似可怖了。只听老翁训斥的口气道:“我给你出的棋局,要用心思考,限你在半个时辰内必须解拆出来。半个时辰内若解拆得出来,说明你专心了,否则就证明你不专心。”
老翁伸手从案头的纸袋里抽出一柱香,拿在烛光上点燃了,插在了一只小铜香炉里,续道:“我给你记一下时间。好,从现在开始,你就进入无念的境界。继续解拆你的棋局吧。”
里面的少女目不斜视,一声没吭,继续埋头解拆棋局。大概正遵循着老翁的言训,已进入了无念的境界。
老翁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廉云峰,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重现喜悦之色,呐呐道:“廉相公,听樵儿讲你来了,我很高兴。说来,你是我居洞三十年来所接待的第二位客人。这第一位客人嘛……”老翁看了一眼石室中的少女,却没有把话说下去,停了一会,只听他呐呐道:“人生茫茫,道路艰难,有此一会,老朽之幸也。”
廉云峰上前一步,语气谦虚地问道:“不敢动问,老前辈高姓大名,怎样称呼?”
老翁脸上似有为难之色,沉默良久方始说道:“我已是风烛残年,黄土没胸之人,久已为世人所弃,在这洞中苟延残喘已足足度过了三十个春秋,与外界隔绝,姓名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了,不提也罢。”老翁面凄然之色,停了一会,接道:“如果你定要对我有所称呼,就叫我冷世居士吧。”
廉云峰本想再问一问冷世居士的身世和经历,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料知必有一番辛酸的经历,怕引起他的伤心,只好作罢,便将话题岔开,道:“晚辈有幸,得遇冷老前辈,棋艺上正有许多问题要请教。”
“老朽我棋艺上法不压众,技不超群,‘请教’二字委实不敢当。”冷世居士那副炯炯闪光的眸子,在廉云峰身上转了转,道:“廉相公乃弈林后起之秀,你的名声老朽早有所闻。棋艺上我有些问题正想与你研究。你来得好,来得好!”
廉云峰恭声道:“冷老前辈过谦了。晚辈在棋艺上只是邯郸学步,初窥门径,还望冷老前辈多赐教。”
冷世居士神采飞扬,脸上的表情肌像是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道:“廉相公,听说你把弈道人那个老东西杀败了?胜得好,胜得好!”突然,冷世居士收敛了笑容,换了一副鄙夷的目光,呐呐续道:“弈道人之辈,说来不过是到处招摇撞骗,帽沿遮颜过闹市的小丑而已。棋艺上他‘已走火入魔’,终无大的进益,为弈林人士所不齿。”
廉云峰转脸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冷野樵,道:“那天普救寺前与弈道人弈棋,晚辈侥幸取胜,多亏了冷前辈暗示指着。”
“不见得。”冷世居士道:“这就要看个人的悟性了。对于一个高水平的棋手来说,悟性是十分至关重要的。正因为你的悟性超出常人,所以有些问题我想请你悟一悟,看能不能悟出些道理来。”
冷世居士已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向廉云峰做了个手势,续道:“廉相公,你跟我来。”
第二十回
诡异棋图悟玄机
冷世居士伸手将石桌上的烛台端起,转身走在前面,廉云峰紧随其后,再后面是冷野樵。三人鱼贯而行,穿过来时的洞道,重又回到那间最大的石厅。
廉云峰心中纳闷,正不知冷世居士把他带回这间大石厅要干什么,却见冷世居士在大厅的正中挺身而立,举起手中的烛台朝四壁晃了一周,道:“廉相公你可看见了吧?这是我穷三十年的心血,将所搜集和创作的离奇古怪的棋图,全都绘制在这洞壁上,共309个图式。可以说,包罗了古今各种疑难棋局。
廉云峰放眼四壁,果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棋图,样式各异,排列整齐有序,如同满壁珠玑,大放异彩。毋庸置疑,它是冷世居士对象棋挚着追求的见证,是他心灵智慧的结晶。
面对这三百多个棋图,廉云峰对这位年近百龄的老翁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他对冷世居士如此做为却又茫然不解,便禁不住问道:“想来冷老前辈搜集和创作这些棋图时,已是很难很难的了,但不知为何要将其绘制在洞壁上呢?”
“你问得好。”冷世居士朗声道:“可以说,自象棋问世以来,流传在世上的各种最难最难的棋局,皆不出这309个图式。何况,我创作那部分更是玄奥无穷。”冷世居士侃侣而谈,从他面部的明朗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显然感到高兴和自豪。
他嘴角拉出了几条深深的笑纹,续道:“这些棋局委实是高深莫测,奥妙无穷,搜集和创作时不容易,解拆起来更加困难。不是老朽我说大话,当今世界上尽管弈林高手不少,但能解拆这些棋局的人却就十分难寻了。其中有些棋局,决不是一代人所能解拆出来的,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力。”
廉云峰问道:“想来冷老前辈对这些棋局一定深有研究的了。”
“这倒不见得。”冷世居士喃喃道:“这些棋局委实是太难太难,每解拆一局,都要耗费我许许多多的时间和精力。”冷世居士长叹一声,续道:“我是以达摩面壁的精神,每天打坐在这些棋图下,对其一一进行长思深考。”
廉云峰以钦敬的目光注视着冷世居士,道:“冷老前辈用心良苦,实实令人钦佩。”
冷世居士意味深长地呐呐道:“我是六十六岁那年住进这洞中来的。那时樵儿还是个小青年,每天靠他在外面挖野菜,打山鸡,苦度岁月。”
廉云峰回想起冷世居士案头上那只盛炖肉的泥瓦罐,几乎明白了一切,这位居住洞中三十年的老人的生活,靠的就是这只泥瓦罐。
廉云峰禁不住感慨万千,正要说什么,冷世居士翻动了几下两片干瘦的嘴唇又开了腔:“三十年来,我的精力没有白花。这其中大部分棋局我已经解拆出来了,但还有一部分,无论如何却是解拆不开。”冷世居士又长叹了一声,用手捋了捋颔下长长的白髯,续道:“今年我已是九十六岁的人了,即使阎王爷不来找我的麻烦,又能活多少年?”他面色一沉,缓缓摇了摇头,接道:“这部分没有解拆的棋局,尽管为数不多,看来今生今世我是无能为力了,只好留待于你们后生晚辈去完成。”
凭廉云峰的棋艺,他对冷世居士的话有些不解,也感到莫明奇妙,声近自语地道:“想不到这些棋局如此的高深,晚辈到要仔细地观瞧一番。”
廉云峰正要走到洞壁下去观瞧棋局,冷世居士却伸手轻轻将他拉住道:“廉相公,首先我要向你说明一点,你如果把这些棋局当作一般的棋局来看待,按照一般的棋局来解拆,那你就错了。必须反其意而用之,在对弈的实战中有实际意义。”
廉云峰为之一惊,不解地问道:“请问冷老前辈,何为反其意而用之,晚辈委实是不解。”
“问得好。”冷世居士声近激昂地忙道:“廉相公跟我来,听我慢慢给你讲。”
廉云峰随冷世居士来到一面洞壁下。
冷世居士停下脚步,道:“我将这309个棋图大体分成了三大类,即开局、中局、残局三个部分,每个部分103个图式。你先看第一个部分。”冷世居士用手指了指洞壁上的棋图,接道;“这一部分全是开局,廉相公你上前仔细看来。”
廉云峰迈前一步,仔细一看,见开局部分的103个图式,按当头炮、过宫炮、屏风马、起马局、飞相局、仙人指路局等各种开局,分门别类进行了排列,每一个图式双方的走子只完成了布局阶段。从这些图式来看,先走一方显然占了先手。
但就在转入中局的三两个回合中,后手方着法突变。这些变着怪异之极,奇特之极。尽管廉云峰棋艺上好生了得,却何曾见过,心中不由得为之一震,面对着棋图直直的发呆。
冷世居士二目炯炯,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廉云峰,问道:“廉相公,你可看出有什么名堂来?”
廉云峰微微摇了摇头,呐呐地道:“这些变幻的着法,确实是世上罕见的怪异着法,但不知顺此演变下去,局势发展的结果将会是怎样的?”
“你说对了,也问对了。说这些棋局难也就难在这里。你先来看第一局。”冷世居士显得十分兴奋,手脚之利落,举步之轻捷,哪像是年近百龄的人。他将手中的烛台高高举起,照上了洞壁一角的一个棋局,续道:“这是由典型的当头炮发展而成的一个棋局。红方占有先手,黑方竭力想夺回先手,……”
“黑方着法奇特,大出常规,妙手突发,大有反先夺势之举。”不待冷世居士把话说完,廉云峰忙截口道:“因此才想出了车藏炮底和马跳窝心这两招怪棋,想突然使局势来一个大的改观。”
“你说得太对了,作为一名棋手所需要的灵性也就在这里。”冷世居士喜形于色,语声激昂地道:“弈棋之法,争先为最,能始终保持得先之势者,胜负可操在券。”
冷世居士灼灼的目光,频频在廉云峰脸上转动着,悠悠道:“当头炮为棋中之王,起着即占攻势,以直取中卒进攻敌之中营为目的,犹如与敌人决斗,以中平枪向敌之心胸刺去,强而有力,厉害无比。非研究有素者,当之无不披靡,佐以横车进攻,或挺起中兵,跳马连环,以资联络,再以车巡河界,防敌子前进,或伸车塞住象眼,中兵渡河,然后伺机用炮打出,尽可得先得势,常可十胜六七。廉相公,像你这样的高手,想来这些道理尽已知晓。”不过,大概因为过于激动,冷世居士经过一番长篇大论后,呼吸显然已是大大的失调,他连喘了几口粗气,并将语调压低,续道:“这此个道理,只是站在红方的立场而言,也是一名棋手经常要研究的常规正理。而我这此棋图,却旨在推翻这种常规正理。”
冷世居士的真知灼见,使廉云峰意有所会,心有所得,忙道:“后手一方用一些匪夷所思的怪异招法,打乱对方的阵营,控制住局势,从而稳操胜券。”
“说得有理。”冷世居士高兴得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竭力控制住自己,道:“廉相公,看来你对我这些棋局的反其意而用之,已有了大体的理解。明白了这一点,十分重要。后面的问题,关键在于凭着自己的灵性寻找那些匪夷所思的怪异招法了。从那天普救寺前你胜弈道人那局棋来看,你不但棋艺高超,而且是具备了这种灵性的。”
廉云峰谦然道:“晚辈棋艺浅陋,冷老前辈过奖了。”
冷世居士走到石厅的中央,在一石凳上缓缓坐了下来。
廉云峰随冷野樵来到了另一面洞壁下,冷野樵高高举起了烛台。廉云峰借着烛光往那洞壁上留神看去,见上面所绘制的各图诡异莫测,奥妙无穷。妙就妙在处于劣势的一方,猝然以石破天惊的奇妙招法反先夺势,招法之怪异简直使人不可思议。
廉云峰正目迷五色,陶醉在那诸多纷繁奇异的棋局中,坐在石凳上的冷世居士朗声说道:“每一盘棋的中局,是承前启后、扭转局势,胜负攸关的重要阶段。在中局部分这103个图式中,我是大致分成争先反击、攻守兼备、兑子谋子、运子取势、弃子攻杀、紧逼突破等几种类型一一进行解拆的。廉相公,你可看得出来?”
冷世居士话语喋喋不休,石厅中回荡着阵阵回声。
廉云峰没有说什么,随着冷野樵又来到了另一面洞壁下。这上面的103个棋局,全是实战残局图式,也是全厅309个图式中的精华所在,更是怪异之极,奇特之极。
廉云峰乍眼看来,每一个图式的先手一方,不但子力占了绝对优势,而且各子占位俱佳,按照对弈的一般常理,红方必胜无疑。他转过头来,面对向冷世居士,刚要开口讲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冷世居士从廉云峰的面部表情中看出了他要讲什么,正色道:“廉相公,你如果认为残局部分这些图式是红先胜,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我这103个残局图式,与你的想法完全相反,全都是黑方先胜。”
廉云峰微微摇了摇头,面现怀疑之色,道:“就每一个图式所示来看,红方子力如此强大,占位又那么好,力量对比,相差悬殊,黑方如何能取胜呢?”
冷世居士面现不悦之色,沉声道:“我来问你,你对我的这些研究,是赞同还是持怀疑态度?”
廉云峰谦然道:“晚辈在冷老前辈面前怎敢持怀疑之见,只是我对其不理解,正要请教冷老前辈。”
冷世居士脸上的不悦之色忽然消失,语气平和地道:“你的性格,与老朽倒也颇为相似。研究和探讨问题,不随波逐浪,要有自己的见地,这正是求学的一种严肃态度。”冷世居士抬起头来捋了捋颔下的银须,略有所思,续道:“一般说来,象棋之残局,系补中局之未尽,棋子少而易误。一般棋手在残局的对弈中,只知随便下子,却苦于不能相杀。更有甚者,一旦见对方子力强大,形势咄咄逼人,畏敌怯阵之心油然而生,争斗意志骤然而退,不战自败,此乃弈棋之忌也。”
廉云峰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些个道理,晚辈颇也知晓,只是就这些棋局而论,弱者一方何以取胜,晚辈仍是不得理解。”
冷世居士一双炯炯的眸子一霎那在廉云峰脸上转了几转,瘦长的脸上拉出了几条深深的笑纹,道:“枰上争奇斗巧,以少胜多的例局所在多有,军事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道理,也完全适用于对弈。休看我那些图式上黑方子力少,只要能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如此演拓开来,你就会不觉得敌众我寡,而是在指挥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有了这样的信心和斗志,你的指挥才能尽可以得到充分发挥。”
廉云峰正为那些怪异的棋局纳闷儿,吃对方这么一点,顿时大悟“玄机”,语调激昂地道:“于是,人的‘灵性’猝然产生,那些精惊奇妙的招法,就会不宣而至。”
“说得好!你能这样去理解,这些棋局就有可能得以解拆。”说时,冷世居士身上突然像产生了异样反应,倏地睁大了眸子,“噌”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三五步来到了廉云峰面前。他的这一番举动,与他的年龄体力大不相称,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六、七十岁,回到了青年时代。
廉云峰与冷世居士虽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通过309个棋图和一番探索性的谈吐,使两颗陌生的心沟通了,融会在一起。
冷世居士一双慈祥的眸子缓缓在廉云峰身上转动着。他慢慢抬起了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廉云峰的肩头,哂道:“从对这些图式的认识,说明你和我在棋艺上有着共同的理解。我已给你说过,这309个图式,绝大部分我已解拆开来,有了正确的答案。”冷世居士一双闪灼着精光的眸子忽然黯淡了下来,嗟叹一声,呐呐续道:“没有拆解得出来的这部分棋局,尽管是一小部分,却是最深奥难解,看来我已是无能为力了。这倒不是我缺乏意志和信心,主要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话到这里,冷世居士缓缓闭上双目,神色黯然,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石厅里,暂时一片沉寂,只有“扑扑”往上窜跳着的烛苗,显得尚有一些儿生气。
廉云峰伸手将冷世居士搀扶了,正要说什么,冷世居士蓦地睁大眼睛,双瞳重又闪烁着精光,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廉云峰,道:“廉相公,你是一个大智之人,凭着你精湛的棋艺,你的才华,特别是一般人所不具备的灵性,是一定能完成老朽我未竟的事业的。”
廉云峰谦辞道:“承蒙冷老前辈错爱,怎奈晚辈棋艺浅薄,诚恐会有失冷老前辈之厚望。”
冷世居士喜形于色地道:“且莫谦虚。这些诡异难解的棋局,非你莫属。老朽今天得遇廉相公,了却心中一件大事,怎不令人可喜。哈哈哈哈……”
这位皓首银发的老翁放声大笑了起来。石厅里响起了如滚雷也似一串回声,震人耳鼓。
待冷世居士刚把笑声打住,冷野樵走到父亲的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廉云峰只见冷世居士连连点头,父子俩说的什么,却是一些儿没听清。
冷世居士重又转向廉云峰道:“你看,光顾说话了,有件重要事情一时忘了告诉你。廉相公,跟我来。”
冷世居士刚把脚步打住,便朗声道:“洞英,你看谁来了。”
当冷世居士等三人重又回到小石厅时,里面石室中穿淡黄色衣裙的少女,头也没抬,仍是一丝不动的俯身棋枰,似是仍在潜心思考棋局。冷世居士一声喊叫,她这才长身而立,离开了石几。
淡黄衣裙少女挑素帘,刚探身于石室之外,一双明艳照人的秀目直向廉云峰盯去。
恰在这时,廉云峰也抬头向淡黄色衣裙少女看来,两人的目光恰恰碰个正着。
霎那间,随着一声尖细的喊叫,淡黄衣裙少女飞步冲出石室,如疯似狂地直向廉云峰扑来。
廉云峰一惊之下,不禁呆住了。
淡黄衣裙少女忍不住唤了一声“哥哥”,已自扑在廉云峰怀里,紧紧将他抱住,痛泣不止。
廉云峰也忍不住泪如泉涌,伸开双手轻轻捧住了淡黄衣裙少女的脸膛,含笑道:“妹妹,你真的是妹妹?”
抱住廉云峰的淡黄衣裙少女,正是廉云峰日日想念的妹妹廉红英。
兄妹俩死里逃生,分别了几个月,各自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初次见面,怎能不悲喜交集呢?
兄妹俩早已是泣不成声,哭作一团。冷世居士忙向前劝道:“兄妹相见,乃是大喜之事,且不可过于痛苦悲伤。”两人这才止住哭声。
兄妹俩叙不尽离别之情。当廉云峰问妹妹是怎样到这洞中来的时,廉红英感激的目光移向冷野樵,道:“多亏冷伯伯救了我。”
廉红英神色黯然,叙述了她来这洞中的经过。
一个月前,因生活中一件不愉快的事,廉红英负气出走,悄悄离开了千手老太的野山居。
在寻找哥哥廉云峰的路途中,廉红英被一位僧不僧俗不俗的强人和两名武士打扮的人所劫持,把她装进麻包里,捆绑在马背上,劫持到普救寺,被偷偷送进一间僻静的僧舍。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廉红英趁人不注意的当儿,撬开窗户,逃出了普救寺,但却很快被那僧人僧俗不俗的强人所发现。
廉红英前面拼命地跑,僧不僧俗不俗的强人后面紧紧追赶。
当廉红英跑进就近一条极为狭窄的山谷时,眼见得那强人迫近她身后,伸手向着她的颈部用力抓去。
就在这危险万分的霎那间,只听得哗刺刺一声响,从山崖上蓦地飞下一辆捆满柴草的独轮木车来,直向那一僧不僧俗不俗的强人头上砸去,木车落速之快,实难形容。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实难少缓须臾。僧不僧俗不俗的强人,急忙撤手、转身,飞身往后跃出了五步开外,饶是如此,他的前胸已被车上的一条干柴划开一条长长的大口子,鲜血流个不止。
就在这当儿,廉红英已钻进一片密林,这才被人救进了这山洞里。
廉红英一双感激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冷野樵,道:“哥,你猜救我的恩人是谁?”
廉云峰怎会听不明白,忙起身向冷野樵深深一揖,道:“多谢冷前辈救舍妹之恩!”
冷野樵忙伸出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摆了摆,翻动着厚厚的嘴唇嘻嘻笑道:“区区小事,何足道哉!我那也是急中生智,学那张子房博浪沙刺秦王,虽没打中,却也把那厮吓得不轻。”
“自此我便在这洞中住了下来,冷爷爷暂时给我改名叫洞英。”廉红英一双秀目频频在冷世居士身上转动着,语声中充满感激之情,道:“承蒙冷爷爷收养,并耐心传授棋艺,一个多月来我生活得十分安静,也十分愉快。只是那本《棋门阵法》,在我逃跑的过程中丢失了,不知是落在了那强人手中,还是被什么人捡拾了去,至今心里放不下。”
廉云峰忙向冷世居士道谢,又深深施了一礼,然后转向廉红英缓缓道:“只要妹妹安在,那本棋书丢失也就丢失了。”
冷世居士笑容满面,一双发亮的眼睛,不停地在廉云峰兄妹脸上打转,道:“在这洞中过的是非人的生活,一个多月来只是苦了英子。”冷世居士捋了捋颔下的银须,一双眸子缓缓移向了桌案上盛炖肉的那一泥瓦罐,忽然他似乎触及了什么,神色为之一变,续道:“离难中兄妹相逢,乃是可喜可贺的事,昨天晚上樵儿进洞来给我们送饭时,已告诉我你来了。本应当即让你们兄妹见面,然而我没有这样做。廉相公,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廉云峰没有说话,只把一双迷惑不解的眸子盯向冷世居士那副具有仙风道骨的脸膛,微微摇了摇头。
冷世居士默然半响,眼珠一转缓缓道:“当你和樵儿初进这石厅时,我发现洞英已认出了你,但我仍没让你们兄妹相见。廉相公,你可知这又是为什么?”
廉云峰那双迷惑不解的眸子,仍是转也不转地盯向冷世居士,道:“晚辈实是不解,还望冷老前辈赐教。”
冷世居士忽然神色凝重,悠悠道:“适才我已讲过,弈棋之道,虽为小术,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冷世居士一双爱抚的目光转向廉红英,续道:“作为一名女棋手,英子的棋艺已是出类拔萃,相当不弱。但作为一名高水平棋手,光有高超的棋艺,显然远远不够,不必须具有钢铁般的坚强意志。洞英正处在少女时期,缺少‘定性’。廉相公你该明白了吧,老朽这样做正是为了磨练她的‘定性’和意志。”
廉云峰不胜感激地道:“冷老前辈传授棋艺有方,想来贤妹一定受益非浅。”
冷世居士神色自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忽然,他脸色一沉,脸上的笑容也为之消失,一双严厉的眸子转向廉红英,正色道:“洞英,我让你解拆的那一棋局,可曾解拆出来?”
廉红英嘤然出声道:“棋局我已然解拆了出来,但不知解拆得对也不对。”
冷世居士沉声道:“摆来我看!”
廉红英款步来到桌案旁,将一棋局重又摆好,然后念念有声地走起子来。冷世居士二目微闭,连连点头,不断地应声道:“对,对,……”
待廉红英刚把棋局解拆完毕,冷世居士展颜笑道:“太对了,很好!很好!”他忽然睁大眼睛,无限惊讶地凝视着廉红英,眼神里显现出无比的祥和与欣慰,那双含蓄着无限渴望的眸子里荡漾出一种激动,他由衷地赞道:“洞英,你的棋艺果然大有进益了。我看得出,当云峰第一次进得这石室时,你毅然认出了你的哥哥,却没有急于相认,更不为其分神,而是静下心来解拆棋局,说明你已具备了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对于一个高水平的棋手来说,这是极其可贵的。”
听了冷世居士一番赞扬,廉红英秀丽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润,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却是没言声,只把头低了,将披在胸前的一束秀发在手指上缠来绕去。
冷世居士先是一双慈祥爱抚的眸子在廉红英身上转了转,继而仰天打了个哈哈,纵声笑道:“洞英,你有了高超的棋艺,又具有了打不垮摧不烂的坚强意志,只要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廉云峰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感激的眸子注视着冷世居士,谦然道:“舍妹年幼无知,喜欢贪玩,如果棋艺上有所进步,完全是冷老前辈的用心教诲,此恩我兄妹终生难报。”
“区区微劳,何以言报。”冷世居士抬起一只手向廉云峰轻轻摆了两下,谦辞道:“再说,发扬和光大棋艺,是每一个弈林同道应尽的责任。我眼见新人辈出,一代胜于一代。时下虽然世道昏暗,但棋艺昌明之日已为期不远。到那时,老朽当含笑九泉。”
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位白发皤然的老者喜动颜色,手拈银须,眉宇间显现着对未来的无限期望与信念。
忽然,冷世居士一副笑脸倏地转向了廉云峰,一双期盼的眸子在这位英气勃勃,丰神俊朗的青年人身上不停地转动着。从他脸上那明朗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感到了欣慰和寄托。
冷世居士展颜笑道:“廉相公,我想暂留你几天,棋艺上有许多问题我要向你请教,有些事情需要你的帮忙。”
廉云峰忙拱手谦然道:“请教二字实实不敢当,冷老前辈有什么事情需要晚辈代劳,请尽管吩咐。”
冷世居士眨了眨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道:“有道是学无前后,达者为师。棋艺上廉相公既是青出于蓝,那又何须谦虚。”话到这里,冷世居士转身从案头拿起一部书稿,递到廉云峰手里,续道:“廉相公,适才你在前厅洞壁上所看到的那309个棋图,全在这上面。可以说,这部书稿是我半生心血的凝聚,你仔细看来。”
廉云峰双手将那书稿捧在胸前,见封面的左上角,工工整整地写了“洞天秘籍”四个颜体字,先是心中禁不住为之一震,接着缓缓点了点头,道:“想来这一定是书的名字,起得好,起得好!”
冷世居士眉宇间流露出得意之情,又抬起手来频频捋动着颔下的银须,目光闪动,笑道:“南宋棋道人所著《自出洞来无敌手》一书,虽为传世珍本,但书中所列举的七局三十五变,不过是习棋者的启蒙着法而已,说来棋艺上尚属皮毛的东西,像廉相公这等棋艺水平,自然已不值得一看。何况全谱三十五变中有二十二变与《桔中秘》相同,不同者只有十三变,互相抄袭,致使落入苟同之列。”冷世居士默然半晌,眼珠一转,缓缓道:“不是老朽我有意贬低前贤,就凭书中那三十五变三脚猫的功夫,怎敢说出洞以后就无敌手了呢?显然是狂语。”
廉云峰恭声道:“冷老前辈以‘洞天秘籍’作为书的名字,既不落前人窠臼,又寓意深刻,是再恰当不过了。”
听了廉云峰一番赞扬的话,冷世居士那张干瘦的笑脸反倒变得木然神伤。显然,这部书稿勾起了他的甘苦往事。冷世居士呐呐道:“廉相公,你把这部书仔细看来。”说罢,冷世居士缓缓闭上了眼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
廉云峰低头将那部书稿一页页翻来看,见书中的棋图,与前厅石壁上的棋图完全一样,就连排列顺序也完全相同,恰恰也是309个。所不同的是,每一棋图下皆写有一段蝇头小楷,将解棋的着法一一开列,并注明解棋要点,讲解得再清楚不过了。从洞中石壁上那些深奥不可思的棋图,到书中每个棋图皆作了详细解答,正是冷世居士深居洞中三十年来的苦心所为。
廉云峰翻遍全书,发现只有十来个棋图没写着法,尚属空白,正要说什么,冷世居士蓦地睁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廉云峰,眼神中流露出恳求之情。他把身子向前探了探,那张干瘦的脸贴近了廉云峰的身躯,道:“老朽有一事相托,不知廉相公肯不肯答应?”
廉云峰忙道:“冷老前辈有何事,请尽管吩咐,晚辈焉有不答应之理。”
“好,好!大丈夫做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是我辈弈林人士之本色!”冷世居士二目闪烁着喜悦的神彩,无意中又抬手捋动起颔下的银须来,展颜笑道:“我这309个图式,委实是奥妙无穷,高深莫测。不是老朽我故弄玄虚,能解拆出十局者,在棋艺上为上智之人,五局者为中智之人,至于下智之人,恐怕一局也解拆不出来。”
廉云峰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却是没有说什么。冷世居士的一双眼珠在对方身上一转,道:“廉相公,棋艺上你是超上智之人,只有你能帮得了我这个忙。”
廉云峰谦然截口道:“晚辈棋艺浅陋,怎敢在冷老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冷世居士眼睛一亮,道:“书中这十来个空白棋图,我几乎已穷尽毕生精力,但仍百思不得其解。”话到这里,冷世居士面色一沉,缓缓续道:“一部书要流传后世,总不能带着许多空白。我已无能为力,只好请廉相公代劳了。这些棋局,只有你能解拆出来,除你以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人了。”
对于冷世居士的重托,廉云峰没有马上表示自己的意见。这一瞬间,冷世居士、冷野樵和廉红英三人的眸子几乎不约而同地注视到廉云峰身上,急于想得到他的明确答复。然而,廉云峰仍一声不吭,从他沉重的面色可以看出,他感到了这副担子的沉重。
石厅中一时处于寂静。少顷,冷世居士悠悠道:“廉相公,我之所以要留你在这洞中住几天,其意也在这里。现在看来,只需三天就足够了,你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把这十来个未解的棋图解拆开。”
此时,廉红英已倒好一杯茶,轻轻地放在了冷世居士面前的石桌上。冷世居士端起茶杯,撮唇吹了浮在水面上的茶沫,呷了一小口茶,续道:“我这部书既然叫‘秘籍’,自然是不可轻易传人,我只传给你。有了这部书,我虽不敢保你出洞以后无敌手,但就时下来看,江湖上的一些弈林高手,足可以应付了。”
冷世居士神色郑重,忽然将话语顿住,端起茶杯又呷了口茶,接道:“但我要讲明一点,当你离开我这里时,不能将书带走。因此,在这三天里,你必须把书中所有的棋图以及图解着法,都一一默记在心。”
冷世居士将手中的茶杯放在石桌上,重又转过身来,面对向廉云峰,一双眼睛倏地瞪大了,在上窜着的烛光里,他再一次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脸面,语气恳切地道:“廉相公,你可乐意遵照我的话去做?”
廉云峰慨然答道:“晚辈仅遵冷老前辈之吩咐!”
“哈哈哈哈……”石厅中蓦地发出了一阵欣慰的大笑声。笑声回荡在石厅中久久不散,轰然作响,震人耳鼓。
这笑声,显然是发自冷世居士。
第二十一回
彩楼配误抛误撞
旭日东升。
天边翻腾着紫红的朝霞,半掩在满是青松的东山后面,向着苏醒的山区投射出千缕金辉,万丈光芒。
蜿蜒的山间小道,两旁绿树参天,头上百鸟争喧,脚下流水潺潺。山区的早晨是那般的幽静,路边小草上的露珠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空气是那般的清新,晨光是那般的明媚。廉云峰在返回往普救寺的路上独自行走着,面对眼前的勃勃生机,大有“洞中方三日,世上若干年”之感慨。
廉云峰在溶岩洞中虽只住了三天,不但将冷世居士未解拆开的棋局全部解拆出来,而且将309图式、解着以及解棋要点,全都记在脑子里。
看起来,他显得是那么轻松,又是那么愉快和欢畅,走起路来跨步格外高远。
廉云峰急于要回普救寺去。他心中惦记着孙伯伯孙家鼎一行众人,而对何小玉惦念之心尤重,禁不住心中暗道:“小玉妹妹是否已平安回到了普救寺?”
想到这里,廉云峰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道山脊,突然似是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传了过来。廉云峰悚然一惊,忖道:“清晨,是谁跑到山里来啼哭呢?”
仔细一听,原来不是哭声,是有人在吹箫。那箫声连绵不断,音细而高。好像月下儿女,浅笑盈盈;又如恋人同行,喁喁私语。瞬间,箫声一转,低沉婉转,忽急忽缓,俨如孀妇悲声,抽泣不绝,音调越来越催人泪下,充满了绝交断情之恨,失恋痛苦之伤,委实是凄凉之极,悲伤之极,竟如哭声不相上下。
“是谁如此伤心呢?”廉云峰好奇之心陡起,循着箫声一步步走了过去。
穿过一片浓密的松树林,前面不远处有一硕大的山石。廉云峰正抬头往那山石上望去。突见一壮汉依山石半躺着,右腿翘在左膝上,胸前一支洞箫有节奏地晃来晃去。
那呜咽悲伤的箫声正是发自壮汉唇下的洞箫。
廉云峰尽管已放慢了速度,还是一步步向那壮汉靠近。待到与那壮汉只相距五、六尺的样子,他停止了脚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起对方来。
壮汉二十三、四岁年纪,个头怕不在六尺以上,满头长发四散披落,设若壮汉不是面容不修,该是一张清秀俊朗的脸膛。他身穿一袭白缎长袍,用一条紫色绦带胡乱将腰扎了,半幅袍襟掖在绦带里。那袭长袍不但经月没洗过,而且已撕磨得有了几个破洞洞,腿上穿的那条蓝缎裤更是千皱百折,不堪入目。
壮汉悲苦着脸,那张铁青的面孔,在旭光中看来实是说不出的凄清,眉宇间满含萧索、寂寞之意。
他紧闭了双目,只管运气吹箫,面对廉云峰的到来以及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似的。世界上只有他和那支洞箫。
箫声越来越苦,也越来越悲。廉云峰不忍再听下去,迈前一步向那壮汉拱手道:“不敢动问,请问壮士高姓大名,为何来这山间抒发胸中悲伤之情?”
对于廉云峰的问话,那壮汉似是根本没有听见,身躯仍是一动没动,只把那支洞箫吹得呜呜咽咽响。
廉云峰又迈前一步,语声详和平柔地道:“音者,情之所至也,故而听其音而知其情。不知壮汉有何悲伤之事,可否对在下一叙?‘
那壮汉仍是不理不睬,双目紧闭,继续吹箫。情发于衷,箫声益发悲苦,呜呜咽咽的抽泣之声,直趋于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感情在极度的升华之后,箫声倏然间变得如同嚎啕大哭,即是铁石心肠之人,听了也要伤心动情。
廉云峰声近自语地喃喃道:“壮士既然不肯相告,在下只好离去了。”
廉云峰缓缓摇了摇头,正转身要离去,箫声突然停止。那壮汉身躯动了动,换为右腿做支撑,左腿翘在了右膝上。在这一瞬间,他也终于睁开了眼,侧目斜睨,瞅着廉云峰显示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廉云峰还以为壮汉有什么话要讲呢,岂料仍是一语不发,只是直直地瞅着自己。突然,那壮汉放声悲歌了起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壮汉的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廉云峰转回身躯,又朝那壮汉一拱手道:“此歌乃是昔日西楚霸王项羽兵困垓下,与爱妃虞姬痛离死别时的悲歌,成为千古绝唱。不知壮士此时此地为何要吟唱此一歌曲?”
壮汉悲歌罢,不但没吭一声,却又把双目合上,将洞箫按在唇下,按宫引商继续吹将起来。
廉云峰意味深长地向那壮汉呐呐道:“生活就像面前的一面镜子,你哭它就哭,你笑它就笑,何必如此自我伤感呢!”道罢,他又是缓缓摇了摇头,怏怏离开了那壮汉。
当廉云峰返回普救寺,一件奇怪的事情可就发生了。
孙伯伯孙家鼎不见了,飞龙和尚和凌虚道人不见了,何小玉、孙明珠以及鲁凤莲也都不见了。总之,和廉云峰一同到普救寺来的一干人皆无踪影。他们所客居的西厢内,除了那满墙字画和床铺桌椅外,别无一物。
廉云峰大惊之下,心中禁不住暗道:“他们都到哪里却了呢?”
廉云峰问遍全寺众僧,皆说对他们一干人不知去向,只前两天的夜里,他们不辞而别,悄悄而去。
惆怅、茫然、悔恨,廉云峰在惊魂难定的同时,疑团塞胸,百思莫解,一时陷入了迷魂阵中。他恨自己,只顾了在溶岩洞中解棋局,中间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
空洞、寂静的西厢内,廉云峰无精打彩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两眼痴呆呆地看着孙伯伯孙家鼎曾经睡过觉的床铺出神。檐前,小麻雀飞上飞下,唧唧喳喳地乱叫着,他却一些儿没有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走出了西厢,走出了普救寺,沿着山门前的那条官道踽踽往前走去。
不知不觉间,廉云峰进了蒲州城。这蒲州城商业鼎盛,人文荟萃,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却也热闹。廉云峰忧郁满腹,那有心思去欣赏街景,只管信步往前走着。
忽然,一阵浓郁的酒香之气扑鼻而来。廉云峰蓦地抬头一看,见前面路旁有一株拔地而起,合抱来粗的大柳树,枝繁叶茂,奇美挺秀,蔚然可观。它那粗壮的枝丫,像有力的手臂一样,横伸在湛蓝的晴空;下垂的柳条,密密层层衬着闹市的繁华。在那繁枝密叶间,一片用红布制作的酒帘高高挑起,酒帘上写了个大大的“酒”字,在微风中飘来摆去,与那满树绿叶盎然成趣。
大柳树下,有一座建造豪华而雅致的酒楼,楼前挂了一块古铜色的木匾,上书“十里香酒楼”五个大字,朱漆大门上贴有一副运笔讲究的对联:
画栋前临杨柳岸
青帘高挂杏花村
处于这闹市中的豪华酒楼,虽不能与山村野店式的小酒馆相比,但贴这样一副对联,不但富有诗意,而且极富情趣。
那浓郁的酒香之气,正是发自这座十里香酒楼。
廉云峰虽已是半天没吃饭,但却也不觉得肚饥,一时酒香难忍,喉咙发痒,便三、五步走向前去,踅身进了酒楼。
楼厅里,酒客满座,轰饮谈笑声一片嘈杂,有的一人独酌,有的二人对饮,有的几人围桌而坐,品酿清淡,酒语满厅,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随着酒客们的熏熏醉意,整个十里香酒楼几乎狂醉了。
廉云峰在临窗的一个位子上刚坐下,一位身穿茶色衣裤,腰扎白色布裙的酒保走了过来。酒保点头哈腰,朝廉云峰拿捏出一副笑脸,问道:“请问客官,敢莫是要吃酒?”
廉云峰抬头看了一眼酒保,他没言声,只用微微点头作了回答。
酒保把搭在肩头的一条毛巾抽了下来,揉作一团,将廉云峰面前的桌案麻利地擦抹了几下,重又把毛巾搭在肩上,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客官要用什么酒?”
廉云峰反问道:“请问你们这酒楼里可有上等好酒?”
酒保急忙答话道:“我们这酒楼里好酒有的是,老汾酒、竹叶青、高梁白、一滴醉、透瓶香、老君泉、仙翁液、出门倒、醉不归、玉露琼浆、金津玉液,各种好酒,任凭客官挑选?”
也不知是真有其酒,还是随便瞎诌,酒保口若悬河没遮拦,有一辙没一辙的只管把各种酒的名字说将出来,不想座上的廉云峰却连连摇了摇头。临桌一位学士模样的人,转过身来打趣道:“我说酒保,你说的这些酒委实是好,妙不可言。适才你说的这些酒,别的不说,对金津玉液这种酒,我可是最最了解。”
一位农夫模样的人,操着一口道地的山西话,忙截口问道:“那是什么酒?”
学士模样的人收起了笑脸,郑重其辞地道:“这金津玉液哪里是酒,那是唾沫。喝了怕不要恶心死人。”
酒保脸上一阵红润,倏地朝学士模样的人瞪大了眼睛争辨道:“这明明是好酒嘛,怎说是唾沫呢?”
学士模样的人向农夫模样的人解释道:“道家修性练功,每做完一个动作,都要强调吞咽唾沫三口。故道家的经典著作中有‘将舌根所生之金津玉液直吞入下丹田’之说。”学士模样的人睁大眼睛直瞪向酒保,续道:“你说,这金津玉液不是唾沫又是什么?”
酒保脸面上好生尴尬,一时竟作声不得。只听那位农夫模样的人又道:“我也听人说过,昔日王母娘蟠盛宴,请诸仙赴会。他们所饮的金津玉液酒,就是王母娘娘把经年累月所吐的唾沫积攒起来而酿成的。不过,这酒喝了可以长生不老,成为不仙。”
学士模样的人冷哼一声,出言相讥道:“看来你们这酒楼里的金津玉液,必是掌柜的和掌柜的婆,经年累月所积攒的唾沫喽。”
做买卖之人毕竟话语来得快,对学士模样的人讥讽言语不以为恼,反而扮出一副笑脸,道:“是唾沫也罢,是酒也罢,谁要喝了我们的金津玉液,皆可以成为大仙。”
酒保语声甫落,酒厅里蓦地响起一阵哄堂大笑。笑声夹带着酒气,在这酒厅里久久不散。
半晌,廉云峰方始止住笑声。他对酒保正色道:“适才你们说的那些酒我都不要,只把你们的上等好酒拿来我用。”
酒保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客官,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们这里最好的酒莫过于‘十里香’。我们这十里香酒楼,方圆千里百里,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也皆以此酒出名。客官不妨品尝一番,请问喝多少?”
廉云峰向酒保伸出了两个指头,道:“先拿两瓶来。”
酒保脸色倏地一变,吐了吐舌头,问道:“请问客官,您是一人喝,还是几人喝?”
廉云峰面现不悦之色,道:“就我一人。”
酒保愕了一下,翻着一双疲劳的红眼睛道:“我这酒每瓶一斤,两瓶就是两斤,你一人怎喝得了这许多?”
廉云峰从怀里掏摸出一小锭银子,往酒保面前一放,不耐心烦地道:“你有酒,我有银两,只管把酒拿来。”
酒保先是睁大眼睛,两只眸子瞬出不瞬地瞪着那锭白花花的银子 ,倏地朝着廉云峰眉开眼笑地道:“客官您请稍候,我这就给您去拿酒。”酒保一转身,颠着屁股旋风也似地拿酒去了。
少顷,酒保将两瓶十里香好酒,和一只酒杯,一双骨筷放在廉云峰面前。廉云峰又要了几样小菜,便打开一瓶酒,满斟了一杯,端起杯来抿了一口,便觉得浓香异常,甘冽爽口,香味协调,回味悠长,果然名不虚传,堪称酒中之佳品。他咂了咂嘴,喃喃自语地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廉云峰一杯接一杯喝得正兴起,突然几乎同时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位七十岁上下的老人,在廉云峰对面的一张桌上落了座。
廉云峰呷了一口酒,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两位老人。见那一老丈面色憔悴,二目呆滞无神,穿一袭补钉压补钉的蓝灰色长衫,腰间用一条布带缠扎了两圈。蓝灰长衫老人方始坐稳,便抬头望着酒保,动作迟缓地伸出了两个手指。
酒保会意地应道:“二两酒,我这就给您拿。”
霎时,酒保一手拿了个高脖小锡壶,一手拿了个蓝花瓷小酒杯,放在了蓝灰长衫老人面前。蓝灰长衫老人也没要酒菜,便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小锡壶的高脖,自斟自饮起来。
那一老太太却是有点异相,个儿不高,体态干瘦,头发苍白,绉纹深纵,穿一身青布裤褂,虽然是农家打扮,却哪里是一般农妇可比。再看她那一双眸子,亮如灼星,灵如转珠,更非是一般常人可比,只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便在酒厅所有人的身上转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了酒保身上。她一面从腰间掏摸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子上,一面说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给我拿三瓶来!”说这话时,声音宏亮,中气充沛,哪里像年逾古稀的老妪。
廉云峰神色为之一愕,心下忖道:“她要这么多酒干什么?”
酒保却是未罗唣,不一会儿便拿来了三瓶十里香好酒,和一只酒杯,放在了老妇人面前。
老妇人看也不看酒保一眼,只朝着酒保一挥手,道:“这只酒杯拿走,我不用,有那可口的小菜给我选几样来。”
酒保伸手拿起了酒杯,向老妇人喏喏连声地道:“是是是,我这就去给您拿。”
待酒保刚把选好的几样酒菜送来,老妇人早已将一瓶酒打开,用一只干瘦如柴的手将酒瓶紧握了,嘴对着瓶口,只听得“咕咚咕咚”三、五声响,已“吹”进肚里多半瓶。
廉云峰神色又为之一愕,心中禁不住赞道:“这老妇人兀是好酒量!”
先时,廉云峰以为两位老人是老俩口一对儿,可自从他们落座后,两人却一句话也没说,何况对于杯中之物,两人各干各的,互不相关,只有时用一双陌生的眼神互看一眼,这才断定他们不是但不是一对儿,而且根本不是同路人。
蓝灰长衫老人很快就把小锡壶里的二两酒招呼进肚子里。他咂了咂嘴,一双嗜欲的眸子转也不转地盯向了同桌老妇人的那两酒瓶。可以看出,他的酒瘾远还未解。恰在这时,酒保手拿一个小账本本要钱来了。
蓝灰长衫老人浑身掏摸了一番,却分文也没掏摸出来。老人微微摇了摇头,面现为难之色,以乞求的口吻道:“我没带钱,给记了帐上吧。”
“什么?还要记了帐上?”酒保向蓝灰长衫老人瞪大了眼睛,高门大嗓地道:“你瞧我这帐上你已记下不少了!”酒保故意把账本拿在蓝灰长衫老人面前,一页页翻动得“哗哗”作响,翻一页嘴里数着一个数目字:“二两,二两、三两、二两,……账上你已记下了一斤六两,再加今天这二两,恰好是一斤半酒。”
酒保“啪”的一声把账本往蓝灰长衫老人面前一甩,倏然变色,目光冷锐如刀地盯向对方 ,道:“今天呐,你有钱也得还账,没钱也得还账,要还不清账,哼哼,休想走出这十里香酒楼!”
酒保话音甫落,酒厅里蓦地一阵哗然,议论之声轰然而起。
“他身上一个子儿也没带,如何让他还账?”
“哪能如此逼人?容他慢慢还嘛!”
蓝灰长衫老人悲苦着一张脸,喃喃道:“今天我实是没有钱,容再宽限几天吧。”
“不行!”酒保气急败坏地道:“没有钱,扒衣服也得把账还清!”
此话一出,蓝灰长衫老人信以为真。“噌”地从座位上站将起来,三下五除二,霎那间已将长衫脱了下来,上身精光,鹤皮瘦骨暴露无遗,只下身那件肥大的青色破灯笼裤尚可遮羞。老人将长衫折作一团,伸手递到酒保面前道:“你拿去吧,权作把还欠你们的酒钱,老汉我光了脊梁反倒舒服!”
酒保瞠目结舌,一时作声不得,往后退了两步,一双窘迫、惊呆的眸子,只呆呆地看着老人手中那团令人闻而作呕的破旧长衫出神,却哪里敢伸手去接。
那件油脂麻花,令人闻而作呕的破旧长衫,即是扔在道路旁,恐怕也没人捡拾,能值几何?酒保催要酒账,只不过是在火气头上说了一句气话,岂料老人当了真,巴不得能以这件长衫把酒钱作为了断。酒保面现尴尬之色,口气转为柔和地道:“这件衣服值不了许多,哪能抵得了酒钱。”
老人两片松弛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正要开口说什么,不想酒厅里又轰然响起一阵议论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盯在了酒保身上。甚至不少了站了起来,手指直指向酒保,酒厅里一片指责之声。
“明明是你要扒人家的衣服抵酒账,可为什么待人家脱下衣服后你又不干了?”
“不讲信用,毫无道理。”
酒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却是一句话儿也说不出。
就在此时,蓝灰长衫老人猛地用手掌拍了一下光胸脯,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近似癫狂。笑罢,却又引吭高歌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你有十里香,我有千金裘。”
歌罢,老人把那团蓝灰长衫再次递到了酒保面前,两眼睥睨着对方,道:“来,拿去呀,拿去呀。我这千金裘有什么美酒换不来?”
老人语声甫毕,酒厅里又是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待笑声方始止住,廉云峰悄不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蓝灰长衫老人和酒保之间,又从身上掏摸出一小锭银子,递到酒保手里,道:“这点银子可够还老人家的酒账钱?”
酒保顿时喜动颜色,把那一小锭银子托在掌心上掂了掂道:“足够足够,哪里用得了这许多,我再给您找钱去。”
酒保高高兴兴地走开了,不一会儿又找回了一把碎银子。廉云峰从酒保手里接过银子,转手又放在了蓝灰长衫老人面前,道:“老人家,这点银子您收着吧,留待以后买酒喝。”
老人一双感激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廉云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重又将那件蓝灰长衫穿在身上,将桌上的碎银子收起,向廉云峰缓缓点了点头,颤声道:“相公,让你破费了,谢谢。”
蓝灰长衫老人离开座位,蹒跚着走出了十里香酒楼。酒厅暂时处于了相对的安静。
与蓝灰长衫老人同桌饮酒的那位老妇人,从酒保催账,到蓝灰长衫老人离开酒楼所发生的一切,她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管一人在那里喝酒。那双锐利的眸子却不时的在廉云峰身上转来转去。此时,她已打开了第二瓶酒,握着酒瓶正仰起脸嘴对着瓶口喝了几口,那双炯炯的眸子又停在了廉云峰身上。此时,恰巧廉云峰也看了老妇人一眼,两人的目光碰个正着。廉云峰面现窘迫之色,忙端起酒杯干了一杯,故意避开了老妇人的凌厉目光。
廉云峰伸箸挟了几片凉菜,正放在嘴里嚼着,只见临桌那位学士模样的人目光闪动,对那一农夫模样的人笑笑道:“喝完了没有?喝完了咱们瞧热闹去。”
“杯中酒,我这就干。”农夫模样的人端起酒杯“滋溜”一声仰脖喝了罄尽,道:“你说,这蒲州城里有什么热闹好瞧的?”
学士模样的人眨动了几下狡黠的眸子,道:“彩楼配快要开场了,这委实是千载难逢的一出好戏。你要不去看一看呐,恐怕要终生遗憾。”
两人会了酒钱,匆匆走出了酒楼。
廉云峰只当他们所说的‘彩楼配’,是什么戏班在演唱王宝钏抛彩球选婿的故事,戏倒是好戏,但这出戏廉云峰常听常看,却也就不觉得新鲜了,只管埋头喝酒,没作理会。
在蒲州城中心大街的尽头,有好大一片院落,青砖青瓦,楼房过厅,亭台花园,建筑十分讲究,是一座古老的宅院。高大围墙的中间,是一宏伟壮观的大门楼,门上有一方油漆剥落的匾额,上写“武举及第”四个大字,据说是明朝英宗皇帝的墨迹。
这也不足为奇,最奇的是门前搭了一座高高的彩楼。那彩楼红灯高挂,飞红飘绿,艳丽无比,蔚为壮观。彩楼分上下两层,楼门紧闭,上层楼门上一副对联曰:
配良缘绣球落处为佳客
凰求凤彩楼高搭有娇娃
对联虽不十分工整对仗,却写得颇有意趣,凡是认几个字的人一看就会明白:此一大户人家正在彩楼选婿,这可真是一件大大的新鲜事儿。
这一大户人家姓武,方圆百里颇有名声。在明代,祖上曾得中过武举,建功立业,颇受皇上垂青,是以才传留下来那方“武举及第”的匾额。时下,支撑这一高门大户的是武启功,年轻时虽练了满身好武艺,惜已桑榆晚景,不但手脚不灵活,且多病缠身,已是风烛残年了。
武启功的夫人早已过世,膝下有一男一女。儿子武长久,四旬以下的年纪,依仗着有一身过人的武艺,无恶不作,蒲州城里,俏媳妇,俊姑娘,很难脱过他手,人称武霸王。武启功虽严于家风,却怎管得了儿子的所作所为,只好听之任之。
女儿武青梅,生得甭提有多美了,偌大个蒲州城,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姑娘能与其相比。用“沉鱼落雁”、“闭花羞月”这些个词儿绝难以形容她的艳压群芳之貌。
美就是美,非只是张脸美若天人,即使全身上简直无一处不美得恰到好处,当真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不论任何人,只须看她一眼,恐怕一生中也不会忘记她的仙姿美容。
岂不知,绝色美人也有绝色美人的苦恼。正因为武青梅生得太美,平素里便养成了一种目高于顶的气质,蒲州城里的青年不伙子没有一个能使她看得上眼,提亲的一个个只好敬而远之。这不是,进下武青梅已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婚姻大事却成了“老大难”。
为此事,武青梅没少伤心落泪,常常坠入痛苦的深渊里,绣房里传出了长叹声:“也是我命该如此!”
这一看戏可就开了窍。尤其看到《彩楼配》一折,武青梅更是芳心大动,一时思潮纷涌,可就拿定了主意。她要学那王宝钏,彩楼上抛绣球选婿。当下回到家里便与爹爹商量起来。
“这事古人有之,我儿既愿学前贤,我不反对。”正躺在床上养病的武启功,语声微顿,侧转过身子来,干咳了两声,道:“这彩楼抛球选婿可是非同一般,谁知球会落到什么人手里。选上那中意之人也还罢了,要是选炒中意的人,岂不是误了我儿终身。”
“爹!”武青梅甜甜地叫了一声,道:“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该嫁什么人命中早已注定了。”武青梅将爹爹半扶了起来,频频闪动着一双秀目,续道:“昔日,王宝钏的彩楼下可有多少公子王孙,那绣球却偏偏落在小叫化子薛平贵手里。怎么着,后来薛平贵登上王位,王宝钏也做了娘娘,这位王三姐真个是好眼力!”
武启功一双爱抚的眸子在女儿身上转了转,道:“既然我儿愿意,那就这么办吧。”
不过三言五语,一桩大事父女俩可就商定了。这一天恰是个黄道吉日,一座彩楼在武家大院的大门前拔地而起。
这一来,整个蒲州城如同炸了也似。青年不伙子,还有那老光棍,这个整装,那个打扮,谁不想碰碰运气?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也都争抢着想看一看这千载难逢的热闹场面。没到中午时分,武家大院的大门前,彩楼下,多半条大街早就挤满了人,红男绿女,黑压压一大片。既有鲜衣彩帽的纨绔子弟,又有鹑衣百结的叫化子,三教九流,七十二行业,什么样的人也有。他们的心情各有不同,可是多数人是抱着好奇心来看热闹的。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不自觉地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
那场面委实是壮观之极,却又显得十分森严。彩楼的前后左右,几十条精壮大汉,一色的青缎武士服,俱都挎了腰刀,一个个挺胸叠肚站在那里,宛如几十尊威严的罗汉,使人望而生畏,不管什么人,都不敢有非份之想。因此,尽管彩楼下人山人海,却是井然有序。
千百颗盼望、等待、碰幸运的心,突然不约而同地加剧跳动起来。快接近中午时分,彩楼下骤然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就在这欢呼声响起的刹那间,彩楼二层楼的楼门缓缓打开。
楼里彩椅彩桌,各种摆设布置得天宫仙阙也似。彩桌上放了一座德国进口的座钟,钟堂里一挂金黄锃亮的圆摆有节奏地摆来摆去,楼下许多人尚还不知道这是啥玩艺,更不知干什么用。然而,人们的目光并没有过多的注视在这些摆设上,而是很快瞬出不瞬地凝视着楼里的人。
最里面的一排站着的是个头一般高,满头珠翠,穿红挂绿的浓装少女,虽是庸俗脂粉,却也可人。她们手掌旗牌、伞扇,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委实是气派之极。
尤为人们注目的是八位浓装少女前面的三个绝色女子。在人们的目光里,这哪里是三个普通的凡间女子,她们似嫦娥离广寒,仙女下九天。那等雍容华贵的气质,使人不能肃然起敬。
先不说坐在中间彩椅上的那位女主角,仅站在她两边的两位身着紫红色衣裙,明目皓齿巧笑嫣然的少女,已足以使人们倾倒了。显然,她们仅只是两名丫环,至于说到中间那位主儿,她的盖世风华,她的仙姿丽色,用语言那是绝对难以表达的。此时此刻,她头戴一顶凤冠,身穿一袭霞披,腰围玉带,这场面,这打扮,显然就是《红鬃烈马》中“大登
殿”一折里的皇娘娘王宝钏。
就在她在彩楼一露面的刹那之间,彩楼下所有的人,不但是男人,也包括女人,人人神飘意荡,个个魂魄当场为之夺去。
天那,老天爷怎么会造就出这么美丽的丽人儿来!
她委实是太美了,那些前来碰侥幸的人们,禁不住暗自感叹:“这样的美人儿可望而不可得,对她的倾城之貌,盖世风华,能一饱眼福,一生中也就足矣!”
不要说,这位夺魂摄魄,使人倾倒的绝色佳丽,正是武家的千金小姐武青梅。
武青梅浅笑盈盈,那双秋水也似的眸子缓缓向彩楼下环视了一圈,面现得意之色。显然,有这么多人前来捧场,她感到满意。
站在她身旁的两位紫衣少女,左边一位,手持一柄宫廷式团扇,正不紧不慢地朝武青梅身上扇动着。动作是那般轻,又是那般缓慢,生怕把那张吹弹可破的粉脸扇破似的。
显然,武青梅绝不是在这里让丫环掌扇纳凉,而是要的这等派头。
再看右边那位丫环,双手捧了一个红漆托盘,托盘里放了一个鲜艳夺目用几色彩绸缠扎而成的大绣球,球体上“巧结同心”四个赫然醒目的金色大字,更是把千百颗火一般燃烧的心揪到了彩楼上,似是已与红漆托盘里那一大绣球溶合在一起。
过不多时,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蓦然间,只听得彩桌上那一座钟“当当当……”地敲将起来。待得十二响刚刚敲罢,从里面走出一位绿衣女官打扮的少女。这少女也是美得难描难画,作女官打扮,更是别有一番妩媚动人。
女官迈着方步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来,拿腔作调地宣告道:“吉时良辰已到,武小姐抛球选婿现在开始!”
随着彩楼下一阵轰然骚动之声,武青梅缓缓从彩椅上站将起来,款步走出了彩楼门,婷婷玉立在门前的沿台上。两位丫环不离左右,仍分站在她的两边。捧红漆托盘的丫环矮身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托盘顶在头上。武青梅轻伸玉臂,缓拢玉指,轻轻将托盘里的绣球捧在了胸前。
彩楼下,千头攒动,万臂高扬,人们如痴如醉,一片欢呼雀跃之声哄然而起,武青梅手中那一大绣球好像在每个人的心中强烈地爆炸了。
就在这霎那之间,只见彩楼上的武青梅圆睁秀目,秋波流转,纤腰微微向前一探,照准一个方向,将手中的绣球可就抛掷了下来。
如彩虹骤现,似天星坠落。当绣球从彩楼上往下飞落的电光石火间,欢呼雀跃之声骤然形成一股巨浪,冲天而起。
天爆炸了,地爆炸了,整个宇宙爆炸了。
也就在绣球从武青梅手中脱手的一瞬间,彩楼下欢呼雀跃,拥挤动荡的人群里,一位身躯纤弱的青年人正被那剧烈动荡着的人流冲撞得东倒西歪,脸儿涨得红红的,大有被人流吞没之危。
这是一位粉装玉琢般的青年男子,二十岁上下年纪,穿一袭青衫,头戴书生巾,手中的一把折扇,早在拥挤动荡的人流中被撕成了几片,却仍是紧紧握住不放。青年人白面无须,丰神俊朗,十足是个绝世佳公子。
千百双手臂高高举起,形成了一大片密密层层的臂林,正如同被狂风卷动得乱摇乱晃。显然,谁都想着那将要落下的绣球,能侥幸落到自己手里。
那青衫公子,正在拥挤的人群中拼命挣扎着,已是无暇他顾,那一绣球却像长了眼睛也似,直朝他的胸前飞来。
第二十二回
溶溶月色良宵夜
骚动拥挤的人群里,青年公子正在拼命挣扎的当儿,那只飞来的绣球,穿过密密层层的臂林,不偏不正恰恰击中了他的前胸。而他半举在胸前,用来推挡拥挤人群的右手,无意中将绣球拦住了。
有道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行。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既巧得很,却又怪得很。有人越是竭力想得到的东西,却偏偏得不到;而有人不想得到的东西,却偏偏得到了。彩楼下,可有多少人把双臂举得高高的,如疯似狂竭力想把绣球抢到自己手里,然而他们失望了,激动的狂潮过后,随之而来的是颓丧。而这位青年公子,一时只顾了在拥挤的人群里挣扎,别的事已无暇他顾。彩楼上那位“天仙”,他根本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是什么样儿,更没看见那位“天仙”手里的绣球是怎样飞下彩楼的。然而那只绣球却偏偏打中了他的前胸。
当青年公子刚把绣球抱在怀里,彩楼下沸反盈天,拥挤的人群经过一阵激烈的大动荡后,一瞬间青年公子身前闪开了一隙之地。他的身躯有松动,蓦然间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胸前居然抱着个鲜艳夺目的大彩球,不由得心头鹿撞,白皙的脸膛顿时涌起了红云,禁不住心中奇道:“噫,这只球怎么会到得我的手里呢?”
正在此时,十几位穿青缎武士服的精壮大汉,嘴里一个劲地喊着:“闪开!闪开!”冲开拥挤的人群,已来到了青年公子的身边,不容分说,前呼后拥将青年公子拥持到彩楼上。
武青梅欠身向青年公子道了声“公子万福”,却也早把一张粉脸羞红了。尽管她把头半低了,却是目不转睛地在打量着对方。见站在面前的青年公子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眉清目秀,发尘可鉴,身材适中,但显得挺拔、潇洒,属于那种走在路上能不时赢得姑娘们悄然一顾的美男子。
武青梅只悄悄打量了对方这么一眼,已由不住为之肃然起敬,进而芳心大慰,暗自忖道:“感谢老天爷有眼,赐给我一位绝世美男子。”
青年公子的确是美极,美的是那么动人,美的是那么神秘。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似润朝阳,实在太美了。一时,武青梅呼吸沉重,意态恍惚,难以自已,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涌上心头,直恨不能一下子扑上前去和那青年公子热乎一番,只碍当着彩楼下众人的面,她仅余的一点理智不允许她这样做。
那一绿衣官打扮的少女,拿架作势,摇摇摆摆地走向楼前,对着楼下宣告道:“新贵人一选选中,需待通过二选方能最后决定婚姻大事。”
绿衣女官宣告甫毕,彩楼下又哄然响起了一阵议论声。
“武家的东床快婿委实难当!”
“这二选不知有何花样?”
彩楼下议论之声正自沸沸扬扬,只见绿衣女官轻启樱唇,又宣告道:“现在开始二选,武小姐要亲试新贵人的棋艺。”
武青梅在棋艺上也是练家子,虽算不上是弈林高手,然而在女人行里应是上上之选了。是以把较量棋艺作为选婿的条件之一。平时她常想:如若能得配一个会下棋的如意郎君,夫妻们纹枰手谈,岂不是一生一大乐事?
武青梅又悄悄看了青年公子一眼,嘴角掩不住欣慰的微笑,忖道:“面前这位公子,是再理想不过了的意中人,但不知他的棋艺如何?”
当绿衣女官自宣告完毕,一位紫衣丫环已在武青梅面前的彩桌上摆下了棋盘,并请青年公子在武青梅的对面就了座。
武青梅春风满面,默默含笑,伸出春葱也似的纤纤玉手,从棋盒里挑了几枚棋子,可就摆好了一个棋势。
她眼波温柔如水,莺声轻吐,道:“这一棋局该红方先走,请公子示着。”
也就在这当儿,绿衣女官已将一方大棋盘张挂在了彩楼门前,武青梅所摆的棋局赫然映入楼下众人的眼帘。楼下先是哄然一阵大笑,继而又是一片议论之声:
“这样的棋局太容易了,怎么可以做为试题呢?”
“合当这位青年公子有艳福!”
“这一试题,只要稍谙棋艺的人,皆可以解,岂不是人人可以做武家的东床快婿吗?”
“哈哈哈哈……”
武青梅所摆的这一棋局,委实是再简单不过了,大凡懂一点棋艺的人,大概都可以解拆得出来,而凡是看过棋谱棋书的人,也都知道其出处。双方统共五个子儿:红方老帅坐阵六路,双马在中路和四路成连环之势;黑方老将蹲居原位没动,车镇中路,虽一子捉双,但却一只马儿也不能吃,双马和单车已成定局。
青年公子红着脸儿,哪敢瞧对面的那位“仙女”一眼?只管把头低了,却是不言声。当武青梅刚把棋局摆好,让他走子时,略微抬了抬头,只斜目看了一眼棋盘,毅然想起了棋局的出处。心中忖道:“这不是《适情雅趣》中的‘鸳鸯交颈”局吗?” 想到这里,那张红润的俊脸益发红得像舞台上的关老爷。
恰在这时,只听武青梅又轻声催促道:“请公子速赐佳着。”
在对方的一再催促下,青年公子这才轻声言道:“此局红方双马连环,帅走闭着。”
一语中的,答案正确。
武青梅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双剪水瞳子在青年公子身上一转,却又故意催促道:“那就请公子走走看嘛。”
青年公子伸手捉起了红帅往后退了一步,道:“老帅只如此上下走动,此局必和无疑。”
武青梅面带春风,浅笑盈盈道:“公子走着正确,看来棋艺必定是身手不凡了。”
这虽然是对弈中极为平常的一句赞语,但此时此刻出自武青梅的口,好像每一个字都有了感情,是那般的优美,又是那般的动听,使人十分受用。
然而,青年公子却木然无表情,只是望着彩桌上的棋盘呆呆地出神。他在想什么呢?
武青梅目光一转,向那一绿衣少女官道:“搀新姑爷下楼!”
月亮升起来了,夜色变得苍白而发暗。
整个蒲州城好像已经沉睡了,冷落的街道寂静无声,普遍的静默被远近的犬吠声所打破,走在大街上未免使人有些恐惧。
当廉云峰离开“十里香”酒楼时,已是很晚了。这天,他先后要了五瓶“十里香”好酒,已是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酒楼关门时,他不得不离开酒厅。
楼外好一派月色,又新鲜,又明亮。月下的楼房,树木是那般清晰,然而在廉云峰眼里,却都围绕着他旋转了起来。
廉云峰委实是醉得不轻,此时酒劲正涌,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如同被燃烧着一般,清淡的月光下可以看到他通红的面孔上有几根被酒力所激发着的青筋在凸动,粗黑的眉毛下乜斜着一双带血的眼睛,两条腿如同扭秧歌似的在大街上往前迈动着。
他本想找一家客店住宿,见家家关门闭户,却上哪里去寻找。
月下廉云峰独自一人在大街上踉踉跄跄往前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大街拐弯的一条胡同口,突见有微弱的亮光晃动着。他虽然酒力难支,但此时心中尚且明白,忖道:“也许会是一家客店。”
廉云峰摇摇晃晃地朝那亮光走去。
门前高挂着的两盏纸风灯,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风灯上各写了“福星客栈”四个字,两扇黑漆大门洞开,上有一副对联,委实是写得好:
红日坠西行客身倦堪至步
群鸦噪晚离人马疲可停骖
果然是一家客栈。廉云峰心中暗喜,迈步走了进去。
廉云峰刚进得了大门,猛可里身旁响起了斥问声:“什么人?敢莫是来住店吗?”
廉云峰心中为之一凛,见黑漆大门后靠墙的一把木椅子上坐了位老者,双手将一陶泥小茶壶抱在胸前,正靠在木椅子上,虽见有人进来,身子却是纹丝不未动,只把两只眸子瞪大了,暗影中炯炯有光。
廉云峰心知是位守门人,本待向那一老者抱拳施礼,但此时酒力正猛,两手哆哆嗦嗦,却哪里做得上个抱拳拱手动作来,话语也有些不连贯了:“请……请老伯……行个方便……我要……睡……睡在你们这里!”
老者坐直了身子,一手握陶泥茶壶,腾出另一手向廉云峰一摆,道:“快走开,快走开!少举有令,今晚不但不能留客人,原先住下的客人也都得走开!”
廉云峰向那一老者乜斜着眼睛,道:“少……少举是谁?今晚上……让我在……这里住……也得……住,不让我……在这里住,也得……住!”
“哈哈,好大的口气!”老者从木椅上霍然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道:“这话若被我们少举听见了,不剥你的皮才怪哩。快走开,快走开!”
老汉见是一醉汉,伸手正想将对方推出门外。岂料,廉云峰已是自己倒了下去,倒把老者吓了一跳,忙伸手把他扶了起来,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啊,相公,原来是你?怎么醉成这等模样?”
这一老者原来就是白天在“十里香”酒楼饮酒时,廉云峰代为付酒钱的灰长衫的老人,是这家福星客栈的看门人。当他认出对方是谁时,一双眸子由惊奇变为感激,由感激变为爱惜,口中喃喃道:“怎么醉成这样子,酒喝多了会伤身体的!”
狂烈的酒力已使廉云峰全身软绵绵,且头脑已经不清醒,鼻孔中发出了鼾声。对蓝灰长衫老人的话语,他哪里听得了半句。
蓝灰长衫老人虽一时面现为难之色,却鼓足力气把廉云峰拖扶到后院二楼的一间屋里,把他扶在一张床上平躺了,盖好被子,转身又走出了房间。这一切动作虽都是摸黑进行,但蓝灰长衫老人动作是那么熟悉,看上去他对屋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不多会儿,蓝灰长衫老人手里端了一大杯温热的浓茶,又悄悄回到了房间,俯身将廉云峰半扶了起来,把茶杯对上廉云峰的嘴,轻声道:“相公,快将这杯茶杯喝下去,浓茶是会解酒的。”
廉云峰虽喉间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却是一些儿没有知觉。
待廉云峰将一杯浓茶喝下,蓝灰长衫老人又将他轻轻放下,呐呐道:“相公,好好睡一觉吧。”
刹那间,廉云峰又发出了鼾声,蓝灰长衫老人却迟迟不忍离去,他站在床前好久好久,最后轻声嘱咐道:“相公,待你睡醒后且莫出去走动,也别出声,这床上睡的也是位相公,待他回来我再给你另作安排。”
这一席话,尽管廉云峰全然听不见,但蓝灰长衫老人已放心地悄悄离开了房间。
月色空明,疏星闪灼,整个“福星客栈”里一让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一觉醒来。月光透过后墙上的窗户照进屋里,屋里的一切隐约可见。此时,廉云峰的酒力虽然未全解,但头脑显然已清醒得多了。
他揉了揉眼睛,惊奇地观瞧着。
房间坐南朝北,里面靠墙放置了三张床。一张床上整齐地摞满了被褥,一张床上放了几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枕套以及水壶、茶杯之类的什物,唯有自己睡觉的一张床空着,似象有什么人在此睡过。前边的窗户用纸遮得严严的,透不进一点儿亮光。窗下靠墙安置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放了一套茶具和烛台,一方梳妆镜反射着阴森的亮光。房间里放置的东西虽然多,却是有条不乱。
显然,这是客栈的一间库房。
廉云峰心里明白,自己是昨夜晚间来到这家客栈的,但只记得门前高高挂的风灯、木椅上的长衫老人,至于为什么会睡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可就不得而知了。
待廉云峰一翻身,似有一股脂粉的香气浸入鼻端。仔细一闻,这股香气正是发自自己铺盖的被褥和脑袋下的枕巾。
廉云峰益发惊奇了起来,心中禁不住忖道:“噫,是什么人在这张床上睡过呢?”
廉云峰思来想去,想了好长一阵子,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身上酒力虽已大消,但醉意却未全解,仍有些困倦和迷糊,自语道:“管它呢,天亮还早,且再睡上一觉再说。”
就在廉云峰刚刚合上眼睛的刹那间,突然似是房间的门发出了轻微的响动声。尽管声音是那么轻微,但毕竟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廉云峰蓦地睁大了眼睛,向房间门处望去。
他不望犹可,这一望当真是吃惊不小。他本待从床上跳起来,却硬是强制着自己一动也没动,只把一双惊恐的眸子紧紧盯视在房间门上。
房间门悄悄开了一隙,透进了一线长长的微弱亮光。
随着这条隙线的逐渐加宽,一条人影从门隙中悄然闪了进来,动作虽算不上快捷,却是轻盈之极,灵便之极。
来人纤纤细腰,窈窕而修长的身躯,黑暗中廉云峰虽瞧不清其面貌,但分明是一女子的身材。然而,身上那袭长衫,头上戴的书生巾,又明明说明,来人是一位倜傥的公子。
廉云峰惊心稍定,怯意略消,心中忖道:“想必是睡在这床上的人回来了。”
来人举止是那般的端庄,又是那般的轻盈,一举一动几乎是毫无声息。当他的整个身躯进得门来以后,又转身将门轻轻地掩上,而且上了插闩。
来人进入房间后,并没有东张西望,而且转身悄悄走向了窗下那张八仙桌,并摸起了桌面上的火镳、火石和火摺,随着“嚓”的一声响,火星飞溅,火摺被打着了。
来人摇亮火摺,点燃了蜡烛。烛焰上窜,房间里顿时烛光大亮。
来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蓦地一见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人,几乎要惊叫出来。
来人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若不是后背依靠在八仙桌上,显然要倒了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床上躺着的廉云峰猛可里扬手撩开被子,腾地坐了起来,虽仅仅是看了那么一眼,先不说那张俊秀的面孔,就只是那副修长的身材,已使他觉得似曾相识。
他丝毫没有恐惧的表示,只把一双惊奇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视在来人的脸上。
烛影摇红,烛光照着来人如明月般的剪水双瞳,使得那张惊恐而苍白的面孔,看上去似是蒙上了一层圣洁而又神秘的光辉。
那张面孔虽然有说不出的神秘,但对廉云峰来说,何只是“似曾相识”,说得清楚一些,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孔啊!
就是这张如梦般晶莹的面靥,在廉云峰的心里何曾离开过一时一刻?也不能不使人犯猜疑。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这是做梦吗?廉云峰在猜疑的同时,可就将对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十分自信地道:“没有错,绝对没有错!”
来人一双俊目瞬也不瞬地盯着床上的廉云峰,脸面上的惊恐之色猝然消失,一时欣喜之情难以自己。
“是你?”来人只吐出这么两个字,两汪泪水再也无法忍住,禁不住夺眶而出。继而衫袖轻拂,人已到了床前,张开双臂向廉云峰扑来。
显然,双方已互相认了出来。
廉云峰一时激情难抑,那里还顾得上穿衣服,光赤着两足跳下床来,张开双臂将来人抱住。
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此时此刻,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住两人奔放的感情。
“你可把我想死了!”廉云峰嘴里只简单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便狂烈地亲吻起对方来。
待得廉云峰姿意地将来人的脸面和脖颈亲吻了个遍,最后将两片火热的唇按在了对方的嘴上。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两人倒在了床上,抱着,滚着,喘着,挣扎着。然后两人的肉体和灵魂,在痛苦和喜悦的狂欢之中一同融化了。
月亮挂在天上,好圆,好圆。
圆月下有对星儿,好亮,好亮,像微笑着的仙女的眼睛,笑得是那么神秘。
八仙桌上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熄灭了,清亮的月光显得特别温柔,透过玻璃窗把一些弱光悄悄送进幽静的房间,洒向了甜蜜的床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一对青年人高度兴奋的心情俱都平静了下来。
这对青年人面对面地把头摆在了同一枕头上。一个是廉云峰,另一个再也不是来人方巾书生,而是一位妙龄女郎。她那散乱的黑发如同流云披散在枕头上,遮去了大半个枕头。
她的四肢百骸绵软无力,慵倦的身躯躺在那里虽说一些儿也没劲,但却未能入睡,而是在偷偷地流眼泪。
扑朔迷离,无限惆怅,委屈难过,相思得偿,一时竟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来。她更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哭,泪珠儿一直在不停在往下流着,腮下的枕巾已滴湿了一大片。
理智又回到了廉云峰的躯体。
他感到了后悔、愧疚、难过,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对方才好,默然半晌方始说道:“我喝醉了,我禽兽不如,你恨我吧,打我吧!”
女郎止住泪水,心里略觉宽慰,忖道:“我把什么都给人家了,还哭个啥劲,早晚也是他的人。”
她将脸上的泪水擦干,道:“不。你喝醉了,我却没喝醉,是我心甘情愿。”
廉云峰转愧为喜道:“这么说,颖妹,你原谅我了?”
女郎假嗔道:“我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到这里,女郎伸出食指,向廉云峰的额头狠狠戳了一下,续道:“没的就这样便宜了你。”
廉云峰伸手将女郎的手指紧紧握住,道:“颖妹你真好。”
女郎正色道:“我乃千金之躯,一旦弃之。此身皆托于你,勿以他日见弃,使我有白头之叹。”
“我廉云峰一言难尽,寸心相报,惟天可表。”廉云峰话语微顿,续道:“他日我若变心,天打五雷轰,叫我不得好死!”
“快别这么说!”女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紧紧将廉云峰的嘴唇捂住了。
这位易钗而弃,和廉云峰同衾共枕的秀发女郎,会是谁呢?
不要说,正是廉云峰日思夜想的李颖。
那天夜晚,在玉玄观的客舍里,皆因廉云峰陪拜嫂周丽萍下了一盘棋,不想使得李颖心中疑云陡起,误会重重。茫茫夜色中,置后面苦苦追赶的廉云峰于不顾,打马急驰而去。
坠入情网的青年男女,往往是爱之愈深,疑之愈重,恨之愈切。而世上最最纠缠不清,难以分解的两件事,就是爱和恨!
几个月来,李颖一直处于爱恨混淆的矛盾之中,爱到极处则恨生,恨到无奈爱再来,就这样爱爱恨恨,她深深地被苦恼着。她也常常感到有一种难遣的苦恼在折磨着自己。尽管她也竭力想摆脱这种折磨,但却无力自拔。
李颖是那么爱廉云峰,就因为玉玄观一场误会,她又是那么恨廉云峰,每当想到那伤心处,简直恨之入骨,直恨不得见了廉云峰扑上前去狠狠地咬他两口。她暗下里恨恨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姓廉的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常常是没有理由的。如果这种情感一旦发展成刻骨的爱情,更非人力所能化解挽回。正如李颖对廉云峰,恨归恨,但那刻骨的爱,使她既无法清除,更无力解脱。爱的情网已把她紧紧地捆住了。
在泪水挂腮,数不清的漫漫长夜里,李颖曾多次信誓旦旦地道:“把他忘掉,从今以后我永远不找他,不见他了!”
然而,说归这么说,不论她做多大的努力,却何曾一时一刻忘掉廉云峰?
正当廉云峰被爱与恨折磨得难以消受,一颗极端痛苦而又矛盾的心眼见得要崩裂的时候,她心中的疑云一下子被遣散,误会完全消失。
那是李颖一次外出的途中,无意中碰上了从蝇面老者江长流水中逃脱的江南,两人默不相识,李颖一时见江南鹑衣百结,面黄肌瘦,一副小叫化子模样,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便把自己随身所带的吃的分了一半给江南。两人言谈时,江南无意中说了这样一句话:“廉云峰是天下第一好人,我在到处找他。”
“廉云峰”三字刚从江南嘴里吐出,李颖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湖,如同猛地被投进一块大石头,益发地波翻浪涌,一颗芳心剧烈地跳动着,急不可待地问道:“你在找谁?”
江南瞪大一双稚气的眸子答道:“找我大哥廉云峰,他是我的结拜兄长。”
李颖心头又是重重一震,忙问道:“你说的廉云峰是何方人氏?”
江南答道:“我大哥乃昌平州人氏,出自一象棋世家,棋下得可好哩!”
李颖忙又问道:“这话你说的可真?”
江南瞪大眼睛,似怒非怒地道:“难道我骗你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颖心里略有平静,盈盈道:“我再来问你,你这位大哥长得什么样子?”
“天下少有的美男子。”江南略有所思,眨动着一双大眼睛道:“我大哥魁梧的身躯,面如冠玉,眉清目秀,英气勃勃,走在大街上哪个姑娘不悄然多看上两眼。”
江南一席话,说的李颖心头鹿撞,一颗芳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她强自抑制住自己,声近自语地道:“看来这位小弟弟要找的大哥必定是他了。”
尽管李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轻极轻,但仍被江南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斜歪了脑袋,一双惊奇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李颖,问道:“这么说来,你认识我大哥?”
李颖不胜感慨地道:“岂止是认识!”
李颖对江南讲说了自己与廉云峰相识的经过和关系。
江南也对李颖讲说了自己与廉云峰相识的经过和关系。
两颗陌生的心,坦诚相见。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为寻找廉云峰而走到了一起来了。
李颖一把拉住江南的手,亲切地叫了声:“江南小弟!”
江南也亲切地叫了声:“李颖大姐!”
李颖与江南姐弟相称,两人晓行夜宿,到处寻找廉云峰。
途中,李颖觉得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便易钗而弁,打扮成一位书生相公模样,并让江南作书童打扮,倒也遮过了人们的耳目。
这日,两人来到蒲州城,刚在福星客栈落店,恰恰碰上店家清理店房,把所有的客人都轰赶了出去。
李颖和江南都各包了一个房间,江南已被轰赶了出去,看门的蓝灰长衫老人见李颖是一位懦弱书生,便偷偷将她安排在一间库房里,让她暂时安歇两天。
李颖在这间库房里只呆了一个夜晚,第二天起床后,梳洗完毕,一个人独自在房中坐了一会,觉得百无聊赖,便悄悄溜出了福星客栈。她要寻找江南,顺便看一下蒲州城的风土民情。
李颖正漫步在蒲州城的大街上,见人们三五成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地向一个方向奔去。
她好奇之心陡起,便也加快脚步,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前走去,这才来到了武青梅的彩楼前,并被绣球击中,选为佳婿。
库房里的睡床上,李颖与廉云峰手拉手并肩而坐,在窃窃私语着。
当谈到昨日彩楼下发生的事,李颖仍心有余悸,同时也觉得不解,道:“云哥,你说事情为什么会那么巧合,彩楼下的人成千上万,那只绣球为什么会偏偏击中在我身上呢?”
对李颖的提问,廉云峰一时实是无法回答,他笑笑道:“那是颖妹的艳福大呗!”
李颖猛地甩掉廉云峰的手,娇嗔道:“人家问你正经事,你却没有正经的,不理你了。”
廉云峰嘻嘻地笑了起来,重又将李颖那只纤纤玉手握住,道:“你不理我,我理你。”他略有所顿,故意编了句好听的话,想逗着李颖一笑,便故作端详李颖面膛的样子,道:“巧合固然是巧合,那只绣球为什么会击中在颖妹身上,要我说嘛,原因只有一个。”
李颖急嘴快舌地道:“你说,你说,原因是什么?”
廉云峰不紧不慢地道:“这原因嘛,皆因为颖妹长得太漂亮了,不但男子喜欢你,就连这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也爱上你了。”
岂知,廉云峰此言一出,李颖不但没有笑,一张晶莹玉面顿时变得恼怒起来,握拳连连朝廉云峰的大腿上捶去:“油嘴滑舌,我再让你说!”
廉云峰大腿上连着挨了三拳,不但没有觉出有疼痛之感,反而觉得十分受用,嘴里仍是不停地说着玩笑话:“颖妹好厉害,还未过门就打起丈夫来了。”
一阵玩笑过后,廉云峰突然收敛了笑脸,一本正经地问道:“颖妹,那么你是怎样离开武府的呢?”
李颖长叹一声道:“事出无奈,我只好逃婚。”
李颖讲说了她“逃婚”的经过。
武青梅的彩楼下,拥挤的人丛中,李颖被绣球击中后,当即被十几名精壮大汉拥持到彩楼上,经过试棋,她被武青梅选中,当下由两位使女搀扶着下了彩楼,进了武府。
武府的一间大厅里,喜堂早已准备得万事就绪,身不由己,当下李颖与武青梅拜了花堂,双双被送入洞房,一对雌凤成就百年之好。
洞房花烛之夜,痴情的武青梅,尽管她把“夫君”二字一遍遍叫得甜甜的,百般地挑逗,李颖却木然没有什么动作。最后,当武青梅定要帮助“夫君”宽衣睡觉时,李颖借故要外出解手,这才随着贺客们悄悄溜出了武家大门。
廉云峰听得津津有味,却故意开玩笑道:“岂知逃的了那婚,逃不了这婚。昨日晚上颖妹不是也结婚了吗?”
李颖顿时羞得脸儿绯红,抡起一双粉拳直向廉云峰的大腿上轮番捶去:“我叫你说!我叫你说!”
第二十三回
威镇敌胆一老妪
晨雾渐散,朝霞似锦,旭日送来了新的一天。
库房里,一对热恋的情人忘掉了时间的流逝,忘掉了世间万物的存在,整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和她。
谈不完的离别情,说不完的甜蜜话,不知不觉间新的一天过去了,一件使廉云峰丧魂落魄的事儿发生了。
外面天已黄昏,墓色苍茫,院落楼房,俱已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幔,景色迷朦起来。
整个福星客栈静得出奇,一些儿声息也没有,显得是那么神秘。
廉云峰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李颖盈盈道:“管它呢,只要你我能在一起,管它天长地久。”
廉云峰挣脱开李颖握着自己的手,起身走向门边。
他俯身从门缝往外望去,见闪灼的星星已挂满天空,整个福星客栈沉浸在蒙蒙的暗色里。
福星客栈里的客房皆无亮光,只有楼下一个大房间却是灯火通明。
廉云峰和李颖安歇的库房在二楼,这一灯火通明的大房间恰在他们对面一幢楼房的一楼中间,和他们迎面相对。
廉云峰好奇之心陡起,从门缝里放眼朝那大房间望去,里面的一切倒也看得清楚。
这可不是留人住宿的客房,而是一个一门四窗的客厅。客厅的门虽紧紧的关闭着,但廉云峰透过四个玻璃窗看清了里面的一切。
四支高脚大蜡烛燃烧得正欢,长长的烛焰“突突”往上窜着,使得客厅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红红的烛光下。
客厅的正中摆放了一张红木八仙桌,八仙桌的四边放了同样颜色的四把太师椅,有三人正围桌而坐,对饮美酒。
正中一把高背椅上坐的是位五短身材,身穿藏蓝色团花武士服的汉子。这汉子四十左右的年纪,个子矮矮的,肥胖的身躯,牙张银凿,眼突金睛,就这副尊容来看,显然不是人中的善类。矮胖汉子手握一柄描花摺扇,正频频往自己那挺肥胖的身躯上扇动着。
矮胖汉子的左首,坐了位身穿一袭天青色湖绉长衫,头上刮得光亮,满脸横肉,扫帚眉,络腮胡子刺张,僧不僧俗不俗打扮的光头大汉。光头大汉正把一只鹰爪也似的大手放在光头上,不紧不慢地轻轻搔痒。
矮胖汉子的右首,坐了位身穿水火道袍,年逾七旬的道人。廉云峰认得清楚,这道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普救寺山门前与自己赌弈的弈道人。
廉云峰心中好不纳闷,心中暗道:“他怎么会来这里呢?和他一起饮酒的两人会是什么人呢?”
八仙桌的左右,各笔挺地站了四位身穿扣武士服的劲装大汉,一个个正馋涎欲滴地看着三人饮酒。
弈道人再也不是输棋后的那副疯模样,而是眉开眼笑,欢颜难抑,举起酒杯频频向另二人劝酒。看上去,他是三人中最活跃的一个。
弈道人提起酒壶,先给矮胖汉子和光头大汉面前的酒杯斟满,又将自己面前的杯斟满,然后放下酒壶,举杯向二人邀道:“全仗少举和神鹰和大师神威,使我等获取了三个尤物。有了这三个人质,还愁大功不告成?来,再满饮此杯。”
三只臂膊同时伸到了八仙桌的正中央,“叮”的一声三只酒杯相碰,三人同时一仰脖,将杯中的酒灌进肚里。
读者诸君,你道围桌饮酒的三人是谁?右首坐的是弈道人,廉云峰绝对看得清楚,另外两人却是从来没见过。
原来,居中所坐的那一矮胖汉子,就是武启功的儿子武长久,人称武少举;左首那一僧不僧、俗不俗的光头大汉,就是在普救寺花园中为何小玉所败,在追赶廉红英的途中为冷野樵柴车所挡的神鹰僧。
此时,廉云峰所最最关注的倒不是急于想弄清他们三人是什么人,而是他们要干什么事,便把一双眸子瞪大了,从门缝里继续往对面的客厅望去。
只见矮胖汉子伸箸挟了块酒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道:“太后所要的两部棋书,俱已落在你我的手中,只是所要的那两个人一时我寻不到,使人着急。”
廉云峰听得心中一凛。
显然,他已明白对方所讲的两部棋书指的是什么,所要找寻的两人指的又是谁,不由得心下忖道:“两部棋书怎么会落在他们手中呢?”
坐在右首的弈道人也伸箸挟了块酒菜放在嘴里,朝着矮胖汉子武长久嘻嘻笑道:“少举且莫担心,有了这两部棋书,还有那三个美人儿作人质,还愁鱼儿不上钩?放长线,钓大鱼。来,你我尽管饮酒好了。”
三人同时又干了一杯。
右首僧不僧、俗不俗的神鹰僧一直没开口说话,此时他抿了一下嘴唇,道:“这酒如此喝法太没兴味,何不把那三个妞儿押上来,开开心,助一助酒兴呢?”
“神鹰大师说得好。”武长久迫不及待地应了一声,抬手向站在两旁的武士们一摆,道:“去,那三个妞儿给我押上来!”
站在两旁的武士们应得一声,鱼贯而去。
不多会儿,五花大绑着的三位青年女子被武士们押着进了客厅,又被一一绑在了厅柱上。
廉云峰从门缝里看得再清楚不过了,首先进入客厅的是孙家鼎孙伯伯在普救寺新收的义女鲁凤莲,第二位个儿高高的是孙明珠,后面就是自己心里一直惦记着的何小玉。三人皆昂首而立,表现出威武不屈的样子。
廉云峰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几乎要喊叫出来。他心中忖道:“她们怎么会落在这伙强人手里呢?”
神鹰僧放下酒杯,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副隼鹰也似的脸膛似笑非笑,倒背着手缓缓走到鲁凤莲身边,一双鹰眼在鲁凤莲俊秀的脸膛上转了转,阴阴笑道:“孙猴子有七十二变化,最后还是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有我神鹰僧在,你就休想逃。今天晚上,你先乖乖地给我唱上一曲,然后一同上床快活快活。你若顺从,则还罢了,否则,你就休想活命。”
鲁凤莲怒目相视,一言不答。
“怎么着?你要不唱,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神鹰僧气极怒极,伸出了鹰爪也似的五个手指,作状向着鲁凤莲的脑门抓去。
面对神鹰僧的淫威,鲁凤莲毫无惧色。她二目微闭,毫不躲闪。此时她别无他想,无非拼着一死。
就在神鹰僧的鹰爪抓向鲁凤莲嫩脸膛的一刹那,弈道人霍然而立,旋风也似奔到神鹰僧面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一连串动作之快,简直使人不可思议。
弈道人嘻嘻笑道:“大师切莫性急。向来美人儿胆小,不可惊吓着她。”
神鹰僧挣脱了手,阴阴一笑道:“想不到道长也有怜香惜玉之心。”
弈道人嘻嘻笑道:“有道是色空空色,我们出家人从来就与色字无缘。面前虽有三个漂亮妞儿,对我老道来说却是视而不见。恰正合着‘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那句道学话。”
神鹰僧一双狡黠的眸子转了转,道:“作为一个男人,谁不是人生父母养,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我就不相信咱们出家人没有七情六欲,与一个‘色’字绝了缘。要不,为什么和尚庙左右多设尼姑庵呢。”他那狡黠的目光停在了弈道人身上,续道:“也许道长有高深的修为,真的不会为色字所动。不过,我倒要试试看。既有护花之心,哪能会没有爱花之意呢?”
神鹰的目光神秘地在客厅内每个人身上转了一遍,微笑着点了点头,最后走到矮胖汉子武长久身边,附耳低语着。
他们说的什么,对面楼上的廉云峰和李颖,自然是一些儿也听不清,只见武长久涎着一张笑脸频频点头。
少顷,两人的低语已变成了有音有声。只听得武长久当面对神鹰僧赞道:“知我心者,乃神鹰大师也。”他抬起脸来,一边把两只色迷迷的眼睛直瞪向孙明珠,一边向神鹰僧续道:“不瞒你说,在这三个妞儿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个。”
武长久嘴里说着,眼里看着,却早把一大滴哈喇子滴在了红木八仙桌上。
神鹰僧忍不住想笑,却又没笑出声来,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道:“成人之美乃是我出家人份内之事,今晚上成全少举。”话到这里,神鹰僧一双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而贼亮,狠地在何小玉身上转了转,却迅即换了副笑脸,转向武长久道:“普救寺花园中挨了这个妞儿一剑,至今余疼未退。我要先礼后兵,今天晚上我先是和她同枕共衾,友好相处,待以后,再收拾她,报那一剑之仇。“
武长久用手揉捏着下巴颏儿,抿嘴直乐,一时却是没吭声。一双眸子迅即在弈道人和鲁凤莲之间转来转去,乐而不语。
少顷,神鹰僧又将那张鹰脸移近武长久的耳旁低声私语着。武长久听得直乐不休,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照此而行!”
神鹰僧起身走到弈道人面前,伸手将他的一只手腕握住,嘻嘻笑道:“道长,已是有这么一大把子年纪的人了,恐怕还没尝过女人的味儿吧,今晚上就让你尝一尝,那真是妙不可言。来来来,我当红娘,请道长与凤莲姑娘亲热亲热。”
弈道人忙推辞道:“坏了我出家人的清规,这如何使得,这如何……”
没待弈道人把话说完,神鹰僧已拉着他的手来到了鲁凤莲面前,神鹰僧一双鹰眼在鲁凤莲脸上转了转,狡黠的笑道:“道长,你来看,这张嫩脸蛋掐一指甲能出水,粉里透红,红里透粉,像一朵牡丹花。你再看,那张小嘴,真是樱桃小口一点点,美人樱唇,真是美极了,我不相信你会不喜欢。”
神鹰僧不说犹可,只这么简单的一番描写,顿时使得弈道人心旌摇荡,不能自己,只见他那张干瘦得如同枣核也似的脸上,明明是在狞笑,可看上去比哭还要难看得多,一双绿豆眼瞪得溜圆,直盯着鲁凤莲那张俊秀的脸膛出神,发呆。
刹那间,弈道人积压在胸中的欲火,再也无法按压得住,一个饿狼扑食,扑向前将鲁凤莲紧紧抱住,撮起双唇就要亲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弈道人的嘴唇要触及到鲁凤莲樱唇的一瞬间,一件令人捧腹大笑的事儿可就发生了。
鲁凤莲是一不谙武功的弱女子,且又被五花大绑在厅柱上,哪有什么抵抗能力?她见对方如此欺辱自己,早已是气极,怒极,开口正要痛骂几句,“禽兽”二字尚未出口,就在这一瞬间,弈道人那薄薄的两片干瘦嘴唇恰恰送了上来。
人在极怒的火气头上,什么事情也会干得出来。鲁凤莲就势咬住了弈道人的上唇,两排编贝也似的白牙狠狠一用力,可就将弈道人的上嘴唇脆生生地咬了一块下来。
只听得弈道人狼嚎似的一声尖叫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嘴,疼得直打滚。顿时满地鲜血,浑身鲜红。
鲁凤莲这一咬唇动作,委实是怒极,快极。动作快得使在场的人谁也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弈道人已倒在了地上。一旁正在与武长久嘻笑说话的神鹰僧,误以为弈道人已得了亲吻的好处,只趴在人家脚下进一步求爱呢,便打趣地笑道:“道长一见钟情,还没等放个屁的功夫就跪在了人家的石榴裙下,你也太性急了。有道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事可万万急不得,感情这东西,需要慢慢培养。再说,开始哪个女人不是红辣椒?待到她对你有了感情,红辣椒就会变成蜜果果,保你风流不尽,享用不尽。”
神鹰僧只管打趣,弈道人却疼得一直在地上打滚不止。待到神鹰僧发现弈道人那满身的鲜血,才惊讶道:“道长你这是怎么了?”
神鹰僧急忙走向前,弯下腰去伸手将弈道人捂着嘴的那只手扳开一看,见弈道人整个面部血肉模糊,上嘴唇就中少了一大片,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却仍打趣道:“道长,总算尝到女人的味道了吧?有道是美人一吻值千金,凤莲姑娘这一吻,恐怕万金也难买。”神鹰僧起身转向鲁凤莲嘻嘻笑道:“凤莲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神鹰僧的话音尚未打住,只听“啐”的一声,鲁凤莲嘴里刚咬下的那片肉唇,已脱口直向神鹰的面部飞去,不偏不移恰恰落在了神鹰僧的太阳穴上,且稳稳地粘住了。
神鹰僧伸手轻轻将那片肉唇取五,用三个手指捏住,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不以为怒,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随道:“道长,你的嘴唇在我手里呢。真乃一吻值万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坐在太师椅上的武长久也随声大笑了起来。
顿时,客厅里笑声大作,响作一团,如同群鸭噪塘,又象捅了老鸹窝。有的前俯后仰,有的鼻涕眼泪齐下,真是丑态百出,洋相出尽。
待笑声方自打住,突然一阵桀桀的怪笑声传了出来。笑声短促而尖细,显然发笑之人中气充沛。
武长久猛吃一惊,他站起身来,一双惊恐的眸子,前后左右巡视了一遍,厉声道:“何人在此发笑,偷看我等的行径?武士们仔细搜寻,迅速将发笑之人拿下!”
站在两旁侍立的武士旋即散开,东张西望地搜寻了起来。
客厅里哪里有他人的踪影?八位武士陆续又站回了原位。
神鹰僧心中略有平静,对武长久道:“少举,想这蒲州城,只要有你我在,就是那苍蝇、蚊子也休想飞得进来。哪里会有什么人敢来窃听我等的行径?谁又有那份胆量,敢在我们这里发笑?敢莫是少举听错了吧。”
岂知,神鹰僧的话音刚落,又传来了一阵桀桀的怪笑之声,笑声比刚才更短促,更尖细。
这一次,武长外当真是吃惊不小,那矮胖的身躯腾的窜了起来,四周巡视了一番,怒斥道:“是什么人在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有种的快出来!”
十几双眸子在四处搜寻着,客厅暂时处于寂静。
少顷,神鹰僧站立客厅当中,抱拳向四周拱手道:“是哪路朋友大驾光临,何不现身一叙。”
“一叙就一叙!”话音到,人也到,一位老妇人从梁柁上飘然而落 。
老妇人头发苍白,体态干瘦,穿一身青布裤褂,显得特别肥大,一双亮如灼星的眸子炯炯逼人,手握几只铁石棋子,威严地站在了八仙桌前。
被绑在厅柱上的何小玉一眼就认出了这老妇人是谁,惊喜地叫了声“奶奶”。
久历江湖的武长久和神鹰僧,从对方手里所握的铁石棋子,也猛可里想到一个人。两人不约而同地心中暗道:“千手老太,她怎么会来这里?”
从梁柁上飘然落地的老妇人,正是以独门暗器──铁石棋子威镇江湖的千手老太。
几个月前,孙子何英杰和孙女何小玉的相继离家出走,廉红英不辞而别,悄悄离开了野山居,现下三人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千手老太甚是难过。这位独居山区的孤寂老太太整天里牵肠挂肚,焦虑忧心。本来,千手老太已不愿意离开野山居一步,可为了三个青年人,她在家再也呆不住了,便索性离开了野山居,她要把三个青年人一一找回来。
千手老来到蒲州城,捕风捉影地听到听到一点点风声,便想追查个明白。白天,在十里香酒楼坐在廉云峰临桌喝酒的老太太也正是千手老太。她离开十里香酒楼,前往武青梅选婿的彩楼下看了一番热闹后,天黑时潜进了福星客栈,潜藏在客厅的梁柁上。因她的身躯短小干瘦,是以武长久等人进客厅时谁也没发现,待到鲁凤莲将弈道人的上嘴唇咬下,她两次忍俊不禁,发出笑声时,尽管武长久等人仔细搜寻,仍未发现她的身影。而武长久等人在客厅里的所作所为,她却从头到尾看了个明白,只是何小玉等三位姑娘为什么会落在他们之手,一时却不得明白。
千手老太威严地站在八仙桌前,故意把手中的铁石棋子揉捏得“嚓嚓”作响,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在客厅每个人身上迅速扫视了一遍,最后把目光停在了神鹰僧身上,冷哼一声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位就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神鹰僧吧?”说这话的时候,千手老太手中的铁石棋子揉捏得益发“嚓嚓”作响。
千手老太的突然从空而降,使神鹰僧不知是惊慌,还是故意装出一副威严相,此时他的脸色铁青。见千手老太动问,便也随声寒喧道:“在下正是。前辈敢莫是千手老太?您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憾事。”
千手老太敛容道:“我就是千手老太,千手老太便是我。你不是请我下来叙一叙吗?有什么要叙的就叙吧。”
神鹰僧故作一副笑脸,道:“大驾光临,蓬荜增辉。不知有何见教?”
千手老太一双爱怜的眸子先是在何小玉等三位姑娘身上一转,突然目光变得冷锐逼人,直视向神鹰僧,冷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特地要人来了。把这三个姑娘给我放了!”
“放了?恐怕事情没那么容易!”正中太师椅上的武霸王武长久,一双眼睛似睁非睁,睥睨着千手老太。突然,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长身而立,两手麻利地将团花武士服襟缠掖在腰间,两手叉腰,一脚踏在太师椅上,二目怒如突珠盯视着千手老太,冷声道:“也得讲讲条件!”
千手老太一双冷锐的眸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武长久,换了副笑脸,道:“这个娃儿倒是不想吃亏。快快讲看,你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武长久紧握双拳在胸前晃了晃,道:“只要我这双拳头答应,马上就放人。”
千手老太“格格”大笑起来,笑声尖而细,使人说不上来的怪。面对千手老太这突发的怪笑之声,武长久和神鹰僧皆面色微愕。
千手老太止住笑声,道:“这娃儿面生得很,莫非要讲打架?老朽年轻时,一听说打架好似吃蜜糖。如今虽说老了,打不动了,但既然娃儿们有这种嗜好,老朽我不妨陪着你们玩儿招。”
一时,武长久怒不可遏,只气得面红如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怒吼一声道:“武士们,给我拿下了!”
一边的四名武士反应快,正应声而动要向千手老太拥去。就在这交睫的短瞬间,千手老太右手一扬,只听一阵“哎哟”、“哎哟”的叫苦不迭,一支高脚蜡烛也突然熄灭。另一边的四名武士直吓得连连后退,哪里还敢有什么动作。
武长久的这八名随身武士,皆是认真挑选的精壮大汉,经过多年的严格训练后,个个武艺皆不弱。武长久能在蒲州城独霸一方,靠的就是这八名心腹武士。不想,刹那间千手老太只那么一扬手,就有四人被制服,蹲在地上抱头叫苦。四人皆被铁石棋子击中面部,一个个皮开肉翻,只有喊疼叫苦的份儿。
千手老太撒放铁石棋子的手法,委实是迅疾之极,准确之极,在场人人被惊得直发呆。千手老太右手一共握有五枚棋子,有四枚分别击中四位武士的面部,还有一枚恰恰将一支高脚蜡烛击灭。那支高脚蜡烛堪堪被击中烛苗,烛焰已灭,发自烛心的一缕直烟缭绕上升。
武长久鼻孔中哼了一声,冷笑道:“前辈,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出手就用暗器伤人,手法未免太歹毒了吧!”
千手老太用手轻轻掠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杀鸡给猴崽儿看,没动真格的,不过是作耍罢了。你们来看……”此时,被千手老太击中面部蹲在地上的上名武士已陆续站了起来,个个血流满面,样子十分狼狈。千手老太用手指了指四人的面部,续道:“好在我那四枚棋子眼睛长偏了一些,他们四人只是贴右腮划破了点皮。我要是动真格的,击中面部的正中,此时四人恐怕也就站不起来了。如此一来,他们比起这位兔唇道长来可就体面得多了。”此时,弈道人仍用手捂了嘴,躺在地上呻吟不止。千手老太转身走到弈道人身旁,故意问道:“道长你说呢?”
武长久和神鹰僧先是一一看了四位武士的面部,见四人的伤口皆在右颧骨外一厘米处。四人伤口部位之相同,手法是难以使人置信的。而当武长久和神鹰僧听了千手老太的一番讥笑言语,更是苦笑不得。一向暴戾成性的武长久,一时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声如夜枭,怒声道:“看你这干瘦如柴的老太太,难道我武长久就怕了你不成!”
武长久捋了捋袖子,身子如同旋风也似的窜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向前,挥拳正要向千手老太打去,岂料神鹰僧急忙向前拦住,道:“少举,暂息雷霆之怒!”
神鹰僧一双鹰眼迅疾向武长久递了个眼神,然后转向千手老太,那双鹰眼先是在千手老太的左手上骨碌碌地转了转,笑言相激,道:“前辈,撒放暗器的妙手,早已是威震武林,凡是成名人物,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但不知除此一技外,别项功夫如何?”
久历江湖的千手老太从神鹰僧这番话里已洞烛其奸,哈哈一笑,故意把左手握着的五枚铁石棋子揉捏得“嚓嚓”作响,啐道:“胆小如鼠的东西,原来你们是怕我手里的这几枚小玩艺。下棋的人玩玩棋子,是很平常的事,想不到你们居然怕成这等样子。那好办,”就在这个“办”字刚一出口,千手老太一扬左手,五枚铁石棋子脱手而出,只听“叭叭”一阵连响,五枚棋子恰恰平落在八仙桌面的正中,排成了间距相等的“一”字形。棋子落击桌面时,居然没有一子滚动,如同被一块强力的磁石平平地吸住了。而千手老太所站的位置,少说也在八仙桌两米开外,在场众人不由得又是一惊。
千手老太冷哼一声,道:“这你们该放心了吧。如果你们感兴趣,不妨把我那五枚棋子拿去。”
弈棋中有“一车十子寒”之说。此等场合,千手老太手中的铁石棋子可就成了棋盘上的车,武长久,神鹰僧等虽说拳脚上功夫过人,然而千手老太手中那说打鼻子不打眼睛,百发百中的铁石棋子,委实使他们人人心里发寒,惧怕三分。待到神鹰僧说了几句相激的言语,使得千手老太赌气将手中的铁石棋子撒放在桌子上,这就如同对弈中对方被抽掉了车。己方各子顿时活跃起来。
武霸王武长久怒吼一声,先发制人,怒下杀手,用足十成力气,乘对方无防备之机,冲拳直向千手老太的头部击去,意在一拳将千手老太当场毙命。武霸王力大招沉,这一拳若被击中,千手老太焉有活命之理,往乐观处想也得重伤半年起不了床。
然而千手老太是何等的机敏,她灵如猿猴轻如燕,就在武霸王猛冲过来的拳,只差那么几厘米要击中自己的太阳穴的电光石火之间,千手老太迅疾向右侧一闪的同时,用小臂将武长久的臂膊格挡开,然后右脚向右横跨一步,右臂屈肘,顺势平击向武长久的腹部。不但巧妙地化解了对方的凶猛的拳势,且屈肘的右臂堪堪击中了对方的腹部。
格挡,横跨,屈肘,平击,这一连串的动作说起来颇费口舌,也较为复杂,而在千手老太施展起来,却只不过是那么极为短暂的一瞬间,令人看起来四式化为一式,动作委实快捷之极,快捷得使人不及交睫。
千手老太一个“错肘击腹”击中武长久的腹部后,就势将两臂屈肘置于胸前,肘不离肋,手不离心,一双灵如转珠的眸子,瞪视着周围的每个人。
这一动作也有个名堂,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叫“虎抱头”,武学上属于形意拳的范畴,其势如虎之潜伏,静以待动。由于此势攻防兼备,攻便于采取主动,直取对方要害,先发制人;防则发挥手之门户作用,三盘紧闭,无懈可击。因此许多形意拳高手在对敌时常以此势为“备战势”,以不变应万变。但若非训练不素者,很难达到形神兼备的境界。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就千手老太所做的这一“虎抱头”的身势手法来看,显然已达到了这等境界。只见她头顶项竖,二目含威,精力贯顶,全身精气神浑然一体,具有虎之威,豹之猛,震慑敌胆之气势。
皆因有了武长久乘人不备,突然袭击的前例,千手老太不得不倍加警惕,以静观动,是以“虎抱头”之势,准备迎战对方阵营中的突然袭击。
武霸王武长久呢?恰恰应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之说。他本想乘千手老太不备的当儿,猛可里一拳将其击毙。他原以为千手老太绝不会有什么防备,更不会还击。这不能不说是犯了武学上的大忌。千手老太也正是利用了武长久只攻不防的这一弱点,以“错肘击腹”来了个攻而无防。
相比之下,千手老太的力气显然不及武长久,但那一瘦如干柴的臂肘却如同钢铁般坚硬。武长久的腹部一旦被击中,顿时腹内如焚,疼痛难忍,几乎要拿捏不住倒了下去。然而,他不能那样做,设若当着众人的面真要倒在地上,那个脸可就丢大了。他只有狠咬牙关,强忍疼痛,硬是把那一矮胖的身躯挺住了。一向要脸面的武长久,只有挺立在那里干吃哑亏 。不过,从他那骤然渗满汗水的紫茄色脸膛可以看出,难以忍受的腹痛,严重的内伤已使他到了吃受不住的地步。
此时,只有神鹰僧最了解武长久的心情和他在忍受着何等痛苦。他略有所思,巧妙地给武长久找了个“下台“的台阶。神鹰僧含笑向前,道:“杀鸡焉用牛刀,对付这一干瘦老太太,何须少举亲自动手。少举快请安坐休息,由我来收拾她。”
神鹰僧伸手将武长久搀住。武长久在神鹰僧的搀扶下,趔趔趄趄走向太师椅,并艰难地坐了下来。
弈道人的嘴唇被咬掉,四名武士面部开了花,武长久腹部受了严重的内伤,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使得神鹰僧怒火中烧,已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但在言词上一时却还未表现出来。待他把武长久安顿好后,转身走向千手老太,重又把对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仰天一笑,鹰嘴连掀,道:“前辈,看来拳脚上还有两下子,在下不才,倒要领教几招。”
此时,千手老太在那里仍是拿架作势,威威严严地作着“虎抱头”,见神鹰僧上前搦战,便冷哼一声啐道:“谁要以为我干瘦如柴的老太太好欺负,那就大错而特错了。老朽我今天来,就是要教训教训你们这些罪恶昭彰、罄竹难书的武林败类。不过,话要讲在明处,今天你们是要单打独斗,还是要群起而上,先划出个道儿来。”
神鹰僧只气得脸上青筋暴涨,鹰勾鼻子连连扭动,悖然作色,怒吼一声道:“难道我就怕了你不成,今天咱们单打独斗,我神鹰僧接你几招!”
语声甫毕,神鹰僧一双鹰掌连翻了几下,作势正要与千手老太交手,只听千手老太怒斥一声:“慢着!”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续道:“看这屋里狭小,老朽我手脚施展不开。我与你到外面院子里见个高低!”
神鹰僧厉声道:“奉陪到底!”随又挥手招呼一声:“武士们,灯笼火把伺候!”
第二十四回
生死攸关擂台赛
深夜,一更时分。
天上月色空明,地上灯火灿亮。福星客栈的大院里亮如白昼。
八名武士各挎腰刀,有的手挑油纸风灯,有的手持火把,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不断的呐喊助威。那情景委实是威武壮观。
圆圈里,神鹰僧与千手老太早已交上了手,搏打正烈。前面,两人已经过了多少招,谁也数不清。此时,只见两人一退复上,再度交上手。神鹰僧主动进攻,他蓄劲发力,两手迅疾一翻,由掌成爪,那情景如鹞鹰搏击奔兔的刹那间一般无二。只听神鹰僧“嗨”的一声,声起人起,倏地跃起,欺身抢进,将全身力道凝于指尖,以大力鹰爪掌两手同时向千手老太的脑门抓去。那种起势,如同海燕穿云也似,快如闪电,用力之猛,出手之快,实难形容。
这一动作就叫“饿鹰捕食”,是神鹰僧的看家本领,也是他赖以成名的绝活。在以往的对敌经验里,神鹰僧只要把这一手施展出来,十有八九必中,很少有人能避过他这一掌。何况,以往对敌,他只是以单掌出手,这次与千手老太毙命。双掌虽然同时递出,在秩序上却有先后之分。本来第一掌递出,对方已很难避过,如果对方侥幸避过了第一掌,另一手紧接着补上第二掌,万无不中之理。要在身躯腾起在空中,扑向对方的刹那间,双掌先后击出,殊非易事,这也正是大力鹰爪掌的厉害所在。
神鹰僧所施展的这一手,尽管如此厉害,却被千手老太一一避过了。
神鹰僧跃起的身躯扑向千手老太,将全身的劲力凝聚于右手五指,神鹰爪眼见得要抓中千手老太太阳穴的间不容发之际,只听四周持灯笼火把的武士们“噢”的一声欢呼呐喊。
然而,就在武士们这一助威呐喊声响起的同时,只听千手老太发出了一声狂笑,就见那瘦小的身躯猛地往后一仰,避开了第一掌。
神鹰僧满以为千手老太必然要往左侧躲闪头部,见第一掌落空后,紧接着递出左手补上了第二掌。
岂知,机灵的千手老太借着身躯往后一仰的势子,一个后滚翻又避开了第二掌。而神鹰僧腾起的身躯如同一只飞燕,从正在翻滚着的千手老太上面飞扑了过去,整个身躯扑了个空。要不是具有极好的定力,他的整个身躯落地时,几乎要倒了下去。
在交手的过程中,双方的势子,可谓都是极为紧凑。神鹰僧以攻为主,决不容千手老太有瞬息的转身机会。
然而,这位久居深山的瘦小老太太,确实有令人骄傲的功夫。
神鹰僧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刚刚定住的身躯倏地一个疾转,厉喝一声道:“千手老太,你纳命来吧!”声起掌起,双掌以“黑虎伸腰”的招式,猛地递出,直向千手老太前胸抓去。
虽说千手老太处于被动防守的时间多,但绝不是一味地防守,时不时地她也瞅准机会主动进攻。当神鹰僧的大力鹰爪掌再次击来时,千手老太迅疾向右侧一闪,避过了神鹰僧第一掌,没待他第二掌补出的电闪之间,先是小臀用力将神鹰僧的右臀格开,然后,右脚向右横跨一步,右臀屈肘,顺势猛力向神鹰僧的腹部平击而去。
显然,千手老太又施展出一招猝不及防的“错肘击腹”。如果适才客厅里击中武长久那一肘是用上了八成力气。那么这一招是足足用上了十成力气。神鹰僧怎会不晓得这一招的厉害,好在千手老太在客厅里击中武长久时,他已有了见识,时时有了防范。当他第一掌击空,正在出左手准备补第二掌的时候,千手老太弯屈的右肘眼见得要击中腹部的一瞬间,哪里还敢贪攻再补第二掌?神鹰僧急忙撤掌,身子往左一闪,侧身腾跃了出去,总算避开了千手老太这凶猛的一肘。
神鹰僧这一撤掌,避闪动作委实是快极,快得令人有及交睫。饶是如此,千手老太那弯屈的臂肘如同一把镰刀,已划中了神鹰僧那袭天青色湖绉长衫,只听“刺拉”一声,长衫的前襟齐刷刷地被划下了一大片。
千手老太技不止此。当神鹰僧跃出的身躯刚刚定住,千手老太已欺身抢进在他的身旁。只见她迅疾一个蹲身,以左腿支撑,右腿伸直,一个疾劲的扫堂腿,如同旋风也似向着神鹰僧的下盘扫去。千手老太那飞旋的右腿如同一把锋利的砍刀,直扫向神鹰僧的双腿。慌乱中,神鹰僧要想躲避已慢来不及,眼见得就要被扫中,周围的武士们,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哪里还敢呐喊助威?
神鹰僧毕竟是武场上的行家里手,在别人看来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做到了。
就在千手老太飞旋的右腿要扫中神鹰僧双腿的电光石火间,他迅猛一个“旱地拔葱”飞腾了起来,离地足有两米多。千手老太那一飞旋的右腿恰恰擦着神鹰僧的鞋底而过。算他交好运,总算避开了这一腿。
千手老太这一扫堂腿劲猛力足,委实是快捷之极。她一腿扫空之后,整个身躯如同飞轮,疾速地飞旋了起来,使得在场众人无不眼花缭乱。
神鹰僧与千手老太这一番交手,真所谓棋逢对手。神鹰僧力大招沉,神鹰掌频频进攻,必欲把千手老太置于死地;千手老太轻巧灵活,防守有度,见招拆招,见式破式,并时不时地把那最拿手的三招两式施展出来,使得神鹰僧不得不格外仔细防守。在拳脚功夫上,神鹰僧显然技高一筹。然而,两人在数十个回合的交锋中,神鹰僧虽然占了上风,却是没有占得便宜。
随着时间的推移,场上形势的天平可就起了变化。千手老太毕竟已是年逾古稀之人,倾毕生精力练就了撒放铁石棋子的神技妙法,而在拳脚功夫上,虽也练就了几手硬活,但师出无门,更不成套路,施展起来也只有“虎炮头”、“错肘击腹”、“扫堂腿”这么三招。通过数十个回合的交手后,神鹰僧已把千手老太不厚的家底了解了个清楚,益发得理不饶人,诡异的大力神鹰掌如同蟒蛇缠身,逼得千手老太连走下风。
两人斗到分际,神鹰僧性起,将身上的长衫三把两把扯将下来,绕作一团抛出圈外,露出了一身紫黑色的肥肉,咬牙瞪眼地盯视着千手老太,样子十分凶恶。从他身上肌肉的哆嗦,筋脉的跳涨来看,显然他已怒不可遏,起了大大的杀机。大力神鹰爪作状正要再次向千手老太击去。只听圈外有人冷哼一声道:“神鹰僧聚众围攻一个老太太,实实令人齿冷!”
神鹰僧急忙撤掌,追着声音望去,见人圈外站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头,头戴一顶范阳斗笠,身穿一袭古铜色长衫,紫色的脸膛上镶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灯明火光下,微风吹动着他颔下的一束花白胡须,显得十分潇洒。
来人肩上蹲了一只小猴,小猴面对这灯明火亮的场面,正机灵地四下里观瞧着。
深夜里,这一人一猴的突然到来,使得在场人人吃惊,个个错愕。
神鹰僧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面色一沉道:“孙家鼎,你这个耍猴的小老儿,深夜来此何干?”
来人正是弈林仙孙家鼎,他面带冷笑,目光却冷锐如刀,道:“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深夜造访自然是有原因。”
千手老太也毅然认出了来人,她喜动颜色,笑道:“大侄子,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今晚上我难得这么有兴头,陪着这位鹰爪子玩几招。”
弈林仙急忙一揖,道:“婶娘别来无恙,一向可好?”
武林高手弈林仙的突然到来,自然是为千手老太大大地壮了胆。顿时,她精神大振,斗志倍增,向着弈林仙朗声道:“大侄子,你站在那里瞧个热闹,我这里手脚正痒得很,再陪这位鹰爪子玩几招。”
千手老太倏地一个欺身抢进,俯身正想一个扫堂腿向神鹰僧扫去,只听场外一声亲切的喊声传了进来:“奶奶,暂请退下一旁休息,待我兄妹来收拾神鹰僧这厮。”
千手老太急忙收起进攻的招式,起身向外一看,见弈林仙身旁站了两位玉人儿,正是被武长久他们绑在客厅里,自己只顾了打斗,尚未来得及解救的两位姑娘,弈林仙的身前并肩跪了一男一女,正向自己在行大礼。
千手老太顿时激动得泪如泉涌。她虽说泪眼模糊,却清清楚楚地认了出来,地上跪着的这一男一女,男的是自己的孙子何英杰,女的是孙女何小玉。
千手老太哪里还顾得上继续争强斗胜,三五步奔向前去,一手拉了何英杰,一手拉了何小玉,嘴里“乖孙孙”、“乖孙女”喋喋不休地道:“你们可把奶奶我想死了。”
说着说着,千手老太竟放声哭了起来,多日里的思念之情,尽在那抽抽噎噎的哭泣声中发泄了出来。
何英杰是如何来到福星客栈的呢?说来有一段过程。何英杰和妹妹何小玉,在舅爷爷华山云阳道人的门下学艺八年,兄妹俩下山看望奶奶千手老太,途中勇劫法场,救出了廉云峰和廉红英兄妹。何小玉回到野山居后,结识了廉红英,山腰亭第二次救廉云峰脱离苦难,并随同廉云峰一行人来到了蒲州。
就在这期间,何英杰也回到了野山居,与廉红英一见钟情,两心相爱,情意缠绵,在奶奶千手老太的撮合下,何英杰教廉红英习武,廉红英教何英杰练棋,两人情深日笃。
一对情侣相处是甜蜜的,日子久了也难免会发生矛盾,生出过节来。
一日,何英杰教廉红英练习一套拳术 ,两人在野山居的院子里拳去脚来的比划起来。何英杰一个“猛虎掏心“向着廉红英的胸部击去。岂料,这一拳可就白添了不少的麻烦。
何英杰这一拳击中了,力量虽说不重,部位却是触及在对方的乳房上。
廉红英以为何英杰故意相戏,恼羞成怒下负气离开了野山居,在寻找哥哥的途中,为神鹰僧劫持到蒲州,逃出贼人之手后,为久居洞中的冷世居士所收养,并教以棋艺。
青年人做事往往有不冷静的地方,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就为这么点事而分手了。
失恋的痛苦在强烈地折磨着何英杰。他悔恨,他苦恼,茶不思,饭不想,整天神魂颠倒。
何英杰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的折磨。他背着奶奶千手老太,悄悄离开了野山居。横箫一支,长剑一把,陪伴着他踏上了浪迹天涯的路。他曾多次暗暗起誓:“红英,那怕你在天涯海角,只要我何英杰还有一口气,也要找到你。”
廉云峰告别冷世居士、冷野樵父子和妹妹廉红英,离开溶岩洞时,回往普救寺的路上,所遇到的躺在山石上吹箫的大汉正是何英杰。
也就在廉云峰离开普救寺,在溶岩洞中与冷世居士研究棋艺的那三天里,凌虚道人和飞龙和尚因有别的事情要做,辞别了弈林仙等人,暂时离开了普救寺。
事情偏偏就那么凑巧,凌虚道人和飞龙和尚离开普救寺的当天夜里,隔壁的孙明珠、何小玉和鲁凤莲三个姑娘早睡下了,弈林仙一人独住一个房间,正为廉云峰的去向十分着急,致使久久不能入睡。桌案上放有一瓶酒,瓶盖白天已打开,只喝了一点点。他抄起酒瓶,便嘴对着瓶口“吹”将起来。
待到弈林仙将一瓶酒喝下肚去,子时已过,他头脑有些发晕,自觉有些过量,躺在床上不久便发出了阵阵鼾声。
岂料,弈林仙刚入睡不久,便遭人暗算,中了神鹰僧的迷魂香。
深夜,神鹰僧伙同武长久潜影隐形的悄悄来到普救寺西厢下,趁弈林仙睡熟的当儿,捅碎窗纸,用芦管将迷魂药吹进屋里,把弈林仙迷翻,然后撬开屋门,将《弈阵玄妙图》偷走;又以同样的办法将隔壁的三个姑娘迷翻,并将三个丽人儿劫持而去。
在寻找孙明珠、何小玉、鲁凤莲和廉云峰的途中,弈林仙与何英杰机遇。当两人来到福星客栈,恰恰就遇上了这一热闹场面。弈林仙一人一猴,只顾站在圈外观看千手老太与神鹰僧的打斗,何英杰却是发现了客厅中绑着的何小玉等人。他趁人们不注意的当儿,将三位姑娘一一松了绑,并搜找到了已落入敌人之手的何小玉的龙须宝剑。
在何英杰救人,搜剑的过程中,武霸王武长久早已瘫软在太师椅上,他只有吹胡子瞪眼发怒的份儿,身上却是一些儿也动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姑娘被人放走。足见千手老太那一“错肘击腹”是何等的厉害。
院子里,千手老太拥抱着何英杰兄妹已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经弈林仙再三劝解,方始止住哭声。
千手老太破涕为笑道:“英杰、玉儿,且陪着你孙伯伯看看热闹,我再与神鹰僧这一鹰爪玩几招。”
千手老太捋了捋袖子,转身正要再次跃进圈去与神鹰僧见个高低,何英杰与何小玉急忙拉住奶奶的双手,齐声道:“请奶奶一旁休息,还是让我兄妹来收拾神鹰僧这厮。”
话落,剑出,只听“唏哩”一片龙吟之声,何小玉腰间的龙须宝剑已飞出了鞘,寒光四射,耀人眼目。
何小玉制剑在手,怒叱一声道:“神鹰僧,你这罪恶昭彰的秃驴纳命来吧!”
何小玉正要跃身冲进圈去,弈林仙忙制止道:“小玉侄女住手,以众欺弱为江湖中人所笑话。今天天色已晚,明天再找他们算帐。咱们走!”
何小玉怒气冲冲地向着神鹰僧道:“贼秃驴,将你的人头暂寄在你的顶上。后会有期,再见!”
弈林仙一行人转身正要离去,只听客房有人朗声道:“师弟暂请留步!”
弈林仙回头望去,见从客房里正走出一人,六旬开外的年纪,肥头大耳,身穿一袭团花软缎长衫,一条苍白的大辫子缠绕在脖子上,脸上虽故作笑容,扫帚眉下那双恶煞神般的眼睛,却是含射凶光。喊话人向前几步,朝着弈林仙一拱手道:“师弟久违了,别来无恙乎?”
“是你?”弈林仙一眼就认出了发话人是谁。
发话人又向前几步,道:“师弟一向在哪里发财?怎么,不认识了吗?”
弈林仙冷声道:“认识,剥了皮我也认得你的骨头。”
发话人正是弈林仙的同门师哥,青峰寨寨主镇北山甄福通,几个月前还在青峰寨打过交道,弈林仙怎会不认识呢?
弈林仙的目光在镇北山身上迅即一转,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镇北山道:“有道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福星客栈许你来,难道就不许我来吗?”镇北山面色一沉,续道:“那么你来这里干什么?”
弈林仙淡淡的一笑道:“我来接人,也顺便来找寻两本棋书。”
镇北山明知故问,道:“你说的是太后追查正紧的《弈阵玄妙图》和《棋门阵法》吧?”
弈林仙只冷哼一声,怒而不答。
镇北山故意换了副笑脸,道:“师弟,不瞒你说,时下这两本书皆在我手里。”话到这里,镇北山略有所顿,续道:“你想要这两本棋书也并不难,但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弈林仙悖然作色,怒道:“你就划出个道儿来吧!”
“好!”镇北山默然半晌,一双猝黠的眸子试探性地在弈林仙身上转着,道:“中秋佳节的晚上,我在青峰寨摆设下一象棋擂台,特请师弟带人前去攻打。你们若胜了,那两本棋书的拱手相还,你们若败了,就乖乖地把廉家的一双儿女交出来。怎么样,这条件应当是公平吧。”
弈林仙慨然道:“谨如所约!”
弈林仙率领众人转身正要离去,只听对面的一幢客房里有人大声喊道:“孙伯伯等等我!”
喊话的正是与李颖躲藏在库房里的廉云峰。
中秋之夜,月亮跃过挺拔的山峰升上来了,好大好大,好圆好圆。
天空青碧如海,月亮把柔和的清澈的光辉洒遍了人间。青峰寨周围的山峰、田野、屋宇,如同被罩在一望无涯的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里,显得缥缈、神秘而绮丽。
在青峰寨,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原来是十分热闹的,今年与往年相比却是大不相同。晚饭,人们品尝过月饼之后,顾不得与家人团聚,便匆匆赶往青峰楼看热闹来了。
青峰寨寨主镇北山甄福通的青峰楼前,空阔的广场上搭有一台,竹木为柱,芦席为棚,与农村唱戏时临时搭的土台子一般无二,但却比一般的土台子要高大得多。
台正面横梁的正中挂有好大的一块纸糊的彩匾,上书“天上第一擂”五个大字,五个大字的两侧,圆圆正正的分画了将和帅两枚大棋子的图型。紧挨着彩匾的下缘,笔直地拉了一条铁丝,铁丝上匀称地挂了形状、大小、颜色一样的八只油纸风灯、如串珠悬挂,闪灼耀人眼目。八只风灯上各写了一个大字,顺序念下去为:以棋会友,免动干戈。
台两侧的立柱上,贴有一副红纸金字的对联,曰:
将士相出谋划策
车马炮冲锋陷阵
仅就擂台正面的装饰来看,已是十分壮观和别致。再看台上的摆设,更是令人大开眼界。
台的正中摆了一张雕花红木棋桌,桌上早已摆好了棋盘和棋子。棋桌的两边各放了一把木质、颜色与棋桌完全相同的椅子。无疑,这就是象棋擂台赛交锋对垒的地方。
几乎紧挨着棋桌的后面,对称地放了两张高脚凳子,凳子上各放了一只蓝花瓷缸,缸里装满了油,油面上儿臀粗细的灯心燃烧正旺,上窜的火苗足有二尺长,使得整个台上亮如白昼。
再往后,呈扇形放了两张长条木几,木几上各放了三把木椅。擂台的最后面是一道大幕,天蓝色的幕布正中,挂了四个颜体大字,写的是:胜者为王。
幕布的两边上场门和下场门上分别写了“出将”和“入相“两个字。
大凡江湖棋客,谁没见过象棋擂台?然而,如此壮观和气派的擂台,人们不但没见过,而且也没听说过。
皆因这座擂台在青峰楼前这么一搭,整个青峰寨轰动了,家家户户顾不得中秋赏月和合家团圆,便扶老携幼拥到了象棋擂台下,看热闹来了。
正当擂台下看热闹的群众闹闹攘攘,议论之声哄然而起的当儿,青峰寨寨主镇北山甄福通由下场门举步而登台,他身后跟了一蝇面老者,两人胖瘦悬殊,走在一起既滑稽又可笑。蝇面老者的后面跟随的是镇北山的高参庞智,他两手抱了个油漆光亮、封盖严严实实的小木匣。三人鱼贯走上了擂台。
几乎与镇北山三人登台的同时,弈林仙孙家鼎率领着廉云峰由上场门登上了擂台。
镇北山笑了笑,向弈林仙拱手抱拳寒喧一声,道:“师弟,请!”
弈林仙同样向镇北山拱手抱拳寒喧一声,道:“师兄,请!”他面容沉淡,没有一丝笑容。
双方座落,右边的长条木几上,镇北山居中而坐,他的两边分别坐了蝇面老者和庞智。左边的长条木几上,弈林仙在当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他的右首坐了廉云峰,左首一把椅子上却是空无人坐。弈林仙把事先预备好的一张纸条挂在了椅子背上,纸条上写着“廉红英之席位”六个字。当这六个字一跃入众人的眼目,台下顿时一阵哗然。
弈林仙把这么一张纸条往椅子背上一挂,意味着什么,又代表了什么,擂台下诸多的观众一时是难以猜测的,只有弈林仙和镇北山心里最明白。
显然,出自同一师门的这一对师兄弟是在“演戏”。几个月前,两人为争夺那本《弈阵玄妙图》和贺兰剑,曾反目成仇,兵刃相加。而此时,从擂台上两人的举止来看,大有和好之意。
其实不然,寒喧微笑中隐藏着更大的杀机。
象棋擂台赛如何攻防,最终要达到什么目的,事先双方的代表、本次擂台赛的主裁弈林仙和镇北山制订了详细的协定,两人俱在协定书上画了押。
由镇北山代表的官方为设擂方,特邀号称“天下无敌手”的江南棋王江长流摆设象棋擂台,由另一方攻打。弈林仙一方为攻方,指名由廉云峰兄妹攻打擂台。
双方分先对弈两局棋,设擂方由江长流一人守擂,攻擂方廉云峰兄妹,既可一人攻打,也可两人轮番攻打。若廉云峰出面攻擂,是不许他人代替的;因廉红英未到场,如由其出面攻擂,他人临时可以替代。
守方与攻方看似机会均等,实则存在着大大的不公平。协定书中规定,两局棋守擂者江长流不但二胜或一胜一和为获胜,即是一胜一负或二和,也为守为获胜。而攻方,在两局棋中是绝对不能输一局的,就是两局棋皆下成和棋,也要判负。镇北山的理由很简单,两局棋如果打成平手,说明守方守住了擂台,攻方攻打不动。攻方只有当两局棋全胜或一胜一和,方为获胜。
协定书上还写定:若守擂者江长流获胜,不但《弈阵玄妙图》和《棋门阵法》两本棋书要交官府上交太后,就是廉云峰兄妹也要交给朝廷处置。若江长流败了,两本棋书物归原主交于廉家,撤销缉捕廉云峰兄妹的通缉令。
这,就是这次象棋擂台赛的真正目的所在。条件是如此的不公平,要达到的目的又是如此严峻,然而弈林仙却同意了,毅然在协定书上画了押。
弈林仙之所以敢这样做,早就有了准备。
自从一个月前的那天夜里,在蒲州城福星客栈与镇北山应约后,弈林仙四处奔走,不但找到了飞龙和尚,凌虚道人,遇上了欧阳天浩和周丽萍夫妇,还意外地找到情同手足的挚友幽燕客何超,只是没有找到廉红英。廉云峰虽然知道妹妹的下落,但为了妹妹的安全,却是一点儿消息也不敢向孙伯伯弈林仙透露。
中秋佳节这天,在飞龙和尚与凌虚道人的保护下,弈林仙携廉云峰大摇大摆地进了青峰寨,而千手老太、江南、何超、何英杰、何小玉、李颖、孙明珠、鲁凤莲以及欧阳天浩夫妇等人,却是改扮成商贩、挑夫等模样进了城。此时,他们早已混杂在擂台下看热闹的群众之中了。
擂台上,待到双方坐定后,弈林仙那双锐利含威的眸子重又将对方三人打量了一番。镇北山洋洋自得,神气之极。坐在镇北山左首的蝇面老者,那副面黑颧耸,尖嘴猴腮的尊容,实难恭维,少说也够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跑遍大江南北恐怕难以找到第二人,弈林仙与此公虽已有十多年没见面了,但他永远是不会忘掉的。弈林仙心中不由得骂道:“好个江长流,居然跑到甄福通门下摇尾来了!”
这位相貌惊人的蝇面老者,正是镇北山甄福通特邀的象棋擂主,素有“江南棋王”之称的江长流,棋艺上有一个时期里独步江南无敌手。
十多年前,当时弈林仙孙家鼎年富力强,棋艺上正处在巅峰期,在黄河以北无人堪与其匹敌,棋界公推为“北方棋王”。时下所赞誉的“南江北孙”,指的就是江长流和弈林仙孙家鼎。
当时,在棋界人士的撮合下,弈林仙与江长流约定在武汉黄鹤楼对弈五局棋,以决高低。结果,两人以二胜二负一和打成平手,伯仲难分。
当时,江长流北上寻找徒孙江南,先是与到处缉捕廉云峰兄妹的宫中侍卫铁木滚和哈剌虎同流合污,继而又做了镇北山的门客。镇北山之所以敢于摆设象棋擂台与弈林仙一决高下,依仗的就是“江南棋王”江长流这张王牌。
弈林仙尚在打量着对方三人,镇北山那两片厚厚的嘴唇连连掀动,嘻嘻笑道:“师弟,象棋擂台如此摆设,你看可好?”
可以看出,弈林仙自登上擂台就坐后,一直是气愤难按,可此时他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语带讥讽地回道:“师兄,真可谓心机妙算,用心良苦。”
镇北山面现尴尬之色,却固作谦然,道:“哪里,哪里,师弟过奖了。不过,我想高手对弈,不创造如此之良好条件,难以发挥出高水平。”
有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一对同门师兄弟,说不上三言两语,擂台上便又出现了“冷场”,双方没人说一句话,这种冷持的场面委实使人尴尬之极。
台下的观众再也等得不耐烦,议论之声四起:
“这象棋擂台赛搞的啥名堂?”
“为什么还不开始?”
镇北山侧转身向坐在自己右首的庞智道:“庞先生,请将木匣打开,把棋书拿出来。”
油漆光亮的密封木匣,经庞智一番手段已被打开,他把两本棋书取出来,并且摆放在了条几上。
镇北山似笑非笑,两只眸子盯视着弈林仙:“君子一言九鼎,我甄福通说话向来是算数的。只要廉家兄妹有那等本事,胜得了我们这位棋王先生,这两本棋书当场即可取回。”话到这里,镇北山面色倏地一沉,两只眸子迅即往弈林仙左首的空椅子上一转,续道:“师弟,廉家那一丫头至今仍未到场,你看这事怎么办?”
弈林仙凛然正色道:“我已说过,廉红英未到场,如果象棋擂台赛“江南棋王”胜了,就把我和廉云峰小侄押赴进京就是了。”
话声甫毕,弈林仙已把头上戴着的一顶范阳斗笠摘了下来,并且放在了廉红英的空位子上。那意思很清楚,他在以颈上人头作担保。
镇北山喜动颜色,道:“好!今天我仍然佩服师弟的为人爽快。”镇北山语有所顿,面色一沉,续道:“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身为主裁之一,只能代替廉家兄妹输棋后廉红英的人身,却不能代替廉红英下棋。”
从镇北山这番话里不难看出,好象廉氏兄妹输棋已成定局。
弈林仙淡淡一笑,道:“廉氏兄妹会不会输棋,现在来下结论未免太早了吧?”他面容 倏然变色,续道:“师兄,你不是最担心我会不会出场下棋吗?我已说过,我不但不出场下棋,而且也不代替廉红英下棋。江湖上行走,‘信义’二字起码还是要讲吧,岂能践言!”
镇北山哈哈笑道:“好,痛快,痛快!今天我请你们来,是以棋会友,切磋棋艺,决不是让你们来赴鸿门宴。”话到这里,镇北山长身而立,往台下轻轻摆动着手掌,续道:“师弟你来看,这擂台上下,我不设一兵一卒,安全问题请尽管放心,你们就安心下棋吧!”
此地无银三百两,镇北山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此时弈林仙最清楚不过了。他睥视了镇北山一眼,没有说话,只冷哼了一声。
圆月升空,银辉遍地。灯明火亮的象棋擂台赛在银白的月光下,似乎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亥时已到,镇北山走向擂台前,向着台下的观众朗声宣布道:“象棋擂台赛现在开始!特请江南棋王江长流先生献艺守擂!”
镇北山语声甫毕,蝇面老者江长流起身走向对弈的观众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然后从容坐了下来。
只听镇北山又宣布道:“现在廉云峰兄妹攻打象棋擂台。”
事情偏偏那么不凑巧,就在镇北山宣布请廉氏兄妹攻擂的时候,廉云峰因重病在身,此时已伏在长条几上昏迷不醒了。
弈林仙之所以敢应约前来攻打镇北山的象棋擂台,靠的就是廉云峰。通过普救寺山门前廉云峰胜弈道人那局棋,他看出了廉云峰非凡的棋艺。当得知廉云峰在溶岩洞中有过一段奇遇时,他断定其棋艺必然有了更大的进益。就时下廉云峰的棋艺来看,虽一时还不能断言独步天下无敌手,但老一辈的棋手,比如说自己和江长流,已是无力与其匹敌了。
正因为弈林仙对廉云峰棋艺的实力有了这样的分析,也便得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只云峰小侄一人,足可以打败江长流!至于要不要廉红英出面攻擂,他没有作这样的考虑。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廉红英,致使她不能到场,倒是生发出不少的麻烦。
以廉云峰战胜江南棋王江长流,这是弈林仙唯一的希望所在。
然而,事情偏偏就那么不随人愿。在赶赴青峰寨的途中,一路上风餐露宿,廉云峰因受风寒而感染上病毒性伤风感冒,症状委实不轻,全身畏冷发烧,头痛,四肢疲倦,腰背酸痛。到得中秋佳节这天,病情继续恶化,整整一天水米不进,高烧不退,引起了异状病变的发作。这天晚上,他随同孙伯伯弈林仙,勉勉强强登上了擂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如痴如傻,一句话儿也不说,体内发烧,高温越演越列。到得后来,再难以支持,便处于昏迷状态。
廉云峰病成这等模样,这可急坏了弈林仙,他用手一摸廉云峰的前额,灼烫得可怕。如此下去,不但不能攻打擂台,若不及时抢救,可能要危及生命。
弈林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却是一些儿办法也没有。
这一来,着守乐坏了镇北山,象催命鬼似的连连催促道:“廉氏兄妹那个攻擂,快快出场呀。”
弈林仙没了主张,在廉云峰身旁转来转去,只有暗暗叫苦的份儿。
镇北山冷言相讥道:“怎么,怯阵装病不敢上场?那就乖乖认输吧。”
弈林仙沉重的脸色象罩上了一层黑云,仍是在那里转来转去,一语不发。此时,从台后上来了两位村姑打扮的姑娘,她们是李颖和鲁凤莲,将廉云峰搀扶下台去。台下又是哄然一阵议论声,台上镇北山两手作成喇叭状放在嘴上扯直嗓子喊道:“请大家安静,现在请廉氏兄妹最后上台来攻擂,待我喊完一二三后,如果还没有人上台,说明江南棋王江长流先生,棋艺高超,威镇四海,没有人敢攻打他的擂台,这场象棋擂台赛应判江南棋王为胜方。”
此时,蝇面老者江长流正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微笑着向大家点了点头,看上去真是得意之极,神气之极。
而此时的弈林仙已完全没了主张,心中暗自叫苦道:“我和云峰小侄难道就这样认输,被他们献给朝廷去受死?”
“现在我开始喊数。”镇北山迫不急待,那副公鸭嗓的音调足足增高有八度,声嘶力竭地喊道:“一!二!……”
就在那个“三”字刚滚出镇北山的嗓子眼,尚未出口,台下猛地有人喊道:“镇北山你慢着,这盘棋先由我来下!”
第二十五回
百丈深渊沉秘籍
声起,人起。擂台下闹闹攘攘的人群里站起了一位身穿蓝衫,头戴方巾,俊面书生模样的青年人,拨开拥挤的人群,大摇大摆地登上了擂台,落落大方地坐在了蝇面老者江长流的对面。
镇北山见俊面书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忙向前问道:“相公,你是何方人氏?敢替廉氏兄妹来攻打擂台?”
俊面书生目不斜视,看也不看镇北山一眼,道:“今天我是来以棋会友,与我是‘何方人氏’毫无关系,故而你问的籍贯问题,我无可奉告。”话到这里,俊面书生一双俊秀的眸子在镇北山身上一转,续道:“既然廉红英未到场,无来替她下盘棋,难道不允许吗?”
镇北山向前几步,一双狡黠的眸子紧紧盯视着俊面书生,缓缓问道:“你是廉红英的什么人?”
“朋友!”俊面书生理直气壮地答道:“朋友的事由朋友来帮忙,天经地义。”
镇北山俯身在俊面书生耳旁,悄声道:“你替廉红英下棋固然可以,输了怎么办?”
“我有人头一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我根本就没想到输棋!”
“你有这个把握?”
“当然有。没有这个把握我就不来攻打你的象棋擂台了。”
“好!”镇北山倒背着双手,在俊面书生身旁踱来踱去,缓缓道:“青年人火气方刚,有勇气是好的,不过要考虑后果,说话可得留有余地。”
俊面书生愤愤道:“我要留有余地,也就不敢坐在这位棋王先生面前了。少说废话,现在开始吧。”
镇北山转向弈林仙道:“师弟,廉云峰病了,这位相公要代替廉红英攻擂,你意下如何?”
处于无可奈何之中的弈林仙没有说话,只向俊面书生点了点头,表示默许,而他的面色仍是那么沉重。
镇北山朗声笑道:“好,咱们一言为定。我宣布,象棋擂台赛现在开始。”
两人猜先,俊面书生猜得了先手,执红棋先走,试探性地走了步进三兵。
蝇面老者江长流根本没有把俊面书生放在眼里。他手里拿了把白纸摺扇,不紧不慢缓缓地摇动着。在他看来坐在自己对面的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棋艺上能有多大的修为。他那双傲慢的眼睛似睁非睁,目光也根本没视向棋盘,而是斜斜地视向了台下的观众。待到俊面书生走了这步进三兵后,蝇面老者只把目光往棋盘上一转,“哗啦”一声将手中的摺扇合上,然后用摺扇把己方的三路卒轻轻往前推进了一步。那副目中无人的傲慢样子实难形容。
在象棋对弈中,起手进三兵称为“仙人指路”,意在试探对方的意图,待到对方暴露了要布置的局面,从而找出相应的局面来决定己方的攻防。
后手方以进三卒应进三兵,称为“对兵局”,也就是对走“仙人指路”,目的在于进行反试探,恰是针锋相对的着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蝇面老者虽则用摺扇把三路卒只轻轻往前这么拨了一步,决不是“行其所无事”,而是锋芒不露,机关内藏,显示出这位久经枰场的棋王先生行棋的老练和奸诈。
台上,当两人这么一走“对兵局”,有人很快在台前悬挂的一方大棋盘上把着法摆了出来,顿时,台下观众的议论之声哄然作响。
就“仙人指路”这一开局而言,选用局面的范围极为广泛,几乎是没有那一种局面不可以选用。因双方都在试探,没有任何一方有一定的形态可指。但就其发展来看,先手方以选用“屏风马”、“单提马”、“当头炮”较为有利。
两人虽则各走了一步棋,对这位蝇面老者,俊面书生已洞烛其奸,布局着法突变,再也不按照常规行棋,车马炮一齐出动,见子就虼,硬拼强兑,第五回合就强行兑掉一车,大有不顾家门,胡砍乱杀的架势。俊面书生的运子岂但违背棋理,看上去简直不会下棋。
蝇面老者虽然精熟于各种布局,但面对俊面书生行棋的“野路子”,正规的布局却是一些儿也用不上,为了应付对方的胡砍乱杀,只好随其应变。因此,看上去也是无章无法乱走子。
当两人对弈的着法在台前的大棋盘上一一摆了出来,台下议论嘲笑之声此起彼伏。
“这两人会下棋吗?”
“什么棋王,高手,简直是跑到擂台上来丢人现眼。”
台上,两人经过一番交手后,蝇面老者仔细审度了一番枰面上的局势。他发现,自己不但没有扳回先手,反而由于连走下风,导致了劣势。
蝇面老者用摺扇遮了脸面,闭目陷入了沉思。
他从头回忆了一番俊面书生所走过的每一招,每一式,忽然想起了《棋门阵法》上的一局棋。
那是象棋擂台赛开赛的前三天,蝇面老者与镇北山谈论棋艺时,镇北山兴致勃发,发所得的《棋门阵法》和《弈阵玄妙图》相示。蝇面老者粗略将二书翻阅了一遍,发现《棋门阵法》中第三十九局“乱阵破敌”一局棋,委实是奇巧之极,怪异之极。在布局阶段,红方借先行之利,全不按常规布局行棋,只那么三五个回合即把整个局面搅乱,而且所走的着法,后手方用各种流行的布局皆无法应对。红方主动权在握,于混乱的局势里乱中取胜,是本局的意旨所在。自然,如果没有极深的棋艺功底,此一局法是万万不可使用的。
蝇面老者江长流再次将俊面书生所走过的着法从头回忆了一遍,不由得心中为之一震。他可以肯定,坐在自己对面的俊面书生所走的着法,看起来胡走乱行,实际与《棋门阵法》中的“乱阵破敌”一般无二。
蝇面老者在吃惊的同时,不由得不对俊面书生刮目相看,心中暗道:“小小年纪,棋艺怎会如此高深?莫非他看过《棋门阵法》这本书?”
面对枰面上己方的劣势,蝇面老者继续陷入了沉思。
枰面上两人又是一阵激烈的拼杀。双方经过兑子简化局势后,俊面书生扬鞭催马过河,掠去中卒后确定了多兵的优势,然后车进要道,退炮打马,一系列精彩妙着使得台下观众目不暇接。
俊面书生技不止此,当控制了局势之后,巧妙地走了步平中炮的凶着,形成了炮镇当头,右车占肋,老帅助攻的绝杀之势。
此局势在台前的大棋盘上一出现,台下观众又是一阵哗然之声,道:“看来这位青年人要得手。”
蝇面老者江长流决不是易与之辈,他毕竟是江南一代棋王,棋艺功底深不可测。台下观众正在议论的当儿,蝇面老者经过深思熟虑后,终于找出化解的妙着。这着棋他已考虑好,虽然还未走子,但从他面部的明朗表情可以看出,显然是他在逆境之下的得意之作。蝇面微微一笑,道:“后生,我上了你的当了。看来这盘棋我已无法赢你,但你要赢我也比较困难。第一局以和为贵,咱们下盘和棋吧。”
声落,手出。蝇面老者伸手拿起己方的车,以车换炮砍去对方的当头炮。俊面书生眼见得已成绝杀的攻势,顿时被化解。
枰面上,两人又是一番激烈拼杀,双方的子力绝大部分已拼兑掉,红方只有一帅一兵,黑方只有一将双士,最后成单兵和双士的官和之势。两人平分秋色,果然下成和棋。
台下观众议论道:“这位青年人能与江南棋王下成和棋,棋艺已是相当不错了。”
尽管人们这么议论,第一局棋下和,整个形势对廉氏兄妹非常不利,这等于守擂方已有百分之五十的胜券在握,而攻擂方已输掉了一半了。因为协定书上有明文规定:若两盘棋下和,判守擂方为胜。
这局棋,蝇面老者本来认为自己必胜无疑。皆因对弈中犯了“骄兵必败”的大忌,中了《棋门阵法》中怪异招法的道儿,落入下风,最后凭自己深厚的棋艺功底化险为夷,方始下成和棋。此时,他已下了最大的决心,暗道:“下一盘棋我一定要取胜,方能显示出自己不凡的棋艺。”
蝇面老者向着俊面书生又是微微一笑,以逃逗性的口气道:“怎么样啊青年人,敢不敢接着再下第二局?”
俊面书生杀兴正起,怎忍得下这口气,怒声道:“下就下,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第二局该俊面书生执后手,他气冲冲地正将黑方十六枚棋子在己方阵营中按位就线地摆着,只听身后有人道一声:“妹妹你起来,这盘棋由我来下。”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适才由于重伤风发高烧而昏迷不醒,被李颖和鲁凤莲搀扶下后台去的廉云峰。在俊面书生与蝇面老者对弈的过程中,先是李颖找来了一大碗热红糖姜水,让廉云峰喝下,体内烧热渐渐退去大半。继而精通医道的弈林仙,又在廉云峰的风池、风门、合谷、外关等穴位上针灸拿捏了一番,没要半个时辰,不但体内烧热尽退,而且神智也恢复如初。
当廉云峰第二次登上象棋擂台时,他一眼就认出了与蝇面老者对弈的俊面书生是易钗而弁的妹妹廉红英。廉云峰见妹妹正全神贯注地与蝇面老者对弈厮杀,没敢打扰她,便悄悄地站在妹妹身后观棋。
上台攻擂,与蝇面老者对弈的俊面书生正是廉红英。半个月前,当她得知象棋擂台赛的消息后,便女扮男妆,在冷野樵的陪同下赶来青峰寨。他们一路上长途跋涉,是于象棋擂台赛开赛的当天晚上才赶到青峰寨的,是以尚未来得及与弈林仙等人取得联系,晚饭没顾得上吃,便急急忙忙来到了擂台下,一时见哥哥病重,这才上台攻擂。
第一局,廉红英与蝇面老者战成平手后,正在摆放棋子,准备与这位江南棋王背水一战,进行第二局的较量,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是哥哥廉云峰,心中不胜欢喜,嫣然一笑道:“哥哥,你的病好了吗?”廉红英站起身来,一双期望的眸子在廉云峰身上转了转,意味深长地续道:“哥哥,这盘棋我看你的了。”
廉云峰会意地点了点头,坐在了妹妹的座位上,然后默不作声地端详着对面的蝇面老者。
廉云峰与俊面书生如此一对话,或者说两人这么一走马换将,在场人人都明白了这位俊面书生是谁。人们在吃惊的同时,不由得向廉红英投以赞佩的目光,就连镇北山和蝇面老者心中也不得不暗自赞道:“想不到,一个女孩儿家棋艺竟然如此高超。”
深夜,子时。
人们在观望、等待中,廉云峰与蝇面老者江长流交了手。
这局棋,蝇面老者志在必得,到时既可邀功受赏,又可树立棋艺上称霸全国的威望;廉云峰决心要取胜,从而使自己和妹妹解脱落难的境况。双方强烈的拼斗意志,表现在棋盘上真是一场好杀。
蝇面老者执红棋先走,架炮中攻,廉云峰落子如飞,还以顺炮。双方刚刚列阵对圆,蝇面老者便想出奇兵制胜,连出怪辣之着,恨不得三招两式便将对方置于死地。在枰上三十二枚棋子齐全的情况下,别出心裁地走了步上将护车邀兑,使得观弈者人人吃惊,个个错愕。
只一旁观战的弈林仙心里明白,蝇面老者这着棋。是将深奥的变化寓于似乎不合棋理的着法之中,目的是想把对手迅速引向悬崖搏斗。
蝇面老者这着棋走后,他微微笑了笑,斜歪着脑袋,不时地用一双挑战的眸子看着廉云峰,那意思在说:“这一着,看你如何应对?”
果然,为应对这一着棋,廉云峰思考了好长的时间。此时,他正如同置身于奇峰突兀,狭谷纵横的万仞山中,他的思绪时而萦绕山顶,时而又缥纱于谷底。他在苦苦思索着。
只见廉云峰右手托腮,左手自然地放在棋盘旁,不慌不忙,不急不躁,表情自若,时而瞪目视枰,时而又闭目深思,而对于台下的观众和蝇面老者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
冷静,铁一般的冷静,使得廉云峰如同进入了一个超脱的世界。此时,对于廉云峰来说,除了他和面前纷繁的棋局,世界上其他一切别的东西好像都不存在了似的。
正在廉云峰陷入苦思的时候,镇北山甄福通脸上的表情益发明朗。他兴致勃勃地向伺候在一旁的两位小厮一挥手,道:“去,拿酒来。”
两位小厮应声走下擂台,很快又复转。每人手里端了一只木制油漆托盘,托盘里放有酒壶、酒杯、竹筷和几样可口的小菜。走在前面的小厮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弈林仙面前,走在后面的小厮将托盘放在镇北山面前,然后各又斟满一杯酒,这才唯唯喏喏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在那里也动也不动,如同两尊木偶,目光呆滞地看着镇北山,随时听候吩咐。
镇北山端起面前的酒杯,向弈林仙一邀笑道:“有道是酒助棋兴,棋借酒力。师弟,我这是珍藏多年的‘玉壶春’陈酒,来,干一杯。”说罢,将手中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弈林仙只怒视了镇北山一眼,对面前的酒杯却是看也不看。
镇北山面现尴尬之色,很快转而为笑,道:“师弟,还记得‘鲁酒薄而邯郸围’的故事吧。《庄子·箧》篇有允,昔日楚宣王朝诸侯,鲁恭公后至而酒薄,宣王怒而发兵攻鲁。我这‘玉壶春’陈酒虽然薄,想来师弟总不会演一出‘鲁酒薄而邯郸围’吧?”
镇北山此一番言语,既是试探也是挑衅。弈林仙只冷哼一声,仍是怒而不作答,又狠狠地瞪视了对方一眼,很快把目光转移到廉云峰蝇面老者的对弈上。
此时,只见廉云峰双眉紧锁,面对棋枰仍在沉思。他发现蝇面老者这一着邀兑车,是呈现在自己面前一杯强烈的苦酒。这杯酒,是喝,还是不喝?要喝又该怎么喝?
艺高胆大的廉云峰经过深思熟虑后,毅然作出了选择和决断,把这杯苦酒喝了下去。他平车相兑,然后挺起三路兵,腾开马路,全面出击,一阵白刃战后,枰上双方四只车全部兑掉。
然而,如此净化局面后,红方的一马双兵皆过了河,取得了攻击的优势。
廉云峰只好全力防守,绞尽脑汁抵抗红方的攻击,却又一着不慎,平白被对方吃掉一炮,形势更加不利,完全处在挨打的局面之中。
蝇面老者面现喜悦之色,将手中的摺扇“哗”的一声甩开,缓缓摇动着,二目似睁似闭地傲视着廉云峰。显然从他那副傲慢样子可以看出,对这盘棋取胜他已有了七八分把握。
廉云峰眼见棋势已非,便想冒险取胜,不顾一切地挥军反扑,但对方营垒坚固,却怎么也无法入手。
枰上争斗益发激烈,经过一番拼杀后,又兑掉了几个棋子,形成了双方各有双士,红方双马一炮四兵对黑方双马兵的胜势残局。
蝇面老者仔细端详了一番棋枰,见己方四兵已联手逼近对方九宫,双马左右夹攻,联袂闯营。对方的一卒虽已进入九宫,有一马可以卧槽将军,但构不成杀势。
蝇面老者对于取胜已有了九分把握。他又进了一步兵,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背负着手,在座位旁踱来踱去,得意的同时,益发傲慢。
此时,台下观众又是一阵哗然,议论之声四起。
“看来,这位青年人输棋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愧是江南棋王,棋艺高超,厉害。”
高手对弈,比的不单纯是棋艺,在很大程度上还要比意志,比心里素质的磨练。廉云峰的棋势虽然已成败势,但他丝毫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他的冷静,沉着,远远超过了常人。此时,对蝇面老者的傲慢神态和台下观众的议论之声,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已完全陷入了深思熟虑之中。
双方子力相差是那么悬殊,在一般人看来,黑方输棋已成定局,万难有挽回败局之策。然而,就在此时,廉云峰蓦地灵机一动,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能不能利用先行之利造成连照,然后构成杀局呢?
就在廉云峰这么深思的过程中。一念及此,顿觉心智明朗,豁然贯通,精神立时为之一振。拿面前的棋局与溶岩洞中那些实战残局图一对照,忽然心底开朗,茅塞顿开。
原来,时下两人所走成的局势,与溶岩洞中第301图“力转乾坤”一实战残局完全相同,双方子力的多少和子力位置皆一般无二。而这局棋,是廉云峰在洞中逗留期间亲自解拆出来的。
廉云峰心中大喜,走子如飞,妙手连发。先是冲卒吃掉花心士,一卒换双士,然后双马连环踏营,在连照将军中把对方的老帅逼入九宫的一角。下一步,廉云峰只需一步回马将军,即可将对方的老帅击毙。蝇面老者虽多好几个子,又占有胜势,却是一点还手的机会也没有,只有坐以待毙。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沉重,继而就晕倒在坐椅上。
就在廉云峰刚要走这步棋还没有走的当儿,只听“啪”的一声,镇北山手中的酒杯落在了台板上。
镇北山手中的酒杯刚这么一落地,只听周围“噢”的一阵呐喊,突然伏兵四起,蜂拥而至,刹那间将擂台和台下的观众团团围住,刀枪林立,寒光闪耀。
镇北山早有预谋,若棋盘上打不赢,就用武力将弈林仙等一干人一网打尽。象棋擂台赛开赛前青峰寨调进了大批官兵,擂台四周层层设了埋伏。他见江南棋王江长流好端端一盘棋,不想却为廉云峰翻了盘,一时脑羞成怒,迫不及待地甩杯为号,想使弈林仙等猝不及防,束手就擒。
你早有预谋,我也早有准备。弈林仙早就料到了镇北山这一着。自从那天夜里在蒲州城福星客栈与镇北山应邀后,他四处奔走联络诸位英雄好汉,为的就是防止象棋擂台赛期间的变生不测。
镇北山见伏兵四起,已将擂台团团围得水泄不通,猛地长身而立,不知啥时候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剑。弈林仙认得,正是当年师傅塞上飞遗留下来的那把贺兰宝剑。
镇北山狂笑一声,向着弈林仙狞笑道:“孙家鼎,今天夜里你还想活命吗?”
语声甫毕,只听“嘭”的一声,镇北山将面前的长条几掀翻,随着一声龙吟之声,贺兰宝剑已然出了鞘,那一胖大的身躯也已腾起,镇北山以贺兰剑法中最厉害的一招“嫦娥奔月”直向弈林仙的前胸刺去。
这一招委实是迅速之极,灵动之极。翻几、出剑、腾身、直刺、说来是四个动作,而在镇北山施展的时候,快得简直像一个动作。镇北山如此施展,猛下杀手,目的在于乘弈林仙无防备的当儿将其毙命,以便使对方群龙无首。
弈林仙万没想到镇北山会突然袭击,也万没想到其剑法会如此凌厉。因有廉云峰在身旁,他当然不会躲闪,一个精于武道的人,讲究的就是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几乎在镇北山掀翻长几的同时,弈林仙也迅疾地站起身来,两手只那么一用力,便将自己面前的长几掀了起来,恰恰护住了自己与廉云峰的前胸。待到镇北山的贺兰剑刺来时,堪堪刺进长几的边沿上。镇北山贺兰剑来的快,弈林仙掀几推挡得更快,那动作,那场面委实是精妙之极。
没待镇北山将剑拔出,弈林仙已将长几放下,跃身跳到长几前,双手一翻成掌,一招贺兰掌中的“秋风扫叶”向着对方的胸部扫去。
这一掌要是换了别人,十有八九要被扫中,而镇北山却深知其中真谛奥妙,只一晃身便躲来掌,然后撤剑退出了五步开外。
擂台上,一个是贺兰剑法的能手,一个是贺兰掌法的专家,剑去掌来,退而复攻,攻而复退,进进退退,越斗越酣,越打越激烈。霎那之间,两人便拆了七、八招之多,招招都是快如闪电,招招俱是间不容发,招招俱是妙到毫巅的武功绝学。皆因两人是出自同一师门的一对师兄弟,彼此知根知底,了解师傅塞上飞所传招式的真谛,见招拆招,见式破势,一时谁也难入手。
当镇北山刚刚与弈林仙交上手的时候,埋伏在台下的穿山龙甄龙、飞天虎甄虎已跃身窜上了擂台。而独眼豹甄豹,那天夜里被飞龙和尚的飞钹吹断左腿后,几个月来溃烂不止,医治无效,早已一命呜呼。甄龙、甄虎为三弟报仇心切,见爹爹镇北山与弈林仙交上了手,冲杀起来特别骁勇。一个甩开手中的七节鞭,没头没脑地扫向弈林仙;一个手持长剑,专找要害刺向弈林仙,父子三人联手,恨不得立即将弈林仙毙命于擂台上。
几乎与甄龙、甄虎窜上擂台的同时,混在人群里的欧阳天浩和何小玉也拔身跃上了台阶,展开手中长剑向甄氏父子三人刺去。孙明珠、李颖、鲁凤莲、周丽萍、冷野樵等人也相继冲上了擂台,前后左右将廉云峰兄妹护住。而当镇北山将长几掀翻,几上摆着的《弈阵玄妙图》、《棋门阵法》两本棋书和木匣翻落在台板上时,廉云峰早已一个箭步冲向前,将木匣和棋书抢在手,装好后紧紧抱在怀里。
台上混战,台下陷入了更大的混战。
这一边飞龙和尚手中的两面钢钹上下飞舞,凌虚道人将手中的月牙铁铲抡圆,这一僧一道正全力以赴与居宫中八大侍卫首席的铁木滚、次席哈刺虎拼杀在一起。铁木滚手中的两柄铜锤如流星,哈刺虎把手中的一把鬼头刀抡得如飞车旋转,两位大内高手正舍命相拼。
那一边,何超、何英杰父子联剑与清廷武师云里滚云立国和浪里翻郎世凡厮杀得正激烈。何氏父子皆出自云阳道人的门下,颇得青城剑法的真谛。两把长剑展开,如匹练横空,银龙飞舞,只把云里滚和浪里翻逼得连连后退。
不是冤家不相遇,千手老太再次遇上了武长久、神鹰僧和弈道人。皆因那天夜里在蒲州城福星客栈里,三人吃了千手老太不少的苦头,因此对这位老太太直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这个挥拳,那个亮掌,嘴里怒吼叫骂声不绝。三人虽已把千手老太围住,却是谁也不敢向前一步。显然,他们已被千手老太的独门奇技──铁石棋子镇住了。
青峰寨在流血,擂台上下陷入了激烈的混战。剑在斫,枪在刺着,斧头和大刀劈个不停。兵器的撞击声响成一片,咆哮、呐喊声大举,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孩子的叫喊声,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混战中,首先擂台上的打斗可就起了变化,战局的天平开始倾向一边。镇北山虽有利刃在手,但因功力不济,体力不支,连走下风。而弈林仙却是越战越勇,占尽上风。贺兰掌法施展开来,纵横开阔,连绵不断,直插,横截,斜击、招式威猛,却又不失灵活。
这两位出自同一师门的师兄弟虽已反目成仇,但弈林仙并没有要亲自将镇北山击毙掌下的意思,他只想凭一双肉掌将其打得撤剑认输,抽身退步,即算达到了目的。而镇北山却心狠毒辣,恨不得一剑将弈林仙刺死。明明自己连走下风,已呈败势,却仍是死拼硬杀,全不顾防守,致使门户中现出了许多的破绽。
镇北山如同一头疯狂的野牛,只气得血涨面红,目如突珠,他几乎用上了全身的余力,以贺兰剑法中最狠辣的“毒蛇出洞”,跃身直向弈林仙的心脏部位刺去 ,意在一剑将对方刺个透心。
岂料,由于他已功力不济,攻击的火候上把握的不恰当,致使招法用老,被弈林仙只那么一闪身,便轻描淡写地避过了这一剑。
几乎在闪身躲避这一剑的同时,弈林仙就手一记“惊涛拍岸”,运掌直向镇北山拍去。
就在镇北山跃起的身躯刚要落地的刹那间,堪堪被对方这一掌击中了前胸。
这一掌,尽管弈林仙只用了八成力,镇北山却哪里吃受得住?顿时直翻白眼,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
弈林仙冷哼一声道:“算你拣了个便宜,回家治病养伤去吧。”
弈林仙转身正要走开,混战中的孙明珠持剑已冲了过来。她向着镇北山怒叱一声,道:“老贼,你的死期到了!爹爹饶得了你,我却饶不过你,杀父之仇一定要报。看剑!”
弈林仙急忙阻止道:“珠儿,你就……”
后面“饶过他一条老命吧”几个字,弈林仙尚未来得及说出口,孙明珠手中的长剑已深深刺进了镇北山的胸膛里,并就手夺过了镇北山手中的那把贺兰宝剑。这把宝剑,原是贺兰派创始人塞上飞传给孙明珠的生身父亲塞继飞的,到此终于物归原主。
镇北山只惨叫了一声,就再也作声不得,肥大的身躯晃了晃,扑通一声倒在了台板上,刺进胸膛颤抖着的那把长剑,随着镇北山的“安息”渐渐静止了下来。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话委实是不假。镇北山象棋擂台高筑,意在算计别人,不想却是为自己搭了座“望乡台”。这也正应了“自作孽,不可活”之说。
混战中,飞天虎甄虎正与何小玉拼杀得难分难解。甄虎长剑在手,施展得风雨不透,恰若银光匝地,紫电飞空;何小玉却把龙须剑舞动得如同银龙缠身,在一片炫目的寒光里,嗖然有声地直向甄虎刺去。
在镇北山的三个儿子中,只有甄虎最孝顺爹爹。就在他与何小玉打斗正酣的时候,一旁里孙明珠的长剑刺进了镇北山的胸膛,随着镇北山的那声惨叫,甄虎在向何小玉攻出一剑的同时,回头一看。
甄虎不看尚可,一看之下,只吓得他三魂出窍,七魄升天。见爹爹被人刺了个透心,顿时方寸大乱。
飞天虎甄虎急忙撤剑,转身,正要扑身去抢救爹爹。不想,在他转身的刹那间,眼明手快的何小玉乘机递上了一剑,一只右臂被龙须宝剑齐生生地斩断。
断臂、长剑,“扑嗒”一声一齐落在台板上,甄虎的身躯也骤然倒地,疼得他抱着断臂在台板上直打滚。
穿山龙甄龙的七节鞭虽然厉害,但在人群拥挤的混战中却是难以施展,被欧阳天浩威猛的祁连剑逼得满台躲闪。他见爹爹被人刺死,二弟被人砍断手臂,早已吓破了胆,转身正要逃去,却被欧阳天浩飞起一脚踢下了擂台。
作恶多端的甄氏父子死的死,伤的伤,总算甄龙有见识,方始落得了这么个像点样儿的下场。
台上的打斗既然已见分晓,台下的混战随着也就起了变化。弈林仙先是暗示何小玉用铁石棋子将擂台前面张挂着的八盏油纸灯击灭,然后率众跃下擂台,加入了各个战团。
张弓搭箭,刀枪高举。外面空有许多官兵层层包围,皆因里面混战作一团,难以分清敌我,只有在那里喧嚷呐喊,混乱中一时却是无法下手。
包围圈里的混战已进入了高潮。飞龙和尚、凌虚道人与两位“大内高手”铁木滚和哈刺虎厮杀正烈,难解难分。何超、何英杰父子双剑展开,招招都是上乘的青城剑法,直把两位清廷武师云里滚云立国和浪里翻郎世凡逼得东躲西闪,连走下风,狼狈不堪。
千手老太与武长久、神鹰僧、弈道人的打斗却是处在了危势。开始,三人皆慑于千手老太的独门暗器──铁石棋子,谁也不敢冒险前攻。僵持了一阵子后,情况可就发生了变化,三人分三个角度而立,将千手老太包围在一个三角形的核心,距离渐渐缩小,最后已到了伸手可及的地步。
千手老太手中的铁石棋子,目标稍远时撒放起来,几乎是百发百中,目标越近反而难以施展。时下,神鹰僧等三人与千手老太之间的距离已可扑身而上,千手老太手中的铁石棋子可就无用武之地,而拳脚上的功夫,说来说去也只有“错肘击腹”、扫堂腿那么几招。
被包围中的千手老太,顾得了东,却又顾不了西,顾得了前,却又顾不了后,寡不敌众,心中正一片慌乱。
武霸王武长久急于想报蒲州城福星客栈里那一肘之仇。他见时机已到,运足十成力气,一个“猛虎掏心”,挥拳直向千手老太的前心击去。这一拳若被击中,怕不是得要了千手老太的命。
武长久力大招沉,出拳之快,委实是使人不及交睫,要在一般情况下,对方万难躲闪。好在千手老太灵动之极。就在武长久的拳要击中心胸的电光火石之间,千手老太那干瘦的身躯往偏里一闪,紧接着一个错步,居然躲过了这要命的一拳。
几乎在武长久出拳击向千手老太的同时,身后的神鹰僧猝然欺身而进,以大力神鹰爪直向千手老太的颈项抓去。
千手老太只顾了躲闪前面武长久击来的一拳,而对身后的神鹰僧的突然偷袭,却是丝毫没有查觉,更没有防备,眼见得非中不可。
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神鹰僧的大力神鹰爪要抓中千手老太颈项的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有人怒叱一声道:“神鹰僧休得无理!”
话音未落,出手一招贺兰掌中的“劈山救母”,砍中了神鹰僧的肩部。
这一掌力逾千斤,神鹰僧锁骨立断,肩胛骨脱节,顿时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即是侥天之幸一死,也得半身残废。
不要说,出掌救千手老太的正是刚刚从台上跃下来的弈林仙。要不是他出掌及时,千手老太焉有命在。
武长久见神鹰僧被击倒在地,只吓得魂飞胆破,哪里还顾得上抢救神鹰僧,与弈道人抱头而窜。
弈林仙、千手老太正要增援飞龙和尚、凌虚道人和何超父子,突然青峰寨东南西三面大火冲天而起。火光熊熊,耀人眼目。顿时,整个青峰寨沉浸在一片火海里。
正在人们慌乱之际,突然四面喊声大作,此起彼伏。
“弈林仙他们逃跑了!”
“快追呀!”
此等情况下,只要你稍微镇静一下可以听得出,喊声中先是童声童气,继而大人们也跟着喊叫起来。
慌乱中,千手老太正莫明其妙,却听得弈林仙呐呐自语道:“看来江南成功了。”
原来,这是弈林仙事先的精心安排。他早已料到,象棋擂台赛必然会有一场血战。他让小叫化子江南事先联络买通一些顽童,在双方厮杀最激烈时,以击灭擂台上张挂的八盏油纸风灯为信号,先在青峰寨东南西三个方向放火,然后再到处呐喊,以便把包围的官兵引开,从而冲杀出重围。
这一招果然奏效,擂台下重重包围的官兵见火光冲天,喊声大作,分头向三个方向奔去。
此等场合怎敢恋战?弈林仙见时机已到,一声号令让大家聚拢在一起,然后人人奋勇,个个拼杀,冲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去。
这天夜里,青峰寨四面皆城门紧闭,有重兵把守。弈林仙设计让江南在东南西三个方向放火,故意把官兵引开。而北门既没放火,也没喊声,相比之下可就平静得多了。
弈林仙率领众人边战边退,又经一番苦战,击退了前来追赶的官兵,来到了北门,然后砍翻守城门的官兵,夺路而去。
冷月,稀星,四野肃然,弈林仙等人甩掉前来追赶的官兵,很快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
清晨,明媚而又清新。
绝大的一轮旭日从苍茫的山巅后面露出来,使浮漾在山坡上的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澄蓝在天上疏疏落落淡洒着几片极薄的晴云,有的白得象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红似美人脸上的醉酡的颜色。
满山遍岭,枝叶稠密的灌木丛,争奇斗妍的百花,晶莹的露珠闪着神秘的亮光,百灵鸟的歌声婉转而动听。
清晨,是那么美妙,那么富有朝气。
迤逦的群山,各有奇姿,各具妙色。就中有一座壁立的山峰,高耸云天,巍峨壮观。峰顶有座山神庙,年久失修,殿堂残漏,蛛网密张,神像早已不知去向,目睹者无不有一种凄然之感。
殿堂的一角,正平躺在一堆乱草摊上的弈林仙孙家鼎,终于醒转了过来,众人无不欢喜。
在青峰寨北门突围的过程中,弈林仙腿部受了重伤,由于流血过多而昏迷不醒,经过大家的救护方始醒转。他那双慈祥的眸子向周围众人巡视了一遍,缓缓道:“我不妨事。这里是燕山山脉的主峰,风景极美,大家苦战了一夜,都累了,去玩一玩休息一会吧,只留下何超兄陪我说说话。”
距山神庙不远处有一株合抱来粗,弯弯曲曲,躯干横空,枝繁叶茂的大松树,怕不有一、二百岁的年纪。大松树后面是一百丈悬崖,悬崖下有一寒潭,深不可测。
大松树下,偎依坐了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私语。看上去,他们是那么畅心,那么惬意。男青年膝上放了只油漆光亮的小木匣,两只手放在匣盖上,却把一双火热而柔情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在女青年那张甜蜜的笑脸上。
“云哥,你为什么老看我?”
“颖妹漂亮,我老也看不够。”
“我有什么好看的。”女青年话语微顿,故意把自己的一张俊脸凑近男青年的脸膛,道:“哪,我看,你看!既然你爱看,今天我就让你看个够。”
男青年嘻嘻乐个不休,女青年一头倒在男青年的怀里。
不要说,这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正是廉云峰和李颖。
李颖出落得异常标致。一袭雪白的长衣,陪衬着她那薄施脂粉的脸盘儿,显得那么超凡出俗,就像是甫行开放的一朵水仙花,给人以不染纤尘之感。难怪钟情于一的廉云峰益发爱不够了。
李颖抬起脸来,两眼瞬也不瞬地看着廉云峰,呐呐道:“云哥,你想不想要孩子?”
话儿问得突然,回答却是干脆。廉云峰道:“我当然想要。”
李颖道:“那我给你生个儿子。”
廉云峰道:“待咱们结婚后,你生个儿子,我教他学棋,一定会成为天下无敌手的象棋高手。”
李颖忽然面现羞色,道:“云哥,我……”
廉云峰急忙问道:“颖妹,你怎么了?”
李颖将一双樱唇凑近廉云峰的耳朵,低语道:“我已经有了。”
廉云峰仍莫明其妙,道:“颖妹,你有什么了?”
李颖道:“你所要的儿子。”
廉云峰忽然大喜,推掉膝上放着的油漆木匣,两手紧紧将李颖抱紧,道:“颖妹,你真好!”
自从那天夜晚,在蒲州城福星客栈的库房里两人一番缱绻后,李颖已珠胎暗结,有了感觉。是喜,是忧?是悲,还是乐?她全没考虑。她只觉得天是那么美,地是那么美,山是那么美,自己所偎依着的廉云峰更是那么美。此时此刻,天陶醉了,地陶醉了,整个燕山陶醉了,一对青年人更是沉醉在梦幻之中。
柔情虽美 ,蜜意虽甜,但现实却更残酷。
不知过了多久,起了风,山风吹得使人寒意难忍。
廉云峰打了个寒颤,站起身来,道:“颖妹,这里冷,咱们回山神庙去,看看孙伯伯怎么样了。”
李颖也站起身来。廉云峰俯身捧起地上的小木匣,双手递向李颖道:“这是我们廉家留下来的唯一的传家宝,你是未来孩子的妈妈,理应由你保管。”
李颖知道,小木匣里盛的是那两本秘本棋书《弈阵玄妙图》和《棋门阵法》,便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手挽手向山神庙走去。
廉云峰和李颖刚走到殿堂的窗前,殿堂里的谈话声可就传了出来。
“关于云峰贤侄和小玉的事,现在到了该给他们讲明的时候了。”
“不过,目前他正痴恋着李颖,这事看来不太好处理。”
“廉珂兄若还在,一切好办,遗憾的是他已不在人世了。”
窗外的廉云峰和李颖皆心里一震,便悄悄停下了脚步,继续听下去。
显然,殿堂内幽燕客何超和弈林仙孙家鼎两人的谈话正到了紧要处。
何超道:“家鼎兄,这事你最清楚,事情的全过程想必你也还记得。”
孙家鼎道:“当初是我作的大媒,怎么会不记得。”
何超缓缓道:“不瞒你说,在廉珂兄的茶馆里,我第一次见了云峰贤侄,就深深爱上了这个孩子。我一把将他揽在怀里,不由得想起了你弟妹刚生下的小玉。”
孙家鼎截口道:“后来由我撮合,你们两家换亲,何小玉许配廉云峰,廉红英许配何英杰 ,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铁板钉钉,早已成为事实。不但你和廉珂兄在婚约书上面画了押,就连我这个大媒人也在上面画了押。不知你们何廉两家的婚约书有没有保存下来。”
何超道:“廉家遭此大难,那一份恐怕早已丢失,我们何家这一份还完好地保存着,而且一直带在我身边。你来看。”
何超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色丝绢包裹着的小包包,递给了孙家鼎。
弈林仙孙家鼎接过小包,并且打了开来。展现在面前的是折叠得满是绉折、褪了色的方方正正的一张红纸,开头“婚约书”三个字赫然耀目。窗外的廉云峰看见了,李颖也看见了。
殿堂内幽燕客何超和弈林仙孙家鼎的一席谈话,廉云峰听清了,李颖也听清了。而孙家鼎手中的那张婚约书如同一把利剑,猝然刺中了两颗热恋着的心。
如五雷轰顶,似山崩地裂。刹那间,天碎了,地碎了,整个燕山被震碎了。
李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着一颗芳心的震碎,她的理智也完全被震碎了。
只听“哇”地一声大哭 ,李颖如疯如狂,飞也似地直向两人来时那株大松树跑去。
廉云峰也是如疯如狂,飞步赶了上去,嘴里大喊着:“颖妹,颖妹!……”
尽管李颖两手紧紧抱着那个盛着棋书的小木匣,但也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催促着她跑得是那么快。她头也不回,不一会便越过了那株大松树,距悬崖只差那么三两步。
尽管后面的廉云峰在拼命在紧紧追赶,但毕竟迟了一步,待他越过大松树时,李颖抱着小木匣已跃身崖下。
崖下雾气腾腾,深不见底。滚腾着的雾气早已把李颖的身影吞没。
廉云峰也已追到了悬崖的边沿。对着崖下那滚腾着的雾气,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颖妹,你等一等我!……”
一时,廉云峰万念俱灰,正要跳下崖去,不想何小玉如天神骤降,从身后一把将他拉住。
廉云峰探身崖下,仍在大声哭喊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凄厉,哀伤,悲苦,荡起的回声在那雾气滚腾的悬崖下久久不散:“颖妹,你等一等我!你……”这正是: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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