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连霸”的悔恨 作者：罗达成(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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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轻快的笑声。没有好强的自信。没有往昔的雄风。
　　
　　他步履沉重地走出乐山大佛寺的东坡楼比赛场地。失去霸业的后悔和懊丧，象影子一样缠住他，折磨他。乐山，乐山，名落孙山！他不会忘记这个使他英名扫地的“滑铁卢”，如同不会忘记那筷子一碰，就辣得叫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川菜。
　　
　　半个月之前，他还是棋坛上有着传奇色彩的“十连霸”－－接连十届全国冠军的获得者。“河界三分宽，计谋万丈深”。他那呼风唤雨的法力、出神入化的韬略，使得千千万万的棋迷如痴如迷，倾倒不已。在他们的心目中，他的地位并亚于那尊伟岸的乐山大佛。但现在，他成了失败者，一落千丈了。即便是人们不以成败论英雄，仍然把他看成大佛，他也失去了永恒的微笑！在这次1980年全国象棋联赛上，他仅仅是第十名。更惨的是，按照规定，明年他就要降要乙级组，就象一个又高又大的留级生，得没奈何地挤进小同学中间，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不好！已经有人指点着，议论他了，“是他，是他，胡荣华！”他想起一句熟悉的上海谚语：“恨不得买块豆腐撞撞煞！”要是这个世界上真有后悔药，能让他挽回跟杨官琳对弈时信手摸错的那点棋，即便要他掏出珍藏的十枚叮当作响的金牌，－－独霸棋坛二十年的印符作为代价，他大概也甘愿忍痛交换！
　　
　　他真的上了一只象。让喜好揣度的棋艺评论家们猜中了。他们早有预言：“胡荣华将以镇山宝飞象局揭开战幕。”“胡荣华是不肯与杨下和的，唯一的策略是采用变幻莫测的飞象局。”其实，他们也没法猜透，就象猜中标题，却猜不透文章一样。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的第一号“敌人”、曾经四次获得全国冠军的杨官琳。这位55岁的老前辈，英名在海内外流传：“中国象棋艺术的贝多芬”、“弈林第一残棋”～～
　　
　　也许是老杨跟乒乓高手姜永宁学过横板削球，他的棋风稳健，很有些象“折不断的杨柳”。评论家还说了：“棋坛将重现六十年代杨胡争霸的局面”，“统治棋国天下的，不是胡荣华便是杨官琳”，记者们也都跟着这么写了：本届冠军“非胡即杨”～～
　　
　　杨官琳以过宫炮应对。这跟1966年全国比赛他们对阵时的招法一样。不过，那一次起手飞象，竟使大惑不解的观众们“瞠目结舌”，连杨官琳和棋家也“大出意外”。谁知，这布局看似春和景明、波涛不惊，进入中局，小将一个扣人心弦的“炮献花心”，顿时河界上阴风怒号，使让对手在昏天黑地中落得个樯倾楫摧。
　　
　　今天，他一手擒着风，一手揣着浪，又想让老杨尝尝苦头。但是，“折不断的杨柳”却在风中轻摇慢yi。任尔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一个多小时了，双方都没有一后一卒越过雷池，胡荣华是想过河过不去，杨官琳是压根儿就不想过，他无决冲进对方变幻莫测的阵地。下盘和棋吧！小胡无奈，弃了一个七路兵，对了一个九路兵，也只是得失相当。他见没有指望，似乎也不想赢棋了，心平气和地兑了一个车。接着，又邀兑第二个车。戴着老花镜的杨官琳，左看右看，对面的这个阴谋太多了，他不能不小心翼翼。算了又算，还是没问题，杨官琳高高兴兴地满足了对方的要求。他想，这下子总该和平解决了。
　　
　　高明的阴谋总是不露声色的。第二十七回合上，胡荣华“叭”地走出了一步绝妙好棋，八路炮长驱直入，伸到下二路，即打马，又困炮。老杨这才如梦方醒，刚刚的车兑坏了，又上当了！他额头沁汗，思考再三，还是无法可想，只好逃马，顾不右边被困的炮了。小胡方才暗渡陈仓的九路卒，尔今抖擞精神，挺将下来，杨官琳硬着头皮退了一步炮，缩进死角，他暗自嘟哝：完了，一只死炮。这个刁钻的小胡，逼人太甚了。
　　
　　胡荣华的脸上，流溢着浅浅的、生动的笑，这是他得手的兆示。“炮活捉了，我赢了。”他松了一口气。老杨刚走完，他就飞快地推进了一个子。哎呀，他下意识地摸错子了。怎么搞的，应该先进炮，怎么先进兵啦？瓮中之鳖逃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叹息连连，不能原谅自己，不能接受棋盘上的既成事实：局势虽然还是略好些，但和局已定。“不行，该我赢的棋怎么能和？”以不可为而强为之，一时间，他遇事勿怒的大将风度荡然无存，气呼呼地挺起丈八长矛，策马冲向老杨。不管怎样，他也要制服这个“折不断的杨柳”。老谋深算的杨官琳不是好惹的，他乘小胡急躁之机，暗中设下陷阱，绊倒了一匹咆哮黑马。一向落子如飞的胡荣华破天荒地苦思冥想了五十四分钟，仍是无力搭救。局势开始逆转，杨官琳已经不想握手言和了。
　　
　　事到如今，棋处下风，逼得元气大伤的胡荣华回过头来痛切地正视现实：能下和就不错了。持续了六个多小时，血战了三百来个回合，尽管小胡腾挪补救，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不得不签城头之盟。

以下是黄少龙大师对此局的评注：
　　
　　1. 相三进五 炮８平４ 2. 马八进七 马８进７
　　3. 车九进一 马２进１ 4. 兵七进一 车９平８
　　5. 马二进四 象３进５ 6. 车一平二 车８进４
　　7. 炮二平三 车８进５ 8. 马四退二 卒７进１
　　9. 兵九进一 炮２平３ 10. 车九平六 士４进５
　　11. 马七进八 炮３退１
　　
　　至此红方布局成功。黑方却不得不在逆境中苦斗。回顾1982年全国名手集训赛中，杨执后手过宫炮负于胡的飞相局后，自战评注认为“胡荣华的飞相局布局熟练，手子迅速，单在用时方面已经对我有很大的威胁。”确属互知底蕴之谈。
　　
　　
　　12. 车六进三 车１平４ 13. 马二进四 炮３平４
　　14. 车六平四 后炮平１ 15. 兵三进一 卒７进１
　　16. 车四平三 马７退９ 17. 炮八平九 …………
　　
　　胡的调虎离山之计。
　　
　　
　　17. ………… 车４平２ 18. 兵七进一 卒３进１
　　19. 兵九进一 马１退３ 20. 炮九平八 车２平４
　　21. 兵九进一 炮４进６
　　
　　至此，红方取得边兵渡河的局面优势。现在比较一下二位弈林宗师的棋风。
　　
　　胡荣华棋风属“直感型”。他的局面直觉极为敏锐，大局判断力超群，喜欢干脆落地，向对手主动挑起复杂战斗，爽快中伴随着特有的狠劲。他下棋时总是不断地追求着效率最高的好棋。
　　
　　杨官琳的棋风则属于“计算型”。他的特长是算度深长，常能走好“现在似乎不太好的困局－－忍耐－－待对手急躁－－从容反击夺取主动”之类的棋局。一个棋手要俱备杨官琳的棋风，首先必须具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其次还应有周密、深远和严谨的计算能力。而这咱棋风，非经多年艰苦的弈海沉浮的磨砺，是难以形成的。
　　
　　
　　22. 马四进二 卒５进１ 23. 车三进二 车４进５
　　24. 马八退七 车４退２ 25. 车三平六 马３进４
　　26. 炮八进六 马９进８ 27. 兵九进一 炮１退１
　　
　　现在红方只要炮八进一关炮，但他却摸了兵。
　　
　　
　　28. 兵九进一 炮１平３
　　
　　摘自黄少龙《象棋心战秘决》一书

真太窝囊了，首战失利，前所未有！在该赢不赢，该和不和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输给杨官磷，前所未有！这一届冠军恐怕自己没指望了，给老杨拾走了。不是说“非胡即杨”吗？

　　他恨自己，气自己，情绪波动，包袱沉重，下棋时的感觉，思路和判断，全给扰乱了。接下去的三盘棋，他清一色的和和和，一连四盘不开荤，又是前所未有！在他的频频失误、惨淡经营中，比赛结束了。他得了一个不可想象的名次：“小十子”。于是，被列为我国体育界的“十大新闻”之一。

　　这些天，爱抢新闻的体育记者蜂拥而至了。他却忧郁、惘然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是在自言自语、闭门思过？还是在跟朋友私下袒露胸襟：“下了二十年棋，撑了一路顺风船，现在尝到淘汰的滋味，心里不好受～～”别敲门吧，别打扰他。他需要的是思索和回顾，而不是采访和安慰。

　　让这位“新闻人物”暂时离群索居吧。你们要采访，何妨也来它个迂回战术。你们拉起笔来写文章，老说“失败是成功的前奏”。其实，有时恰恰相反，人太顺了，要栽跟斗。失败就悄悄地、耐着性子等在成功身后，要让成功做它的“前奏”。胡荣华是一个幸运的成功者。他还戴着红领巾时，就登上冠军宝座。他把他的老一辈、同代人，一个个打进失败者的队伍，一回回蒙受耻辱和痛苦。他那突如其来的成功，跟山崩地裂的受挫一样，叫人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哦，象棋界的前辈屠景明先生在这儿，他是眼看着这个“娃娃”步入青云的; 二十年来跟小胡朝夕相处，一块儿南北征战的队友、象棋国手徐天利、朱永康也在这儿。请去刨根挖底地采访一下。旁观者清，他们有的是素材，会给你形象化地勾勒出一个顺风顺水的棋坛天才的～～


　　回忆：十五岁，他就意外地戴上了王冠

　　别笑话他，都八岁了，后脑勺上还留了个晃晃悠悠的辫子，象个小姑娘。他有什么办法？家里人把他当成宝贝疙瘩，他是先认识了车马炮，再认识一二三的，一放学，书包一甩，他就钻到附近棋摊，挤在大人堆里看，他着迷了。但他太小了，没人肯跟他交锋，他只好半是哀求，半是纠缠。下了就输，输了再下，要不是妈妈找来了，轻轻儿扯住他长命富贵的小辫儿，他还不打算放人家回家。妈妈给的零钱，他一分一分藏着不用，凑齐一毛钱买了本《象棋》月刊回来。吃饭了，也不放下。上头那个《残局征答》，比加减乘除复杂多了。他扒拉两口饭，便停下了，有滋有味地用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他还在调兵遣将，寻找残棋的突破方案哪！不过下棋归下棋，功课却从未耽误，四分五分不离他。即便是晚上下棋来不及背书，也不在话下，第二天早上读上两遍，就能过目不忘了。

　　他有天分，又有一股缠劲儿，二、三年这么“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地滚打下来，那棋力却也增长得快。他在附近一带的孩了们中间，“占山为王”啦！人家几个人围着棋盘联歙和战，他却一心两用，一边开着弹子玩儿，一边笃悠悠地对他们～～这种“众不敌寡”的下法，孩子们新鲜，他却腻了。他渴望能有机会见到名家，学点绝招儿。一天，他跟一位热心人去上门求教著名棋手、誉为“杨州三剑客”之一的窦国柱，适逢窦老午睡正酣，他们两个不敢惊动，眼巴巴地守候在门外。“老剑客”醒来，见他小小年纪，这等心诚，大为感动，兴致勃勃地拍着他的肩膀，“小把戏，坐哇！”他愿意破格跟这个孩子下一盘。小胡摆下“中炮盘头马”的阵式，窦老随手以“屏风马”抵挡。说实话，他并不把这个黄口小儿放在心上，“我只消花五分力气。”孰料叮叮当当十几个回合下来，这娃娃强渡中兵，频燃战火，似乎决意要冲开一条血路。窦老也不由得为之胆颤，不敢小觑对手了。他凝神敛气，着实费了点功力，才化险为夷，下了盘和局。老人又惊又喜，见到人就一个劲儿地摇晃大拇指，赞叹说：“胡荣华这个小把戏，将来了不得！”

　　喜欢小胡这个“小把戏”的人真多。住在离小胡家不远的一个人，在区文化馆工作，大家都叫他傅先生。他认定小胡跟棋有缘分，不光跟小胡横车跃马，还带着到外面去转悠。一九五七年，上海市少年宫里举办小学生象棋比赛，傅叔叔又一次次陪他去出征。天知道，他初出茅庐，居然顺顺当当地打败了所有的小对手，拿了冠军。当他领到那个三角形锦旗时，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兴奋。

　　这个“娃娃赛”的场面够大了。可是，想不到还有一个更大的场面在前头等着他。一九五七年全国象棋锦标赛在上海比赛，闭幕发奖仪式以后，要搞个“余兴表演”：找两个“神童”来赛一场。一些热心人又叭哒叭哒鞋底响，忙不迭地替他活动，跟负责张罗此事的屠景明打招呼：“这个小朋友有希望，这趟最好让他亮亮相。”屠先生含笑同意了。届时，小家伙象模象样地上了场，一点不慌张。这是一次公开对外的“高规格”表演赛，连报纸上都发消息了。哦？吉安路小学的小学生，棋路泼辣的胡荣华？以前没听说过呀！

　　多亏热情过人的傅先生又作了一回“月老”，把他领到淮海公园棋室，引荐给另一位上海著名棋手徐大庆。胡荣华顺顺当当拜到了一位启蒙恩师。这个小不点儿真是三生有幸。从此，他的棋才算真正踏上了阳关大道。

　　一老一小，形影相随。徐先生不论什么时候，都想着他；不论到哪儿，都带着他。要让他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嘛。他毕竟太嫩了。“大世界”的游乐场里天天有“大象棋”比赛，由名家表演，轮番出阵。一局下完，再设擂台，迎战跃跃欲试登台打擂的棋类爱好者，算是余兴表演。徐大庆为学生“说情”，给他创造了实战机会：以后上半场仍由名家表演，下半场安排小胡出阵。小胡当然乐坏了。不过，有时他又气坏了，只要老师叫他自己一个人来，他怎么也进不了这个“大世界”。任是他磨破嘴皮作解释，说是里头“大象棋”等着他当台主摆擂上阵，门口的人根本不相信，不客气地手一挥：去去去！小朋友，你不要来搅，“当台主？”他们还以为这个小家伙在吹牛，神经不正常呢！值得安慰的是，他把那些个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大人，一个又一个地打下擂台。那个神气劲儿，真能算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1959年1月。他戴着一顶耷拉着护耳的棉帽子，腼腆地走进了上海市体育宫。他是五爱中学的中学生了，再不怕别人摘他的帽子了。经过他的”斗争“，妈的恩准，小辫子早就”咔嚓“一声，“斩草除根”了。今天，他大喜过望，感到异常的新鲜和兴奋。他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等美事，领导上正儿八经地送他到上海市棋队学棋了。当他拜见名噪棋坛的一代国手何顺安、朱剑秋、徐天利时，他竟激动得只会笑，不会说话！他跟在徐大庆身后，曾经见过他们。他觉得这些人太神了，就象老城隍庙里的大菩萨，丈八金身，脚踩祥云。

　　他们不是菩萨，却有菩萨心肠。他们都爱逗这个新来的小弟弟。棋队里，索性让小胡拜坐上全国第二把交椅的何顺安为师。何顺安青少年时学棋，含辛茹苦，中药铺里送过药，大海轮上当过苦力。。。他给小胡讲棋时却一无保留，把自己花了十几年心血苦苦研究出来的看家套路“中炮进三兵”全部亮了底。对局了，小胡有些举棋不定，发现一步棋走错了，想拿起来重走。不行，何顺安一脸严肃，敲打说：“小胡，每一步棋，应该考虑成熟了才动子，不要冒冒失失。比赛的时候是不允许悔棋的。”他要求小胡养成好习惯：下每一盘棋，都当成是在赛场上，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一盘棋下完，何顺安又考他了：“小胡，你把刚才这盘棋复出来看看，输在哪里？”胡荣华竭力回忆着，把刚才对局的一个个回合，在棋盘上重新展现出来。复到十几个回合，“督阵”的老师摇头说：“错了，你把刚才的步子颠倒了。这说明你还不够专心。如果每一步都认认真真动过脑筋，你就不会弄错。复不出盘，就没法分析研究，就永远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小胡窘得脸红了。哎呀，老师到底是国手，棋厉害，话也厉害！

　　棋高一着，缚手缚脚，他的对手太强了。自己的漏着太多了。一连三、四个月，小胡他手托下巴，睁亮眼睛，跟棋队里的人着了不下二百局棋。不管他怎样泼辣、凶猛，结果只有一个字：输。输得落花流水，一次也没能翻过身来。老师们好象还觉得他输得不够，每逢有全国第一流棋坛高手到上海交流，总要邀请他们跟小胡下指导棋。何顺安感叹地说了，你几个月里遇到的名将，比我几年里遇到的还多。

　　他越来越沉得住气了，面对棋盘上一个个扑朔迷离的局面，能够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不挪棋子。老师们思考靠抽烟，一支一支地吞云吐雾。他靠喝开水，一大搪瓷杯完了，又来一杯，仿佛这里面融化着计谋和智慧。终于有一天，他抵挡住了老师的进攻，第一次下了盘和棋。“和了！和了！”他欣喜地拍着巴掌嚷嚷。棋队里的老将们也快活地拍着他的脑瓜惊呼：“小家伙有苗头了。”又过了几个月时间，他们感到小胡的棋子紧了，分量重了，胜他不大容易，要是一有疏忽，反给他得手了。

　　小胡的苗头真大了！1960年5月，在上海市棋类比赛中获得亚军，他用“当头炮”出人意外地攻破了何顺安的“单提马”，轰动了上海棋坛。六月在杭州，他又战胜第一届全运会象棋亚军，号称“东北虎”的王嘉良和擅长“仙人指路”开局的杭州名将刘忆慈，以七胜三和的不败记录，夺得了五省市象棋友谊赛冠军。

　　4个月后。北京。全国棋类锦标赛象棋个人赛的第三轮。这个稚嫩的，眉清目秀的十五岁少年，又跟获得三次全国冠军的杨官磷纹枰对坐了。偌大的赛场里，他形同路人，没有几个人认识他。可老杨跟他却算得是老相识了。去年杨官磷到上海，公开比赛之余，跟他下了两盘“让先”棋，结果平分秋色。今年上半年，上海市队访问广东，在一次表演赛中，他有幸跟杨交锋，仍是处于下风。这一次呢？他也说不清。反正他心里的目标有二条：一是不管是输、是赢，要“冲击”一下杨官磷；二是要确保前六名，争取前三名。他记住了，队里集体讨论他跟杨官磷一战的方案时，大家替他鼓的劲：要创新，要出奇兵，不打熟门熟路的正规战，不硬拚～～

　　“炮二平五，马八进七”老杨架起中炮，拉开战幕。“马二进三，车九平八;车一平二，卒七进一;兵七进一，炮八进四”（原书棋谱有误，改之）。仅仅才四个回合，小胡就搅乱了“第一国手”的如意算盘。他率先挺起七兵制约对方，不让老杨走成自己最拿手的“中炮巡河炮”。紧接着，左炮封车，一支奇兵出动了！这不正规的“邪门歪道”，完全出乎对方的预料。熟读兵书，久经沙场的杨官磷，从未见过有这一招。（哈，文学就是夸张，记得这之前杨与王下过的。庄注）他不知道，这正是上海队集体为他煎制的苦药，但他预感到这局棋小胡会跟他“闹”，他的日子好过不了。

　　八个回合了。小胡的右炮也非同寻常地过了河，“双炮封车”，形成复杂多变、富有对抗性的局面了。老杨不甘心被卡住咽喉要道，开始反击：第九步，七路兵强渡界河，骑河马要咬小胡的一门炮。谁也没想到，生死拚搏的决战这么早就来临了。是退让，还是对搏？胡荣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仿佛要在心中进一步推波助澜。他骨碌碌的眼睛在转，长长的睫毛在动，盯着棋盘上这命运攸关的一角。“车二进五”！二十分钟之后，他竟然进车赶马，听任炮落虎口！

　　这实在太出人意外了！霎那间，静悄悄的赛场上，掠起了风暴！他把人们吓坏了，尽管在展现双方对阵的大棋盘上，胡方二路底线上的那只红车，已被丈把长的*竿所挑起，往上送了五步。但是，观战者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小鬼，是走错棋了吧！”

　　错吗？这问题，只要看看杨官琳陷于窘境的神色就清楚了。大胆弃炮，这是锋芒毕露、构思精巧的一步绝招！它使第一国手左右为难，欲求平静而不得。不吃它，星移斗转，先行之利消失殆尽；吃了它，则左翼各子受牵，半壁江山瘫痪。无可奈何的老杨，终究还是把这门炮吃了，把这局棋丢了～～

　　观察家们做梦也没想到，一个孩子竟会是这届王座的竟争者！最终，胡荣华、杨官磷、何顺安三国鼎立，积分相等。但由于他战胜杨官磷、战和何顺安，而杨何之间又是和棋，按比赛规则的规定，他成了冠军。当他摇摇晃晃地登上1960年的王座时，他自己跟所有的人一样意外，一样惊讶：我才十五岁，才奋斗了四、五年呀！他是在甜水里长大的。他确确实实是太顺利、太幸运了。


　　他一发而不可收，又奇迹般地接连九次夺冠，成了独执牛耳的“十连霸”。他成了棋坛上的众失之的。所有的失败者，都是他的竞争者，他们期待他的失败。

　　二十年顺利过去了，他很痛快。但他终于成了不顺利的失败者，他很痛苦。是偶然，是必然？先别问了，别打扰他，让他品尝一下失败的滋味吧。哦，这报纸嘛，等会儿再送去给他看，上面尽是刺激神经的话－－“棋坛大换班，弈林新秀湖北柳大华、河北李来群，杀得老将纷纷落马”，“十届全国冠军胡荣华一败再败，杨官磷未能进入前六名，列为第七～～”那些评论家哪去了，怎么不提“非胡即杨，两雄争霸’啦？

　　成都。一杯茶，竟把船泼翻了

　　还差五、六分钟，比赛就要开始了。他微笑着，带着些许掩饰不住的倦意，带着一只浅色的上海保暖杯，向椭圆形比赛大厅里的比赛桌走去。

　　虽说是倦，但他倦得春风得意。前年马失前蹄，饮恨乐山，去岁降级，温州赛场坐了“针毡”～～跨进1982年，气顺了，平静了，前前后后参加了“五羊杯”、“三楚杯”、“上海杯”、全国优秀棋手集训赛、“北方杯”、“第二届亚洲象棋锦标赛”～～大大小小数十战，战绩辉煌。全年下了差不多一百盘棋，只输过两盘。失败比率之低，是他从未有过的。不过，说句心里话，一年里大小王冠戴过十几顶，他并不过瘾，这一回到成都嘛，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这是全国比赛男子组的第三轮。1982年12月7日，在新近落成的风景如画的成都棋苑里。记者们围上来了，他冲他们点头致意，但爱莫能助，－－记者们今天倒运了，他们想看一场最紧张、最关键的大搏斗的热望，被全国棋赛的组织委员会的“断然措施”，扑灭成一枕黄梁了。大会布置场地时，估计到采访的人不胜其多，一围观，这场“白刃之战”要受影响，便下了个天大决心，调兵遣将，于比赛当天上午运来了二、三十块乒乓球比赛的挡板，严严实实地拦在比赛桌子外面。这一来好是好，却把这些采访记者一个个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几天，正是成都一年中最冷的日子，他们却烦躁得鼻尖冒汗。看到老朋友胡荣华，他们讨救兵了。真抱歉，小胡的威风在棋盘上，棋盘外的事他一点也帮不上忙。你要托他寄封信，准完！他往口袋里一装，就算进了邮政信箱。没奈何，你们今儿个只能踮了脚跟，引颈眺望，来一次远距离采访吧。

　　不过，挡板的作用毕竟有限，它阻挡不住得天独厚的领队、教练和工作人员。男子组第三台周围，已经被观战者形成一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的包围圈。气氛所以这么紧张，点火就着，是因为交战的双方太厉害了，一个是竟技心理和棋力，已经恢复到七十年代颠峰状态的象棋特级大师胡荣华；另一个是近两年来“杀得老将纷纷落马”的河北新秀、全国最年轻的象棋大师李来群。小李的棋艺比运气好得多：1980年、1981年两届全国比赛中，他的积分都跟冠军大华相等，只因为对手分不如对方，才一次退居第二，一次退居第三。而如今，这在劫难逃的一战，偏偏又因“同分相遇”的抽签结果，违背双方意愿过早地来到了。

　　这紧张的空气，从昨晚上抽签揭晓，就弥漫开来，一直持续到今天赛前。河北队今天一早，便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如何对付胡荣华？教练刘殿中及领队、参谋们济济一堂。刘殿中是教练，又是上场冲锋陷阵的一员。但他宁肯把自己置之度外，把一门心思放到为李来群拆棋、备战中去。任何人要采访小李，他都是客气而决断地两手一挡，一概高挂“免战牌”。在他连战连败、心思沉沉、默默无言地走出赛场时，谁要是上去打招呼，婉言劝慰，大错矣！他会告诉你，他是在潜心考虑叫李来群下一轮应该注意什么，如何动作。今天，他们又在献计“讨伐”胡荣华了：“这次他夺标呼声高，可能背起包袱。他顺风顺水时，可能有漏着～～你执红棋先走，要争取主动、保持优势。万一不行，就早点收兵，争取求和。”小李点头答允了。他自然也渴望胜利，但这次太艰巨了，他自知缺少小胡那种奋力一击、置对手于死地的魄力。抢“三楚杯”，他以一分之差，屈居胡荣华之下。在归途的列车上，他说了：“胡荣华真不愧是一位全才。我既佩服又崇敬。自从我步入棋坛，大小棋赛中，我们先手交手过十六局，我输给他九局，只赢过三局，下和了四局，这次我真想赢他，但没有如愿。”

　　23岁的小将军，你太谦逊了。你可知道？胡荣华对你的估价可高了。1981年，他对人说：“小李有冠军之才！”不，该说你16、7岁刚露头角时，他就盯住你了！1977年太原全国比赛，比赛办法“怪”，分六个组搞“走钢丝”式的淘汰：只有在小组的十二个人里头抢到第一名，才有资格进入前六名决赛。被徐天利称为“以不变应万变”的胡荣华，看到跟你分一个组，他警惕了，跟队里人讲：“要当心这个人。”居然破例地找来你的对局资料。你在邀请赛中杀败广东名将、“小霸王”蔡福如的几局棋，胡荣华赞不绝口：“棋子紧、功力深，真叫人不相信才是16、7岁的人。”

　　此夕何夕？河北队在那里紧争集合、运筹帷幄时，胡荣华却怎地在成都棋苑的小道上悠悠然散步？别误解，他不会这么糊涂。他在“过电影”，在装弹药。他嘴里在轻轻儿嘟囔：“还顺炮，还顺炮～～”下午这一战，他准备布局上出疑兵，中残时斗功底。主意拿定，便打道回府，他要美美一睡，养精蓄锐。这就是人所不及的大将风度了，任是比赛再紧张、激烈，他也能倒头便睡。1977年，他在太原跟李来群火拚的那局棋，两个人积分接近，为了争夺出线权，从头到底在搏命。棋至中盘，胡以马二兵对李的（相双士），是胜是和，难以辩明，而双方都已精疲力尽。“封局”后，李来群大不放心，彻夜拆棋。而胡荣华“棋高一着”，心想，“既然拆不清，何必费这个劲？”三十六计睡为上。果然，第二天“启封”续弈，小李精神恍惚，渐渐不支，被小胡赚了却。赔了一夜又折兵，悔之莫及。

　　休道是“往事如云烟，此恨绵绵”。先来了一会儿的李来群，正跟他的崇拜者两人相视一笑，招呼对方入座呢！不过，紧张的气氛仅仅松动了这一刹那。当裁判员启动了计时钟，秒针匆匆开始了它庄重的第一步，空气又冻结了，围观者的嘈杂声也一起冻结了。一片静寂中，炮声连连轰响了：“炮八平五，炮二平五”，斗顺炮！胡荣华在“散步”时就嘟囔过了，他早有预谋！李来群虽在意料之中，心中还是不免一震。他知道大凡小胡亮出这手绝少使用的“顺炮”，就是准备跟对方生死肉搏，开“胜负手”了！而他对自己似乎特别“抬举”。1977年斗顺炮，“三楚杯”斗顺炮，现在又是斗顺炮。

　　交手未及几个回合，就成了恶战。两员虎将，怒目圆睁，都在争夺四路要道的控制权，四车相对，端的好看。胡荣华升起了双横车，并肩挽立，威镇四路，准备兑车。李来群以牙还牙，两条车一前一后，气势汹汹地移在四路，来了个反兑车。真叫人眼花缭乱，却又吁吁气短。下一步怎么办？人们料定，不论小胡是以车易车抑或是移师相让，这条通道眼睁睁都要落入李氏之手掌！

　　好个胡荣华，恁地了得！急切间，他的大炮里飞出了新式炸弹－－“帅五进一！”在棋盘上一子未失的情况下，竟然挺起老帅，护车邀兑！

　　这有胆有识的一步“御驾亲临”，看似突兀，其实妙味无穷。它既合乎棋理，与国际象棋那种“出王助攻，控制中心”的理论异曲同工，保证四路咽喉要地不致失守；又包含祸心，它要使对手堕入五里云雾之中，疑神疑鬼，不知当何去何从？

　　小胡是深知李来群脾性的。此人谨小慎微，临阵多疑，非经深思熟虑，不去触摸棋子，一碰到素昧平生的“怪招”，他就疑神疑鬼，唯恐中了埋伏，左看右看，不知不觉地耗费时限，到了紧要关头，便再无暇推敲了。两个月之前的“上海杯”中，胡荣华就曾跟他交锋，抖出王牌，动用疑兵，使他脑筋用足、苦头吃足。那天，李来群先手飞象之后，胡荣华报以金钩炮“炮八平三”。但是，待要李来群车一进一，继而再平六之后，胡荣华刚才从左首平到三路的炮，又突乎其然地回到左首，“炮三平六！”只走了三步棋，却动了两步炮，实为罕见。在场观战的棋坛大师名宿，尽皆诧异，大家一起回顾金钩炮一百多年来的阵式，也不曾想起有此一招。这叫本来就多疑的李来群，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个中答案，何处寻觅，何以答对？李来群为了解决这一个巨大的问号，苦苦思考了三十多分钟，才算应付过去。随后，胡荣华又走了一步步似乎违悖棋理的着法，单提马一边的象以及一兵一马两支炮，在边陲之地，形成个令人不解的一字长蛇阵～～又甩给李来群一长串大大小小的问号！等到局面进入复杂多变、白刃相交的中局，真正需要细细推敲之际，李来群叫苦不迭：他还有十四步棋要走，计时钟上却仅仅只剩下两分钟时间。匆忙之中，败着迭出，甚至将“炮”白白送入胡荣华的囊中。他这一局棋，着实输得“冤枉”，输得莫名其妙。

　　眼下，胡荣华“御驾”启程，“帅”行鬼道，又想故伎重演，甩出一个怪招，一个问号，从中捞到好处了。谁知，这一回，小胡摆的迷魂阵不灵了！李来群从容以对，竟然不假思考。很干脆地动手兑车。胡荣华觉得蹊跷，他何曾想到，是李的教练、象棋大师刘殿中在背后捣鬼，早早逼着小李喝了解药！自从李来群在“上海杯”大师赛挨了胡荣华古怪的“金钩炮”，刘殿中又心思沉沉的了，虽说他得担心自己跌落前六名之外，但小李的“慢动作”更叫他焦急。他终于想出一个绝妙“良药”：按正式比赛规定，每个棋手要在一个半小时内，走完四十步棋。刘殿中故意来了个“缩短时间”的“土政策”，规定李来群在平时的训练赛中，不得超过一个小时，迫使他加快落子速度。两个月下来，果然大见起色。胡荣华一时愕然，看了看这个“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对手，不由得赞许地点了点头。

　　四条虎视眈眈的大车，乒乒乓乓地一阵兑，尽皆从棋盘上离去，成了一局“无车棋”。此时，李来群见对方三路马，声声嘶啼，严重威胁自家中路。为了抢时间，不得不忍痛弃兵，加快边马出击，这匹骏马连动四步，风尘仆仆地从右路迂回到九路，并将对方小卒掠为草料。胡荣华却也老到，以炮兑马，扫去中兵～～

　　鏖战至此，胡荣华用去三十分钟，李来群则用去四十五分钟，不能说是“慢动作”。但里外三层的观战者在悄悄议论，有先行之利的李来群，已经耗尽了先手优势。胡荣华以双马单炮士象全对李的双炮单马士象全，兵种上要灵活得多；更有利的是小胡五路和七路两个“通头卒”，随时可以渡河。一旁观战的上海队后起之秀、象棋大师林宏敏，为小胡高兴，他带着笑容，用上海话跟人“咬耳朵”：“伊后手走到格楞样子，可以讲交关理想。”

　　胡荣华何等之人？自然更是心如明镜。纤毫毕现。他呷了一口茶，判断了形势：这个局面发展下去，自己胜与和的可能各占五成；输的可能嘛，已不复存在。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生动的、淡淡的笑意。不过，小胡知道李来群如封似闭的缠劲儿，得耐着性子来：先把自己棋子的位置调整好，再去动手“折磨”他～～

　　胡荣华见茶味已淡，不足以“支撑”一场持久战，准备去重泡一杯浓茶。裁判点头答允了。

　　淡的泼了，浓的来了。过了几分钟，他手捧香茗回到赛场。一看对方退了一步边马，无关宏旨，人还未及坐下，就不假思索地随手走“象七退五”。棋刚脱手，只听得李来群“哦？”了一声。刚刚落座的胡荣华情知有异，细细一看不好了，把原先算定的放在后面的走的棋，稀里糊涂地“超前”了！他顺手落下的这只象，正好奉送给李的七路炮当“炮架子”：伸炮捉双，不是丢马，便是失炮！

　　哎呀！冲了一杯水，坏了一盘棋。胡荣华禁不住心底透凉，失声惊叹：“翻船了！翻船了！”他苦苦挣扎了一番，见大势已去，只得“弃船上岸”，签字认输。场上惋惜之声，啧啧不绝。他在乐山跟杨官磷交战时的发生的悲剧，此刻又原封不动地重演了！

　　李来群胜来意外，事后一再声明说，“侥幸、侥幸！”哦，不必客气，更不必过意不去。赛场上风云弈幻，谁都会遇到“侥幸”或是“不幸”，就象谁都会尝到得意或是失意。胡荣华不是也给你制造过太多的不幸和失意？这一届比赛，你算是时来运转，逢凶化吉了。小胡的积分盯着你追，还是没赶上。当你最终拿到第一名，而让他屈居第二时，还是有点不安吧？你对小胡说什么来着？“我虽然没有拜你做老师，但我一直打你的谱，学你的棋。我觉得，你六十年代已经在走七十年代的棋～～”你说的确是心里话，可你怎么不捅出关键的“潜台词”？我学你，就是为了打败你！

　　小胡呀！你掂着一枚银牌，翻来覆去的，是沉思那番话？是跟人家的奖牌比分量？哦，你左边23岁的河北大师李来群，是金牌。你右边二十四岁的广东大师吕钦，是铜牌！他们是你的崇拜者，又是抗衡者，接过你的“武器”，来攻你的城堡！你别老轻敌，过后又找“后悔药”，明年把金牌夺过来！别想了，副总裁判长被围在那儿答记者问，你快去听听。刚才头一个“为什么”就问到你：“夺魁呼声最高，为什么未能东山再起？”

昆明。大彻大悟之后的“深山剑客”

　　恐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缘故，他不大喜欢银牌。可在家里，在8岁女儿胡艳鹭手下，他却不得不甘拜下风。小艳鹭刚学会走子、吃子，还不大会构成杀局。但她一到关键时刻，便撒赖从棋盘上拎走爸爸的“老帅”，便算又一次彻底打败了特级大师，“冠军”在握了。有时，爸爸进行大象棋公开比赛。小艳鹭着急了，亮着嗓门忙不迭地发表否定性的“评论”：“这步棋弗灵！”观众们忍俊不禁，一片善意的笑声。有人逗问，下棋怕不怕爸爸？“我不怕！”掌上明珠嘛，说着玩儿。

　　有人却是认真的。棋坛上就在流传一句话：全国有两个棋手不怕胡荣华。哦，少年气盛的广东小将吕钦自己也声称：我就不怕任何人。朋友们“传报”给胡荣华，没能激怒他。真象是又成佛了。“大度能容天下难容之人”。他竟一笑了之。

　　“铁腕人物”胡荣华，1983年下半年成了“神秘人物”。自六月间全国团体赛归来，他便深居简出，一个又一个夺杯赛前来请他出阵，都被婉言谢绝：暂时无意投入纷争。他的英雄豪气，似乎荡然无存了。怪哉！记得他失意之时，曾对来访的新加坡女棋手张心欢说过：“输棋不能输气。我丢掉拿了二十年的冠军，但不承认输了气。”东山再起之意，溢于言表。1982年他夺标未成，但全年身手不凡；这次团体赛又以不败记录，列第一台之最。怎么反倒会来个刀枪入库、闭门不出？

　　对了，莫非是让房子、孩子诸多烦人的家务缠住？不，他早已幸运地乔迁新居，不再有寄住在体育馆健身房中的苦恼：隔着一层纤维板“墙壁”，不时听任体育馆杠铃落地的声响冲击耳膜。至于家务，小胡向来就仰仗“贤内助”，他自己只“分工”两大任务；不是享受天伦之乐，便是径自“运筹帷幄”～～

　　想到棋队打探虚实？不过得派个行家去，否则会一无所获，徒费工夫。胡荣华在呢，而他的队友们都应邀出征了。在这空荡荡的棋室里，他双目微闭地坐着。你看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还真象是在修身养性。你轻轻招呼他，他只“嗯、嗯”地哼了两声，便又依然故我。你再喊，大声喊他，他才抬起眼皮，痴痴愣愣地看你，似乎认不出来者是谁？简直象日本影片《追捕》中那个身陷囹圄、“疯疯癫癫”的杜丘。好在来者是弈林行家，本来就知道小胡这“睡”中之妙，再一翻桌上那叠散乱开来的“资料”，全是有关“竞争者”的“情报”，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小胡是在打谱，是在想棋，他是整个身心已经沉浸在千变万化的棋局中，神游于象棋王国的土地上。悠悠往事，喧嚣尘世，一切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不复存在了！

　　不放棋盘，不动棋子，打瞌睡似的，算是在训练？在探索弈林玄机？实在叫人难以想象！不过，要想证实这“不可捉摸”，却也不算难事。只消去领略一回胡荣华那技惊四座的“蒙目棋”表演。你就会疑窦大开，代之发愕然与惊叹！记得他最初尝试跟人家下蒙目棋，只能下一盘。而现在，他面对上千观众、背对一排棋局，竟然同时应战十二个、甚至十四个对手。

　　几个小时下来，那些看着棋子的人，有的沉思，有的苦笑，大有力不胜任之势。而小胡却悠然自得，游刃有余。一俟裁判把对手走的步法报出来，他就茶杯一放，对着“麦客风”立即对应。显然，十多盘棋上的四、五百只子，纵横进退，万千变化，全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

　　虽说是眼见为实，不少人真见了，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怪每次表演后，总有好多棋迷围住他，惊诧地问：“你有特异功能吧？”在中国象棋队访问菲律宾达沃市时，小胡曾应当地象棋协会之邀，作了两场蒙目表演。每次还仅仅是以一对四。达沃市民为之轰动。一些香港、马来西亚及新加坡的棋迷们也赶来观看，一睹为快。他们意想不到，不看棋盘，竟然速战速决，取得七胜一和的战绩。当地的报纸、电台连连惊呼：“奇迹，奇迹，了不起的奇迹！”忍不住夸赞说，“胡的脑子是电脑”，“他的脑袋胜过了电子计算机！”

　　如果你还有兴趣考核他“不可捉摸”的绝技，不妨再赶到那烽火遍布的比赛大厅里，观察一下他是怎样浏览别人对局的。那种快速记忆法，真象一架开动了的电子计算机。连国手们也自叹弗如、望“胡”兴叹。人家看棋子，两只眼睛盯着棋盘，他却是两只眼睛盯着对局记录：一边看，一边想。一个圈子“扫瞄”下来，大厅里一台一台的战况他便了如指掌。而这“扫瞄”的信息，全被他源源不断地送进“电脑”里储存了。深知小胡的象棋大师徐天利，曾向人透露过一个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查实的数字：“小胡的‘电脑’里，至少藏了一千几百局棋。需要什么资料，荧光屏上立刻能映现出来。”多么奇妙的一部无字天书，一个无形的“档案库”！看似虚幻得“不可捉摸”，却又真实得伸手可触！

　　哦，真相大白了。道是闭门不出，不入纷争的特级大师，却原来是悄悄地、早早地进入养精蓄锐的战备状态。他去年失策了：平素里参战太多，待到大赛临头，已是兴致渐入“倦”境；而且弄得无暇顾及扩充自己的情报库和弹药库。今年，他得吸取教训，及早地扩军备战！他需要精力，更需要警惕：在胜利前夕飘飘然，继而昏昏然地随手动子。事不过三，他已经后悔了两次，这回昆明的全国比赛中，他不希望再后悔一次了。

　　昆明。1983年度的全国比赛，还有一天才举行。不知是出于谁人之匠心，此番血战的赛场，竟然列在恬静的五华山西麓的翠湖畔。它的四周，是饮誉世界的“天下第一奇观”石林仙境，以及“茫茫五百里，不辨云与水”的五百里滇池。湖光山色，妙不可言。然而，下榻在半山腰上的棋手们却一个个闭门不出，蘸着翠湖的水抓紧着霍霍磨刀呢。记者们却来往穿梭，赶忙缠着大师们及恪守中立的裁判长、棋界老前辈，帮他们进行预测和展望。就象是筹划赤壁大战的周瑜、孔明，各自在手心中写上个“火”字。一位老前辈正在这边给记者在纸上写下有能耐拦住胡荣华东山再起、李来群蝉联冠军的几个小老虎：广东吕钦、黑龙江赵国荣～～；新闻人物胡荣华在那边对记者“发表谈话”：“劲敌不止一个李来群，还有吕钦！”两拨英雄所见略同，头一个都报出了广东吕钦！胡荣华早就盯住这个拿铜牌的敌手：典型的“广东型”的脸上，顽强地闪现出精明、敏捷、泼辣。难怪他敢说不怕胡荣华：1980年在乐山他胜了小胡；1982年相遇，经过长时间的激战，握手言和。算起来，特级大师还欠他一笔账哪，这回第八轮上相遇，鹿死谁手，尚难预料！

　　首场，“深居简出、闭门练剑”的胡荣华，扬剑出鞘了。在使一千多棋迷被深深吸引的露天体育场大棋盘下，跟1980、1981年两届全国冠军柳大华较量剑法。他有先行之利，却引而不发，诱使对方攻打。四个多小时下来，等到柳大华乱了步法，他才后发制人，将对方挑落马下。第三场小胡遇上去年霸主李来群。李颇出意外地布下“仙人指路”，胡还以他苦心经营、推陈出新的过宫炮。开战两个小时，双方都是一兵一卒未失，没有一个子儿逾越国界。李见相持不下，曾试探性地伸车骑河，进行小小的挑逗和攻击。但素来棋风富于挑衅性，咄咄逼人的胡荣华，却声色不动。见对方阵内刀光剑影，旌旗滚翻，他无意轻进。又过了十七分钟，他才头一次送了个边兵渡河。李来群见对方江海凝光的阵势，也不敢用强。总共走了三十二个回合，小胡的棋子，只在对方境内走过四步，双方便鸣金收兵。

　　几轮下来，着实叫人不解。对前科状元是后发制人，以柔克刚。对去岁状元，则按兵不动，用的是以柔对柔的太极之道。第三、第四轮被逼和了，他不冒火；对王嘉良一局，他后走反先，又被对方眼睁睁逃脱了，还是不急躁。修炼下山的胡荣华，怎么灭了火性，不象以前那么锋芒毕露了？众人哪里知道特级大师的心计：你们把我看成“众矢之的”，我赤膊上阵，便遭暗算。这回，我就少点儿险，多点儿细，来个“顺乎自然”，该搏则搏，该稳则稳。只要我得分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王冠不由得你们不还我！

　　第十一轮。胡荣华跟不怕他的那个吕钦厮杀得难解难分，经过两个半小时的刀来枪往，双方形成车炮四兵对车马三兵的局面。小胡虽然多个中兵，但缺少一象，成了对峙局面了。人们仿佛有第六感觉在预报，这就是本届冠亚军决战决胜的一局棋。大厅里，此刻又是挤得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人们对盘面上的局势，谁优谁劣，悄声争论着。有人认为可以下和，有人认为小胡被动。胡荣华心里是有底的：“这副棋和棋的成份的确很浓。我输是输不了的，只要他肯跟我搅，我还有机会赢。”吕钦脑子里现在在想什么呢？守和还是取胜？小胡略一仰脸，不露声色地用目光向对方扫了扫。吕钦的眼底和心上分明还燃烧着企求胜利的希望和火光。“他见我少个象，中卒又被牵死，还想赢！不能让他断了这个指望。”小胡小心翼翼，跟雄心犹存的对手巧妙地周旋起来。他将局面处理成一种似和非和，让对方想赢又赢不到的胶着状况。他等待着机遇，等待着对方急于跳上去摘果子，双脚离地的那一瞬间的到来。

　　这时，他的上海队友林宏敏战胜了北京“怪棋手”臧如意，赶来一旁观战，并给他递了个热情的、鼓励的目光。小胡精神为之一振。第五十九回合，机遇来了，急于求成的吕钦，在士象分家，老帅无人保驾的情况下，竟然拍马出动。小胡大喜过望，出妙手了！他凝神静心，又细细算计了一番，只消伸车两番叫将，两番捉马～～闪转腾挪，步步带响，八个回合之后，就能过卒掠相。果然，八步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吕钦损兵折将，一刻钟之内士象防线全被摧毁～～锋芒太露的吕钦失败了。轮到他后悔了。胡荣华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好容易才擒住了这只“不怕任何人”的拦路虎。不过，这力气花得值得，他对这局富有想象力的棋偏爱得近乎陶醉：开、中、残上双方俱见真功夫，施尽了全身解数。兴许，只有1960年全国比赛上他跟杨官磷下的那局棋，才堪与之相比。

　　特级大师似乎成了景阳岗上的武都头了。刚制服了一头猛虎，又有一头老虎－－黑龙江的赵国荣向他扑来。然而，这一回他却不全靠棍棒，打出个新花样。当赵国荣的一支炮虎视眈眈，发出长啸，左扑右奔，要冲将下来叫将，吃掉胡的士象。胡荣华灵机一动，机警地祭起一条绞索－－赛前刚刚颁布的《中国象棋新规则》中的一个“不变作败”的条例，活活地套住了这门恶炮。胡荣华得手了。

　　第十一轮上，他又运用了另一条新规则－－“同样局面重复三次，不变作和”。仅仅花了九分钟，他就跟河北小将黄勇握手言和。他无需搏斗了，只要下和了，他就东山再起了！

　　虽然比赛还没结束，还剩下明天一轮。但是赛场门口，人们已经纷纷簇拥上来，向胡荣华热情祝贺！他经过三年沉浮。终于又登上了冠军宝座。第十一枚金牌在笑着向他招手了。胡荣华也带着那生动的笑，欣慰的笑，挥动着手，是在向金牌致意？还是在向人们答谢呢？

　　不是说，成功与失败如影随形吗？成功终于闪开失败，再度向他走来，他又成了一个幸运的成功者。他将永远难忘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两次夺标：1960年夺得的第一次，和现在夺得的这一次。15岁，他是全国最年轻的象棋冠军，前六名中也数他最小。39岁，他是全国最年长的象棋冠军，前六名中竟数他最老。

　　他终于夺回了王座，不再悔恨了。这也许是深山修炼的结果吧。他也终于豁然领悟，冠军是没有终身制的。不惑之年在向他步步走近，最佳“运动年龄”正无情地悄然消逝～～他以发自肺腑的感叹，对包围他的记者说：“过去是我的一统天下，现在是春秋战国，诸侯争霸。我拿到冠军是正常的，丢掉冠军也是正常的。有人超过我了，打败我了，正说明棋坛有希望。”

　　特级大师的弦外之音，听明白了吗？这是在说：他无意退出血火纷争，他还要冲锋陷阵。但被后来人“正常地”抢去王冠－－而不是失手丢落时，他将感到欣慰，他不会悔恨！

　　　　　　　　　　　　　　　　　　　　　　　　　　　　　1984年3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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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秋水

棋坛总司令，名不虚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