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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月衔杯兴不孤 ----《旷翁诗钞》绝句读后 冯广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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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岁壬午年,正值刘东父先生诞辰百年纪念,他的哲嗣们编成《旷翁诗钞》一集,以传手泽,意义重大。我有幸拜读了一遍,引起了内心的震撼和共鸣。诚如王文才先生序中所云:“翁之诗本乎性情,无矫饰适俗之作。”我对此不仅深有同感,而且竟由此引出了一些感慨。诗言志,本来就该是发自肺腑之言。可是当前众多的传统诗词作品,刊于报章杂志,林林总总,却例多空话、套话、废话式的“矫饰适俗之作”,少有感人肺腑的至性至情,确实令人遗憾。观《旷翁诗钞》之卓然不群,亦当起振铎之响。 宋严羽《沧浪诗话》有言:“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绝句只有四句话28个字,要“依美学的原理,利用音乐的旋律,将作者的感情、思想、想象,用谐和的文字,主观地批评人生、解释人生而富有感染性。”(蒋伯潜、蒋祖治《诗》,上海书店1997年版)确实比律诗和言风更难。可是《旷翁诗钞》中,绝句虽然为数不少,但全无矫揉造作之品,多为“气韵盎然,心灵呈露”之作,以精练明快的优美语言,道出深沉丰厚的生命意趣,十分耐人寻味。尽管先生生平未尝以诗人自居,实已步入中华诗国之堂奥,称之为现代一大诗翁,想亦当之无愧。 东父先生除了书法独步一世之外,有时也点染丹青,于是便有若干题画的作品。题画诗一般字数较少,多用于绝句出之,以免多占篇幅,喧宾夺主,而书画家对于题画诗,又往往率意为之,较少用心经营,觉得人家主要是看画,而不是赏诗,所以题画作品一般比较粗糙,这大概也算作一种积习吧。可是东父先生则不然,他的题画诗十分认真,可说是丹青艺术的延伸,是自我性情的表白。试看《题墨竹条幅》那一首: 听风听雨夜潇潇,战斗精神老更豪。 劲节本从虚己出,猗猗何必学干宵。 这是说竹子吗?的确每句都在说竹子,而且语言十分贴切,可是实际上却是夫子自道。经历过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抗击倭寇、推翻三座大山的文化人,谁没有这种感觉?潇潇夜雨的凄凉,谁又没有经受过?谁又没有饱尝过?不过,“战斗精神”知识分子是不会丢掉的,他们不但从不妄自菲薄,相反却老而弥笃。那“老更豪”一句,便是这等气壮山河的写照!后面两句语气一转,其所以存在如此“劲节”,是因为有虚心的修养,他们不会去羡慕那些平步青云的登龙客。“猗猗”一语,出自《诗经.淇奥》,描写初生绿竹既柔又美的形态,象征着青春的朝气与活力;倘若这些新生的苗子有了争名夺利的干禄之心,那么,劲竹应有的气节也许就会丢失了。这首绝句显示出东父先生高尚的人格,恰如所绘的墨竹一样挺拔凌云。 题竹诗还有一首,《题自画墨竹中堂》的意境更又不同: 一竿已蓄凌云气,十亩长怀淇水阴。 早晚秋风送残暑,潇潇先听雨中吟。 这首艺术性更强,语言更为含蓄。开首一联取对仗形式,刻画绿竹的立身基础,凌宵气概。“淇水”一语使用《诗经.淇奥》事典,暗含“长怀”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深意。后面两句意味深长:焰帜方张的炎暑,寓意外界环境的种种压力,但这种猖狂气势已是强弩之末,早晚吹来凉萧的秋风,将扫除这些恶势力;在严秋之下,只有劲竹才能经受得起寒潮的考验。秋风秋雨奏出的丛竹潇潇之声,正是预告鉴别真伪直妄的时刻即将到来。诗翁以竹自喻,也以竹自励,要象雨中斑竹那样的长吟,吟出凌云的志气。 诗集中有题“兰竹石”画的绝句四首,咏的是相同内容,但无论从语言或意境哪个方面看,四首诗皆无雷同、重复。这给学诗的人留下了绝好的范例。其中一首颇为诙谐: 一峰矗立孕兰芬,下有清风绕绿云。 莫笑老夫情趣少,抽毫也欲抗尘氛。 头一句说画了石和兰,第二句说画了竹,如果下边继续这么写下去,就成了一则记事,没有什么诗味了。于是末两句诗翁做了一个大回环,说了两句双关的话:表面上看像是为了宣传环境保护,才作了这幅面,不要说老夫没有环保意识。另外一层意思,却用“尘氛”暗指种种歪风邪气,兰竹则长期被视为君子形象。你看,老夫清高着呢,一下笔就画君子,不画小人。 另一首完全是另一种情调: 翠筱丛兰石气清,月斜风细夜三更。 老来莫道吟怀减,叶叶花花自有情。 这首诗抒情的风味特浓,显露出诗翁爱美的情感。还有一首诗则表现出作者心向党、心向集体的挚诚: 竹节兰心石骨撑,论交千载倍相亲。 东风惠我无穷力,写出毫端更有神。 “竹节兰心”是比自己,“石骨”是比友人、工农大众,“东风”是比共产党、新社会,“有神”则是老人对光明前景的期盼,对高尚事业的向往。此诗显得朝气蓬勃,信心百倍。 《题自画洞庭帆影图》是一首写景的诗,语言优美,不尽之意寓于比兴之中: 萧萧 木落洞庭波,何处湘灵鼓瑟歌? 估客帆随烟雾渺,又看衡浦雁行过。 四句诗,没有一句无来历,足见诗人功力。“洞庭波兮木叶下”出自《九歌.湘夫人》,“无边落木萧萧下”出自杜甫,“湘灵鼓瑟”是钱起诗题,“江头估客驻兰桡”为刘禹锡竹枝词,“声断衡阳之浦”乃王勃《滕王阁序》之句。这四句有景也有情,说的是怀古也可,说是歌今也可。格调高昂不卑,亦无乡愁离怨,却有“念天地之悠悠”的余韵。 题画诗如此之工,近世罕见,而此集中非题画诗的精巧工整,风格多样,更是不在话下。首先,先生自号旷翁,盖“贵季鹰之旷达”,这从《被自行车撞仆戏吟绝句》便可以看出: 仆地安然心不惊,此身未必委车尘。 五禽在握犹能记,不学熊经便鸟伸。 在这里,我们仿佛见到一位正在街上走着的老人,突然被莽撞的骑车客撞倒在地,周围群众和车主都惊慌失措,连忙扶起老人,准备救治。只见老人拍拍身上的灰尘,活动一下手脚,笑容可掬地说,不要紧,我是在练”五禽戏“的功夫呢。真是一位“旷翁”。 有约不来,是一件尴尬的事,旷翁也有别解。集中有《待友人不至》两首,讲的是本来约好朋友喝酒,可是久等不到,只好安然自得地自斟自饮起来。此诗毫无怨意,充分显示出诗翁的性格。其第二首: 纸窗策策惯吟风,雪意凝寒火不红。 一盏香醪同我醉,酒徒安得斛斯融。 我因不会喝酒,不知“斛斯融”是哪朝哪代人,只知“斛斯”乃一复姓,想必是著名的酒徒吧?东父先生好酒,凡饮者更重视酒友,独酌无相亲,有点扫兴,这时就想起斛斯融来了。不过想喝却没钱打酒,更是人生一件尴尬的事,《口占七绝一首》道的便是这种窘况: 瓶罄罍空费主张,吟哦懒作涸诗肠。 如今折券思王媪,漫向人前说酒荒。 这首诗虽极道酒荒之苦,但绝无浮躁情急之意,反倒幽默地想起经常给刘邦赊酒的王婆来了。要是面前有个王婆多好!原来这位可敬的老太,当年大概看出了刘邦有帝王之相吧,不仅尽量供应他酒,后来竟连他打的那些欠条也撕掉了,那就是”拆券“的典故。此外,尴尬的事还有呼人不应,旷翁就更不以为意了。《文殊院厨下向火聋憎》就有“独有老僧呼不应,蒙头卷伏似枯禅”之句,亦庄亦谐。 古今吟雪诗汗牛充栋,恐怕没有像诗翁《万里桥观雪》那样的提法: 万里桥头风力尖,江流清浅响溅溅。 天公着意夸豪富,垫絮铺棉遍大千。 居然把大雪当作天老爷耍大腕,在给大地乱铺被絮,真是匪夷所思!当今诗人口口声声呼喊“出新”但真有新词、新意、新比新兴的又有几人?又有几曲?观《旷翁诗钞》亦当有所愧勖矣。 暗哲哲理,解读人生,本是传统诗的一种独特功能,集中这类诗作也很不少。例如《买得丹桂数枝供案头清赏》三首之二: 乞得名花只二分,居然座上挹清芬。 幢幢老树繁如锦,剩与吴刚试斧斤。 首句“二分”,原注这枝桂花是“以二分新币购得”,价很廉,但东西不差。这里也是双关话,花开到才二分,香气却已满室,不可以以貌取人啊!后两句补足其意,你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老树,拼命开花,还不是只能供吴刚的随手砍伐,还不如我这一枝独秀,有个诗翁作为知己哩。这就像不为人知的贤才,并不比那些徒有虚名的权威人士差呀。 东父先生的诗,不故意掉弄书袋,明白晓畅,而又不流于直白;不追求使事用典,也不避讳使事用典,总以潇洒自如为高;诗句不过分雕琢,总以情趣韵味为尚。正如宋《直方诗话》所引贺方回的论诗警句:“平淡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诗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这种高雅平正的诗风,值得我们后备认真学习、借鉴。 综观全集绝句,能凸现先生那种风趣和诗格的,恐怕要算《楼窗置酒望月》那一首了。有楼有窗有酒有月,而且残暑渐消,夜凉如水,时序逐渐宜人,到了一年黄金好景时候,岂可无诗?诗翁自当得其至乐。廖廖几句诗中,淡淡地画出了这种清兴和雅致,还有爱好吟诗的那种执著。不过在结尾处,诗翁却自然而然想到了江湖满地,起先忧后乐之怀,发乘桴飘海之思;诗的意境明白现前,这大概业已进入了诗中高境。现在,就用此诗结束本文吧。 平生积习笑难除,对月衔杯兴不孤。 残暑渐消河又没,一天秋思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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