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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西门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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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象棋小说]弈林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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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4:50:00 | 只看该作者

  原来那红兜肚,颇有些来历。廉云峰的生身之父任立德,当年曾有“弈林酒仙”之称,每每与人对弈时,只要酒喝得微熏,往往就会妙着叠出。在棋艺上,任立德对起兵局有着独特的研究和创造,成为弈林绝艺之一。起兵局又叫“仙人指路”,因此弈林人士又称任立德为“任仙人”。

  任立德也常因好酒贪杯而误事。为此,他的高堂老母给定了个规定,一次只准喝二斤半,绝对不许超过这个量。为让儿子时时记住这一规定,老太太便亲自给绣在了一件红兜肚上。

  廉云峰幼年生身母亲病逝后,父亲任立德带着他闯关东,路过昌平州,暂时栖身廉珂家。在那一段时间里,任立德接触了一些棋朋酒友,每次与人对饮,儿子总哭闹着要喝几杯,小小孩童已是表现出非凡的酒量。见此情景,任立德不胜感慨地对朋友言疲乏:“有其父,必有其子,小小孩童如此嗜饮,将来准是一个高阳酒徒!”

  后来,任立德偶得重病,临终前,为了告戒儿子少饮酒,便把贴身穿的这件兜肚脱下来,给儿子穿在身上。这也是任家唯一的一件“传家之宝。”

  任立德的母亲绣这件兜肚时,数学上的小数点刚在中国时兴。老太太赶着时髦,把二斤半“三个字用阿拉伯数字绣成“2·8斤”(当时秤的计量单位为16两一斤)。这件红兜肚,姑且不说在任立德身上穿了多少年,只传给廉云峰也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年深日久,中间那一小数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磨损掉了,也就变成了28斤。壮汉又怎知其中这里。

  当下,廉云峰举爵向壮汉邀请道:“酒逢知已千杯少。来,干!”说罢,仰脖又将一爵酒喝了个罄尽。

  那壮汉端起爵,却迟迟不肯喝下去,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廉云峰身上的红兜肚。

  他是一位行武出身的人,向来好争强斗胜。他觉得枰场上输给廉云峰情有可原,酒场中却是不能输。可当他看见这件兜肚后,心中一凛,却又直打怵,暗自思忖:“奉家母之命,只话喝28斤,要是没有家母之命,放开来喝呢?如此大的酒量,我又怎可与之相比呢?”

  斗酒与比武,对弈同一道理,既要有实力,又要有勇气。所谓勇气就是通常所说的精神支柱。两人拼比,在实力相若的情况下,胜负取决于勇气。勇气没了,就等于塌了精神支柱,焉得不败。

  壮汉乍一看见那红兜肚,可以说已吓得没了勇气,精神野柱一塌,顿时已感到酒力上涌,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不由已地摇晃起来。廉云峰却连连举爵相邀,道:“来,干呀,干呀!”

  面对对方的“叫阵”,壮汉的勇气又有所回升,自是不甘示弱,重又端起爵来,摇摇晃晃,一爵酒却怎么也放不到唇边,最后哆哆嗦嗦将满满一爵酒照着鼻尖倒将下去,只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大咳不止。

待壮汉刚止住咳声,翻了翻白眼珠,猝然醉翻在地,不省人事。

“哈哈哈哈……”廉云峰大笑了起来,笑声震人耳鼓,在楼厅里回荡着。

  此时他虽然已有了九成酒意,脑子里微感迷糊,但显然还没有大醉,然而笑声已不正常。

  廉云峰站了起来,一条腿踏在凳子上,斟满一爵酒后,把酒坛子放在膝盖上,一手扶了坛子,一手端起了爵,扫视了一眼横七坚八躺在地上的棋朋酒友,又大笑了几声,自言自语地道:“你们都醉倒成仙了,只有我一个人了,没人陪我,我一个人喝。”

  他饮干了一爵,搬起坛子又斟满一爵,却无意中把目光停在了胸前的红兜肚上,不由得思潮纷涌,两眼瞪得又圆又大,显然是一股怒气在急剧升腾着。

  他想起了生身父母的穷苦病死,想起了养父一家的惨遭杀害,心中的痛苦、悲愤如同烈酒烧心,再也难以抑制,由自言自语变成了大声呼喊:“下棋的也是人,为什么几代下棋几代穷,任人宰割,任人屠戳?”

  霎那间,廉云峰酒力上涌,胸中如同有一团烈火在强烈地燃烧着。猛可里,他抡起拳头,如疯似狂地捶打着胸脯,喊叫声近似歇斯底里:“世道如恶虎,到处在吃人!如今害得我无家可归,落难他乡。酒能解千忧,酒能忘万愁,却怎么能解得了我满腹的忧和愁。”

  应当说,廉云峰尚还没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但却已失去了控制。就此时他的举止来看,显然是已神经麻醉,近似疯癫。他冷笑几声,又恢复了喃喃自语:“酒能解忧忧加忧,酒能浇愁愁添愁!”

  他端起爵来,只听得喉头“咕咚咕咚”作响,又是一饮而尽。

“一醉方体,醉死痛快!醉死痛快!”廉云峰自斟自饮,又连饮几爵。

  正在这时,廉云峰醉意朦胧中似曾听得楼下有吵闹之声,待得一阵轻微的楼梯板响声过后,霎忽间一位小叫化子已站在了他面前。

  小叫化先是朝廉云峰嘻嘻笑了笑,却突然变得面容端肃,道:“醉仙楼的佳客,好大的胆子竟敢耍酒疯在此大骂朝廷,你还要不命?”

  经小叫化这么一点,廉云峰自知酒后失方,不由得大惊失色,顿时吓得自眉心冒出了涔涔冷汗。

“嘿嘿……,”小叫化换了副笑脸,道;“廉相公,不,我应该叫你廉大哥,没人陪你喝酒我来陪你喝。”

  小叫化落落大方地坐在廉云峰身旁的一个座位上。

  酒浇愁肠,廉云峰虽说还没有酒力难支,但确也醉了。岂料,小叫化的突然到来,他的一番言语,倒把廉云峰惊醒了。

  廉云峰惊心略静,仔细地打量起身旁的小叫化来。见他十三、四岁的年纪,蓬头垢面,鼻孔下挂了两筒鼻涕,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光着的两只脚上盖了厚厚一层泥灰,似是刷了一层深灰色的油漆,但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却显得十分机灵。廉云峰向小叫化笑笑,问道:“怎么,你也喜欢渴酒。”

  小叫化一派天真,爽快地笑道;“喜欢,太喜欢了!”小叫化眨了眨眼,续道:“酒酒酒,家家有,有钱的上天堂,没钱的下地狱。”

  小叫化的话,顿时使廉云峰感兴趣起来。觉得这话虽出自一个示成年的孩童之口,却十分有哲理,不由得对小叫化产生了几分亲切感。正要开口再问什么,小叫化却突然收敛了笑容,瞪大了眼睛,道;“我是好人,你是不是好人?”

  廉云峰伸手抚摸了一下小叫化的头,答道:“我当然也是好人喽。”

  小叫化面色严如冰霜,冷声道;“那可不见得。我说你是好人,你才算是好人,我要说你不是好人,你就不是好人?”

  廉云峰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叫化稚气的面孔,仍笑笑道:“噢,这么说需要得到你的批准,我方能算作好人?那你说,我怎样才能算作好人。”

  小叫化道:“你要让我陪你喝酒,你就是好人。你要不让我陪你喝酒,你就不是好人。”

  廉云峰对小叫化产生了几分亲切感,禁不住哈哈大笑道;‘这样的好人太好当了。来,我请你陪我喝酒。”

  廉云峰搬起坛来刚斟满一爵酒,小叫化早已馋涎欲滴,急不可待,伸手将一爵酒夺过去,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将下去。马上换了副笑脸,连声道:“好酒,好酒,这酒真是好,廉大哥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此时,廉云峰已觉得小叫化十分可爱,亲切地称起小弟弟来。他把自己的座位往小叫化身旁挪了挪,握住小叫化的手,道:“小弟弟,既然你已批准我是好人了,那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叫化稚气的笑脸上顿时罩上了一层阴云,沉默了片刻方始摇了摇头,轻声答道:“我不知道。”

  廉云峰感到奇怪,暗自思忖:“这么大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于是又问道:“你父母姓什么?”

  小叫化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父母,因此也没有姓。”

  这孩子怎么会没有父母呢?又怎么会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呢?廉云峰益发觉得奇怪,正要开口问什么,只听得小叫化又道;“在南方时,人家都管我叫江南流浪儿。”

  小叫化眼里已滚下了两颗泪珠。在那灰垢的脸上恰似两颗闪亮的银珠。

  廉云峰的童年时代也是在饥饿与苦难中度过的,他接触过许多苦难的孩子,了解这类孩子的苦衷。他猜测,坐在自己身旁的小叫化,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以后知心知底了自然会了解,时下不可追问他的往事,免得让他伤心。他又斟满两爵酒,刚要把话题压下,小叫化却主动说道:“廉大哥,我说不上自己的名姓,实在对不起你。你还相信我是好人吧?”

  廉云峰又笑道:“相信,相信。来,咱们再喝一爵。”

  廉云峰饮完自己爵中的酒,小叫化也破涕为笑,又干了一爵。

  廉云峰十分高兴,一双眸子在小叫化身上频频转动着,略有所思,道:“小弟弟,‘江南流浪儿’这个名字不好听,就把后面三个字去掉,叫江南吧。”

 小叫化眨了眨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道:“那好吧,以后廉大哥就叫我江南。”廉云峰忽然浓眉一挑,问道:“江南,我来问你,这醉仙楼二楼是不让外人进的,你是如何上来的。”

“何止是二楼不让进,就是一楼也不让进。”江南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显现着机灵,说道:“你和醉仙楼主刚上山的时候,我一看你们俩是好人,就在后面悄悄跟上了。你们俩说的话我全听见了,连叫什么名字我也知道。上得山来,你们进了楼,他们不让我进,后来我急了,跟他吵起来,并骗他们,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江南两手往前一推,做了个手势,绘声绘色地续道:“我推开了阻拦我的人,冲进了醉仙楼,上了楼梯。楼里的店伙们也跟了上来,要把我拉出去。于是我吓唬他们说,楼上有我的朋友,他是醉机楼的佳客,要惊动了佳客谁负责?他们让我这么一吓唬,谁也不敢阻拦了。”

  廉云峰拍了一下江南的肩头赞道:“真有你的!”

  两谈到高兴处,又各自饮了一爵。到此,江南已是喝了三爵,沾满灰垢的脸上泛出了红润。廉云峰怕他喝醉,但假装自己酒醉,道:“江南我已醉了,不能陪你喝了。你也别喝了,吃些菜,饱饱肚子。以后我慢慢陪你喝。”

  江南果然也不喝了,把几盘剩菜拉放在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吃将起来。”

  就在廉云峰陪江南对饮的时候,醉倒在地板上的“醉仙”们,因都喝了特效醒酒汤,又美美的睡了一觉,一个个相继醒转过来。他们见廉云峰仍在喝酒,而陪同他的是一位蓬头垢面的小叫化,不由得人人吃惊,个个错愕,只是坐在地板上愣着看他们喝酒,哪里还顿得上站起来。

  江南吃了几样菜,也就不吃了。他打了个饱嗝,忽然问廉云峰道:“你会下棋吗?”

  廉云峰笑道:“多少会一点。”

  江南话没深浅地道:“虽说你会下棋,可以跟我下,我准保把你杀个一败涂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指着江南怒容相叱道:“这厮端的是好大胆,竟敢向廉相公挑战。”

“挑战又待何妨?”廉云峰前后已喝了多少爵酒,不但别人知道,就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本来有些醉意,江南的突然到来,使他异常高兴,这才又陪江南喝了三爵。而这种醉仙液酒确实回味无穷,后劲十足。刚开始喝不觉得怎么样,待喝完后,廉云峰渐渐感到胸中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头脑发涨,两眼模糊,天旋地转,哪里还有心思下棋、可当江南提出后,却又忽然有了情绪,他强自抑制住酒劲,道:“既然江南小弟有弈兴,不妨我来陪你杀你一盘。”

  此言甫毕,又是一阵议论声。

  有人说:“你这小叫化是癞蛤蟆打哈哈,好大的口气!怎会是廉相公的对手?快别说大话逞能了。”

  也有人说:“廉相公跟你下棋,这不等于陪着孩子玩嘛、回去找个师傅教会了再来下。”

  众人的议论声中,廉云峰已把棋盘和棋子摆好。江南瞪大了眼睛道:“廉大哥,用小副小棋盘下棋太没有意思了。墙上那个棋盘闲着也没用,何不一用呢?”

  廉云峰道:“那是表演或讲棋用的,平时下棋谁用它呀。”

  江南道:“今天我是第一次与廉大哥见面,一定得用大棋盘。”

  廉云峰道:“再说,那也只是个光棋盘,棋子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江南又向廉云峰瞪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道:“廉大哥,你知道吧,下棋可以用棋子,也可以不用棋子。”

  廉云峰恍然大悟,道:“江南小弟莫非要与我下盲棋。”

  江南道:“我不懂什么叫盲棋,我却经常对着空棋盘下棋。”

  廉云峰心中一愣,觉得江南定必有些来历,本想问个明白,可又怕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话到了舌尖上又卷了回去。

  众人一听这小叫化说话没遮拦,既没有礼貌,又充满了傲气,只以为他是一派胡言,本想把他轰走,但见廉云峰兴致正浓,不便拂他的意兴,只好一旁吹胡子瞪眼,敢怒而不敢言。“好,我就与你对着空棋盘下棋。”廉云峰拉了江南的手,一人提了一张凳子,

在大棋盘下并肩坐了。廉云峰道一声:“江南小弟,你先走棋吧。”

  江南回绝道:“不,你是大哥,我应当尊敬你,咱们的第一盘械,理应让你先走。”

  江南此方一出,旁观者又是一阵议论之声。

“说是尊敬相公,实则是瞧不起廉相公,这不等于说要让廉相公一先吗?太没礼貌了!”

  廉云峰却觉得江南益发可爱,道声:“好,我先走。那我就先冲三路兵。”

  江南全神贯注,两只大眼睛眨也眨动一下,紧紧盯着墙上的大棋盘。他一听廉云峰报出了着法,便也报出了自己的着法,道:“我挺七路卒。”

  廉云峰不由得心中为之一震。忽然觉得,一是自己不该走仙人指路,二是觉得江南的应着十分奇特。

  在与高手的对弈中,廉云峰还从来没见有人走过样的应着,不由得心下思付:“难道是江南棋艺上无章无法,胡乱走棋吗?”

  可以说,仙人指路局是廉云峰的拿手绝艺,但不在遇到高手关键时刻,他是不会轻易走这种布局的。开始,他也委实没把江南的棋艺放在眼里,觉得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水平会有多高,既然他提出要下棋,不过是与他下着玩玩罢了。也许是酒力发作,脑子不太清醒,便随手走了步进三兵。当把棋子放下后,心中却又后悔,暗道:“跟一个孩子下棋,不该用自己的拿手戏开局。”

  当江南走子后,廉云峰更是想了许多。他怎个不晓得,先走一方走仙人指路,意在先畅通马路,静以观变,其局势布置除担子炮外,其余均相宜。而黑方应对仙人指路局,有进三卒,以便使局面平分;左炮平七路,逼令红方飞相,跃马出车;飞三路正象,走缠角马;右炮平七路,借击侧翼,先出右车,这都是正着。而目下江南这步挺进七路卒,实属罕见,更使他费解。不由得心中暗道:“难道是江南新的变招。”

  此时,廉云峰已觉得酒力大作,脑袋涨得十分沉重,要不是在下棋,他真想躺下美地睡一觉。他强打精神,但又往前冲了步三路兵,江南应以上左象,双方你来我往,棋盘上虽说一个棋子儿也没有,旁听者从他们的报着声中,却已觉到满盘风起云涌,兵嘶马鸣。

  棋战进入中局,搏杀激烈。

  经过交换子力后,大部分强子俱已兑,进入了较量功力的残局。又经过一番周旋,双方各剩下马炮兵士相全的官和之势。

  廉云峰的目光从大棋盘移向江南,笑笑道:“江南小弟,你是想赢我,还是想就

此握手言和?”

  江南正色道:“和棋就和棋,反正你也赢不了我。”

  两人言和之后,楼厅内又是一片议论之声。

  有人道:“莫非这小叫花棋艺上真有的两下子。”

  也有人道:“恐怕是廉相公有意相让吧?”

  廉云峰肃然道;“江南小弟棋艺上城府很深,一定是受过名人的指教。起手第一 步就走出了新变招,逼令我上当中套。对弈时,他守中有攻,攻中有守,有章有法,要不是我及时主动地把几个大子兑掉,这盘棋肯定是要败北的。”

  众人愕然道:“想不到小叫化的棋艺如此厉害!”

  廉云峰赞道:“江南委实是弈林中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今后只要刻苦用心,前途无可限量!”

  廉云峰的话音刚落,续之而起的又是一阵楼梯板的“咚咚”作响声,人还没上得楼来,话语已在楼厅内响起:‘原来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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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4:52: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回

布奇阵三难新郎

  廉云峰正在夸赞江南之际,忽听得楼梯板上有人喊叫了一声,不由得吃了一惊,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霎时,一位年七十,家人打扮的老人走上楼来。老人来到石天云面前,神色焦急,声音颤抖地道:“石少爷,你让我找得好苦。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丢在脑后头了呢?”

  石天云忙解释道;“我这里陪几位朋友下棋,喝酒脱不得身。”

  老人满脸怒气道:“下棋,喝酒我都不管,可你不能把这件大事耽了呀。人家那头的人大清早就来了,等了一在,可就不见你的身影,真急死人。”说着,老人上前拉住石天云的衣袖,续道:“走,快跟我回家,人家还在那里等着呢。”

  两人的一番对话,使众人如同掉进闷葫芦。廉云峰不由得心下暗道:“他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呢?”

  说起这件事来,委实有些荒唐。

  人有所好,必为其迷,这话是一些儿也不差。就说象棋这玩艺儿吧,别看是一块一块的圆木头儿,却是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和无穷的魅力。有人一旦迷上了象棋,就象着了魔,往往被弄得神魂颠倒,想甩也甩不掉。时下,石天云就被象棋迷上,缠住了。那三十二枚棋子象影子似的在时刻追逐着他,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象棋,今天找这个对弈,明天找那个厮杀,成天不着家,另的事儿可就不怎么往心上去了,甚至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都忘了。

  石天云家住石崖镇,是镇上有名的富户,其父亡故后由老家人石操持家务,尽管家底厚实,却那里经得了石天云挥霍折腾,没要几年,那火红的日子就渐渐衰落下来。石天云父母在世上,就已娶了妻室,怎奈红颜薄命,五年前一病夭亡,丢下了石天云光棍一条,虽说孤独凄凉,但因整天陶醉在对弈、饮酒之中,却也有自己的乐趣。

  石崖镇一带,石天云的棋艺颇有些名声,与亦清道长、皇甫彦同称三大高手。

  当时下棋被称为“贩夫走卒之戏”,棋手被列为三教九流,谁个瞧得起?因此,有不少棋手找不到媳妇,只好打光棍。要不棋盘上怎么会有光杆老将之说呢?

  事情总是这样,有人不爱下棋,有人却又偏偏爱上了下棋的。皆因石天云的棋艺在当地出了些名声,他的车马炮打开了一个姑娘的心扉。

  距石崖镇不远处有一上官屯,是有名的象棋村,屯上百来户人家,可以说家家会对弈,人人爱厮杀,虽说棋艺上高,然而棋艺之兴却蔚然成风,逢年过节,工余饭后,到处有人在摆盘对垒,就是遇那红白喜事,也多以象棋为乐。在上官屯,弈棋高明之士,无疑已成为人们钦敬的人物。

  山川之秀,钟于一人。屯上有位复姓上官芳名婉霞的小姐,论人品长相,是百里挑一,自幼饱读子史经书,遍阅唐诗、宋词、元曲、对着窗户吹唢呐,早已成为名声在外的一位才女了。方圆百里之内,哪个不知,谁个不晓,这位上官小姐不但才貌无双,而且资质过人。真是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上官婉霞还有一手绝艺,就是象棋下得特别好,整个上官屯哪有人会是对手?堪称女中棋王。

  在文才上,上官婉霞尤其精于歌词诗赋,虽说不能和李杜争强,却常以蔡琰,李易字、朱淑贞这班女流翰苑之才相比。她常常自思自叹,把历史上这些才女--数来,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怎奈月下老人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岂不可惜!难怪她们的怨恨之情,每每流露于字里行间。

  上官婉霞蓄意要超过前人,定要找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尽管提亲说媒的不计其数,却概莫有中意人。为选佳婿,可以说上官小姐是拿着针尖到处挑,挑来挑去,全县上下哪有合眼的?这一挑花了眼不当紧,不想豆蔻年华晃眼过去,自己终身大事可就耽了下来。这不是,时下这位小姐已是囫囵二十八的老姑娘了,尚待字闺中。

  在苦恼之中,上官婉霞选婿之事,不得不降低了条件。好暗自思付:“要说文才上一定要找个比我强的,这事看来难了,有没有象棋比我下得好的呢?”想到这里,上官婉霞一张粉脸上一阵羞润一阵喜。于是下了这样的决心:“只要有人棋艺比我高,我便委身与此人。”

  事情偏偏难以凑巧,寻来找去,到哪里找寻棋艺高超之人?

  上官婉霞只晓得全县有三大象棋高手,一个是深山隐居的皇甫彦,已是耄耋之年的老翁,自然是不会议及亲事;一个是玉玄观的亦清道长,出家家人与婚姻二字无缘;第三个便是石天云,听说他结发之妻之新丧,恐怕也是曾经江河难为水了。上官婉霞数来数去,全县再没有棋艺上比自己高超的人,怎个不苦恼。

  眼见得这一条件也不成了。上官婉霞心里一时觉到凄凉,便把自己所写的一些伤春诗词,一篇篇翻出来看。翻来翻去,觉得没有一首能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倒是李清照所写的“调寄声声慢--伤秋”一首词刚好合了自己的情意。她认为易安居士最能体味在此等时刻女人的心情,那首“伤秋”好像是单为她上官婉霞而写。于是,便取下尾琴来,调弦按徽,铿铿锵锵地弹将起来。刚弹罢过门,又轻扬歌喉,慢扯声不地唱将起来: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

点点滴滴。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上官婉霞自弹自唱,弦翻真情,她的百无聊赖的心情尽在那凄凉婉转的歌声中表达出来。当唱到最后一句“怎一个愁字了得”时,她本想再重复一遍,但伤心之极,难过之极,歌声被抽噎之声所代替,再也唱不下去了。

  合当该上官婉霞得配佳偶。皆因她这一轻弹慢唱,却嫁得了一个棋艺高超的丈夫,夫妻一唱一合,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月老有意把两位棋迷愣是用红线拴在了一起。这天,上官屯来了一位象棋高手,使上官婉霞芳心喜慰,终于如愿以偿。

  你道此人是谁?就是被棋迷们称为全县三大象棋高手之一的石天云。

  有人说,石天云见了象棋比老婆还亲,这话委实是不差。自从他的妻室亡故后,虽有续弦之意,却无选美之心。

  一次,有人给石天云说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相貌般配,约好时间地点,人家女方来相亲。岂料,石天云只顾了与棋友纹枰对弈,一坐就是一整天,把相亲的事儿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让人家一等不来,二等不到,白白等了一天,满肚子的火气没地消发,美美的一桩亲事也就到此告吹。这事也便传扬开来,难怪人家议论说:“石天云宁可不要老婆,也离开不象棋。”

 石天云在上官屯有一位棋友,就是上官婉霞的堂房哥哥上官文亮。一天,石天云外出路过上官屯,顺便看望上官文亮,两人没说上个三言五语,便展枰厮杀了起来。对弈间,上官文亮谈及石天云续娶之事,刚谈得入港,恰恰隔壁传来了悠扬的琴声,继之而起的是凄凉的歌唱声。石天云虽不怎么解音律,却也听出了个中情味。于是他问上官文亮道:“是谁在弹琴歌唱?”

上官文亮答道:“是我的一位堂妹。”他走了一步棋,续道:“说起我这位妹妹来,倒也百伶百俐,不但文章写得好,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而且善知音乐,能抚七弦之琴,知晓六艺之事,词呀曲呀的,唱得腔是腔,调是调。只是,已老大不少了,却尚没得配人家。”

事情虽是由石天云问:“谁在弹琴歌唱”引起,然而适才上官文亮的一席谈话,石天云像是闻而不听也似,两眼仍是全神贯注地在凝视棋盘上的车马炮的巧妙变化。尽管他的棋艺比上官文亮的棋艺高,棋盘上的形势也比上官文亮的好,但仍是一丝不苟,认真思考。

上官文亮又走了一步棋,见石天云对他的一席话毫无反应,便又续道:“要说我这位妹妹,这好那好,其实最为人们称道的还是棋下得好。我这水平,自然是无法与其相比,要真正厮杀起来,少说她也得让我一匹马。全屯男女老幼谁敢与之对弈?就是在咱们全县之中,能与之相对抗的人恐怕也十分难找。”

一听说棋下得好,猛得像触及了石天云的敏感神经,眼睛里放出兴奋的光道:“噢,竟有这等棋艺高超的女子?”

上官文亮端起身边的茶杯呷了一口茶道:“我这位妹妹,棋艺委实是历害,恐怕天云史也不是对手。”

其实,上官文亮怎会不知道,论棋艺,石天云应当比上官婉霞强,也许是出于某种目的,他故意这么说罢了。可以听得出,这是一种激种法。

石天云大感兴趣地道:“既然棋艺功底如此深厚,在下到要领教一番。”

嗜弈者十有八九好胜心强,一听说别人的棋艺比自己的棋艺强,不见个高低是不会心悦诚服的。听了上官文亮的话后,石天云故有此说。

上官文亮巴不得石天云能与妹妹较量一番。于是说道:“天云兄少候,我马上去与堂妹说一下,不妨你们两人杀一盘。”

上官文亮起身去了隔壁。

上官婉霞呢?听说石天云就在隔壁堂兄家,并要与自己下棋,顿时心中乐开了花,暗处思忖道:“都说石天云的棋艺好生了得,今天我到要试试看,他的棋艺到底如何。”于是她对上官文亮嘤然笑道:“既然是石天云这位高手来了,我马上就跟他摆盘对垒。”

经上官文亮两边一沟通,石天云与上官婉霞对弈的事,很快就达成了“协议”。然而,男女受授不亲,一双不相识的青年男女,怎可对坐弈棋呢?

还是上官文亮点子多,想出了一个绝好的主意。即上官婉霞不出自己的闺房,石天云也不离开原来的客位。每人面前放一棋盘,把双方三十二个棋子按位就线摆好,隔墙传着。

下棋总有先后手,到底谁先走子呢?石天云说让上官婉霞说让石天云先走。两人虽说还一直未见面,但通过上官文亮的来回传话,互相推辞谦让,相持不下。最后又是上官文亮想出了主意。他一手握了一只红帅,另一只手握了一黑将,爬在院墙上喊道:“既然你们两位互相推辞谦让不下,只好‘猜先’了。我一手握了红子,一手握了黑子,猜中红子的先走棋。好,现在开始猜先。”

上官文亮语声甫毕,隔壁两屋里几乎同时传出了“猜先”的话语。

上官婉霞抢先一步道:“我要左手。”

石天云道:“那我只好要右手了。”

只听得墙头上的上官文亮喊道:“我左手握的红帅,右手握得是黑将。该婉霞妹妹先走棋。”

一场别致而又十分有趣的对弈,在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青年间开始了。

这边,上官婉霞每走一着棋,就记在一张纸条上,然后由她的妹妹上官婉珠拿到院里,举手递过院墙交给上官文亮,上官文亮再把纸条拿进屋去交给石天云。那边,石天云每走一着棋,便也记在纸条上交给上官文亮,然后递过院墙,由上官婉珠拿进屋去。

这一场对弈,堪称棋逢对手。石天云的棋艺虽比上官婉霞略高一些,但也是差距甚微,何况上官婉霞又执先手之利。因此,对弈中双方各都十分谨慎小心。

 两人厮杀正酣,眼见得一个时辰过去,双方已走了40个回合,兀是不分胜负。

上官婉霞着法又变,几个大子同时展开,全是进攻的招数。

石天云车马炮联袂反击,迫退了上官婉霞的猛烈攻势后,重又调整棋型,待已方的阵势加固后,突出奇兵,向对方的营垒内杀去。

  上官婉霞芳心窃喜,暗自赞道:“名不虚传,石相公的棋艺好生了得。

要知道,上官婉霞这还是第一次称石天云为“石相公”,虽是心中的赞语,却正说明随着棋盘上形势的变化,她的内心里也在起着相应的变化。这种变化十分奥妙,不但别人说不上来,就连上官婉霞自己也说不上来,更是无法告人。

石天云呢?交手前,在他心里根本没把上官婉霞当作一个强硬的对手来看待,只认为自己很快就会取得胜利。岂料,全不那么容易,行棋中他见上官婉霞有章有法,全是弈林高手的风范。而前十个回合,自己的棋一直被对方压着,全是防过的招数。面对上官婉霞的凌厉棋风,石天云暗下里称奇道:“上官小姐真是弈林中的奇女子。”

不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两人大斗马炮残局,上官婉霞各子占位较佳,石天云多一个边卒,枰上局势兀是优劣难分,和棋的成份甚浓。石天云心中有些着急,暗道:“对弈中,要是输给男的,尚有情可原;要是输给女子,传扬开来,以后让我如何见众棋友?这盘棋不但不能输,就是下成和棋,脸面上也无上光。”

一种强烈男尊女卑感促使着石天云奋力拼杀。

他先是把自己的子力调回,固防王城,然后在与对方的周旋中,边卒衔枚疾走,悄悄渡河。当这只边卒带近对方九宫,上官婉霞识破意图时,要想回马相救,已然不及。最后石天云驱使小卒“坐大堂”,马后炮构成绝杀,总算取得了胜利。

 仔细算来,两人总共对弈了80个回合,足足用了两个半时辰,把传着递条的上官文亮和上官婉珠累得腿痛腰酸,直喘粗气。

棋下半日,天色渐晚。石天云因有急事要赶回家,便匆匆离开了上官文亮家。

上官文亮送走石天云后,踅身进了堂妹家的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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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对弈刚结束,上官婉霞在极力赞佩石天云的同时,却不由得粉脸通红,心头鹿撞。这到不是为自己输了棋面子上过不去,多半还是心中有别的想法。恰在这时,上官文亮人还未进屋,话语却已传了进来:“妹妹,这盘棋下得可有些什么体会?”

上官婉霞忙挑帘把堂兄请进屋,道:“这盘棋虽然我输了,但输得太值了。想不到石相公的棋艺如此高超,小妹我真个是从内心里佩服,”话这里,上官婉霞秀眉一扬,偷偷看了一眼上官文亮,试控性的问道:“石相公棋下得好,但不知他这人……”

上官婉霞正要问石天云“品貌如何”,后四字尚未说得出口,上官文亮忙把话茬接过去,道:“要说这个人的品貌,在咱们全县,恐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听了堂兄的话,上官婉霞面色微显红润抿嘴一笑,却是没有说话。

上官文亮话中有话地道:“石天云虽然结过婚,但算将起来年龄并不大,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三岁,比妹妹仅大五岁。”

上官婉霞佯怒假嗔道:“我又不是户籍先生,谁来问你问这个?”说罢,把樱唇一撅,故意装做生起气来。

上官文亮编了个调皮话,故意逗着妹妹一笑,却又直言不讳地问道:“妹妹,我是个直心人,可不愿说那长虫跟王八打架,故意绕脖子的话。妹妹,这人你中意不中意?”

上官婉霞“噗嗤”一笑道:“中意怎么了,不中意又怎么了?反正人家的棋比我下得好。”

上官文亮默笑不语微微点了点头。

上官婉霞忽然想了以前曾经跟堂兄说过的一句话,故意问道:“哥哥,一年前我曾跟你说过一句话,还记得吧?”

  上官文亮摇了摇头,道:“你我兄妹,几乎天天见面说话,一年前说过的话,哪能还记得住。”

上官婉霞换了副甜甜的笑脸,道:“哥,你想想看,有一次咱们下棋,当谈起我的婚姻大事时,我说的那句话,难道你就忘了吗?”

经妹妹一提示,上官文亮果然回亿起来了。他学着当时上官婉霞的腔调,道:“如若有人棋下得比我好,我便以身相许。”

待上官文亮把话儿说破,却把个上官婉霞羞得脸似桃花,红云密布,只是“哧哧”笑个不休,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语来。

上官文亮看个明白,怎会不理解“一笑千金,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的意味。他笑道:“妹妹,这么说你已看中这个二茬光棍了?”

上官婉霞忙接过话去,急嘴快舌地道:“只要棋下得好,管他是二茬子还是三茬子。”

上官文亮咧嘴笑出声来,道:“看来,妹妹已经有意了。下面的戏该让我这个红娘出场了。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上官婉霞故敛笑容,道:“我有什么意了?我有意跟他下棋,将他的军。我这就写几句话儿,约石相公‘下棋’,烦请哥哥抽空给传过去。”

  上官文亮故意作了个架势,道:“有道是,一不做中,二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我个红娘嘛,是不会传书递简的,这事我不管。”

上官婉霞软语相求道:“哥,你就做做好事吧。事成之后,妹妹我忘不了你。”

兄妹俩谈笑间,上官婉霞磨墨挥毫,霎时一首五言“将军”诗已跃然纸上。上官文亮人拿起诗轻声念道:

未 去 交 争 意 ,

难 忘 胜 负 心 ;

汉 界 用 心 武 ,

楚 河 同 舟 人 。

  上官文亮文学功底不怎么深,四句诗字儿虽都认识,却不理解诗中的含意。再三请求妹妹解释一下,上官婉霞只说是下棋的诗,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只好作罢,将诗句揣在怀里。

  第二天,上官文亮去了石崖镇,来到了石天云家。他把上官婉霞的诗句递给了石天云,道:“堂妹写得小诗一首,特约天云兄对弈。”

  石天云看罢诗句,不由得心中大喜,道:“好诗,好诗!语意双关,真是妙不可言。从字意上看,上官小姐是约我下棋,实则与我有婚约,愿结百年之好。”

  上官文亮语近呢喃地道:“婉霞有话不直接跟我讲,却偏偏要卖文弄词,作诗打哑谜。真是姑娘家的心事难猜。”

  石天云欣然应允,当下挥笔写了“仅如所约,敢不从命”八个字,请上官文亮带回交给上官婉霞。

  经上官文亮传书递简,牵线搭桥,成就了一桩美满姻缘。双方约定了结婚的日子,眼见得来到了。

  话还得回到醉仙楼。正当廉云峰夸赞江南之际,上楼找石天云的正是老家人石旺。你道石旺说石天云把什么大事丢脑后头?

  原来,明天就是石天云与上官婉霞大喜的日子。事先已与上官家约好,今天在石家商量迎送嫁娶的诸多事情。然而,这位让车马炮塞满脑袋的石相公,偏偏又是不经心。

  石天云一早起来,本想去醉仙楼挑选些好酒,应酬婚事,却不知不觉间踏上了去玉玄观的路。

  待石天云进了玉玄观,见廉云峰愁眉不展,便约他出来散心,这才一同去了醉仙楼。下棋,品酿,斗酒,一天的大好时光不觉悄悄溜走。石旺找来时,金乌已是坠下西山,让上官家的来人白白等了一天。当石天云和石旺赶回家时,人家早已怏怏不乐离开了石家。

  石天云走后,众人也都相继离开醉仙楼,最后只剩下了廉云峰和江南。江南见众人都走了,不由得落下泪来,道:“廉大哥,你也走吧,不要管我了。我既没有家,又没有安身之地,只好到处流浪。”

  廉云峰动了怜悯之心,自己虽客居玉玄观,但怎忍心让一个少年流浪吃苦,说道:“你若乐意的话,就与我为伴吧,走,咱们一同回玉玄观。”

  廉云峰的话,像融融春日,暖透了江南的心,感激的泪水簌簌而下,发自内心的一句话再次流出唇边:“廉大哥你真好!”

  当廉云峰和江南回到玉玄观,天色已大黑,见亦清道长正在客厅与欧阳浩夫妻闲聊,便把江南给他们作了介绍,听说江南棋下得好,大家无不高兴。

石天云有约,让大家都去参加他的婚礼。亦清道长见江南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便找来了自己的一件旧道袍,连夜让周丽萍给改做了一身衣服。经一番梳洗打扮,江南已变成一位体面漂亮的少年,众人益发觉得可爱。

石天云头天误了大事,自觉心亏,第二天早早起了床,把一切准备就绪,自己也认认真真地打扮了一番。当太阳刚冒红的时候,便骑上高头大马,率领着花轿和乐队,前往上官屯迎娶新娘子。

石崖镇距上官屯本来不远,只需个把时辰就到了。花轿就上官婉霞家门口,鼓乐只管吹奏个不停,却是没有上官家的人出来接待。待迎亲队折腾了一阵子,里面文始传出话来,说新娘子尚在睡觉还没起床,让石姑爷在外面候着。

石天云抬头看看太阳,见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不由得心中纳闷,暗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天到这般时候,上官小姐怎么还在睡觉呢?”

此地的风俗,新娘来迎亲,是不能进屋的,石天云只好在外面等着,只叫乐队把鼓儿狠劲敲,唢呐吹得“呜呜”响。

不知不觉中,日上中天,午时已到,里面又传出话来,说新娘子正在用早餐,请石姑爷继续候着。石天云暗道;“莫非上官屯这里把时日土颠倒了,现时该是吃午饭的时候,却怎的正在吃早饭呢?”

按风俗规定,迎样要在上午,午时之前必须把新娘子迎娶到家,方为大吉大利,否则就不吉利了。

石天云又抬头望了望太阳,焦急地踱来踱去,心里倒也明白,知道上官小姐必是在故意出难题。皆因昨天自己误事,理亏在前,虽心中有话,却作声不得。

这一天,石天云等得好苦。

眼见得红日就要落山,石天云和他的迎亲队,人人折腾了个人马乏,这才听得里边传出话来,说上官小姐就要上轿了。

不多时,新娘子由两名少女搀着,款步从屋里走了出来。到底是个甚等样的天仙,因有红盖头遮住脸,石天云一时无法看清,只好披鞍上马,见新娘上了轿,这才轻勒马僵缓缓走在前面。

夜幕四合,星斗满天。当石天云把新娘子迎娶到家,天色已是大黑了。

明烛高烧,喜气盈盈。石天云与上官婉霞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

月上柳梢,夜色深沉。

石天云与前来贺喜的宾客饮宴已毕,喜冲冲方欲进洞房,猛可里见门儿锁着不开。门前摆了个茶几,茶几上放了文房四宝,一个红纸封,一把大白铁壶,壶旁放了只粗黑瓷海碗。茶几旁的文凳上坐了位眉清目秀的红衣少女。石天云正自纳闷,少女忙起身道:“新娘子有令在此,三试俱中,方许新郎入洞房。这里有个题目,石姑爷若答得对了,一试通过,铁壶内有温白开水,请饮一海碗。若一试不中,罚石姑爷今晚不得入洞房。”

红衣少女嫣然一笑,把红纸封递给石天云,石天云打开纸封,抽出一张纸条来,只见上面写了这样一行字:请把飞相局起手法解说清楚

石天云微笑不语,却必中暗道:“原来上官小姐要伸量一下我的棋艺,这有何难。”

皆因上官婉霞生得人才出众,又颇有些文才,也便养成了自觉腹饱万言,目空一切的个性,挑来挑去方选得一个如意郎君,却不想对婚姻大事如此不重视。头天家里人去商定迎娶之事,居然一天不着面,心想我不给你些教训,谅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既然要我娶我做媳妇,以后诸事就得听我的。上官婉霞满肚子无处发消,白天一拖再拖,故意迟迟不肯上轿,把石天云和他的迎亲队折腾得疲惫不堪,仍不解气,却又盘算出了别的主意。

白天,当花轿停在门前时,屋里的上官婉霞却像没事人一般。你道她在干些什么?原来这位小姐正在看冯梦龙的《醒世恒言》。事情真是个巧得很,上官婉霞恰恰看到“苏小妹三难亲郎”一卷。苏小妹的才华,上官小姐自然是十分钦佩,连声赞道:“真乃世间罕有之才女也。”而对苏小妹的心计更是羡慕之极。上官婉霞心道:“秦少游是何等有才,又是何等的狂傲。然而,洞房花烛夜,几为苏小妹所难倒。最后小妹出的‘闭门推出窗前月’之对联,要不是苏东坡救了‘大驾’,以瓦片投入水中溅起的水花给予启发,怎会有‘投石冲开水底天’之应对。我何不学那苏小妹,也给石相公出三个难题呢?”

上官婉霞本想也以写诗,联对的形式出三个试题。可转而一想,这样做岂不是落入前人俗套吗?但到底以什么为试题呢?想来想去,一时却又想不出好的办法。

正在这时,妹妹上官婉珠手捧一棋盒,走了进来,道:“姐姐,这是你最心爱的那副玉石棋子,上轿时带上吧,以后闲暇无事摆摆棋,也可消愁解闷。”

上官婉霞是再聪明不过了,见这副棋子,顿时有了主意,心中暗道:“我何不以象棋为试题呢?看看你石天云的棋艺到底有多高。”

她把自己的想法对妹妹一一讲了,上官婉珠正在破瓜的年华,乃是一顽皮的少女,听了姐姐的话乐个不休,怎个不言听计从。

当石天云与贺喜的宾客饮宴完毕要进洞房时,在门前挡驾的红衣少女正是上官婉珠。因石天云与上官婉霞对弈那天,上官婉珠只是隔着院墙来回传递着,石天云没见过,故不认识。

当下,上官婉珠见石天云只是微笑,不肯作答,忙催促道:“石姑爷,现在开始答题吧。”

石天云仔细看了看那纸条,仍是微笑不语,却心中暗道:“这样的题目怎会难倒我。”于是,拿起笔来,把有关飞相局手法的一些问题,在一张空白纸笺上写了个尽详。只见他写道:“飞相局,以先上右相而论,意在先守而后攻。局势布置,宜于“担子炮”、“缠角马”、“单提马”、“屏风马”、“巡河炮”等。对方应法以二跑炮架当头,攻取中路为正。

上官婉珠接过纸笺,叠成一个方块,从窗缝中塞进,道一声:“第一题答完,新郎交卷。”

屋里的上官婉霞接过纸笺一看,连连点了点头,悄声说道:“他答对了。”

上官婉珠转身提起大白铁壶来,只听“哗哗”一阵响,已是倒了满满一大海碗白开水,双手捧起,端到石天云面前,道:“石姑爷请饮此一碗水,提提神,准备应试第二题。”

虽是白开水,石天云却也不作理会,恰好自己有些酒渴,接过海碗,“咕咚咕咚”喝将下去,顿时觉得体内清爽,十分受用。上官婉珠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门道:“石姑爷请进屋,准备答第二试题。”

皆因石天云以前家大业大,院落房屋比较宽绰,他们结婚的用房是一幢一进三的房子,洞房设在最里边的一间,要连进两间房方能到达。虽是通房,每一间却都安有比较讲究的木门,算起来共有三道门。石天云哪会想到,花烛之夜竟变成了严紧的考场。

石天云进屋后来到第二道门前,见门上同样上了锁。门旁也放了张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棋盘,棋盘上摆了一个棋局。棋盘的一边放了一套汝窑细瓷茶具,同样也有一红纸封。上官婉珠把红纸封递给石天云,道:“这一纸封里,也有个题目,算作二试。若二试中了,请饮香茶一杯。若二试不中,石姑爷不但今晚不能入洞房,就是明天晚上也不得入。”

石天云打开纸封,见上面写道:

请说出此棋局红方的几种应对方案,最佳着法是什么?

他低头向那棋盘上看去,见是一实战中局的形势,双方三十二个棋子,一个无伤,而所有大子都已出动,正处在僵持纠缠的激烈对攻阶段,局势十分复杂。

石天云略加凝思,经过审局度势后,毅然找出了答案,提笔一一注明,写出了红方三路马跃上四路、六路肋车进入对方卒林、八路炮巡河等几种变化,又从窗缝中递了进去。不一会,答案又从窗缝中传了回来。石天云一看,卷首批写了四字:“回答甚佳!”

上官婉珠倒了一杯香茶,石天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上官婉珠打开第二道门,来到了第三道门前。这也是洞房的门,没有上锁,里面却关得紧紧的。门旁照样放了茶几,一副棋盘上三十二个棋子胡乱放着,棋盘旁放了一把白锡小酒壶和两个酒杯。石天云仔细一看棋盘的棋子,却是非同一般,皆用清一色的玉石所做,个个都很精致。他口虽不语,心下想道:“前面两个题,一个考我的开局,一个考我的中局实战能力,眼见都被我答中,想来这第三个题目也难我不倒。”

上官婉珠把红纸封递给石天云,道:“第三个题目若答对了,石姑爷三试连中,喝美酒一杯,请入洞房。若答不中,三天之内不得入洞房。”

石天云缓缓点了点头,微笑着打开纸封,见上面写了两个题目:

(一)请创作一排局(若自己不愿创作,背抄他人名局也可以)。

(二)解拆我的排局。

房内烛光摇红,外面夜色更深,约莫已是二更时分。白天,石天云迎娶新娘子时就累了个不亦乐乎,晚上陪饮宴以至进入“考场”,早已是体力难支。折腾了多半宿仍是不准进洞房,心中既着急,又有些烦恼。他暗自思忖:“别人家娶媳妇,哪有先考试再入洞房的?偏偏我娶了个会下棋的老婆,变着法生出许多枝节来。

石天云哪里还有心思创作排局?一时灵机一动,便把四大名局之一的“蚯蚓降龙”,连图带着法一古脑儿抄写在纸笺上,让上官婉珠递进去。

洞房里的上官婉霞看完棋局后,怎会不熟识这一排局,心下想道:“噢,原来你把洞房外三试比做了蚯蚓降龙,把我比做蚯蚓,自己比做龙,真是别出心裁,好大的口气。”

对此,她心里并不介意,当下在答卷上写了批语,连同另一张试卷,从门缝中递了出去。

石天云见答卷的卷首批写了“背记得倒也正确”一行字,卷尾却写了这样两句诗:

谁是蚯蚓谁是龙?

楚河汉界见分明。

  石天云后悔莫及,觉得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失慎,在新婚之夜以此棋局作比。他打开新的试题,见也是一排局图,图下写得明白:红先胜。

  石天云把纸上的棋图照样画戎葫芦地在棋盘上摆好,初看觉得容易,双方各一步叫杀;既然红方先走,胜来有何难?仔细思来,却远不那么容易。

  原来,这一棋局出得十分奇巧,奥妙无穷。红方有车马炮,一只孤相正面飞起,前方一小兵已坐了对方的“大堂”。

  黑方有车双炮卒双象,老将被逼于六路底线,正被红方四路底炮所瞄准,二路底马跃上四路虽可叫将,但黑方可以九路炮平六路解将。再看看另一边,黑方一路炮和二路车俱已沉底,那只小卒已从四路线冲到了红方下二路,端的是厉害之极,只要平车砍掉红方七路底车,一步棋即可成绝杀。

  石天云本来早已疲惫不堪,面对这一疑难棋局却哪里敢懈怠。不由得精神大振,全力以赴在寻求破解之法。

  然而,尽管他左思右想,却始终不得其解。眼见得又过了半个时辰,破解无门,愈加慌迫,急得满头大汗。

  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爆豆也似的“劈啪”声响,和“咴咴”的惊马嘶鸣声,石天云和上官婉珠不由得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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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山腰草亭篝火红

  夜,深沉的夜。

  上弦月西沉,繁星在频频地眨着眼睛。

  院子里激烈的“噼啪”声和马鸣声响成一片,久久不息。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把石天

云惊呆了。他强自慑住心神,走近窗前,从窗缝里往外望去,但见一匹惊马在院子里乱跑乱窜,马上骑了一人,手中挑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正电闪雷鸣也似地燃放着。石天云禁不住心中纳闷,道:“这是谁?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里骑在马上燃放鞭炮呢?”

  正在石天云沉思不解的时候,马上人手中的鞭炮戛然而止,已燃烧完毕。乱跑乱窜着的惊马,渐渐镇静下来,最后恰恰停在了石天云往外观望的窗前。马上人挺直了身板,朝着窗户做了个鬼脸,然后驱马向着马圈的方向而去。

  月光下,石天云看得清楚,马上人似是一张熟悉的童子面孔,穿了整齐的裤褂,打扮得颇也体面。他忽然想起来了,心中暗自叫道:“这不是昨天在醉仙楼与廉云峰贤弟对弈的小叫化江南吗?他为什么要改换了装束到这里来?又为什么半夜里骑在马上燃放鞭炮呢?”

石天云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喃喃自语道:“这孩子太淘气。”

  石天云因正被试题难住,不得脱身,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江南的事,但静下心来,坐在茶几旁,又全力以赴地解拆棋局去了。

  骑在马背上燃放鞭炮的,不是江南又会是谁?

  昨天,他跟随廉云峰、亦清道长和欧阳天浩夫妻,一早就来到石天云家参加婚礼。不想一行人足足等了一天,直等到夜幕降临,石天云方把新娘子娶回家。白天,江南与一些孩子玩了天,太累了,没等到喜宴开始,自己就偷偷跑进孩子玩了一天,太累了,没等到喜宴开始,自己就偷偷跑进一个房间睡觉去了。因上,喜庆宴会上石天云根本就没见着江南的面。筵席散后,时间已是很晚了,亦清道长与欧阳天浩夫妻一同回到了玉玄观。廉云峰找寻了半天,才在一个房间里发现江南睡得正酣。他不愿意立时就把江南叫醒,想让多睡一会儿,自己坐在江南的床边,默默地等待着。不想,宴会上因多喝了几杯,自己不知不觉中也便在江南身旁躺下睡觉了。

  江南一觉醒来,一时小解难奈,悄悄起了床,走出房间来到马圈旁。小解完后,偶见前面的房间里灯光通明。江南好奇之心陡起,蹑手蹑脚来到窗下,从窗缝里往里一看,见石天云被关在门外,正对着一个棋局急得满头大汗。

  江南是何等聪颖,知道必是新娘子给出了难题。心下想道:“石相公是廉大哥的好朋友,此时我不解围谁解围?”

江南想看一看石天云正在苦苦思解的是一个什么棋局,颇奈自己个头太矮,又隔着窗,怎会看得清?他悄悄爬上窗台,手扒窗棂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放目往下望去,棋盘上黑白数子以及所构成的棋型,看得倒也清楚。

江南虽还是个十多岁的孩童,棋艺却十分了得。可以说与廉云峰的棋艺水平不相上下,已进入高手的行列。他略有所思,毅然有了答案,认为这是“借炮使马”的一个典型例局,石相公只要晓得了这一道理,棋局拆解起来也就十分容易了。俗待告诉石天云吧,又见旁边有位少女紧紧盯住,诚恐为新娘子所知,让石相公失了体面。

  如何告诉石相公“借炮使马”的道理,尽管江南聪明伶俐,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来。正在他苦思冥想间,突然一手触及了口袋里装着的一挂鞭炮。

  白天,每一个前来贺喜的孩子皆得到了一挂鞭炮,准备新娘子进门进所燃放。可在那热闹头上,江南只顾了看热闹,自己的鞭炮竟然忘记燃放,故还在口袋里装着。

  一时有了“炮”,江南又想到了适才解手时马圈里的一匹高头大马,灵机一动,心里终于有了一条上好的主意。

  江南悄悄跃下窗台,来到马圈牵出马来,又骑在了马背上,当鞭炮一点燃,马为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所惊,被驱使着满院子乱跑乱窜。

  屋里的石天云仍面对着棋盘苦苦思索。适才江南骑在马背上燃放鞭炮的事,他本来只看作是顽童的淘气行为,不想再作理会,脑子里却又放不下,想来想去,无形中由燃放着的鞭炮,想到了棋盘上的炮,由棋盘上的马又想到了院里的马。马被驱使着乱跑乱窜的景象,更是深深地印在脑子里,心中也默念起来;“鞭炮驱马……鞭炮驱马……”

  默念甫毕,石天云忽然想到了一个象棋术语“借炮使马”。再低头一看棋盘,略有所思,心里霍然开朗,心下暗喜道:“江南马上放鞭炮,这哪里是淘气,明明告诉我要‘借炮使马’呀!”

  于是,石天云把全部精力凝思在二路红马上,借助四路底炮的威力和黑方老将被困于一隅不能动的弱点,跃马四路将军,黑方只有炮平六路解将,红马又从四路跃上三路再将。

  黑方也只有炮平九路解将。就这样,仅四个回合,红马就把对方连环的五路黑象抽吃了。然后,红马又叫将一步退一步,直至退到六路线位置,然后腾出七路车砍去黑方三路底象,构成了绝杀。着法委实是精彩之极,绝妙之极。

  石天翅破解了棋局,当下不胜欢喜,把着法挥毫写在纸笺上,由上官婉珠从门缝里递出去。

  不多会儿,只听一声抽拉门的磕碰声,紧接着“吱哟”一声,洞房门从里面打开,一身喜装的上官婉霞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向石天云盈盈福了下去,轻启朱唇,道声:“石郎,贱妾难为你了。”

上官婉霞亲自把

,提起茶几上的白锡酒壶,满满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石天云,一杯自己端了,两人一饮而尽,携手进入洞房。

  自此夫妻和美,在弈林界传为佳话,那一“借炮使马”的棋局,也被后人厦门周家森编撰在《象棋与棋话》一书里,自不在话下。

仲夏的傍晚。

一向比较寂静的玉玄观,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反而显有勃勃生机。莺燕鸣叫着归巢,蝙蝠飞来飞去忙于扑食,树叶儿在晚风中飒飒私语,花儿散发着香气。

  自从廉云峰和欧阳天浩夫妻以及江南到来后,玉玄观中可就活跃得多了。特别是吃罢晚饭以后,藤萝架下,青石桌周围,每每都是围满了人。他们中,不但是新来的几位客人和观里的道士,也有就近村镇上的棋友,起码皇甫彦和石天云是这里的常客。大家围坐一起,展枰对弈,品茗聊天,情超盎然。江南呢?却有自己的乐趣,每当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与观中的小道童逮青蛙,捉知了,爬上树去掏喜鹊蛋,自然是一把能手。

  一天傍晚,人们又陆续来到了藤萝架下,大家谈天说地,捉子对弈。当廉云峰与每人对弈过一局后,时候已是很晚。人们散去后,廉云峰突然发现江南不见了,心下焦急道,“他会到哪里玩去呢?”

  自廉云峰把江南带回观中后,让江南跟自己睡一个屋,各方面尽心照顾,象对待亲弟弟那样关切,经各方面考察,他觉得江南十分可爱,认为自己正处在落难之中,能有这样一位像亲弟弟一般的小友伙伴,十分难得。

  廉云峰与江南相处,虽说时间还很短,却已是形影不离,难舍难分了。

  开始,廉云峰还认为江南在屋里睡觉呢,待回到自己房中一看,空无一人。

  廉云峰一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紧蚂蚁,急匆匆到处寻找着。玉玄观的各大殿,甚至每个角落几乎都找遍了,哪里有江南的踪影。

  众人分头奔出玉玄观。

  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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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4:55:00 | 只看该作者

廉云峰是第一个走出观门的。他一人观前观后找了个遍,仍是不见江南的影儿,心中益发着急,便沿着一条山路慌忙往前找走。

这时候,夜色像阴一般迫近起来,浓重起来,已经将它那漆黑的翅膀,展盖了寂静的山野,山山岭岭阴郁的沉默在昏暗的天空下。仿费黑暗随着夜气同时从各方面升起,甚至从高处流下来。四周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鹌鹑偶然的啼叫声,一只只夜鸟展着柔软的翅膀,悄然无声地低低飞翔着,有时几乎碰在廉云峰的身上。

  山路依稀可辨,廉云峰高一步,低一步地往前走着,嘴里不时地喊着:“江南!江南!……”

不知不觉中,就连廉云峰自己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他自以为是在玉玄观附近的山坡上转来转去,岂不知已翻过了几架山梁,却哪里去寻找江南。

  山坡越来越陡,山路也越来越窄。

  廉云峰沿着山路正走间,猛不防脚下被一件软东西缠住了,心中还未来得及惊怕,已猝然摔倒在。

  他顾不得疼痛,急忙坐了起来,一摸缠在自己脚上的原来是一件衣服,身旁另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用手一摸,是一条裤子。

  廉云峰顿时吓得头如炸雷,心跳骤然加快,几乎惊叫了起来。他强自镇静下来,站起身来四周仔细一看,什么也没发现。

  他重又将地上的裤褂拿起来,捧在手上低头仔细看了看。尽管夜色黑暗,但他依稀认得出是黑色的,又抖开衣服用手摸了,似乎身量也不大。

  廉云峰的心跳益发加剧,浑身开始颤抖起来。他一提了衣服,一手在上面摸来摸去。

  突然,廉云峰也不知摸到了什么,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躯壳。

  原来,廉云峰从衣兜里摸出了一张小小的弹弓,尽管暗夜里看不甚清,然而那造型别致的铁架,他是那多熟悉啊。

  为了哄着让江南练棋,那是廉云峰亲手为他制做的。

  此时,廉云峰完全可以断定,禁不住泪如泉涌,伤心之极,难过之极。

  他擦了把眼泪,仔细想来,突然又觉得不对,心中道:“如果是被狼吃了,这衣服也肯定是狼用嘴或爪撕脱下来的,为什么衣服没被撕破呢?再说,衣服上又为什么摸不到湿血的痕迹呢?”

  顿时,廉云峰疑团塞胸。经过分析,于是他又下了这样的断论:“看来,不可能是被狼所害。”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廉云峰把衣服抱在胸前,抬头仰望着黝黑的苍穹。星星在向他神秘地眨着眼睛,山风轻轻地撩拨着他鬓边的发丝。

  时间已过了很久,很久,然而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对面山坡上一片黑蒙蒙的林子里,隐隐约约透出了亮光。

  廉云峰虽然心中愕然,但因寻找江南心切,暗自思忖:“莫非那里有人家,我何不去打听一番呢?”

  他朝着隐约的灯光,慢慢往前走去。

  约摸半个时辰,廉云峰已走下原来的山坡,又登上另一面山坡,他在密林间奋力往上攀登爬着。

  乱草披动,树叶飒疯作响。

  山风顺着山坡吹下来,挟带着一股极香的味道扑进廉云峰的鼻观。初嗅时,似是一种烧烤动物肉的味道;再仔细嗅来,里面还挟杂着一股酒香之气。他感到了奇怪。

  廉云峰加快了脚步,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较为宽阔的山坡。

  眼前的景象使廉云峰大为惊讶。

  就在他穿出要树林的一霎那,一桩怪事可就映进了眼帘。

  在空阔山坡的尽处,有座小亭子,亭柱上挂了盏纸风灯,发出的光是那么明亮,直刺人的眼睛。无疑,适才廉云峰所看到的隐约亮光,正是发自这盏油纸风灯。倒不是这座木柱草亭有何异状,而是亭子里的几个人以及他们所正在干的事。

  亭子距廉云峰有五、六丈远,但因那盏油纸灯太过明亮,所以他看得到也清楚。正中有一石桌,石桌四边各有一石凳。有两人正对面坐了在对弈。一个长得豹头环眼,身躯矮胖;一个是乱发不修,身材瘦长,两皆赤了膊,手里各拿着似是一条烧烤羊腿,石桌上还有一个细长葫芦。矮胖者走了一步棋,拿起葫芦仰脖喝了一口,啃了一口羊腿咀嚼着,然后把葫芦递给瘦长者;同样,瘦长者也走一步棋,然后拿起葫芦仰脖喝了一口,啃了一口羊腿,把葫芦又递回给矮胖者。

  显然,那葫芦里盛着的是酒。

  廉云峰心中纳闷,道:“寂静的夜晚,他们为什么要跑到这没人的半山腰里来喝酒对弈呢?”

  一件使廉云峰更为惊讶的事情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亭子的后边,有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烧着。

  篝火上架着一只体躯已不全了的羊,被烧烤得“噼剥”作响。篝火的映照下,恰如悬腾着一条红红的火龙。只是那人一直低了头,廉云峰看不见面貌。

  他的眸子一转,目光停在了篝火旁蠕蠕而动的一人身上。

  那人尖嘴猴腮,面黑颧耸,是一蝇面老者。老者手拿一条树枝,蠕蠕走近树下,扬起手中的树枝,又往那被吊着的赤身上抽打了几下,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喝叱道:“我再让你跑。跑出来后都干了些什么?快讲!”

  蝇面老者重重地又向那被吊的赤身上抽了一下。

  廉云峰已然认出了那一蝇面老者。正是那天自己与石天云去醉仙楼时,在半腰里所遇见的那一引吭高歌的老人。

  他心中猝然一惊,暗道:“他为什么要把人扒光衣服,吊在树上烤打呢?”

  不管蝇面老者如何烤打,赤身被吊者既不告饶,也不喊叫,一声不吭。

  蝇面老者气极,甩开手臂又狠轻抽了一下。大概这下抽打得力道太猛,赤身被吊者挣扎了一下。

  就在挣扎的一刹那,赤身被吊者抬了一下头。

  廉云峰的目光恰恰射在了那和熟悉的童子面孔上,顿时吓得魂飞胆丧。

  树上吊着的正是他在急急找寻的江南。

  廉云峰本想冲上前去搭救江南,但一时想到自己一个人,不谙于武事,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棋手,独力难支,如何对付得了他们?

  廉云峰转身正想跑回玉玄观去把武艺高强的欧阳天浩找来,却又传来了一阵频频的抽打声和吼声:“小孽蓄,你讲不讲?不讲,我就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放到火上像那只羊似的烤来下酒。”

  树枝频频抽在身上,江南仍是一声不吭,就连身躯也一动不动了。

  见江南在受酷刑,廉云峰却又一时不肯离开。只呆呆地站在一棵树后看得出神。

亭中对弈饮酒的两人一直没说一句话。瘦长者拿起葫芦喝了一口酒,终于开了腔:“我说棋王先生,可别把这个小家伙打死,他可是大有用处。再说,虎毒不食子,你毕竟是他的授业师爷。”

  蝇面老者果然停止了抽打,忿忿而道:“打死又怎么了?背师逃走,打死莫论,向来如此,情理所容。”

  瘦长者把葫荒对在嘴上,又呷了一口酒,道:“我看,教训教训他也就算了。快过来喝酒吧?”

蝇面老者又往篝火里添了向块木柴,道:“我教他棋艺,传授他绝密着法,就怕他到北方来胡乱与人对弈,泄露了我的秘密。”

  廉云峰这才听得明白,原来那被称为棋王的蝇面老者竟是江南的老师。就江南的棋艺来看,此人决非泛泛之辈。转而心下暗道:“既然是师徒关系,即便江南有什么不对,也不可下如此毒手。”

  廉云峰再也不忍看下去了,他决定要向前去为江南求情。

  言念未已,只见亭中那一矮胖蓦地站起身来,扬起双臂伸了伸懒腰,狞笑一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别在那里偷听了,你过来吧!”

  话音落时,霎那间矮胖者神出鬼没地已站在了廉云峰面前。身法速度之快,廉云峰看也未看清,尚未来得及反抗,已被对方挟持着来到亭中。

  瘦长者瞪大怀疑的眸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廉云峰,然后又转向矮胖者道;“会不会搞错了。”

  矮胖者自信地道:“大概不会有错吧。”

  瘦长者狡黠的目光紧紧盯视着廉云峰,道:“这事要慎重,千万不能出错,我得拿出图形来对一对。”

  他从身旁的衣袋里摸出一张纸,展开来仔细地观瞧了一番上面画着的图形,又抬头端详了一下廉云峰的面孔,微微点了点头,洋洋自得地道:“看来没有错,就是他,就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力气。”

  瘦长者抄起酒葫荒,连灌几口酒下肚,一双眼珠子突起得使人可怕,如同神经猝然发作似地哈哈大笑起来。由于这连狂笑太突然,致使他那一张很不成比例的长脸,不但拉得更长了,而且扭曲得十分厉害,恰如阎王驾前的那一马面鬼,端的是可怕之极。

“接着”。瘦长者把酒葫芦递给矮胖者,两道凶恶的目光盯视着廉云峰,阴声怪气地道:“廉云峰,就是你有齐天大圣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化,也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廉云峰圆睁虎目,骂道:“你们这些强盗,凭什么随便抓人?”

  瘦长者的脸型略有恢复正常,狞笑道:“哈哈,凭什么抓人,想来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加重了语气,续道:“朝延的命令,太后的懿旨。”

  此时,廉云峰已经明白了一切,他岸然而立,怒目相向一语不发。

  瘦长者口气略有和缓,走到廉云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阴沉的脸色突然蒙上了一层笑意。可以看得出,这笑意完全是强自拿捏装出来的。他倒背了手,绕廉云峰踱了一圈,道;“只要你把那两本棋书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你要不交出这两本书来,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一直在篝火旁蠕蠕而动的那一蝇面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对江南的抽打,正在往那堆篝火上添柴。他一听到“棋书”二字,顿时如同触动了敏感的神经,忙插话道:“侍卫大人说得有理,首先让他把棋书交出来。”他生怕瘦长者忘记了书名,故意提示道:“一本是《弈阵玄妙图》,一本书是《棋门阵法》,这两本书一本也不能少。只要这两本书弄到手,小老人愿进宫为太后讲解书中的奥妙。只要太后能把这两本书融会贯通了,准保会成为天下无敌的弈林第一高手。”

  矮胖者走进亭中,笑道:”书到手后,棋王先生先把里的奥妙给我们讲解讲解,教我们几手绝活。既然太后能成为第一手,我们也可以成为第二高手、第三高手了。”

  蝇面老者爽快地答道:“那是自然。这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为这两本棋书,二位大人亲自出马,已辛苦两个多月了,怎可一点好处得不到呢?”

  蝇面老者得意之极,忘形之极,说这话的时候几乎忘记了亭中还有一个外人廉云峰。少顷,只听他续道:“到那时不但二位大人官升极品,成为弈林高手,就是小老儿我所创建的‘长江棋派’也必然会大大发扬,独步弈林,天下无敌!”

  说起亭中这一唱二和的三人,却是大有些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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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4:55:00 | 只看该作者

  那一瘦长者,就是位居宫中八大侍卫的首席铁木滚。此人武艺十分高强,贯使两柄铜锤,是宫延武士中的领袖人物。那一矮胖者,名叫哈刺虎,惯使一把鬼头刀,武艺仅次于铁木滚,在宫中八大侍卫中位居次席。

廉家横祸加身,满门被抄斩。刑场上逃走了廉云峰兄妹俩还则罢了,唯独秘谱《弈阵玄妙图》和《棋门阵法》没搞到手,慈禧太后盛怒不息,大动肝火。云里滚云立

国和浪里翻郎世凡,监斩不利,追捕无功,被严加训斥,罚俸半年。让二人立下军令状,限期将两本书找到,逮捕廉云峰兄妹归案。二人虽有高强武艺,却没有钻天的本事,茫茫神州,到哪里去追,往哪里去寻?暗下里叫苦不迭。

  皆因慈禧太后为棋道所迷,对那两本象棋秘谱更是思念成疾,几乎想念成疯。整天闷闷不乐,有时饭不吃,茶不思,梦寐以求的就是那两本书。她常想:“只要把这两本书弄到手,把书里的奇招异法研究一番,我的棋艺不但合宫无人敌,就是普天之下也罕有其匹了。棋权映出人权,到那时合天下哪个敢不佩服。

  为稳妥起见,精于心机的慈禧太后举精兵而选良将,特下一道懿旨,让宫八大侍卫中武艺拔尖的铁林滚和哈刺虎亲自出马。从中也不难看出,慈禧太后对这两本棋书是何等的重视了。

铁木滚和哈刺虎都是“八旗子弟”,皆因武艺高强,平时最受太后的垂青。既然太后有旨,两人怎敢怠慢,脱去朝服,打扮成短装束的壮汉模样,与云里滚云立国和浪里翻郎

世凡,兵分两路,在燕山一带搜捕廉云峰,日里夜里,已是两月有余,却毫无收获。

那一蝇面老者呢?他确是江南的师傅,此人名叫江长流,是江南一带的象棋高手,“长江象棋派”的创始人,被誉

为“江南棋王”,外号人称“棋霸王”,棋艺上委实是高超,尤其是对反宫马深有研究,成为自己赖以成名、行走江湖的拿手绝活。

  江长流早先只收得两个徒弟,一男一女,号称“长江派”两大弟子。两徒弟正在妙龄期,整天在一起切磋棋艺,耳鬓斯磨,天长日久,在这一双青年男女之间可就萌发了一个“爱”字,到后来竟发展到难分难割的地步,成就了百年之好。岂料,结婚不到半年,却就发生了事端。妻子身怀有孕,丈夫暴病身亡。

  江长流这位女弟子,虽无绝世容颜,却也是楚楚动人。江长流对这位女弟子加倍用心,却是别有心意。

  那时下棋的人,由于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所决定,不少人终生娶不上妻室。他们中,难免有那色欲熏心的劣种。江长流就是其中的一个“色中饿鬼”。

  他小时候本是一个泼皮无赖子弟,长大成人后,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谁家的姑娘肯嫁给这样一个人?因此,江长流一直未有妻室。待他在象棋上开派徒,课业授艺,那是五十岁以后的事了。年纪虽老了,心却更花了,身旁既有一位可意的女弟子,怎能耐磨得了,整日里不在传授棋艺上下功夫,却专在色欲上打主意。怎奈女弟子一直防守谨慎,使其难以下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女弟子丈夫去世后,一人苦度岁月,好不容易熬到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喜期,生下一个胖小子来。这孩子委实是惹人喜爱,从小就聪明之极,伶俐之极。

  江长流的色欲之心何曾熄灭?只要有了机会,必定要在这位女弟子身上巧布陷阵,暗施妙着。他以照顾孤儿寡母为名,对自己这位女弟子关怀备至,照顾有如,今天给送点吃的,明天难买点穿的。如同亲父一般,久而久之,女弟子对自己的授业恩师也便失去了防范之心。

  这年的中秋佳节,户户庆贺,家家团圆,江长流怎奈得了寂寞,心机一动,到大街上去买了一瓶好酒,又买了几样时鲜新菜,暗地里将酒瓶之内放进了麻醉之药,便提上去了女弟子家,说是为女弟子过节买的礼物。

  江长流与女弟子扯东扯西,故意迟迟不肯离去。待到女弟子把饭菜做好,口头上让了师傅吃晚饭时,江长流却又装做一本正经,故意走开到外面找个地方躲藏起来,静观屋里的动静。

  难得过一个节日,师傅走后,女弟子将那瓶酒一人独酌,开怀畅饮了几杯。初喝时,只觉得这酒浓香可口,喝到后来又觉到睡意朦胧。颇奈这位女弟子既不胜酒力,又不胜药力,勉强晃晃悠悠地走进屋里,放倒身子就睡了过去。

  她怎会料到,恰恰着了师傅的道儿。

  夜色四合,诸物难辨。

  突然,一条黑影冲进了女弟子的家,扑上前去紧紧将女弟搂抱在怀,先是面对面的做了个“吕”字,然后“噗”的一声将灯吹灭,干起那伤天害理的事儿来。

  女弟子酒力正发作,虽迷茫有所知,但体软如绵,无力反抗,只好任其摆布。

  毋庸置疑,这条黑影正是“授业恩师”江长流。

  女弟子酒醒后顿时明折了一切,羞愤难当,一条麻蝇悬了梁。

  女弟子把撇下的那个孩子,正是现在草亭旁赤身裸体被吊在大松树上的江南。

其母自尽时,他刚一岁多,为一家街坊所收养,长到七、八岁时强行被

“棋霸王”江长流抢走,转卖给人贩子,后来流浪江南一带,是以人们多以“江南流浪儿”相称。

  江南天生一个棋材,三、四岁就能捉子下棋,后来浪迹街头时,为了讨口饭吃,经常出入一些茶楼酒馆,认识了一些棋手,跟这个学几招,跟那个练几式,加上他肯于用心,棋艺上突飞猛进,小小年纪竟能在大街上摆个棋局赚碗饭吃。

  江长流再次发现了江南,见江南的棋艺好生了得,便把他领回家,想把他造就成一个以后能为自己赚大钱的人。

  江长流虽已是花甲之人了,棋艺上也确有许多过人的绝活。然而,一生中他很少传人,只对江南却是倾囊相授,是以江南的棋艺很快达到了与廉云峰不相上下的高手水平,成为江南一带的“神童”。

  江长流本是一个名利熏心之人,依仗着自己的高超棋艺,经常去献媚官府,巴结毫绅,而对广东穷苦棋手却是专横跋扈,称霸一方,江南对其深深看不惯。

  当江南知道了生身之母的死因,禁不住对这位师爷辈的江长流产生了一种仇恨的心理,几次想逃离师门,但因江长流看管严紧,皆未得逞。

  后来,江南终于逃出了师门,远走高飞流浪到北方,是以小叫化的身份出现在醉仙楼中。

  江长流生怕江南把自己的门派的棋艺传扬出去,到处寻找江南,找遍了南方,又来到了北方,他怕被人看破行藏,便打扮成一分嗜酒如疯的老叫化模样,那天在醉仙楼半山腰里只差那么一刹那的时间没有发现江南,却偶然碰上了廉云峰的石天云。

  后来,江长流途中与铁木滚和哈刺虎相遇,于是三人同道,合力而为。

这天傍晚,三人打算去玉玄观投宿,在一座山头上恰恰

碰到了正在捕蝉捉鸟的江南。他们计划先从江南嘴里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去玉玄观。

  江南他们挟持着,一路上反抗挣扎,骂不绝口,自己身上的衣服就是在被他们拉扯中脱掉的。而篝火架上的那只山羊,是哈刺虎从一山民家强行抢来的。此时恐怕已有半数进了三人肚腹。

  银河耿耿,星斗满天。

  山风不时地在草亭中打着旋儿,卷起的干枯树叶,落下飞起,飞起落下,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响。

  不管铁木滚如何吼叫,威逼,廉云峰始终昂然而立,一声不吭。

  此时此地,他没有更多的想法,心里只想着这样一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草亭中暂时处于寂静。铁木滚仍倒背着手,绕着廉云峰踱来踱去,脚下的牛皮靴发出了有节奏的踏踏声。

  江长流也在石桌旁坐了,手里拿着一块烤羊肉,正嘴不离肉,肉不离嘴,狼吞虎咽地大口啃噬着。

“那两本棋书到底在哪里?你讲不讲?”铁木滚继续威逼着。

廉云峰转过脸去,不予置答。

  铁木滚又绕着他踱了一圈。突然那张长脸不但更加拉长和扭曲了,而且变得铁青,吼声震耳地道:“不讲,就是死人我也要你开口说话!”

  哈刺虎拿起葫芦又呷了一口酒,抹抹嘴道:“大哥,跟他罗嗦什么。人是苦虫,不打不成,给他点厉害瞧瞧!”

  铁木滚停止了踱步道:“好吧,这盘棋刚走了个开局,下面你接着走吧。”

  哈刺虎心领神会,道;“大哥,您坐下来喝点酒消消气,下面看我的了。”

  哈刺虎显然是猛张飞一类的人物。此时他已酒意微熏,把手中的酒葫芦和所剩无几的那条烤羊腿往石桌上一放,腾地站了起来,紧了紧腰带,猛地上前把廉云峰搬倒,如同挟小鸡似地挟在掖下,三五步便来到了篝火旁,大松树下,三下五除二,将廉云峰的衣服扒个精光,用绳捆了,与江南吊在了同一树杈上。

  夜色朦胧,篝火熊熊。

  树上并排吊了的两条光身子,在红红的篝火映照下,荡来荡去,大松树颤抖不停,那情景使人惨不忍睹。

  哈刺虎狞笑一声道:“那两本棋书到底在哪里?你讲不讲?我再给你一点时间。从现在开始,我要数数了,当我数完五之后,你要讲出来,还则罢了,你要不讲,哼哼。”哈刺虎弯腰拿起一条茶杯粗细的松木棍,续道:“姓廉的小子,你认为不说话我们就没办法了,没有那么便宜的事。这条松木棍有办法,它会帮助你说话的。”

  正在这时,三直吊在树杈上的江南,从昏迷中睁开了眼。他见身边又吊了一人,待仔细一看,竟是自己最敬重的廉大哥,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泪如雨下。

  当江南想到在豺狼面前哭是没用的时候,便很快止住了泪水,鼓励廉云峰道:“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野兽!廉大哥,你什么都不要讲,我陪你一块死!”

  人在困难的时候,最大的安慰莫过于得到别人的鼓励。江南的话顿时使廉云峰浑身增加了无形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任何暴力也吓不倒摧不垮的。

  多么坚强的孩子啊!廉云峰更为自己有江南这样一位情同手足的好友而感自豪。他虽然仍是没有吭声,但暗暗点了点头,使得江南明显感觉出,吊着他们的那一松树杈又频频颤颤抖起来。

  哈刺虎掂了掂手中的松木棍,又狞笑了一声,道:“要死还不容易,我成全你们。现在我要开始数数了。”哈刺虎故意咳了下嗓子,只听他声如闷雷也似地数道:“一……二……三……四……五。”

  当这个五字刚数完,哈刺虎拉了个架势,已将手中的松木棍高高举了起来,运足力气正要向廉云峰的身上打去,只听得亭中的铁木滚朗声道:“且慢!”

  在宫八大侍卫中,哈刺虎钦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铁木滚,平时也最听铁木滚的话,只好将举起的松木棍又放了下来。

“大哥还有什么吩咐?”哈刺虎转过脸来,瞪大了一双三角眼问铁木滚。

铁木滚倒不是动了什么恻隐之心,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最了解,哈刺虎是个性格暴躁的武夫,举起的松木棍已是运足八九成力道,真正打将下去,廉云峰不去见阎王爷才怪哩。两本棋书毫无踪影,只抬一个尸体回去如何向太后交差?只要有廉云峰在,就可以顺藤摸

,是以将哈刺虎制止住。

  铁木滚阴阳怪气地道;“有道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先让姓廉的这小子在那里吊一会舒服舒服,也许他能悟出些道理来,到时他不讲也得讲。”

  哈刺虎丢掉手中的松木棍,回到亭中坐下,与铁木滚继续对弈那盘没下完的棋。

  草亭暂时又处在一片寂静中,只有亭旁的那堆篝火越烧越旺,发出了“噼啪噼啪”的响声,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烤羊肉香味。

  半个时辰又过去了。

  夜色深沉,山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凉,阵阵侵入肌肤。

  树上吊着的廉云峰和江南,浑身一丝不挂,初时只是冻得打哆嗦,到后来只觉得如同置身于冰库之中,奇冷难抗,牙关作响,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致使那棵大松树也随着他们的颤抖,频频摇晃着。

  冷,难以忍受的冷。

  突然,亭中传出了铁木滚一阵哈哈大笑声,如同一串炸雷滚动在深夜的山区。笑声甫毕,只听铁木滚沉声说道:“差不多了,该让那姓廉的小子暖和暖和了。”

  铁木滚向哈刺虎递了个眼神,两人来到大松树下,将廉云峰放下来,抬到了篝火旁。

  红红的篝火照耀着铁木滚那张似笑非笑,扭曲得十分厉害的长脸。他用手拍了拍廉云峰的心脏部分,道:“你考虑好了没有?如果考虑好了,就赶快说,现在说还来得及。如果现在还不想说,那也没有关系,待烤烤火,暖和暖和再说也可以。”

  廉云峰没有回答,只是怒目瞪视着铁木滚。

  霎时,他被四只强硬的手臂按倒在地。

  廉云峰心存必死,经过一阵强烈挣扎后,终于开口说了话,骂道:“你们这些强盗,吃人的魔鬼!书在哪里,我不知道,要命有一条!”

  铁木滚“嘿嘿”冷笑两声,道:“谁要你命了?我们暂时决不会要你的命,决不会像这只山羊烤来下酒,你尽管放心好了。不过皮肉可得多少吃些苦。”

  一阵山风吹来,那堆篝火燃烧得益发旺盛起来,上窜着的火舌烤得廉云峰已疼痒难当。

  铁木滚又是“嘿嘿”冷笑两声,道:“大概你是还没有考虑好,那只好不客气。”

他向哈刺牙一努嘴,大吼一声道:“把他给我架了篝火上!”

铁木滚和哈刺牙,一人搬头,一人搬腿,将廉云峰抬起来,正要往跳跃的火舌上放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间不容发的霎那间,只听得“嗖嗖”连响,不知是什么暗器,带着破空之声疾射而来。

  铁木滚和哈刺虎,只想着把廉去峰抬到火上烤,心无他念。待到他们听到声间后,要想躲避,已然不及,皆被击中面门。紧接着,又听得“哗啷啷”一阵响,一条银龙也似的物什,已是从夜空中向着二人猛飞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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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4:57: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回

侠肠义胆少女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铁木滚和哈刺虎抬起廉云峰,正要放到篝火上烤,想以酷刑撬开他的嘴巴,让他讲出两本棋书放在什么地主。岂不知,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已被人暗中窥视半天了。

  随着两声“嗖嗖”的破空之声,铁木滚和哈刺虎和面门蓦地皆被暗器击中,破翻肉绽,鲜血直流。

  论武艺,两人在大内高手中都是顶儿尖儿的人物,各种暗器多有领教,听声辨器,要在一般情况下,他们完全可以避得开这突然的袭击。然而,此时他们是在嘻笑取乐中要把廉云峰抬到篝火上烤,一时得意忘形,如哪会往别的事情上去想?是以皆被击中面门。

  紧接着,“哗啷啷”一阵声响,疾飞而来的那一明晃晃的物什,在熊熊的篝火映照下,银光四射,如同一条银龙,劲射而来。

  不知是二人看花了眼,还是那一特什来得太过诡异,在铁木滚看来,明明直向他的头部袭来。而在哈刺虎看来,却又眼见那物什直取自己的额头。

两人皆大惊失色,措手不及中,同时松手丢开廉云峰,各迅疾施展一个“黑驴打滚”,滚出一丈开外。

霎那间,一条纤细的人影,电闪星驰也似的快捷,已落在篝火旁。

来人身材苗条,一袭褐衣,头扎褐巾,面工定褐纱,眉如弯月,一又凤眼。站在篝火旁,如同玉树临风,正威凛凛地逼视着滚在地上尚未一得及爬起的铁木滚和哈刺虎。

廉云峰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是多么熟悉啊,就是这条身影,使他日夜思念不已,感恩不尽。当他被从刑场上劫了出来,藏进山洞的一霎那,站在自己面前的不下百这位褐衣蒙面人吗?

廉云峰惊喜交集,不由得道了声:“原来是你?”

来人正是实心有蒙面人何小玉。

自从那日刑场上救廉云峰于屠刀之下,深山里只顾与浪里翻郎世凡酣斗,又将廉云峰“丢失”后,她十分后悔,心里一直想着廉云峰,惦着廉云峰,生怕廉云峰落在敌人手里。这一方面固然是出于一种侠义同情之心。为自己没能尽到责任而内疚;另一方面,不可否认是由于青年男女之间一微妙的感情在作怪。而在何小玉心里的这种感情,直非言语所能形容。这当然还不能说何小玉那廉云峰一见钟情,为廉云峰眉清目秀,英气勃勃的美男子气质所倾倒,但一经涉思及此,在她内心里无形中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

何小玉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妙龄期,对于一些事情常善于联想。比如说刑场上救廉云峰这件事吧,暗下里她就曾多次这样联想过:“事情为什么这样巧,刑场上我救的不是妹妹廉红英,却偏偏是哥哥廉云峰?一个大姑娘背了个小伙子逃走,自古以来也恐怕是少有的传奇了。”

何小玉由一个“巧”字和一个“奇”字,于是又想到了一个“缘”字,不由得心下暗道:“难道说我们之间有些什么缘份。”

当然,这还不能说何小玉对廉云峰已产生了多么深厚的情爱,不过每当联想到“巧、奇、缘”三字时,她便脸上一阵红润,这倒是事实。尽管别人极不容易发现,然而她自己心里有数。在这些问题上,少女的心复杂的很哟。

大概正是由于这种复杂心里的作用,廉云峰在何小玉的心目中已成为一个放不下的人物。尤其对廉云峰的下落,安全以及会不会落在敌人手中,她更是忧心忡忡了。

何小玉由这样的忧心,进而产生了一种决心和勇气。她曾经暗自发誓道:“我一定要找到他,即便是他已离开了人间,我也要把他的尸骨找回来!”

在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何小玉曾多次背着奶奶千手老太、哥哥何英杰以及新结拜的姐姐廉红英,独逢一人出来打廉云峰。白天一身男装,晚上褐衣遮面,凭着一身高深的武艺,在燕山地区来去无踪,他人也便难得注意和发现了。

这一次,何小玉离家已是四、五天了,饱经了一番辛苦,却一无所获,不但没发现廉云峰的踪影,就连廉云峰的一点消息也没打听到。

她失望了,正怏怏不乐想连夜赶回家,却无意间发现了半山腰里的篝火,油纸风灯,草亭及草亭中铁木滚等三人的行动。

何小玉是一个绝顶聪颖的女子,却又非常的顽皮,遇事往往要产生好奇之心。草亭中三人的活动自然又引起了她极大的好奇。

她隐形潜影,悄悄走近草亭,隐身于一丛荆棘之后。

  当她发现大松树上的吊着两个赤条条的男人时,在吃惊的同时,脸儿也被羞红了,再也不敢往那两条吊着的光身子上望一望,只把目光注视在亭中三人的活动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猛可里,何小玉听到了一阵喊声:“他们不是人,他们是野兽!廉大哥,你什么都不要讲,我陪你一块死!”

这话正是哈刺虎手持松棍,准备向廉云峰动刑时江南讲的。

“廉大哥是谁?”何小玉心中怦然一动。

她禁不住又往树上吊着的那两条光身子望了一眼。

恰在这时,廉云峰听了江南一番鼓励的话语后,连点了点头,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身旁的江南。

何小玉已然认出来了。这正是自己在日夜寻找的廉云峰吗?他为什么被吊在这里?而吊在他身旁的另一人又是谁呢?

何小玉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能自抑地喊出声来。她的惊异可以由那双失神的眸子表露无遗。

她又仔细地看了看廉云峰,那张原来挺俊的脸,看上去可就憔悴多了,瘦多了。

何小玉不由得黯然神伤,凡乎要落下泪来,一时心中也不知是啥滋味。

她是一位个性十分要强的女孩子,一来因刚刚出道不久,在武事上尚未经过大的风浪;二来凭借着在舅爷爷云阳道人那里所学的满身武艺,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她本想立即冲上前去救下廉云峰,和草亭中的那三人见人真章。

然而,她的聪明和才智,她的胆大心细,使她刚刚要发作的心,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虽然尚未交手,但经过仔细观察,何小玉发现,除了那一尖嘴猴腮、面黑颧耸的蝇面老者懦腐瘦弱外,余者二人,从他们的言语和举动来看,武功皆不弱。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孤掌难鸣,到时不但救不了廉云峰,恐怕事情会更糟。言念及此,她心下暗道:“切不可莽撞,待我想个办法。”

何小玉正在考虑如何救廉云峰,没想到他们真的对廉云峰动刑了,而且那将是最残忍的一种酷刑。

当铁木滚和哈刺虎刚把廉云峰抬到篝火旁时,那堆篝火燃烧正旺,连响起了噼啪之声。此时微有南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火舌上窜,无数火星飞升到夜空。

熊熊烈火如同烤在了何小玉自己身上。

此时,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就在铁木滚怀哈刺虎抬起廉云峰要往篝火上放的那一刹那,何小玉手中早已准确好的同枚铁石棋子几乎同时甩了出去,皆中目标。

铁石棋子是何家的独门暗器,功夫到家,百发百中,且开肤碎骨,委实是十分厉害。颇奈,何小玉习练此技,毕竟功底欠深,虽说“准”字大得直谛,“狠”字却还欠些火候。铁木滚和哈刺虎虽被击中面门,但也只是皮开肉绽,尚未达到“碎骨”的程度,是以伤势不重。要不,既然击中头部,即使不脑浆飞溅,也足够两个家伙招架一阵子。

何小玉唯怕两枚铁石棋子救不了急,是以紧接着将流星铁锤招呼了出来。

铁木滚和哈刺虎怎敢稍有懈怠?顾不得面颊流血,两人几乎同时腾地跃身而起,拉架作势准备迎战来袭者。

哈刺虎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下番何小玉,见来人身材苗条,面部虽用褐纱遮了大半,但从露那双黑折分明而清澈的眸子来看,显然年纪不大。哈刺牙顿时紧张的情绪有所松懈,又开始恢复了那种嘻皮笑脸的样子。他嘿嘿笑道:“这位壮士,大概是刚出道吧?为什么要暗中偷袭,撤放暗器伤人,坏我大事。请报上个万儿来吧。”

何小玉怒目相视,不予置答。

哈刺虎又嘿嘿冷笑道:“你蛤上哑巴,怎么不说话?你以为不说话我就饶得过你,没有那么便宜,少说也得把你的衣服扒光,挂在树上吊一会儿。”

何小玉气得二目喷火,但仍一声不吭,只把流星锤紧紧握在手中,做好了对敌应战的架势。

此时,铁木滚已回到草亭中,正准备拿兵器,哈刺虎道:“宰鸡焉用牛刀,大哥你坐在那里陪棋王先生喝酒好了,这出小戏由我来唱。”

铁木滚真的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却顺手将一把甩头马向哈刺虎掷去。

哈刺虎伸手将飞来的鬼头刀接住,不偏不正恰恰握住了刀枘,手法快捷之极。

就在哈刺虎刚接着鬼头刀的霎那时间,何小玉先声夺人,一招“流星赶月”,那条明晃晃的流星锤已是飞舞而出,直向哈刺虎正面猛击下来,其势如电,一闪而至。

哈刺虎面对对方电闪而至的飞锤,怦然惊心之下,身子被迫得向外疾闪避过。

何小玉见一招落空,招式立变,又施一招“飞鹰扑食”,将流星锤高高甩起,然后用足力气直向哈刺虎的头顶击来,其势凶猛,厉害之极。

哈刺虎毕竟不是平庸之辈,借流星锤尚未击下之机,猛然发足力气,疾若闪电,欺身抢进,挥刀向何小玉砍来。

何小玉手中的流星锤尚在空中飞舞着,要想避开哈刺虎近身抢攻砍来的这一刀已然不及。她情急智生,就地一个侧翻,手腕一转顺势将流星锤收回。

哈刺牙这一刀已是运足十成力气,端的是厉害之极。就在刀刃刚刚触及对方躯体的电光石火间,流星锤的链条已擦肩而来。

哈刺虎心念电转,这一刀如果继续挥劈下去,固然可以砍伤对手,但自身也难免被链条缠住。如果是那样,锤头借助于回收的力道,势必要重重在击在身上。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实难少缓须。哈刺虎疾忙撤刀,蹲身,就地滚出五、六尺开外。

两人俱都危险之极。刹那间,何小玉躲过了致命的一刀,哈刺虎避过了要命的一锤。两人皆大惊失色。

何小玉惊魂甫定,奋力再次攻上,腰身一摆,施出了流星锤中最厉害的招数“巨蟒缠身”,顿时将哈刺虎罩在锤光链影之下。

  夜空下,只见那条流星锤,矫若游龙,疾如流星,时而飞舞成“8”字型,时而飞舞成圆型,在熊熊的篝火映照下,圈套圈,圆套圆,竟把个哈刺虎给缠住了,不但不能往前进攻一步,就是脱身也十分不易。

无奈,哈刺虎只好拿出求生的本领,一个“饿虎打滚”滚出锤圈圆光之外。

论功力,哈刺虎显然不在何小玉之下,然而自交手以后,不但没占得便宜,反而频频落入下风,说来这也有个道理。

在兵器中向有“一寸短,一雨险;一寸长,一寸强”之说。双方进行打斗较量,长兵器自然要占便宜,何况流星锤又是软兵器中最厉害的一种。鬼头刀碰上变幻莫测流星的锤,怎个不吃亏?正所谓“工欲善事,必先利其器”。

再者,打斗中最怕拼命,何小玉救廉云峰心切,对哈刺虎三人的所作所为,气极怒极,一但交上手,又怎个不舍命相拼呢?是以在气势上咄咄逼人,占了一个“勇”字。

然而,何小玉毕竟功力上还欠缺一些,体力上也要比哈刺虎差,久战下去渐渐有些不支。随着体力的消耗和减弱,流星锤所发出的招式,显然要比刚上来时软弱多了。

流星锤靠的是一股猛劲和巧劲,尚若如此久战下去她势必要吃亏。

 果然,两人又经约半个时辰的拼杀,何小玉已累得满头大汗,频频娇喘。显然,体力上已接近消耗净尽。此时,那条流星锤也早已由进攻的招式变为防守的招式,只在自己身前飞来荡去,不过是封住门户而已。

哈刺虎紧紧抓住战机,飞身抢进,欺近何小玉身旁。他先是卖一虚招,挥刀身何小玉头部砍来。何小玉闪身刚刚躲过一刀,岂料哈刺虎刀势立转,又砍向了她的腿部。

哈刺虎刀法快捷之极。霎忽之间,撤刀,进刀、动作是那么连贯自如,浑然一体。

何小玉要想躲身已是来不及,眼见得那片冷森森的刀光就要扫中自己的腿部,惊急之下,千钧一发之际,她用尽全身力气,一个“旱地拔葱”弹身飞跃了出去。

饶是如此,她已迟了一步,褐衣的长襟被削掉了一大片。

何小玉花容失色,心头鹿撞。她疾忙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周围的虚汗,强自镇静了下来。

形势继续往坏里发展。

就在何小玉刚刚避开哈刺虎这凌厉的一刀,铁木滚又跃身到自己面前。

他见哈刺虎久战不下,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晃了晃手中的两枘铜锤,对哈刺虎道:“哪有闲工夫逗着她玩?早早把她结果了算了!”

铁木滚挥动着两柄铜锤正要向何小玉攻去,只听得仍躺在地上的廉云峰声嘶力蝎地喊道:“恩人,你快逃走吧,不要管我。”

廉云峰手脚被紧紧捆绑了,既站不起来,也坐不起来,为了遮羞,只把躺着的身子改为俯卧。他见褐衣蒙面人仍站在那里,正虎视眈宛地注视着一步步逼近的铁木滚,既担心,又着急,于是又喊道:“他们是吃人的豺狼,你快快逃走吧!”

仅一个哈刺牙,何小玉已眼见得不敌,连走下风。此时,两大高手联手,何小玉更就难以抵挡了。

强敌当前,她也曾想到逃走避开,可又想:“自己这次来就是为了救廉云峰的,虽然身处危险关头,又何以忍心把他丢下,受敌人的酷刑而死,而自己逃走呢?”当听到廉云峰的喊声,何小玉不但一下子丢掉了逃走的念头,而且益发坚定了决心。她心中暗道:“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和廉相公死在一起!”

何小玉几乎拼上了最后和力气,鼓足勇气再次迎了上去,又是一招“巨蟒缠身”把那条流星锤甩得团团飞转,直向逼近的铁木滚打去。

铁木滚更是狡猾,见锤势来得凶猛,立即停止了进攻,只在飞舞的锤圈链影之外静观其变,以便等待时机攻进。

随着体力的耗尽,流星锤飞舞的速度又渐渐慢了下来。到得后来,居然“嘭”的

一声落在了地上。

38#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4:57:00 | 只看该作者

  久经战场老于世故的铁木滚是何等的老练。就是流星锤落地的一霎那,他猛地挥舞的锤圈链影之外静观其变,以便等待时机攻进。

使人料想不到的事情,却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上发生了。

就在何小玉连连后退的那一刹那,脚下被一荆条缠住,措手不及,“噗”地一声摔倒在地。

“你跑不了的,”铁木滚二目凶光咄咄逼人,那副扭曲的脸上露出了杀气,右手举起的铜锤向何小玉身上击去。

当铁木滚击下的铜锤刚要触及何小玉身躯的电闪之间,猛可里,一条冷森森的剑光如疾矢飞射,直向铁木滚的胸间刺来。

铁木滚猝然一惊之下,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他心念电转,如果手听铜锤继续击下,那么这如飞而至的一剑也势必要刺进自己的胸膛。

眨眼间,铁木滚撤锤,换步,腾身往后跃开,总处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剑。

铁木滚稳住身形,抬头一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原来是位如花如玉,明艳照人的青年女子。只见她凛然而立,面如青霜,一又凌厉的眸子冷电般地的瞪视着自己,一手握剑柄,一手捏个剑诀,正蓄势待发。

铁木滚气得脸色铁青,哇哇大叫:“你是何方女贼,坏我在事。”

怒火攻心之下,铁木滚没待青年女子答话,已挥锤逼了上来。青年女子正筹划好了一招“青蛇吐信”,刚要出剑,只听得后面有人朗声道:“珠儿闪过一边,我来接他几招。”

铁木滚正自惊疑之间,青年女子已闪身在一边,而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位身穿古铜色长衫,二目炯炯,六旬左右的老者。

此时,俯卧在篝火旁的廉云峰已看个清楚,霎那间闪身而至的这一青年女子和老者,正是两个月前,自己刚进青寨时在大街上所看到的那两个耍猴的。他暗自思忖:“他们怎么会深夜到此呢?”

廉云峰心下正自纳闷,只听得老者向着对方朗声问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足下想必就是大内高手铁木滚吧?”

铁木滚那张马面型脸上的表情肌又连连抽动了几下,没好气地道:“已知我名,何必动问。既然出面干涉我之大事,不妨你也留下个万儿来。”

老者冷笑一声:“在下坐不改姓,行不改不名,我乃孙家鼎是也!”

“孙家鼎”!当廉云峰乍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中不由得为之一震。父亲在世时经常提起这个名字,也是父亲最为要好的棋友之一,自己虽说从来没有接触过了,可早已成为心目中久仰的棋界前辈,不想这样的场合下见面了。

心喜之际,廉云峰本想喊一声”孙伯伯“,可强敌当前又怕分了他老人家的心神,只好暂时作罢。

老者正是弈林孙家鼎,那一青年女子便是孙明珠。

事情委实是巧得很。要不是孙明珠及时赶到,出剑迫退了铁木滚那致命的一锤,何小玉岂不性命休矣。

一听弈林仙孙家鼎的名字,铁木滚禁不住吃了一惊,顿时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强敌。

对于孙家鼎在武林界的崇高威望,铁木滚早有所闻,知道此人是一位武艺高强诡异莫测的神秘人物,尤其是他超卓的贺兰剑法,在江湖上多有传闻,使人望而生畏,闻风丧胆。然而,作为一名大内高手,他岂能轻易认输,决意以与孙家鼎见个高低。他意念集中,抱元守一,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孙家鼎的面色,随时准备应付对方可能会突然出手招法。

弈林仙孙家鼎冷冷笑道:“我是个下棋的,只懂车马炮,今天却有意要向阁下请教几手高招,就请畅招吧!”道罢,”噌“的一声已从腰间斜挂的剑鞘里拔出了剑。

铁木滚见弈林仙孙家鼎并不急于出招,紧张对敌的情绪略有所缓,忽然问道:“你与那姓廉的小子是什么关系?我们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出面相涉?”

弈林仙嘿嘿冷笑道:“有道是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廉相公一家遭受如此不白之冤,如今你们又要对动以酷刑,我焉能不管!”

铁木滚忿忿地道:“这是朝延的命令!”

弈林仙凛然道:“这要看朝延的命令是对,还是不对!”

“你敢对抗朝延?”

“你敢仗势欺人?”

“我有太后的懿旨!”

“我有正义在身!”

两人在斗口角的一瞬,不啻已交上了手。

铁木滚先声夺人,猝然出招,两柄铜锤攻防有度,招式凶狠,左手横锤护在前胸,右手挥锤着弈林仙的头部猛力击下。

弈林仙沉着老练,不慌不忙,瞅准铁木滚来锤之势,身子飞快一个旋转,已闪过了锤锋,借着铁木滚身躯的前冲之力,就势递招。只见他剑走轻灵,陡地一拧剑柄,随着翻转的肘部,长剑一点而挑,直循着铁木滚的胸测刺来。弈林仙这一手施展得极为巧妙,而又出人意料,其势猛锐异常。

铁木滚毕竟是个练家子出身,位在宫八大侍卫之首,精于武事,见多识广。这一剑要在别人,恐怕很难以避过,铁木滚却身躯霍地往后一折,轻而易举的就化解了。

弈林仙冷声赞道:“好俊的功夫!”

铁木滚怒声赞道:“好厉害的剑法!”

弈林仙贺兰剑法再度展开,频频攻上;铁木滚双锤挥舞,猛力打来。两大高手,越斗越酣,越斗越激烈。

几乎在弈林内与铁木滚刚一交手的同时,何小玉和孙明珠与哈刺虎也交上了手。由于孙明珠的加入,本来已精疲力尽的何小玉顿时精神大振,勇气倍增,致使这场打斗更为激烈。这一边,何小玉手腕连翻,流星锤舞动得团团飞转,没光没脸地直向哈刺虎打来。那一边,孙明珠三尺青峰频抖,寒光逼人,专刺要害。

论武功,哈刺虎委实是不弱,绝不会在何小玉和孙明珠之下,若单打独斗,皆不是好手。然而,由于两人的联手进攻,使得他腹背受敌,一时只有招架之功,手中那把鬼头刀尽管挥来舞去,竟不知往哪里招呼为好,被逼得连连后退,颇为狼狈。

山坡上,草亭畔,两下里打斗正酣,忽然一僧一道飘然而至,只听那和尚风趣地说道:“孙老儿,我说呢,路上你们父女俩为什么在前面走得那样快,敢情是来抢头功。好热闹、好热闹!”

铁木滚和哈刺虎俱已看得清楚,见那和尚身体胖大,相貌古怪丑陋,那道人面庞清瘦,二目放射着精光,手听一把大铲凛然可惧。这一来,力量的对比益发起了变化,铁木滚和哈刺牙在精神上无形中惧怕了三分。但二人怎敢分心,强自摄住心神,继续迎战自己的对手。

俯卧在篝火旁的廉云峰,因赤身裸体,靠近篝火的一侧,被烧烤得有些麻痒,而身体远离篝火的另一侧,却又冷风侵骨,有些难忍。他正挣扎着想翻翻身,却见又来了一僧弈的和尚怀与道士。听那和尚的口气,料就必刘孙伯伯的同道人,心下顿时宽慰得多了。他忙喊道:“两位师傅快来救我!”

山坡上突然出现的这一僧一道,正是飞龙和尚和凌虚道人。那天夜里他们与欧阳天浩联手甄氏三兄弟后,刚与欧阳天浩夫妻分手,却又遇上弈林仙孙家鼎父女。因弈林仙已将那本《弈阵玄妙图》寻回,急于要找到廉云峰。他更担心廉云峰落在官府手中,以便随时设法营救,所以一直没有和飞龙和尚,凌虚道人分手。

四人在燕山带暗下里打听廉云峰的消息,多日里却毫无所获。这日,四人正行之间,眼见得金乌西坠,夜幕初张,本想找个地方投宿,在这燕山深处却又上哪里去找户人家。

凌虚道人忽然想起曾与玉玄观的亦清道长有过一面之交,四人决定到玉玄观的亦清道长有过一面之交,四人决定到玉玄观去借宿一夜。然而谁也不知道路径,他们只知道玉玄观就在附近,但翻山越岭,转来去,却一直没有找到。敢情,他们早已迷失了路径。

夜色已深,四人正着急,刚翻过一座山头,猛可里见前面山坡上有亮光,以为是山民住户,这才加快脚步往这边奔来。因飞龙和尚只管和凌虚道人在后面说笑,是以晚到了一步。

闲话撇过。当下飞龙和尚听到喊声,这才看到篝火旁躺卧着一人,且被赤身捆绑了,不由得骂道:“这些丧尽良心的王八羔子,真会折腾人!”

飞龙和尚三、五步来到篝火旁,忙将廉云峰松绑,并帮他穿了衣服。这才朝着廉云峰乍一打量,看那长相还以为是欧阳天浩呢,惊愕之下正想开口问话,不想廉云峰已朝着自己深施礼了下去,道;“多谢师傅相救,廉云峰这厢有礼了。”

飞龙和尚惊疑地问道:“怎么,你是廉去峰,不是欧阳天浩?”

廉云峰知道飞龙和尚一时认借了人,忙解释道:“我是真正的廉云峰,欧阳天浩乃是我的拜兄。皆因我俩相貌有些相似,故而师傅一时辨认不清。”

飞龙和尚哈哈大笑道:“真廉云峰,倒把我这出家人闹糊涂了。怪不得那天甄府成亲,你们两个那出双簧演得那么巧妙,把许多人瞒住了。”飞龙和尚高兴得伸出了两只蒲扇大手,捂在了廉云峰双肩上,笑声中只是轻轻的一抱,却没料到已把廉云峰两肩挤压得疼痛难当。廉云峰费了好大的力气,方始挣脱出身来回头一看,树上吊着的江南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见了,再看看草亭中以及附近的山坡上,不但没有江南,就连那一尖嘴猴腮、颧骨耸起的老者也没了踪影。廉云峰大惊之下连声喊道:“江南!江南!声音悲苍而哀伤,山谷里传回了阵阵回声,却哪里有江南的回答声。廉云峰正要发足奔下山坡去寻找江南,一只手腕却早已被飞龙和尚紧紧握住,挣脱不得。飞龙和尚叱道:“廉相公,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可别再有个闪失。什么江南江北的,你老实在这里呆着吧。”饶是如此,廉云峰嘴里仍是连声不迭地喊个不停:“江南!江南!”

原来,江长流见场上的打斗,铁木滚和哈刺虎连走下风,料就自己再在这里呆下去,必然要吃大亏。趁他们厮杀正激烈,人不注意的当儿,悄不声地来到大松树下,先是将江南的嘴塞住,偷偷解开吊绳,挟持着江南早已溜之大吉。

星光闪耀,明月如昼。

山坡上断金戛玉之声此起彼伏,震人耳鼓,两下里的打斗兀是仍在激烈地进行着。

飞龙和尚和凌虚道人本想下场相助,又怕伤了弈林仙的面子,一时插不进手去,只好一旁“坐山观虎斗”。飞龙和尚虽说经历了打坐念经,独守青灯的孤寂生活,爱说风趣话的脾气却有增无减。见别人打斗得热闹,自己技痒难忍,却又不能下场,那一张嘴巴可就无法闲住了,喋喋絮语地大加评论起来。他一会说这边战场上孙明珠的剑法用老,哈刺虎的刀法凌乱,一会又说那边战场上弈林仙的剑法凌厉,铁木滚的锤招笨拙。时而却又出语不伦不类,似是在呐喊助威,却也有趣。

高手对招,在某种程度上靠的是心平气静,注意力集中。论功力,铁木滚与弈林仙可以说是不相上下,即便是差,也差不了些许。两人的比试,只不过是“猛”与“巧”的较量。铁木滚锤招凶猛,却又不很灵动。弈林仙呢?出剑灵巧,诡秘莫测,是以占了上风。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打斗了五、六十个回合。弈林仙剑势展开,滚滚滔滔,如长江大河连绵不断。铁木滚面对着强敌,渐渐感到有些不支,心中开始慌乱起来。场外飞龙和尚的评论、呐喊助威之声,却偏偏又直往耳朵里钻,由心烦进而变为意乱。铁木滚这一慌、一烦、一乱不当紧,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可就吃了大亏。

显然,弈林仙技不止此。

拼斗到那兴起处,弈林仙剑招陡变,但见剑势如虹,寒光四射,忽聚忽散,轻灵处有如行云流水,狠疾处又如冰河倒泻,在在都是狠下杀手的招法。

铁木滚被笼罩在寒光剑影里,益发慌乱起来,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圈外,身法之快捷难以形容。饶是如此,已晚了一步,左肩上被弈林仙的剑锋划开了有半尺长的一道深深大口子,顿时鲜血泉涌,左手里的铜锤“噗噗”一声掉在地上。

铁木滚疼痛在心,冷汗直流,忙将另一把锤也丢在地上,把右臂搭在左肩上,用手紧紧捂住那血淋淋的伤口,飞龙也似地跑下山去。

弈林仙没有说话,只冷笑了几声,用一双湛湛的眸子注视着铁木滚逃去的身影。

另一场打斗,何小玉、孙明珠与哈刺虎的厮杀,虽仍在激烈地进行着,但也基本上接近尾声。哈刺虎虽然武艺高超,缠斗中却始终没有占得便宜。尽管到后来他对应付一剑和一流星锤开始摸到一些办法,还手的机会也多了一些,但酣战至此,也只能说堪堪打成平手。铁木滚的受伤逃走,力量的对比益发悬殊,只剩下哈刺虎一人,显然独力难支了。

尽管如此,哈刺虎仍不失大内高手的风范,身处劣势,舍命相拼,在情急万险之际,兀是忘不了相险伤人,一把鬼头刀挥舞得呼呼有风,挑、架、拨、刺、分、崩、砍、劈,委实使尽浑身解数。

弈林仙虽说已腾出了手脚,但并不想下场助战。他仗剑站在一旁,一是想要看看女儿孙明珠的武艺进益如此,一是想对这位生疏的褐衣蒙面人先作一番了解。

一边观战的飞龙和尚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孙老儿,好厉害的剑法,要再往里错一点,不要了他的命才怪哩。铁木滚变成了夹尾巴滚,看来这大内高手不过浪得虚名而已。”飞龙和尚见孙家父女已稳操胜券,笑声更加爽朗,接道:“我们带上廉相公

前面先走一步,这盘残棋你们父女就在这慢慢下吧。”

说罢,飞龙和尚与凌虚道人带上廉云峰,顺着山坡飘然而去。

一片冰轮,高悬天际。

约近午夜时分,月光分外清明。飞龙和尚等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廉云峰的喊叫声仍隐约可闻:“江南!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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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4:58: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六回

隔墙传来曲儿声

  盛夏三伏天,闷热得发狂。

  虽说日已西沉,但酷热仍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

  天空灰蒙蒙,没有一丝儿云彩,弱而无力的南风刮来,从被炎阳烤晒得滚烫滚烫的地面上卷起一股热浪,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路旁杂草抵不住太阳的曝晒,叶子都卷成

  细条条,大群大群的甲虫和苍蝇在空中嗡嗡地团团乱飞,更叫人觉得沉闷,喘不过气来。

  山西蒲州,一条干裂的官道上,飞龙和尚、凌虚道人和廉云峰正懒洋洋地一步步往前迈动着,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湿透衣衫。

  三人一路同行,甚为相得。连日来他们兼程赶路,已是十分劳累,恰又遇上这异常闷热的天气,真使人受不了。凌虚道人和廉云峰被闷热得无精打彩,不但懒得说句话,就连舌头也不愿意翻动一下。唯独飞龙和尚仍是那么活跃,翻动着他那两片厚嘴唇,不断地说着趣话儿。他见廉云峰无精打彩地提不起神来,便故意找话儿逗乐,道:“廉相公,你说那火焰山为什么那么热?”

  廉云峰有气无力地答道:“满山都是火,温度高呗。”

  飞龙和尚又问道:“那你说火焰山是如何形成的的?”

  廉云峰只顾了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一时懒回答,走在后面的凌虚道人接过话茬答道:“都怪齐天大圣孙悟空,当年大闹天空时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老君大怒,把他放在八卦炉里炼丹。待到七七四十九天期满,岂料这猴儿一个跟斗蹦了出来,打翻了八卦炉,撒到下界一些炭火,便形成了火焰山。”

  走在前面的飞龙和尚转回头来,瞪大眼睛问道:“这事你看见了?”

  凌虚道人没好气地问道:“那你看见了?”

  飞龙和尚故作一本正经地答道:“岂止是看见,我还是当事人呢。你们知道兜率宫中看守八卦炉烧火的那两个童儿吧,其中一个就是我。”

  廉云峰明明知道飞龙和尚在胡编瞎说,那张精神疲惫的脸上却忍不住显出了些微笑。只听得飞龙和尚又道:“当孙悟空在炉中被烧炼得难以忍受的时候,老君偏偏让我们拼命地扇火,可也真累得够呛。趁老君不在的当儿,我们偷偷休息了一会,棋瘾可就上来了,八卦炉旁展枰对弈了一盘。这一来可就忘记了扇火,致使火力不旺。要不,就有十个孙悟空也被烧炼成仙丹了。”

  飞龙和尚的故事虽然编造得十分荒诞,但却也有鼻子有眼,倒使廉云峰听得津津有味,他凑趣道:“那你后来怎么又当了和尚?”

  飞龙和尚仍是装作一本正经,说道:“廉相公别着急,且听我说。”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续道:“我们两个偷着下棋的事,后来被老君知道了,大怒之下,先是罚我扫地。待我把兜率宫那满地的炉火渣清理干净后,老君还是不肯罢休,又将我打入凡间。无路可走,我这才去峨嵋山削发出了家。”话到这里,飞龙和尚见廉云峰笑个不休,接道:“廉相公,你说此地为何也如此闷热呢?”

  廉云峰摇摇头道:“这我可就不晓得了。”

  飞龙和尚在继续编造故事,道:“当时,孙悟空蹬下一点点炉火渣成了一座火焰山。岂不知,我打扫兜率宫时,把所有的炉火渣统统都倒在此地,变成了一个火焰国,你说能不热吗?”

  飞龙和尚一通胡说乱编,不但使廉云峰连笑不止,就是凌虚道人也忍俊不禁。

  说笑中,三人加快了脚步。

  官道蜿蜒伸进山区,虽说太阳已经落山,却是别有一番景致。绵亘的丘陵,起伏的峰峦,各有奇姿,各具妙色,如同一大群牲口,弥漫在黄土高原上,绵绵不断地伸展开去,无尽无休;又好像玄学哲理似的奥妙莫测,鉴证着大自然不可思议的创造。

  飞龙和尚等三人哪有心思观看景色,只顾大步往前走着。

  廉云峰喉咙干哑地道:“我实在是渴得很,到何处去弄些水解渴?”

  飞龙和尚道:“岂只是渴,我这肚中饥饿也十分难当。”

  凌虚道人道:“前面不远处就是蒲州城,我们不妨到那里去落店。”

  三人又走了一程子,穿过最后一座山岭时,果见前面有一大片黑压压的树木和房屋,正是蒲州城。

  三人加快了脚步,说话间进了蒲州城,只见烟霞散彩,铺面林立,商贾云集,有买有卖,端的是物阜民丰好一个去处。

  繁市街景无心观看,三人进了一家客店,先要了一大壶茶,又随便要了几样素食,填饱了肚子,算罢饭钱,正想落店安歇,店小二上前说道:“我这里店房俱已住满了客,一个空床位儿也没余下,请客官到别处去安歇吧。”

  飞龙和尚圆睁二目,正要发作,凌虚道人暗下轻轻扯了他一把,上前问道:“请问小二哥此处哪里有客店可以安歇?“

  店小二眨了眨眼睛答道:“近些日子蒲州城过往客商颇多,你们这般时候投宿太晚了,恐怕难以找得到客栈。“

  店小二略有所思,续道:“我告诉你们一个去处。离城东十余里,有一座上方宝刹,名叫普救寺,乃是唐代则天皇后的香火院。南来北往的客商,三教九流,过往者无不瞻仰,只除你们可以到那里去安歇。”

  凌虚道人听了“三教九流”几个字,心中很是不悦。无奈,三人离了客店,只好沿店小二所指的方向往东走去。

  纵目四野,夜色渐合。三人翻过峨嵋岭,果见前面好大一片寺院。隐约中,高塔矗立,殿堂严肃。正如王实甫在杂剧《西厢记》中所写的“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

  三人快步走向前去,见寺前寺后古木参天,气象宏伟,山门前一块匾额写着“普救禅寺”四个大字。飞龙和尚上前扣动门环,霎时出来一位知客僧,引他们进了方丈,一名小沙弥献上茶来。随后进来一位老僧,他身穿一件黄色僧袍,头戴一顶比卢帽,银须白眉,右手拄一条拐杖,左手提一串念珠。老僧躬腰驼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三人忙上前见礼,老僧寒喧道:“不知三位贵客光临寒寺,老纳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知客僧忙作了介绍,三人方知是寺中主持法空长老,忙又重新见礼,各自道了姓名。

  法空长老见三人中有一道人,顿时面现不悦之色,心想,一个道人到我这佛门之地做什么来了。

  当下,法空长老问明三人的来历,知是投宿的客人,忙又说道:“敝寺僧舍寒漏,屈就三位暂在西厢住下。老纳内有法事,恕不作陪,告辞了。”说罢,法空长老摇摇晃晃走出了方丈。

  说起这西厢来,颇为人知,原本是寺内留客住宿的一幢普通客房,位于舍利塔的左侧。唐贞观元年,洛阳风流才子张君瑞进京赶考,路过河中府,寄居普救寺西厢内,与崔相国的千金小姐崔莺莺一见钟情,互相爱慕。两人情海波折,悲欢离合的故事,有人写成话文,有人写成戏曲,这普救寺西厢也就随着大大出了名。更有那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风流才子,纷纷前来瞻仰,留诗作画,到后来,这西厢客房简直成了张君瑞和崔莺莺风流韵事的展览室。

  当下,飞龙和尚一行三人进得西厢,里面装饰却也热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江南才子唐伯虎青年时代的力作──“月夜幽会图”。据说唐伯虎“三点秋香”燕尔新婚后,带着秋香到处游山玩水,好不快哉。此图是他游完普救寺后泼墨挥毫作的。作者构思巧妙,画笔生动。画面上皓月当空,树影婆娑,花园内莺莺上完三炷香后,正情丝万缕,幽怨长叹;隔墙的张君瑞却在痴心用情,呆呆地站在那里偷听,人物传神,栩栩如生。画的两侧挂了两轴诗词,一轴是:“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一轴是:“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高吟者,应怜长叹人。”正是当年老夫人赖婚后,张君瑞和崔莺莺隔墙传达心音的唱和诗作。笔走龙蛇,苍劲有力。因无落款,飞龙和尚三人怎个晓得出自何人之手笔?

  以《西厢记》故事,借题发挥,室内四周墙壁上,诗词丹青,唱和之作,挂得琳琅满目,使人目不暇接。飞龙和尚早已看得心下耐烦,说道:“佛门乃清静之地,怎容得挂这些乌七八糟的玩艺。难道他们把《西厢记》当成了佛经念?”

  凌虚道人一声不吭,廉云峰更是默默无语。一方面,几天来路上太疲乏,使他提不起精神来;另一方面,他虽然喜爱戏曲,对《西厢记》中的情节也了解颇深,但家破人亡,自己屡遭大难,一时哪有心思去欣赏字儿画儿中的情趣。当下三人无话,放倒身子美美地睡了一觉。

    廉云峰一觉醒来,旭日已是照上东窗。他见飞龙和尚和凌虚道人不在房中,

  一时正不知他们干啥去了,忽然外面传来了飞龙和尚的高门大嗓:“廉相公快起床,你看谁来了。”

廉云峰急忙迎出房外,见走在前面的凌虚道人和飞龙和尚正带了一位老汉,两个年轻 姑娘,谈笑风生,匆匆向西厢走来。

  廉云峰认得,走在当中的那老汉,正是那天夜里山腰草亭畔战败铁木滚和哈刺虎的弈林仙孙家鼎孙伯伯。偎依在弈林仙身旁的一位姑娘,廉云峰虽说没有直接当面接触过,但在青峰寨大街上初遇时那委婉动听、中人欲醉的京戏唱腔,草亭畔出剑逼退哈刺虎的英姿神威,一直深深留在自己的记忆中。路上,经飞龙和尚的介绍,并已知道姑娘叫孙明珠,是弈林仙的义女。走在最后的一位姑娘又是谁呢?

  显然,这位少女的来临,顿时使廉云峰陷入了迷惘之中。要说不认识吧,却又觉得那么面熟;要说认识吧,却又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位女性。

  在廉云峰心目中,顿时产生了异样感觉,禁不住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见这姑娘额头上束了绣帕,前面刘海遮额,后面长发披肩,上穿一件浅绿色的绸子褂,下穿一条青洋绉肥退单裤,腰里紧紧束了一条黄绸子绦带,身量越发显得得苗条。旭日映照下,一张鸭蛋脸儿娇若春花,丽若朝霞,两道浓密的睫毛,一双凤眼,端的是潇洒出尘,清新绝俗。天晓得,廉云峰绝不是好色之徒,心中却也禁不住暗喝一声彩:“不意人间竟有如此秀丽绝伦的好女子。”

  随着五人的走近,廉云峰望着那两道熟悉的浓密睫毛和一双凤眼直直发呆,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难道她会是那位褐衣蒙面人?”

  只见那位姑娘从容举步,缓缓行来,美目流盼,明艳照人,少时,脚步放慢了下来,她暗下里抬头看了廉云峰一眼,不意与廉云峰迷惘发呆的目光恰恰碰个正着。顿时姑娘耳根发红,粉面低垂。

  廉云峰犹豫了一下,正要说什么,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张开了的嘴又闭上了。飞龙和尚急嘴快舌地说道:“廉相公还不上前谢过,这就是两次褐纱蒙面,救你脱险的何小玉姑娘。”

  “是她,果然是她!”廉云峰惊喜万状,面对这位娉娉婷婷的少女,默念着“何小玉”这个名字,一时真不敢相信搏杀于刀光剑影之中的褐衣蒙面人居然会是她。然而,那令人熟悉的浓密睫毛和一双传神的凤目,一直深深印在廉云峰的心目中,使他无可置疑,这不正是两次舍命相拼,救自己脱险的大恩人吗?

  此时,在廉云峰看来,何小玉哪里是一位普通姑娘,简直是天神下凡的女菩萨了。

  廉云峰急忙走向前去,说道:“多谢何姑娘两次救命之恩。”说着,早已深深长揖了下去,何小玉的一张粉脸更红了,也盈盈福了下去还礼。

  说话间,六人进了西厢,廉云峰重又向弈林仙见礼,道声:“孙伯伯,小侄这厢有礼了。”

  弈林内不胜欢喜,神采奕奕地打量了一番廉云峰道:“贤侄,让你吃苦了。”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铁匣递给廉云峰,续道:“这是你们廉家的传家宝,我给取回来了,你一定要把它收藏好。”

  廉云峰接过铁匣打开一看,里面盛的正是被镇北山抢走的《弈阵玄妙图》。稀世绝本棋书的失而复得,廉云峰心里自然十分高兴,但睹物生情,想起一家人惨遭杀害,却又不禁潸然泪下。特别是一直不知妹妹廉红英流落何方,更是十分惦念。经众人劝解,心中方略有所放宽。

  群英聚会,话语越谈越亲切,气氛也越来越热烈。飞龙和尚问道:“孙老儿,那天晚上,后来两位姑娘战况如何?”

  尽管称呼不雅,但出自一位老朋友之口,何况飞龙和尚已是这样叫惯了,弈林仙从不介意,一双慈祥的目光,从孙明珠身上又移到何小玉身上,脸上充满喜悦的神彩,道:“名师出高徒,小玉姑娘果然武功高强。珠儿嘛,武功也大有进益了。两人联手,还是把大内高手战败了。那天夜里,厮杀到后来,哈刺虎与铁木滚一样,败阵后逃命去了。”

  “我早就料定,有你孙老儿旁边那么一站,就凭你那股神威也把哈刺虎吓跑了。”飞龙和尚拍了一下大腿,翘起拇指赞个不停。

  “飞龙师傅过奖了。”弈林仙谦然说道。

  “那天夜里,我们提前走了一步,原想你们赶上我们没有问题,结果还是晚到了一天。我说孙老儿,你们怎的会找到这里?”飞龙和尚问道。

  “我料定你们会走这条道的。至于来这普救寺嘛,不过是顺便歇脚而已,却又恰恰碰上你们。”弈林仙答道。

  “弈林界,凡是有耳朵的人,谁不知鼎鼎大名的弈林仙;武林中,凡是有眼睛的人,谁没见过孙家鼎贺兰剑法的厉害。弈林仙嘛,自然有一股仙气,走南闯北,江湖上阅历殷富,是料事如神的活诸葛亮,我们的行踪怎能瞒得了他。”一向不善于说笑话的凌虚道人的一番打趣,惹得众人哈哈一阵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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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4:59:00 | 只看该作者

  西厢内,正笑声阵阵,话语朗朗,有两位小沙弥送上早斋来。六人正忙着用早餐,忽然从院墙那边传来了“咚咚”的鼓声和叮呤叮呤的铜板声响。一阵激烈的鼓板声过后,只听有人唱道:

相国病死蒲州城,

   母女扶枢回博陵;

   不料河东传匪惊,

   寄住蒲东僧寺中。

   相国有女崔莺莺,

   聪明秀丽好貌容,

   带着红娘小侍女,

   游园无意遇张生。

虽说被墙所隔,六人倒也听得明白。原来是一位女子在唱曲儿,敢情唱的正是《西厢记》故事,颇也有趣。虽然没有琴弦伴奏,其声腔端的是轻柔婉转,时而如黄鹂鸣翠谷,时而又如百灵唱云天,真个是好听极了。那美妙的声腔继续传将过来:

  洛阳书生张君瑞,

   才冠中原无匹配。

   游学路过普救寺,

   一见莺莺心如醉。

   行去回眸似有情,

   面容更比桃花美,

   张生长揖拜老僧:

   “请许借住西厢内。”

西厢内弈林仙等人越听越觉得不但腔儿好听,且词儿新颖,既不是王实甫《西厢记》的杂剧词,又不是《董解元西厢记》中的曲牌调,编得通俗易懂,别有一番情味。

六人正听得出神,突然唱声止住,传来的却是呜呜咽咽的啼哭之声。

这寺庙之内怎的会有女子唱大鼓?又怎的会有啼哭之声呢?

大家正自纳闷,突然何小玉放下碗筷,一手拉住孙明珠的衣袖道:“姐姐走,咱们瞧瞧去。”

每次吃完早饭,都是孙明珠练剑的时候,便提剑在手,也把何小玉的剑提上,道:“妹妹,你是个剑器行家,教我几手。”说罢跟随何小玉走出西厢,绕过舍利塔,悄悄来到了大雄宝殿一侧的花园外。两人见墙根下有一株树影婆娑的古老大杏树,便轻轻攀了上去。

说起这株大杏树颇有来历。据说当年张君瑞和崔莺莺“墙角联吟”,莺莺约张君瑞月夜在花园相会,张君瑞就是首先攀上这株杏树,然后越上墙头跳进花园的。物在人非,如今攀上树的却是两位美妙佳人。

何小玉和孙明珠隐身于浓枝密叶间,纵目望去,那整个花园真个是景致非凡,美不胜收。只见亭台争辉,曲径通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北阁遥通竹坞,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朱栏画槛相掩映,湘帘绣幕两交辉。真是琉璃世界,珠宝乾坤。更兼那园内佳木葱茏,奇花烂漫,桃、梅、杏、李、婀娜多姿;玫瑰、紫罗兰、桃金娘、白头翁、花色宜人,正在怒放争艳,开遍了整个园子,配以花园点缀成一座人间无美不具的乐园,景色华丽极了,也幽雅极了,端的是为一邑之胜。

何小玉和孙明珠正不知哭泣之声从何处传来,陡见花园正中有一片茂密的竹林,露出了亭子的一角。透过密竹的间隙,发现亭子里隐约有人影的晃动。何小玉向孙明珠使了个眼色,两人纵身跳下墙头,悄悄来到竹林边,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座画栋雕梁,建造十分讲究的八角亭。亭子正中站了一少女,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一身粉红色裤褂,额前蓄了“刘海”,生得杏眼娥眉,虽容色憔悴,但风致楚楚,颇也有几分姿色。

少女左手握一对黄铜鸳鸯板,右手捏了一根细鼓棒,面前三角架上撑了一面小皮鼓,正端起右臂的衣袖频频拭泪。

少女的一旁,站了一位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那汉子僧不僧、俗不俗打扮,穿一件天青色湖绉长衫,满脸横肉,络腮胡子乱而不修,头上却剃刮得光亮光亮的,正嘻皮笑脸地向那位少女说着什么。少女的四周坐了一些寻芳豪客,好事子弟,还有几个僧人。

突然中年汉子抬起右手向少女的嫩脸蛋儿上捏了一把,调笑道:“我说妞儿,你哭也没有用,乖乖再给我们唱上几段。若不唱全剧,‘佳期’那一段是一定要唱的。要是不唱,嘿嘿,这个玩艺儿是饶不了你的!”

中年汉子露出了一副凶相,握起了皮捶也似的一个拳头在少女脸面前亮了亮。

见此情景,何小玉轻声骂道:“没的脏了佛门之地,这是什么浑和尚,专找女人寻欢作乐?”

无奈,少女只得重拭泪面,强打精神,敲响鼓板,重又唱了起来,只听她唱道:

   依窗等候好难捱,

   她倒是来还不来?

   她若肯来早该到,

   她若不来更难猜。

   听似风声竹林动,

   红娘轻推门儿开,

   乍见情人心如醉。

   ……

曲声在耳,情醉于心。中年汉子和那班好事子弟正听得欲痴欲醉,少女突然停止了唱声,代之而起的又是呜呜咽咽的哭声。声音凄惨,泣不成声。

她再也唱不下去了,“叮当“一声左手的鸳鸯铜板掉在地上,右手本想把鼓棒放在鼓面上,皆因一时用力过猛,撑鼓的三角架晃了几晃,“嘭”的一声倒了下去,那面小皮鼓打了几个旋,恰恰停在中年汉子的脚面上,少女双手捂面放声大哭了起来。

见此情景,潜身于竹林边的何小玉和孙明珠,都不由得怦然心动,怒不可遏。孙明珠深有感触地说道;“我们做伶人的最是倒霉不过了,谁都想欺侮你,专在女艺人身上寻开心,打主意。妹妹,咱们教训教训这厮。”

何小玉秀目瞪圆,会意地点了点头。

竹林这边,何小玉和孙明珠正气愤难平,眼看就要跃上前去。

八角亭中,中年汉子见少女将鸳鸯板甩掉,把皮鼓推倒,怒火正起,只见他脸色由铁青渐渐变得像一叶煮熟了的猪肝,眼睛里射出了两道凶光,紧紧逼视着那少女,恶狠狠地骂道:“好啊你个臭妮子,不让你吃点苦头,定然不知老子姓什么!”

顿时,少女吓得花容失色,全身发颤。

中年汉子,用脚尖轻轻一挑,地上的小皮鼓倏地蹦了起来,他伸手将鼓接住,正抡起皮鼓要向那少女砍去。只听“嗖嗖嗖”一阵暗器的破空之声接连响起。

中年汉子听声辨器,身躯迅疾避闪,躲过了第一枚暗器,接着身形一矮,又躲过了第二枚暗器。第三枚暗器实是无法躲过,眼看就要中节,岂料中年汉子猛地转身,将鼓面翻转到下边,伸出小皮鼓巧妙地接住了。中年汉子见晶亮晶亮的一个小圆球绕鼓的槽绑飞转了好一阵子,方慢慢停了下来,原来是一枚圆圆的琉璃珠子。中年汉子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此人撒放暗器的手法好生奇特。

三枚琉璃珠子是孙明珠透过茂密的竹林撒放的,这也是她借鉴贺兰石子的撒放手法,所独创的一种暗器,系戏曲盔帽中“凤冠”上所用的一种特殊的琉璃珠子。这原是她在戏班中练就用以防身自卫的本领,撒放手法怪巧,虽然一出手就是三枚,专打腰、胸、头三个部位,然而每一枚出手的用意和力度却是不同。第一枚是试探,若对方是暗器的行家里手,很容易识破,所以中年汉子只一闪身就躲过了,珠子落荒而去,钻入对面浓密的竹林里;第二枚是麻痹对方,出手的速度较慢,力度也较小,让对手不以为然,所以中年汉子只略微一矮身又躲过了,珠子碰在八角亭的一根立柱上被弹飞了;紧接着的第三枚最为险辣,出手速度快,力度大,十有八九被击中,然而却被中年汉子一伸皮鼓轻描淡写地接住了。孙明珠也禁不住大吃一惊,料知此人决非平庸之辈。

中年汉子扬起扫帚眉,斜吊了一双眼,举目四看,突然发现竹林那边有一对绝妙佳人儿,顿时浑身酥软,神魂当场为之夺去。

他用一双饿狼似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何小玉和孙明珠,看了好长一阵子,才向二人招了招手,发声笑道:“送上门的丽人儿,来呀,过来陪大爷玩玩。”

中年汉子恶念顿生,刚要窜身扑上去,不料何小玉和孙明珠分枝拂叶,早已穿过修竹密林迎上前来,身形委实是快捷之极。在座的众好事子弟,个个吃惊,人人错愕。

何小玉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娇叱一声骂道:“贼秃驴,姑奶奶今天来教训教训你!”

中年汉子突然感到一阵馨香之气扑入鼻观,沁人心肺,十分受用。他既不动怒,也不还口,只是呆若木鸡似地看着两个绝世佳丽。如痴如醉,那情状溢于言表。

何小玉心头火起,倏地转身,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一个欺身抢进,挥剑直向中年汉子的喉咙刺去。

何小玉这一剑攻敌之必救,中年汉子怎敢怠慢,一颗迷色之心早已吓得几乎跳出了腔了之外,一个滚扑躲过了剑锋,方始脱险。

何小玉见一剑刺空,猛地劲运臂腕,剑走轻灵,刷刷又是几剑,中年汉子捷似飞鹰,一一躲过。

何小玉技不止此。她转身换式,剑法突变,招式发出,看似不像开始那样凌厉,便每招每式,都是含劲未吐,缠绵如抽丝,内蓄刚柔相济之劲,正所谓“全柔者不能达其法,全刚者不能贯其意,”剑法已经达到了“刚而不拙,柔而不弱”的境界。中年汉子见对方的剑法柔似柳絮飘飞,怎敢稍一疏神。

何小玉剑锋猛若洪涛,骤然压至,滚滚而来,逼得中年汉子抽身倒退到八角亭的一根木柱子下。何小玉迅疾撤剑,正要再度攻上,中年汉子不由得大怒,猛喝一声,如绽滚雷,趁何小玉尚未来得及进剑的霎那之间,便以空手入白刃的身法,借助于身后木柱子的蹬力,跃身于空中,运大力鹰爪之妙功,伸开十指向何小玉的天灵盖抓去。何小玉连退数步,避在了亭子里的另一角。

此时,八角亭外的孙明珠只身斗群顽,早已打败了众强徒,跃身亭内,正准备和何小玉联手斗中年汉子。何小玉本来好胜,这时便撩起了较技争胜之念,只听她话语豪迈地说道:“姐姐你闪开,两人打一个,为天下英雄齿冷,我一人就足以对付这厮了。”无奈,孙明珠只好退身于八角亭外,去护住唱曲儿词的少女。

亭内,两人一退复上,再度交手。

何小玉长剑展开,身剑合一,猛地扑了上去,她先是一记诱招,虚晃一剑向中年汉子的面门刺去。中年汉子正作势要避开,岂料何小玉手中的剑霎忽之间已是变成了两柄,双手挥舞,如同两匹雪练横空飞飘;并剑齐进,又如双龙吐须,滚滚缠缠,早已把中年汉子罩在剑光雪影之中。

何小玉最拿手的兵器是剑,八年学艺,苦心磨砺,练的就是剑。可以说,她的剑术已达到了上乘之功。而两次救廉云峰脱险所用的流星锤她只是初学乍练,功夫还不到家。她所施的这双剑,名曰龙须宝剑,委实是厉害之极。此剑乃是她的舅爷爷云阳道人靠以成名的一件宝器。云阳道人是青城派掌门人紫霞真人的得意高徒。当年云阳道人艺满后下青城山时,其师紫霞真人便把自己的心爱之物──龙须剑,送给了爱徒。此剑乃以青城山彭祖峰中的柔铁石铸造,以天师池的水淬火而炼成,各剑种中的特点,此剑皆所具之,刚柔相济,神妙无匹,用时如百炼钢,不用时如绕指柔,临阵对敌,既可以双剑合一作为单剑用,又可以双剑分开,联剑齐攻,如二龙吐须,故而得名龙须剑。此剑早先只限于青城派掌门人防身佩用。代代相传,传到紫霞真人手里也不知是第几代了。而传到云阳道人之手后,他走南闯北,造就了一代剑器宗师。时下,云阳道人年事已高,只致力于徒手的功力,已不喜欢用器械,这把龙须宝剑长期被封存,没有动用。他见外孙女何小玉聪明伶俐,勤于武事,日益精进,功成艺就之后,暂时借给她“闯道”用。

何小玉回到“野山居”后,因她正迷恋于流星锤,便把龙须宝剑放在奶奶千手老太身边。

你道弈林仙三人为何迟一天到普救寺?原来,那天夜里二女战败哈刺虎后,何小玉听说孙家父女要去追赶廉云峰,她也定要跟随前往。等她回到野山居偷偷取来龙须剑,已足足耽了一天。

当时那中年汉子被何小玉的双剑罩住后,一时难以脱身,不由得额头上冒出了冷汗。突然,他一个“恶虎潜身”,迅疾贴地滚出剑圈之外。饶是这样,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左臂重重着了一剑,鲜血窜流不止。

中年汉子疼痛难忍,再也无心恋战,忙用右手按住伤口,落败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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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妙着奇胜弈道人

  中年汉子狼狈逃窜。

  一旁观战的孙明珠迅疾掏出三枚琉璃珠子,扬手正要撒放,何小玉一把抓住孙明珠的手腕忙制止道:“姐姐,有道是好汉不打病夫,暂时给这一色鬼留一条命吧。他这欺花恋草的恶习要是不改,今后再要撞在我们手里,定给他点厉害瞧瞧!”

  孙明珠冷哼一声道:“算是便宜了他。”她转向何小玉笑道:“小玉妹妹恁是一身绝顶的好武艺。刚才这场打斗啊,连姐姐我也都看得惊呆了!”

  唱鼓儿词的少女忙上前见礼谢道:“多谢二位姐姐相救,此恩终生难报。只是……”话到这里,少女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湿润了,满脸现出了无限的悲愁。

  孙明珠忙道:“这位妹妹有何为难之事,不妨讲说出来,我们为你排解排解。”

  少女沉思良久,这才轻拭珠泪,慢启朱唇,道:“我是一天夜里被这厮偷偷掠来的,几次相强,我死也不从,后来又逼迫我整天陪他下棋,给他唱曲取乐开心,……”

  少女一时语塞,过了不一会又嘤然哭出声来,何小玉和孙明珠也无不伤心。

  少女泣不成声,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遭遇。

  少女叫鲁凤莲,自幼父母双亡,七岁时被人拐卖进一个野台子戏班,学艺唱戏,整年跟随戏班闯江湖,跑码头,倒也学得了一身惊人的戏艺。青衣、花旦、刀马旦,各种旦角戏无所不精,成为戏班的台柱子,所到之处声誉雀噪。戏班在浪迹江湖的途中,住进了客栈。一天夜里,戏班里的人糊里糊涂皆被迷魂香熏倒,鲁凤莲这才被中年汉子抢进寺里来。

  何小玉秀眉一扬,道:“这厮原来是一个偷花的花和尚。是这普救寺里的僧人吗?”

  鲁凤莲又拭了拭泪水,答道:“看样子不像。不过,他一直未给我讲明他的身份、来历和姓名。”

  孙明珠近前一步,问道:“凤莲妹妹,那么你以后有何打算呢?”

  “戏班一时恐怕难以找到,我举目无亲,今后是死是活,这就难说了。”鲁凤莲端起衣袖频频擦拭着泪水,续道:“你们走后,那厮还是要来逼迫我的。到时,大不了拼上一死!”

  听了鲁凤莲的一番诉说,何小玉和孙明珠俱各黯然伤心。尤其孙明珠,更是泫然欲泣。因为她和鲁凤莲几乎有着同样的身世和遭遇,不由得动了同情之心。她止住泪水,强自笑道:“凤莲妹妹,快别哭了,今天应当高兴。走,见我爹去。”

  三位姑娘回到西厢。一进门孙明珠忙把鲁凤莲向爹爹弈林仙等人作了介绍,并把刚才花园中所发生的一切给大家详细讲说了一遍。

  弈林仙没有说话。深邃的目光显示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孙明珠扭捏作了一番娇态,两手抓起爹爹的一只臂膀晃了晃,道:“爹,凤莲姑娘真好,可就是没家没业的,连个亲人也没有,怪可怜的。”

  弈林仙立即听出了女儿话里的用意,笑嘻嘻地问道:“珠儿,你喜欢她吗?”

  孙明珠频频点了点头。

  弈林仙一双慈祥的眸子,先是在鲁凤莲身上转了转,又在孙明珠身上转了转,道:“珠儿,给你做个妹妹怎么样?”

  弈林仙话一出口,孙明珠尚未来得及回答,机灵的鲁凤莲忙上前道一声:“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说罢,盈盈礼了下去。

  飞龙和尚一旁喜道:“孙老儿虽说一直未娶妻室,可如今有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又都是戏班里的名角儿。以后,你拴个戏班,走南闯北,把那锣鼓家伙敲得响响的,可以和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皆为京剧奠基人)这些名宿分庭抗礼,怎不比耍猴儿强?到那时,你这孙老儿,可就成为孙大老板了。”

  飞龙和尚一席话,惹得满屋子里的人哈哈一阵大笑。

  弈林仙突然敛容,道:“你们知道这位中年汉子是谁吗?”

  众人默不作声。

  “说起此人,功力决不在我等之下。”弈林仙转向何小玉正色道:“《孙子·谋攻》篇云:知彼知已,百战不殆。不了解对方,就盲战硬拼,历来为武林中所忌。长此下去,是要吃亏的。不过,小玉姑娘,此人能败在你的剑下,说明你功力确实大有进益,令人可喜。”

  弈林仙何以说此一番话,说来有原因。

  就在何小玉与中年汉子打斗最激烈的时候,弈林仙步出西厢,来到花园,潜身于花丛中,抬头向亭中望去,一眼便认出了中年汉子是谁。经他一番介绍,众人对中年汉子方始有所了解。

  那中年汉子的功夫委实不弱,他原是少林派的一流高手,擅用一杆锁喉枪,并练就了一身鹰爪掌的神力,技震武林,人称神鹰僧。后来,神鹰僧做了少林派的叛逆,有时以僧人面貌出现,有时却又俗家打扮,成为一个僧不僧、俗不俗的怪奇人物,浪游江湖,挟技凌人,作恶多端,早以为武林中同人所不齿。

  飞龙和尚怒骂道:“孽和尚,孽和尚。想不到我们佛门竟出了这样的败类!”

  弈林仙又道:“此人在武林中虽已名存实亡,武功却是‘硬份’。今天他是徒手应对,只不过是败在奇异的龙须宝剑下。”话到这里,他加重语气,续道:“且不可小视这位神鹰僧!”

  “客官,你们怎么敢谈论他呀!”

  弈林仙正侃侃而谈,突然从外面传来一个呛哑的声音。众人无不愕然,不由得抬头向屋外望去,却见法空长老神色慌张,拄着拐杖,一步三晃,颤巍巍地已迈进了门槛。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求求诸位客官,在我这寺中,切莫谈论那人,要是把他惹恼了,还不知要把我这普救寺糟践成什么样子。”

  可以看得出,法空长老已是谈虎色变。弈林仙不解其故,忙问:“长老,这却是为何?”

  法空长老满面惊恐之色,迟迟不肯作答。何小玉忍不住说道:“长老,那厮早被我们杀败,负伤逃走了。”

  “什么?”法空长老将信将疑,继而又大惊失色,道:“坏事了,坏事了,这场祸可惹大了啊!普救寺要遭难不说,也把全寺大小僧人害苦了。”

  法空长老闭了眼,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

  弈林仙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正要弄个清楚,问道:“长老,不必害怕,有事我们可以帮忙。你说,神鹰僧是怎样到这普救寺来的?”

  法空长老慢慢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地说道:“那人武功高强,你们哪里是他的对手哟。”

  在众人的追问下,法空长老终于道出了神鹰僧到普救寺来的实情和行径。

  两年前的一天,普救寺突然来了一僧一道,僧人自称“神鹰僧”,道人自称“弈道人”。两人好生了得,神鹰僧武功极为高强,蒲州郡一带无人敢招惹他,任他胡作非为。神鹰僧楞说普救寺是他祖先修建的,开寺主持也是他的祖先剃度的,强行索取寺庙的所有权。全寺僧众被他打跑了许多,有十几个僧人丧生在神鹰掌下,就连偏殿和几孔佛像也俱被他砸了个粉碎。

  普救寺创建于唐代,历经宋、元、明、清各代的修葺,规模宏伟,殿宇金碧,妙相庄严,是蒲州著名的大寺院。寺前峨嵋岭下有条官道,河东诸省举子赴京都应试,都要经过此处,无不前往普救寺游览瞻仰。自从神鹰僧毁寺砸佛后,偌大一座寺院开始败落下来,以后又不幸失火,如今只剩下三孔佛洞,大佛殿遗址和几截断壁颓墙,一片凄然。只有那座穿云插霄的舍利宝塔(现在叫莺莺塔)仍巍然矗立在黄土高原上,记载了普救寺的兴衰和往事沧桑。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法空长老讲到那伤心处,禁不住老泪纵横。他端起袍袖,颤抖着擦拭了一下眼泪,道:“造孽,造孽!都怪老衲无能,无力将那厮赶去,致使普救寺遭受了一场酷劫。”

  法空长老已是泣不成声。他喘息了一会,又道:“自此,神鹰僧便在我这普救寺住了下来,当年莺莺小姐的住室卧房,成了他的逍遥宫。可有多少良家女子,被那厮抢来糟踏了。就连西厢这些字画裱挂,也是神鹰僧派手下人布置的,我是偷偷让你们暂时在此留宿,切不可让他知晓。”说着,法空长老双手合十,轻声念道:“阿弥陀佛!佛门乃是清静之地,想不到被糟踏成这个样子。我佛慧眼,怎容得这等恶人存在于人世间。”

  屋内,众人无不气愤填膺,一时谁也不出声,只听一阵阵怒气从鼻孔冲出的声息。

  弈林仙端起茶杯连连呷了几口香片茶,问道:“长老,那么那位道人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法空长老答道:“看来两人是挚友,道人不像僧人那样粗野,不过,倒是一位少见的怪人。自言不晓武事,一生致力于棋道,棋艺高超,天下无人能敌。”

  弈林仙的棋艺水平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在棋界知多见广,四海之内什么样的棋手没见过?他还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弈道人。不由得说道:“道观乃藏龙卧虎之地,想不到竟出了这样一位高人。”

  法空长老那副一直颤抖着的身躯,往弈林仙面前挪动了几步,道:“近日来,弈道人经常来我这寺前叫阵,说情愿饶双马,只要有人能胜得了他一盘棋,他即刻就让神鹰僧离开这普救寺。若胜不了他,普救寺就得乖乖归神鹰僧所有。”

  “噢?!”弈林仙奇道:“竟有这等事儿?关系到普救寺的切身利益,举子轻重啊,寺内可曾有人跟他对弈过吗?”

  “这个赌谁敢打?那还不得把普救寺白白送给他们!”法空长老忙解释道:“我这寺内虽有几位僧人喜欢下棋,只不过是作为闲情逸事,棋艺低劣,怎敢应对?”

  法空长老话犹未了,只听得山门外一阵吵闹之声传进了西厢,众人无不愕然。

  法空长老声音惊惧地道:“弈道人,他……他……他又叫阵来了啊!”

  飞龙和尚“噌”地从床上跳起来,怒道:“让他到西天极乐世界叫阵下棋去吧!”

  飞龙和尚正要冲出西厢,弈林仙伸手将他挡住了,道:“不必了。你们都陪长老这里说话,我带云峰贤侄出去看看。”

  飞龙和尚瞪圆了双眼,道:“宰鸡焉用牛刀,哪需要孙老儿你这把硬手?”

  弈林仙缓缓站起身来,道:“多结冤家,殊是无谓。我倒不是出去厮杀,只想看一看这弈道人是怎样的一位弈林高手。”

  飞龙和尚一双眼珠子在弈林仙身上转了转,道:“这么说,你要出去跟他比棋艺?”

  弈林仙点了点头。

  他多日未下棋了,听说有高手杀上门来,一时技痒难忍,不由得撩起了较技竞雄之心。

  弈林仙要去会一会弈道人,一把拉了廉云峰,快步走出了西厢。

  弈林仙走出山门一看,见知客僧和几名小沙弥正围着老道高门大嗓地吵闹不休。双方虽都是出家之人,可有些话颇为粗野,不堪入耳。

  弈林仙仔细打量着老道,见老道年纪已在七十开外,干枯的脸上,皱纹如同远处的山山岭岭,沟壑纵横,身穿一袭水火道袍,纯阳髻上押一具象牙竹荀冠,双耳垂下,吊着两个铜耳环,眉毛两边弯下,直到耳旁。一双小眼睛,如同深深镶嵌进脸盘上的两粒绿豆,与那两道长眉极不相称。

  显然,老道决非善良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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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01:00 | 只看该作者

  弈林仙正自端量老道那副异相,只见知客僧向对方高扬了一下手臂,怒斥道:“晴天白日,朗朗乾坤,凭什么到我们这佛门之地来欺人?”

  弈道人睨斜着那双绿豆眼,横视了一下弈林仙,然后转向知客僧强辩道:“谁欺人了?我只会下棋,既不会武艺,又手无缚鸡之力,怎敢欺人,你们不出人跟我对弈,那才叫欺人呢。我告诉你们,再不跟我对弈,神鹰大师可就不客气了,让你们这庙里的和尚一个也活不成。难道你们还没尝够神鹰掌的滋味吗?”

  弈道人又是横睨了弈林仙一眼,他这番话好像也是说给弈林仙听似的。

  弈林仙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弈道人,见他面部肌肉松弛,两眼无神,看似不象是武林中人;可为什么要表白自己只会下棋,不谙于武事呢?

  尽管弈林仙江湖上阅历殷富,却一时琢磨不透。心中不由得暗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俗语说‘以貌取人,失诸子羽’,待我试探一番。”他几步走向前去,向弈道人抱拳道:“道长息怒,有话好好说嘛。”

  不想,弈道人见弈林仙上前插话,脸上反增加了一层怒色,道:“俗民百姓,休管我们佛道两家的事。乖乖出人跟我对弈!”

  弈林仙冷哼一声道:“对弈嘛,本是两相情愿的事,人家不愿意下,又何必相强呢?既然道长有弈兴,在下倒要领教一番。”

  弈道人那张干枯的脸上现出了轻蔑之色,那双绿豆眼直直地盯视着弈林仙,问道:“请你回答我,你是代表普救寺跟我下呢,还是个人跟我下?”

  弈林仙沉声反问道:“代表普救寺跟你下怎样?个人跟你下又待怎样?”

  弈道人连连冷笑了几声,阴森的瘦脸上显露出傲然之气,答道:“代表普救寺跟我下嘛,倒可以一试。不过,输了棋就得乖乖把普救寺交给我和神鹰大师。个人跟我下嘛,嘿嘿,贫道没时间,恕不奉陪!”

  弈道人此一席话,最容易激发人的恼怒。然而,从弈林仙的面部表情上却一些儿也看不出来,足见他高深的涵养。弈林仙心中暗自思忖:“一般说来,弈林高手不但棋艺高超,而且是有涵养的人,这老道怎么如此高傲呢?看样子绝不会是高水平的人。”

  想到这里,弈林仙强自按住胸中泛起的怒涛,谦然道:“道长棋艺精湛,在下虽未识荆,却也不得不钦佩。我乃过路客人,怎敢以普救寺宝刹相赌?”他略有所思,续道:“这么着吧,只对弈一局,道长若胜了,在下情愿以普救寺折价的酬金奉赠。”

  弈道人一双贪婪的眼睛频频在弈林仙身上转动着,忙把话接过去,道:“我若输了,马上让神鹰大师退出普救寺,今后决不相扰!”

  弈林仙神色凛然道:“道长静居清修,道行高深,令人心敬,想必一定会言出如山!”

  弈道人瘦脸上的表情肌抽动了几下,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贫道决不食言。请!”

  弈道人先是向弈林仙一稽首,然后快步走到山门前的一株大银杏树下,一屁股坐在石几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棋盘,迅速把棋子摆好。

  从这一番举动来看,显然弈道人情绪激烈,战志昂然。

  弈道人正坐在那里准备迎战弈林仙,岂料,后者向廉云峰朗声说道:“云峰贤侄,陪这位道长玩一盘。”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无不愕然。

  弈林仙本来想亲自与弈道人较量一番,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让廉云峰出马呢?

  要知道,江湖侠士信重言诺,这盘棋是以普救寺的折价相搏,钱的问题虽一时尚未来得及细算,但可以肯定,数目一定相当可观。输赢关系重大,难道弈林仙没有考虑后果吗?

  然而,他毕竟是武林中一代大侠,在弈林界德高望重,棋艺上卓然不凡,久经枰场。从适才弈道人傲然的样子和谈吐中,使他已然判断得出:弈道人在棋艺上决不会是顶儿尖儿的人物。再说,弈林仙最肯嘉惠后学,越是这种关键的场合,越是想让廉云峰锻炼一下。

  廉云峰呢?连日来一直处于惊恐、悲伤和痛苦之中。当然,弈林仙、飞龙和尚、何小玉等人的侠肠义胆,也常常使他感激涕零。有了他们,也才使廉云峰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除此,他把自己的心血、感情和愿望,几乎都溶化到楸枰三十二子中。平时哪怕有一点点时间,他也附首棋盘刻苦钻研。他的棋艺水平,从全面功力来说虽说还不能与弈林仙、何超及他父亲廉珂等老一辈象棋高手相比,但在某些方面已有所超越,特别是在青年棋手中,早已是顶儿尖儿的人物了。

  不过,时下廉云峰要与这位素不相识的古怪老道对弈,心中却是没有底,未免有些打怵。如果这盘棋输了,事情可就闹大了。

  廉云峰怎个不明白,棋枰上的交锋对垒,虽不同于战场上的厮杀打斗,却是棋艺、智慧和力量的全面较量,争斗也是十分激烈的。战场上,挥刀舞剑,舍命相拼;枰场上,运筹帷幄,马炮争雄。一个是武战场,一个是文战场,只是争斗的形势不同罢了。生死攸关,赌赢胜负,不同于儿戏!

  他心中正自忐忑不安,两眼犹豫地望着弈林仙。

  弈林仙向廉云峰递了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鼓舞和希望。

  霎时,廉云峰的面部出现了明朗而又自信的表情,答道:“孙伯伯,侄儿遵命就是了。”

  廉云峰面现从容之色,也到石几上坐了,见棋盘上先走一方的棋子摆在弈道人一方,但却少了两只马。廉云峰提醒对方道:“道长,你还少放了两只马。”

  弈道人傲然说道:“贫道一向是逢人饶双马,已成惯例。这次我也有言在先,更不例外,后生你就走子吧。”

  廉云峰顿时心中明白了,忖道:“既然你瞧不起我,我也不把你放在眼里。”他出手将己方的两只马也拿掉,说道:“道长,我跟人对弈,从来也是饶双马的。”

  弈道人怒色满面,白了廉云峰一眼道:“好吧,我再饶一只炮。”

  弈道人五根干瘪的手指一拢,从棋盘上又拿掉一只炮。

  廉云峰还以颜色,也将自己的一只炮拿掉,说道:“我也再饶一只炮。”

  坐在一旁石凳上的弈林仙忍不住笑了,说道:“这样饶来饶去,最后岂不要把子力都饶光了,枰上只剩一帅一将,这棋还怎么下呀?好了,好了,同等子力相比,一决胜负,方显水平高低。”

  无奈,弈道人只得把两马一炮重又在棋盘上放了,廉云峰也把棋子摆好,因先走一方的子在弈道人一边,只好让他先走。廉云峰反倒让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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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01:00 | 只看该作者

  弈道人面对棋枰沉思良久,走了当头炮,廉云峰应以顺手炮。两人跃马出车,几步棋后形成“顺炮横车对直车”的对攻局面。

  棋枰上又是经过了一番激烈厮杀,大量兑换子力后,弈道人局面大优。炮镇当头,车塞象眼,右炮瞄准底象,随时有沉底打“闷宫”的凶着。

  廉云峰猝然一惊,心头开始慌乱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这正是临枰对弈之大忌,便竭力慑住心神,强自镇静下来,试探性地走了步诱着,升车捉炮。

  岂料,被弈道人识破机关,走了步平七路过河兵咬车。

  此一着看起来是虚晃之着,实则含意深刻,无疑为另一车腾开了出击路线。

  此时,廉云峰贸然平车吃当头炮,那么弈道人势必要伸车砍底象,形成“双车错”的必杀之势。

  枰上形势,廉云峰一方已岌岌可危,坐在一旁观战的弈林仙当下大吃一惊。

  他早已看个清楚,廉云峰和弈道人所弈成的棋局,正是书上的一局古谱。凡是稍谙棋艺的人,皆晓得这一棋局的出处。就廉云峰的棋艺来说,为什么竟看不出来呢?

  弈道人抬头看了看廉云峰的脸面,然后傲然自得地道:“后生,我明明要让你双马,你却偏要逞强。该认输了吧?这棋就是把合天下的弈林高手都找了来,恐怕也无人能解了。”

  弈道人得意之极,撮唇吹起口哨来。

  廉云峰不语,正在低头沉思。

  树影婆娑,夏日炎炎。树上蝉声噪起,鸣作一团,使得人们心烦意乱。微风吹过,浓密的银杏树叶发出了“飒啦飒啦”的响声。

  围观者看得清楚,廉云峰面色苍白,额头上挂满了汗珠,双目中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就枰上的局势来看,廉云峰确实是输定了。

  几乎全寺的僧众,以及凌虚道人、飞龙和尚和何小玉、孙明珠他们,全都围上来观战。见此情景,个个为廉云峰着急。

  站在廉云峰身后何小玉,虽不甚精于棋艺,但从廉云峰和众人的表情以及弈道人的话语中,已可判断出枰上的形势,知道廉云峰正处在困境之中,一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何小玉曾想,要是武打场面,她定会挥舞龙须宝剑上去助廉云峰一臂之力。然而,象棋对弈旁观者是不能指着的,何况何小玉又无能为力指着,只好在一旁爱莫能助了。

  弈道人那双无神的眸子,此时大反异常,放出了异样的光。他洋洋自得地道;“我说娃儿,你知道此棋谱出自何处吗?”他见廉云峰只顾埋头思棋,一声不吭,接道:“我不说谅你也不知道。”

  不知啥时候,弈道人已把脚上的鞋子脱掉,不知几个年头没洗过一次,黑漆也似地一双脚板,奇臭难闻。他把右腿盘在左膝上,用手狠劲地扣着脚丫子,语气自豪地道:“我实话对你讲吧,此乃绝妙棋书《自出洞来无敌手》中之名谱也。此书乃贫道久居洞中,花费几十年之心血,集毕生精力撰写而成。自出洞以来,果然天下无敌手。”

  廉云峰仍是一声没吭,在埋头思棋。

  弈道人那双绿豆小眼频频眨动着,语气凌人地道:“你这娃儿,怎知书中之奥妙和厉害?还是乖乖认输吧。找个师傅学几年,再来跟我下。”

  听了弈道人的一席话,弈林仙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廉云峰的对手。他先是一阵愕然,继而脸上却又掩不住地露出了森然冷笑,轻蔑地斜视了弈道人一眼,心下暗道:“弈林中尽有浪得虚名者,吹破牛皮飞上天,这书怎么可能是你著的呢?”

  象弈林仙这样的弈林高手,对棋界的人和事以及著作等,怎个不了如指掌?象棋名谱《自出洞来无敌手》一书,乃成书于明朝天启年间,为棋道人所撰写,早已广泛流传于民间。时下正当清光绪年间,其间少说也有三百年,怎会是面前这位弈道人所写呢?

  弈林仙冷笑了笑,喃喃自语道:“靠死人吃饭,拿古人的棋书著作骗取银两,已为他人所不齿。不想,有人居然沽名钓誉,窃取古人的著作,冒充起古人来了,实实是可笑。”

  弈林仙一席话,说得弈道人面红耳赤,二目凶光突放,狠狠瞪了弈林仙一眼,又低头审度了一番枰上的局势,觉得自己必胜无疑。弈道人得意之情再也无法抑制,突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其笑如痴似狂,声震山野,树上的鸟儿被惊吓得“扑楞扑楞”乱飞。笑声方止,却又狂声歌唱了起来:

银河高,

   纷落一庭花雨。

   日汉星勺都如许。

   平台入望处,

   江城返照千里,

   村市浮烟万树,

   乳燕游丝春画里,

   缓带乐卒志。

  弈道人所唱的正是《自出洞来无敌手》书前一首词的前半阙,其声嘶哑,时而如虎啸猿啼,时而又如乱石碰撞,不堪入耳,使人起鸡皮疙瘩。书中加进这样一首诗,已属不伦不类,弈道人此时此地放声歌唱之,更是大不应该。然而,他太高兴了,致使唱完了词的上半阙,刚接着要唱下半阙,却再也唱不下去,竟哭出声来,先是呜呜咽咽,继而大放悲声,鼻涕一把泪一把,其状十分凄惨。哎,哭笑无常,乐极生悲啊!

  廉云峰毕竟不是一般棋手,不但他的棋艺达到高水平,而且思想涵养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对于弈道人这一系列的精彩表演,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所谓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面对棋枰上的危势,他仔细回顾了对局的全过程,猛然醒悟,两人所走的布局着法,可不正是出自《自出洞来无敌手》的“自”字局吗?

  他十分后悔,心中暗自思忖:“这样简单的棋局,初学棋时就看过多次,练过多遍了,我怎么一时就忘了呢?如此走法,恰恰与书中的原谱着法相吻合,焉得不中‘套’呢?我真是好糊涂啊!”

  说起《自出洞来无敌手》这一棋书,端的是奇巧极了,是南宋象棋高手棋道人究毕生精力之杰作,构思巧妙,匠心独运,书中谱着系象棋全局着法,以中炮局为主,起马局次之,按“自出洞来无敌手”七字分为七类棋局,每局均为五变,共三十五局,即自字──信手炮五局;出字──列手炮五局;洞字──入手炮五局;来字──顺手炮五局;无字──神手炮五局;敌字──出手炮五局;手字──应手炮五局。在这三十五局棋中,全部都是先走一方胜。

  就廉云峰与弈道人之对局所走过的着法来看,正是自字信手炮局。廉云峰虽不曾想到按书中的原谱着法走,但实战时无意中走得与书中完全一样。这局棋恰又是弈道人先走子,书中明明有定论,如此走下去,廉云峰焉得不输?

  你道弈道人为何突然笑之如狂,歌之如痴,哭笑大作呢?

  原来,书中那自字信手炮局,仅十九个回合红方便取胜了。此时,弈道人这步平过河兵咬车,正是第十七个回合,眼见得已成巧杀之势,那么再沉车打将,平车绝杀,就大功告成了。故而弈道人喜之过甚,才有这番失常的精彩表演。

  已经铸成败局,再也无法挽救,但廉云峰并没有就此轻易认输。

  书中原谱下一着黑方平二路车吃对方的当头炮。就在这着吃不吃炮上,廉云峰苦思冥想,思考了良久良久。

  也就在这苦苦思索的过程中,廉云峰想到了《弈阵玄妙图》中有一棋局,虽子力位置与眼下的棋局略有所不同,但局势基本相似。

  无疑,这在廉云峰心头激起了一线希望。

  尽管这种希望十分微弱,但无形中却也给他增加了一定的信心,不由得心中暗道:“能不能推翻古局的定论,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呢?”

  廉云峰保持着一副超然气质的宁静,仍在苦苦思索着。

  他把两本书上两个类似的对局,作了认真的对比与分析,把盘面上的每个棋子重又作了一番计算和伸量。

  忽然,他的脸上现出了明朗的表情,二目闪烁着喜悦的亮光。

  尽管这种喜悦的光同样也十分微弱,但毕竟可以说明他的心情有了新的变化,或者说他的思维有了新的选择和判断,预示着棋局将有新的变化。

  此时,廉云峰凭借自己的高超棋艺和《弈阵玄妙图》那许许多多诡异莫测的秘谱妙着,使他灵感突至,已找出了化解对方攻势的绝妙着法。

  而如何进一步反败为胜,虽也有了初步方案,但一时还吃不准,没有十分把握。

  恰在这时,只听得一阵车鸣声传了过来。

  众人忙循着那车鸣声望去,见一年逾五旬的樵夫,头戴一顶遮阳斗笠,上身赤了膊,左肩上搭了一条汗毛巾,下身着一条青色灯笼裤,卷了裤管,光着脚板,手推一辆装满柴草的独轮木车,正快步向银杏树下走来。

  霎忽之间,樵夫已来到众人面前,嘴里喊道:“劳驾,劳驾,请诸位让让道我过去。”

  围着观弈的众人齐闪了开来,那一樵夫却拉动车轧停下脚步,用毛巾胡乱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斜目向那棋盘上望去。

  樵夫正看得出神,手中的推车“扑哒”一声倒在地上。

  岂料,樵夫用力扶起车后,棋也不看了,倒转车头,蹋腰发力推动车轮飞转,往来时的路上疾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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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06: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回

心鼓雷鸣栗树下

  偶然的“灵性“,涌上廉云峰的心头,一个念头,陡然闪电也似的升起。

  那是一种莫明其妙的灵思的触发,这在常人来说是很难具备的,然而廉云峰却具备了。

  本来,廉云峰像老僧入定,在全神贯注地埋头思考棋局,不为任何外事所干扰。恰恰在樵夫倒车回转的霎那之间,他抬起了头,樵夫的举动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别人不会想到的事情,廉云峰想到了。

  樵夫本来是推着车往前走的,车子倒了,扶起来后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却突然倒转车头往回走呢?

  看上去不容易使人注意的问题,却使得廉云峰心念思转,浮想联翩。

  由樵夫手中的倒车,他联想到棋盘上己方被困于一隅的黑车。化解对方猛烈攻势的妙着,廉云峰虽已成竹在胸,然而下一步该如何战胜对手呢?他花费了长时间,思来想去,认为问题的焦点就在这只车上。如果右边的车兑掉后,能把这只受困的车调到右翼,车马联手,攻击对方薄弱的左翼,岂不是反败为胜的上上之策?

  这只受困的车能不能往右边调,如何调?这正是廉云峰长时间里所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尽管他脑子里已有了初步设想,只是一时尚吃不准,是以不敢轻易走子。

  于是,樵夫的倒车与棋盘上的调车,在廉云峰思想上自然而然的就连在了一起。

  他忽然喜形于色,心中暗道:“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这位樵夫定是位卓然不凡的象棋高手。他明明在以倒车暗示我应当调车,这一来自己思考的方案恰恰得到了印证。看来,调车必定正确无疑。”

  廉云峰俯身棋枰,又仔细推算了一番步数,毅然作出了决断。

  廉云峰神采飞扬,自信心益增。他轻舒猿臂,运子如飞,连出妙着,依然不以二路车吃当头炮,而是车平三路,兑掉对方攻击力最强的底车,然后狠加一鞭,使一路马奋蹄跃上,直取对方另一只车。

  显然,廉云峰的突出妙着,使弈道人始料不及,禁不住心中猝然一惊。他频频眨动着两只绿豆眼,对着棋盘思考良久,微微摇了摇头,尽管这一动作轻微得使人极不易发现,但明显可以看出,他已面现为难之色。无奈,只好将六路肋车退回两步驱赶对方的马。

  显然,这是一无用之着。

  俄顷,廉云峰轻勒丝缰,拨转马头回马护住帅门,堵绝了对方任何偷袭的可能。

  至此,弈道人咄咄逼人的强大攻势,已被廉云峰一一化解。就枰上局势而论,即便是对方走好了,大不了是一盘和棋。

  廉云峰心中放宽,面色畅然有所喜,围观者众人也无不动容 。

  弈道人面现惊恐之色,那种狂傲自大的姿态顿时烟消云散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苦闷、沉思、木然,脸色铁青。

  棋枰周围暂时的宁静,使得群雀又飞了回来,跃上枝头,“唧唧喳喳”欢快地唱个不停。

  报复之心人皆有之,即使在一些细小的问题上也往往会表露出来。廉云峰本来是一个很有修养的青年人,尤其是对长辈更是彬彬有礼。然而,适才弈道人一番狂歌喜舞的精彩表演太气人了。廉云峰也要借机气气弈道人。

  他见弈道人正埋头棋枰在苦苦思索,于是便把《自出洞来无敌手》一书的作者棋道人所写的一首诗吟将出来:

烂柯真诀妙神通,

一局曾经几度春;

自出洞来无敌手,

得饶人处且饶人。

  弈道人从沉思中抬起头,脸上的表情肌频频抽动着,朝廉云峰狠狠翻了一下白眼,一声没吭,又俯首棋枰继续思考棋局。

  廉云峰一双菁华内蕴的眸子紧紧盯视着弈道人,冷笑一声道:“我说道长,你笑得太早了吧?这棋你输了。”

  弈道人又抬头朝廉云峰狠狠翻了一下白眼,仍是一声没吭。不过,那张铁青的脸上,已是冒出了渗渗的汗水。

  廉云峰又是冷笑一声道:“我说道长,这局棋确实你输定了。”

  弈道人蓦地瞪大三角眼,怒视着廉云峰道:“谁说我输了?前人早有定论,书上讲得明白,红方必胜无疑。”

  廉云峰笑声相讥道:“道长说话岂不自相矛盾?刚才还说《自出洞来无敌手》一书是你写的,怎么又说是前人早有定论呢?即如是说,前人的定论在今人看来就不一定成立。就这局棋来看,前人认为红胜,今人却认为黑胜。世事在不断地起着变化,岂不知棋局也随着世事的变化而变化。”说话时,他的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又在对方那张铁青的脸上转了转。

  廉云峰一席话,使得弈道人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如同一块调色板。他一时气极怒极,语不成声地道:“我不……相信这……这局棋……你能……赢了!”

  廉云峰语近呢喃,淡淡地道:“我也不相信这局我能赢了,然而枰上局势证明,我就要赢了。咱们走走看,是你赢还是我赢。”

  短兵相接,兵嘶马鸣,棋盘上又是一阵激烈的厮杀。

  廉云峰平车捉炮,弈道人平炮以避;廉云峰又升车捉炮,弈道人沉炮打将;廉云峰回车再捉炮。棋盘上你来我往,着去着还,委实是惊险精彩,扣人心弦。

  弈道人又是始料不及。在周旋的过程中,廉云峰着法突变,以调虎离山之计,先是将对方颇具威胁的左炮调开,继而一步升车,巧妙地走成捉双之势,吃掉对方的“顶门柱”──当头炮。

  至此,弈道人的阵势全部瓦解,顿时处于被动挨打之势。

  奇奥,高妙,匪夷所思。

  廉云峰这一番走着,看似无奇,其实若非具有非常手法,实不易为。

  他通晓各种阵法,对弈中常有神来之奇。对方这一只看似无法动摇的当头炮,突然被他的黑车掠去,正是一种常人少见的奇着。

  武术对打中,特别是高手间的比试,制胜的诀窍常常只在弹指的一霎,谁能够把握住这难能的一霎之机,谁也就可以说是胜券在握了。棋枰上,廉云峰过人的“灵性”,也就在于善于把握稍纵即逝的战机。适才,他的神来之奇,也正是捕捉住了最佳的战机。

  枰上局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弈道人频频地抓耳挠腮,铁青的脸上血管怒涨,双目凸出,浑身颤抖。

  他右手提着自己的红车,想走子又不敢放下,一时竟不知把这只车安排在什么地方合适。由于全身强烈的颤抖,致使手中捉着的棋子敲得棋盘“叭叭”连响,其状甚为狼狈。由此不难看出,他内心承受了何等巨大的压力,恰如对打中受了重重的内伤。

  显然,廉云峰技不止此。待弈道人刚把手里的车在棋盘上的一个位置放下,廉云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己方的车调到右翼,占据了四路肋道,然后右马奋蹄疾驰,迅速跃上,直奔卧槽,逼得对方老将惶惶不安于位。

  神来之着再次出现。

  廉云峰车马联攻,在连续的进照将军中,猝然掠去对方双士,最后构成了“车心马角”的绝杀之势。

  棋战史上罕见的大翻盘,廉云峰胜利了!

  顿时,围观的僧俗众人一片雀跃,无不欢欣鼓舞。

  廉云峰向弈道人抱拳道:“道长承让!”

  话间甫毕,只见弈道人连着翻了翻白眼,突然往后倒了下去,躺在那里竟是一动也不动。

45#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07:00 | 只看该作者

  俗话说,大丈夫做事,要能提得起放得下。弈林高手对弈,总是未料胜,先防败,久已奉为金科玉律。对弈中应当做到不以输棋而忧,也不以赢棋而乐,既要赢得起,又要输得起,方为具有大将风范。弈道人之辈,显然不是这等人物。他只想到赢别人,尤其是对廉云峰这局棋,只往赢棋上想,根本就没有输棋的打算。却偏偏又输了,思想上没有准备,一时气血上涌,晕过去不省人事了。

  好在众僧人有那颇晓得医理之人,急忙将弈道人半扶了起来,有人掐“人中”,有人端来凉水,大口大口地往脸上喷吐着,还有人“蓬蓬蓬”地捶将起脊背来。经过众人一番象模象样的折腾,弈道人总算缓上一口气儿来,那两张紧闭着的眼皮也慢慢地睁了开来。

  弈道人虽被众人抢救过来,但却出现了异常的症状。只见他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又是连续翻了翻白眼,环视了一下周围众人,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这里?”

  一位小沙弥挤向前说道:“刚才与廉云峰下棋,你输棋了,根据你所许下的诺言,以后神鹰僧永远不再进普救寺,再不能来欺侮我们了。你赶紧给他报信去吧!”

  弈道人仍翻着白眼,愣了愣神儿道:“神鹰僧,谁是神鹰僧?我不认识。”

  小沙弥又往弈道人身边靠近两步,大声说道:“你输棋了,认不认帐?”

  “谁输棋了?”弈道人猛地跳起,那双绿豆眼瞪得大大的,两手弯曲成鹰勾状,作势要向小沙弥面门抓去。

  小沙弥大惊失色,吓得连连后退。

  弈林仙孙家鼎走向前两步,拦住弈道人,对众人道:“看来这位弈道人,谅必不会是言出必践,信重言诺之辈,让他去吧。”

  一旁的凌虚道人见弈道人丑态百出,忿忿地道:“便宜了他。想不到我们出家人中竟然会有这样的无赖之徒,输了棋不认账,真丢人。”

  凌虚道人话音刚落,不想弈道人口吐白沫,狂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十分刺耳。待一阵狂笑之声方缓,只听他自言自语地道:“自出洞来无敌手,谁也不是我的敌手,我要回洞中去了,我要回……”

  弈道人没待把话说完,鞋子也顾不得穿了,赤着脚板,撒腿就跑,速度之快,与他的年龄,体力大不相称。

  霎忽之间,弈道人的身影已隐没在山坡的绿树密林之中,那凄厉的大笑狂语之声,兀是使人仍隐约听得清楚:“自出洞来无敌手,我要回……“

  敢情,弈道人早已疯了。

46#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08:00 | 只看该作者

  盛夏的午后,天空突然象变成了一个运动场,一片片,一团团翻腾着的乌云,如同千百匹脱缰的烈马,在天空中奔驰,互相追赶,有的俯首疾冲,有的昂首跳跃,有的奋蹄扬鬃,有的悠闲散步,正应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之说。

  尽管天气仍是那么异样的闷热,吃罢午饭后,廉云峰还是走出了普救寺山门,独自一人在山坡的林荫小道上漫步着。这在他来说,多年里已成为习惯,饭后总是要一个人出来散散步。

  廉云峰本来是一个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青年人,然而世态炎凉,人间冷暖,特别是自己的不幸遭遇,使他变得默默寡言起来。有时多半天都不待说上一两句话,使人看起来好像脑子里整天都在思考着什么。他老练得多了,哪里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那天赌棋胜了弈道人后,尽管全寺僧俗众人皆向他投以钦佩的目光,听到的是异口同声的赞语,然而他丝毫没有喜形于色,心里更多的却是内疚。连日来他脑子里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个棋局,原谱着法书上也明明都有记载,开始我为什么偏偏走成了败势呢?

  廉云峰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自己的棋艺功底差,有待今后更加努力。

  推翻前人已成定论的棋局,自然是一个创举,与弈道人所对弈的一局棋,廉云峰反败为胜,就是这种创举的验证。然而,他想得更多的却是那位樵夫。他心中思忖:“要不是那位樵夫以‘倒车’给我做了暗示,使我所思考的方案得到了验证,那盘棋最后鹿死谁手可就难说了。”

  于是,廉云峰很想能见到那位樵夫,一方面他要向那位樵夫道谢,另一方面他想从樵夫那里得到一些教益。

  几天来,每当饭后或研究棋艺累了的时候,他总要走出普救寺山门,在樵夫所去的那条山路上走来走去,总想会偶然碰上那位“一着之师“的樵夫。

  然而,每次皆使他大失所望,尽管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却哪里有樵夫的踪影。

  头上树荫密盖,脚下流水淙淙,空气里花气袭人。

  廉云峰沿山路继续往前漫步着。山景异样动人,呈现在他眼前的恰如一幅规模宏大的青山绿水画的长轴,从下面倒展开来。最先露出的是茂密的绿树,一排排,一层层,比着劲儿往上长。它们中有柳树、槐树、松树、核桃树、颜色竟是那么鲜艳嫩绿,青翠欲滴。树下杂草丛生,各种野花散发着香气,争奇斗妍。

  画轴继续展开,透过树林,两面山峰对峙着。茫茫苍苍,连绵不断,如同大海里的波涛在奔涌着,使人有幽雅神秘之感。

  廉云峰不仅脱口赞道:“好美的山景!“

  十里绿树,十里流水,一层更比一层绿,一层更比一层美。廉云峰正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山脚僻静处。但见半山腰里浓密的绿树层中,有合抱来粗一株奇形怪状的老栗树,年纪怕有个百八十年的历史!但枝干横空,密叶蔽日,竟是十分的茂盛。

  廉云峰好奇之心陡起,加快了脚步,来到大栗树下。

  经过一段山坡的攀爬,他两腿有些酸软,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适见树下有一青石板,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抬头观赏着对面的山景。

  廉云峰刚坐下喘息了一回,心中略有所平静。突然传来了一阵丘壑轰鸣之声。他抬头循着响声望去,遥见对面山崖上有一架瀑布,直泄而下。那轰鸣的响声正是发自这架瀑布。

  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山岩扯成大小的几绺,宛如悬挂在山崖上的几幅平滑而洁白的匹练。凝目望去,山崖上有许多棱角,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冲撞,被飞花碎玉般乱溅着。那溅起的水花,晶莹而透亮,象一束束盛开的白花,纷纷往下飘落着。

  廉云峰正遥望着那架瀑布出神,突然一张美丽的靓影浮上了他的眼帘,心跳不由得为之加剧。

  他似曾看到,那张靓影就在那一架瀑布上,随着溅起的水花飘来动去,一会儿向他含首默笑,一会儿又向他摆手相招。

  尽管那一美丽的身影被繁密的水花和蒸腾着的水气遮盖得看不怎么清晰,然而廉云峰毅然认出了是谁。

  廉云峰正自纳闷,心中不由得暗道:“颖妹,你怎么到那上边去玩,快下来吧,那里太危险了。”

  天晓得,尽管廉云峰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然而几乎每时每刻无不在想念着一个人。

  不要说,这个人就是牢牢地占据着他心房的李颖。

  廉云峰后悔死了。自从那天夜晚他追赶李颖出玉玄观山门,望着青骢马消失在夜色中,虽然他在山头上痴呆呆地站了多半夜,最后被欧阳天浩夫妻拉回了玉玄观,但他内心里一直是吃不完的“后悔药”。他常想:那次颖妹肯定会在前面等我的,我为什么就没有继续追下去呢?事后,颖妹肯定会到鹿场去找我的,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回鹿场去呢?

  想到这里,廉云峰语近呢喃地道:“千不好,万不好,都怪我不好。颖妹,你能原谅我吗?”

  然而,有一个问题使廉云峰始终没有弄明白,也一直没有寻找到答案。于是,他常常又想到了另一条岔道上去:“颖妹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呢?莫非你已许配了人家?那天夜晚我追出玉玄观后,即使你已许配人家,也该拨转马头,回来把话给我讲说清楚,为什么不理不睬,只管背后里生我的气呢?”

  廉云峰想来想去,觉得那天夜晚没有什么对不起李颖的事。他认为陪拜兄欧阳天浩的妻子周丽萍下棋,是极为平常的事,别人不会说什么,李颖也不会往别的什么事情上想。

  想到这里,廉云峰却益发茫然了。自忖道:“那又为了什么呢?是什么原因促使着颖妹从窗户中仍进了那封‘分手’的信呢?再说,信中为什么要引用陆放翁那首《钗头凤》词呢?我既不是陆游,颖妹也不是唐婉,‘东风恶,欢情薄’怎样理解?‘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又怎样体味?”

  这件事,廉云峰象当头吃了一闷棍,仍是在隐隐作疼。

  少女的心中常常会风起云涌,虽说廉云峰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一但堕入情网后,两人感情上的纠葛,使得他很难以理清了。

  他哪里会想到,事情的起因就在于他与周丽萍的接触,此事竟在李颖的心中燃起了一把无名的“醋火”。

  廉云峰曾对李颖发过这样的誓愿:“我廉云峰今生今世非你莫娶,决不负卿!”

  然而,严酷的生活现实,使他心中泛起了另一种念头,下了这样的决心:“尽快把颖妹忘掉吧,我出家当和尚去。”

  这倒不是由于一时感情上的纠葛,他故意失却誓言,做一负心汉,而完全是为李颖着想。

  他深深地爱着李颖,他心中只有李颖,除了李颖就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决不会爱别人。他曾经多次甜甜蜜蜜地这样想过:“我若能与颖妹结成终身伴侣,将是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

  然而,当他想到自己的处境,特别是他想到自己是朝廷正在加紧追捕的“钦犯”时,他这种甜蜜的想法顿时变得是那么苦涩。

  痛苦中,廉云峰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断:“今后我是死,是活,到哪里去?都十分难以预知。正因为颖妹太可爱了,我决不能连累她。颖妹若跟了我必定要吃苦,像颖妹这样可爱的人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归宿。”

  想到这里,廉云峰不但感到自己的背弃誓言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所下的决心也是应该的。他心中反而感到有些安慰。

  然而,事情往往会顺着一定的哲理发展,你越是想丢掉的却偏偏不但丢不掉,反而会跟得你越来越紧。尽管廉云峰竭力想忘记李颖,不知啥原因,思念反而越来越重,只要他脑子里稍有点空闲的时间,便会想起李颖,那一美丽的倩影也便随之浮现在面前。适才,瀑布间的那一倩影,廉云峰明明知道是虚幻,他却似曾看到李颖正在向他招手,微笑着向他走来。

  岂不知,爱之极深,思之极重。看来,廉云峰要想把李颖从自己心目中抹掉是极为困难的了。可以说,不管他怎样努力,都是徒劳无益。因为李颖给他的印象太深了,太深了。

  山林中静得出奇,只有树上的蝉儿不甘寂寞,拼命地鸣叫着,象一支蹩脚的乐队,演奏出了既不合弦,更不协调的乐章,使人听来十分刺耳。

  就在廉云峰想入非非,突然一双滑腻柔软的手从他背后冷不防伸到面前,将他的双眼紧紧捂住了。

  廉云峰大吃一惊,奋力想挣脱,却不但挣脱不开,那双手反而越捂越紧,捂得他两眼直冒火星。他的整个头部被来人的两臂紧紧挟住,两肩被双肘重重压住,一时竟是动弹不得。

  惊惧中,廉云峰走腔失调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我!”

  只听那人闷声闷气中却又挟带着一些尖细的声音,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廉云峰惊慌中忙又问道:“那你想怎么着?”

  那人声调略有平缓,道:“我且来问你,你身上可曾带得银两?”

  廉云峰惊恐之心略有平静,道:“带得银两便怎么样?”

  那人拿腔作调地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在我树下坐,留下买路财。”

  廉云峰心想:敢情,我这里碰上剪径的了。可又一想,不对呀,大凡剪径者都是持刀挟棍突然跳出,给以威胁,哪有捂眼睛的。他心中略有放宽,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仍是拿腔作调地答道:“我乃南山顶上山大王是也。赶紧将银两留下,放你过去,免得本大王动手脚!”

  廉云峰摇了摇头叹道:“实是惭愧得很。大王错认了人,我一贫如洗 ,囊中分文不存,哪有银两给你。”

  那人腔调又变,厉声相逼,道:“既然没有银两,那就拿命来!”

  廉云峰反抗之心陡起,怒道:“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随你的便吧!”

  突然那双滑腻柔软的手松了开来,却从廉云峰的肩头探过一张俊俏的脸儿来。向他扮了个鬼脸儿,拉长了声调轻轻学了一声猫叫:“咪”!

  语声甫毕,一条美丽的倩影迅即闪身依在了大栗树上,双手捂着脸,“哧哧”笑个不停。

  “原来是你。”廉云峰十分生气,正要骂一声:“你这顽皮、淘气的坏丫头!”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却立即换了副笑脸,语调和缓,彬彬有礼地问道;“小玉妹妹,你怎么一个人也来这里了?”

  “你来得,我也来得,你是一个人来的,我也是一个人来的,咱们都到这里来,不就成为两个人了吗?”说这话的时候,尽管依在栗树上的那张杏脸变得特别红润,然而决不是故意挑逗,而完全是出于涉世不深的一位少女的天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幼稚的表现。

  来人正是何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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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08:00 | 只看该作者

  此时,那张笑靥如花的顽皮笑脸益发惹人喜爱。

  廉云峰转身斜眼一看,见她再也不是褐衣飘飘威风凛凛的样子,完全是一副儿女情态。她身穿一袭葱绿色绣花衣裙,袖子短短的,挖着一个方式套领,露出那雪白的脖子来。一头漆黑的秀发披在肩后,前面的刘海齐到眉毛上,益发显得那一双剪水的眸子和那张白里泛红的鸭蛋脸,十分风韵动人。

  不知啥时候,何小玉手里已握了方粉红色的丝绸手绢,捂着樱唇只是笑个不休。好像她的突然到来,就是为了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场似的。

  廉云峰对何小玉的来意正摸不着头脑,何小玉一直未作说明,却只管依在栗树上“哧哧”笑个不休。但她心中却想起一段悄悄话儿来。

  出道江湖以来,何小玉结识了一位女友。这位女友也正在妙龄期,有多少青春年少的青年人她不爱,却偏偏爱上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人。

  两人说悄悄话时何小玉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就爱上了这个半老头子?”

  女友深有体味地说道:“爱情这东西,真是神秘得很,男女双方,只要有一方存了个爱字在心里,那方面至少要受一点感情上的冲动。如同平静的湖面,只要投进一块石头,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一粒石子,总要引起一串涟漪的。若两方面都有爱字存在心里,并且都主动进攻了,哪怕一方面是碧玉年华的小姑,一方面是鸡皮鹤皱的老叟,也能团结起来。这事你尚未碰上,以后总会有自己的亲身体会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岂料女友的这番话,一直象金玉良言铭刻在何小玉的心头。她越体味越觉得没有什么样的话儿能比这段话更精辟,更富有哲理。

  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何小玉已经在考虑爱情这东西了。比如,为什么说爱情是神秘的?自己会在一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引起感情上的冲动?以后自己会与一个什么样的人团结起来呢?

  这此问题,不能不使何小玉加以考虑了。

  何小玉在探寻“神秘”的过程中,自然也在选择目标了。她选来选去,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坐在自己面前的廉云峰。

  廉云峰虽然还是原来的廉云峰,但在何小玉心目中却越来越起了变化,随着这种变化的加深,不知不觉中她心里已在存在了个“爱”字。

  何小玉心中这个爱字的起因,最先自然是由于她两次救廉云峰脱险,特别是劫法场后她一路上背了廉云峰逃走。由巧遇她想到了一个缘字,由这个缘字进而她又想到“廉云峰应该属于我”。

  由此这么想来想去,何小玉心中不由得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只要廉云峰心中也能存有一个爱字,我们两人为何就不能“团结起来”呢?

  怎样才能使廉云峰心中存有一个爱字?怎样才能和廉云峰“团结起来”?时下正是何小玉考虑得最多的一个问题。考虑来考虑去,在她心中得出的结论是:主动进攻。

  当然,何小玉的这种想法,她是绝对不会对别人讲的,即是对路同行的孙明珠也是守口如瓶。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背着奶奶千手老太偷偷离开家而到普救寺来,完全是为了廉云峰,这也是她“主动进攻”的第一步。

  来普救寺后,何小玉主动和廉云峰进行了接触,但她一直还没有把廉红英的下落明确告诉廉云峰。她要等到一定的时机,在廉云峰面前作为一条“爆炸性新闻”。这一方面是出于一位天真少女的稚气,另一方面她有自己的打算。

  与廉云峰的“团结起来”,廉红英起码可以在两人中间架设起一道桥梁,这样的想法,恐怕在何小玉心中是会有的。

  如此看来,爱情这东西委实是神秘得很。

  依在栗树上的何小玉已笑得浑身打颤,那双明艳的眸子却不时地在廉云峰身上转来转去。她的感情神色显得是那么畅心惬意。

  廉云峰呢?几天来,他对这位两次救自己脱险,敬若天神的少女,一直感激有加。在何小玉面前,他是那么彬彬有礼,言谈举止是那么分寸适中,生怕表现出有什么非礼越轨的行为。

  然而,在他心胸中已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情感。但他立刻又警觉到,这种异样情感的产生显然是非常不智的。

  廉云峰竭力想把持住自己,但一时又知如何把持为好。他一直未敢正眼看一眼何小玉,但那“哧哧”的阵阵笑声,使他忍不住又偷偷斜视了一下对方。

  尽管他竭力想装得让何小玉看不出来,但何小玉毕竟还是看出来了。她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廉云峰,一颗芳心蓦地跳过了重重障碍,直落在廉云峰的身上。此时,她直恨不能使两颗心一下子“团结起来”。

  两人目光相接,廉云峰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心跳再次加剧了起来。

  不可否认,依在栗树上那张清艳绝俗的笑脸,是廉云峰生平所见最美丽的笑脸中的一张了。天晓得,他生性绝非好色之人,却也不由得为之心动。然而,在这位如同羽衣云裳的九天仙女面前,他怎敢有非分之想?

  大栗树下,一个坐在青石板上低头不语,一个依在栗树上干上“哧哧”笑个不停。局面虽颇近僵持,却也别有一番情趣。过了不多一会儿,何小玉终于首先开口说话了:

  “你不是问我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嘛,实对你说了吧,”何小玉一双美目在廉云峰身上转来转去,她略有所思,续道:“我捕蝉来了。”

  “噢,小玉妹妹玩兴那么高?捕蝉是要爬上树的呀!”可以听得出,廉云峰这完全是搭讪的言辞。

  “树上的蝉我捕不到的,专会捕捉树下的蝉。我呀,一来到这里就捕着一只大的,并用手捂住那只大蝉的眼睛。”何小玉“格格”笑着,眼睛里闪烁着顽皮的神采。

  廉云峰丝毫没有恼怒的表示,他仍是一本正经地道:“小玉妹妹取笑了!”

  恰在这时,两人的目光再度相接。

  不过,这次廉云峰没有低下头避开,而是故意装成落落大方,一双眸子再也不愿意离开那张俊俏的杏脸。

  何小玉仍是一动不动的依在大栗树上,脉脉含情的一双秀目,深情款款地注意着廉云峰,盈盈秋波里感染着激动、欢愉的神采。面对廉云峰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孔,她突然心鼓雷鸣,感情的奔放和突破,直如决堤的洪水,再也堵不住了。尽管她的脸是那么红润,但不知是一种什么感情因素在作崇,促使着她鼓起勇气,靠近了廉云峰。

  何小玉故作落落大方地也坐在了青石板上。

  顿时,一股少女特有的幽香扑进了廉云峰的鼻观。尽管他侧过脸去,有意想避开何小玉,但毕竟心跳又加剧起来,周身的血液在急剧地流动着。这大概就叫做激动吧。

  深山谷里,密林丛中,大栗树下,青石板上,坐了一男一女,又是一阵沉默,谁也不说一句话,但此时此地他们的心声却是相通的。

  何小玉一双眸子深情款款地在廉云峰身上转来转去。霎那间这双美丽的眸子里涌现出一派天真与无限的向往,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憧憬与期盼。在她看来,两个人能不能“团结起来”,已经到了最最关键的时刻,且不可错过了这一大好时机,否则就会转瞬千里,咫尺天涯。她正要找一句什么话来说,廉云峰却先开了口:

  “小玉妹妹,两次救我脱险,真不知我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岂料,这已是何小玉最不爱听的一句话,对她来说早已听腻了。

  她抬起双手,故意掩住耳朵,假嗔道:“我不爱听,我不爱听!难道除了这句话外你就不会说点别的,谁要你感激了?早知你要感激我,我才不会救你呢。”

  廉云峰终于转过了脸来,但面容却十分庄肃,道:“有道是,受人点水之恩,当报之以涌泉。想我廉云峰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凭了小玉妹妹,如此大恩,如同再生……”

  话到这里,廉云峰突然打住了。何小玉沉了沉脸,急不可待地忙问道:“如同再生什么?”

  廉云峰的脸红了红,却没有回答。

  适才他本想说“如同再生父母”,这本是文人嘴里常说的一句客套话,他无意中套用在自己的话里,“父母”二字尚未说得出口,却突然警觉到怎可对一位妙龄少女讲说这样的话呢?是以突然止住了。

  在何小玉的连声追问下,廉云峰这才答道:“如此大恩,怎能不报答呢!”

  何小玉正色道:“那我来问你,你准备怎样报答?”

  这样的问话,廉云峰一时怎好回答?却无意中又看了何小玉一眼。

  两的目光再次相接,四只深情款款的眸子对视着,两人谁也不回避,好像一回避就要伤害对方似的,只是目不转睛地对视着。

  这一对视不当紧,两人的感情突然飞升了,膨胀了。

  鸟鸣,蝉噪,除此几乎听不到别的声息。

  这环境太静了,静得有点出奇。正所谓“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不知啥时候,何小玉无意中已把自己的一只纤细玉手搭在了廉云峰的肩头。当廉云峰发觉时,怦然心动,却又陡地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感到了特别的受用。

  廉云峰再也把持不住了,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何小玉的长长秀发。

  就在这霎那之间,两人的心扉霍然打开,感情的洪流从两颗心房里奔涌而出。

  何小玉轻柔地叫了声:“云哥。”遂即把整个身子投入到廉云峰的胸怀里。

  何小玉的面颊紧贴着廉云峰的胸脯,廉云峰敞开双臂将何小玉轻轻搂住。她感到了他的心在怦然跳动,他亦感觉了她的温柔与激动。

  何小玉勾起手腕,把廉云峰的头颈压低,微启朱唇送上一个轻轻的吻。

  这该是多么使人销魂的时刻啊!

  然而,就在廉云峰刚要俯首相就的霎那之间,远处悬崖峭壁上那架“轰然”作响的瀑布之声,又传进了他的耳鼓,适才耳畔响起的“云哥”的轻柔之声,好像不是发自正依怀投吻的何小玉,而是发自另一位少女之口。

  就在此时,随着瀑布的轰响声,廉云峰似曾听到了一阵极为熟悉的,悠扬动听的鹿铃之声:叮咚,叮咚,……

  无意中,廉云峰猛地用力将怀中的何小玉推开,却扯高嗓门脆亮地喊了声:“颖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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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10:00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九回

溶岩洞中遇奇人

  思念越重,虚幻越深。

  栗树下,廉云峰突然似曾看到了一个俏丽的倩影从那架暄腾着的瀑布上飞越而下,青骢马正奋蹄扬鬃朝着自己的方向疾驰而来。

  他猛地推开何小玉,腾地从青石板上站起来,正发足想朝那架轰然作响的瀑布奔去,却被何小玉一把拉住了。

  在廉云峰脑子里只有一个李颖。适才映进他眼帘中的倩影除了他日思夜想的李颖还会是谁呢?皆因他对她思念太重了,致使出现了这种不可能出现的幻影。

  面对廉云峰这种失常的举动,何小玉心中先是猝然一惊,继而又有所警觉,那张羞得绯红的脸顿时罩上了一层阴云。她感到惊奇,声调严厉地连声问道:“你怎么了?颖妹是谁?”

  在何小玉的连声催问下,廉云峰这才猛地醒悟,蓦地感到了自己情态的失常。他一声不吭,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架瀑布出神。悬崖上仍是匹练直下,飞珠溅玉,却哪里有李颖的影子?

  廉云峰心中一片茫然。

  他重又坐到青石板上,却用两手捂住脸,只管低了头,连看都不敢看何小玉一眼。

  从廉云峰情态的突然失常,何小玉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心中并已下了这样的结论:“看来他已经在爱着别人了。”

  何小玉拉着廉云峰的那只手慢慢松了开来。

  她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猛地袭上心头,仿佛从万里云端一下子跌落到深渊里。一时羞窘、伤感、落寞、委屈交集在一起,说不上是啥滋味,只觉得内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创痛,一时嘴唇掀动,却又忍住。她理想中的恋人,想像中的两人“团结起来”,一下子变得是那么遥远。

  她怎么敢相信,坐在青石板上的就是自己曾经背了逃出刑场的廉云峰,虽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天涯近似陌生了。

  何小玉是一个不矫揉造作,不虚情假意,敢爱,敢恨的人。她恨不得立即走开,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有件事情又忽然涌上她的心头。这也是她连日来想问却一直没有问的事情,在此时此刻终于开了口:“我来问你,那日我把你藏在山洞里,后来你去哪里了?”

  问这话的时候,何小玉那双剪水瞳子尽管仍是转也不转的盯视着廉云峰,但却变得是那么严厉。

  廉云峰是一个心底爽快的人,更不善于骗人撒谎,但一时也却不愿意把事情的真像如实告诉何小玉。这决不是他有意骗取一个少女的心,而是内心里有一种难言的苦衷。在他与李颖的关系尚未确定之前,他不愿意对别人讲。何况,那天夜里他追出玉玄观,李颖对他不理不睬,抱恨而去,使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是那么渺茫而不可捉摸。这件事一时他只能作为一件“隐史”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怎好轻易对人言讲呢?

  廉云峰语近吱唔地道:“是有……有人把我救…救走了呗。”

  何小玉语锋尖锐地问道:“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

  廉云峰没有回答。

  他仍是两手捂了脸,低着头,动也不动地坐在青石板上,恰似一尊木雕。

  “你……,想不到你是一个这么不可捉摸的人!”显然,何小玉的语声里带有一股怒气。

  大栗树下,一时静得又是那么出奇,只有树上的蝉儿仍是此起彼伏地叫个不停,好像在为廉云峰那颗受了委屈的心鸣不平。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方始把捂着脸的双手放了下来。待他抬起头来一看,不知啥时候何小玉早已不见了。

  廉云峰面色一惊,急忙奔上一道山坡,举目四野,只见绿树葱葱,山岭苍茫,却哪里有何小玉的踪影?

  人心的变化,恰也应合了大自然的突然变化。

  天空中那大片大片的跑马云,不知啥时候早已“团结起来”,只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乌云聚拢来,像铅色的幕布,完全遮住了太阳,幽暗降临大地。特别是一大片厚实的浅灰色的雨云,前推后拥,正从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奔涌而来。

  紧接着,一阵狂风吹来,树木乱摇,乱草披动,一大群燕子在风头中打着旋,“唧唧喳喳”拼命叫着。寂静的山野,愤怒了起来,咆哮了起来,变得是那么无情,又那么可怕。

  突然,一道极强的亮光划破浓密的乌云,霎那间在强烈地燃烧着。亮光刚熄灭,紧接着惊天动地也似地一声巨响,一个沉雷在天空中炸开。几乎与此同时,倾盆大雨骤然落将下来,顿时沟渠水流滚滚,大地一片汪洋。

  这场风雨来得那么突然,然而对廉云峰来说,他好像没有感觉到似的。狂风任其吹,暴雨任其淋,他只管站在山坡上,痴呆呆地朝来时的方向望着。他好像还没有感觉到自己早已被淋成落汤鸡,心里却直惦着何小玉:“小玉妹妹是不是已回了普救寺?她会不会被雨淋湿了?”

  是旧剧重演,还是生活在故意捉弄自己?

  不久前的那天夜晚,廉云峰追出玉玄观,月夜中他站在了山坡上,痴呆呆地望着李颖的身影消失在溶溶夜色里。今天,他同样站在了山坡上,也在痴呆呆地寻望着。所不同的,上一次是黑夜之中,是为了自己热恋中的心上人;这一次是暴雨倾盆,为的是曾两次救了自己性命的一位少女,完全被一种特殊的感情所支配。

  他本想走回普救寺去,可来时走出寺门太远,如此大的暴雨根本无法走回。同时,他又舍不得走下山坡,因为那是个居高临下的地方。他总觉得只有站在那里才能看到何小玉,他是在回普救寺的路上走着,还着往别处走去,只要能再看到她一眼,哪怕是转瞬间的一眼,自己也就放心了。然而,除了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他根本就无法看到何小玉的踪影。

  廉云峰后悔死了,心中一直在念道着何小玉:“我不该伤了小玉妹妹的心,都是我不好,是我把小玉妹妹气走了。”

  廉家与何家,可以说是几代人的世交。皆因都是弈林同道,从廉云峰的爷爷时起,就与何小玉的爷爷何连刚成为莫逆之交,到了廉云峰的父亲廉珂与何小玉的父亲何超,两人来往更频,关系更为亲密。何超经常到廉家的茶馆下棋。对廉云峰十分喜爱,情若父子。正因为有了这样几层关系,所以廉云峰自与何小玉接触以来,一直把她作为亲妹妹看待,事事处处进行照顾。他要尽上做哥哥的责任。

  何小玉两次救廉云峰脱险,廉云峰念念在怀。他常想:如此大恩,我廉云峰一定要报答,在关键时刻,即使为小玉妹妹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但他又想:这样的关键时刻(或者说轰轰烈烈的场面),实难碰到,何况自己又不谙于武事,自己的报恩思想也就很难如愿以偿了。因此,他平时只有对何小玉多加以照顾,算是尽上了自己的心意。

  如今,为了儿女情事廉云峰把何小玉气跑了,他后悔莫及,不由得心下想道:“以后我如何见何超叔叔。”

  暴风骤雨仍在没完没了地进行着。麻杆粗细的雨柱密密匝匝地直往廉云峰身上砸着,一道道小溪流从头到脚一个劲地往下流淌着。但由于思想上的麻木,使得他整个肉体也都麻木了。他仍是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宛如矗立在山坡上的一尊泥塑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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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11:00 | 只看该作者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身上的神经终于有了转机。他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这才感到了全身冰凉发冷,尤其是他的心更感到了如冰也似的寒冷。

  “回普救寺去。”心中有了这样的念头,廉云峰踏着泥泞的山路,艰难地从山坡上一步步往下走着。

  风势渐渐有所减缓,雨下得也小了。但却仍是下个没完没了。

  廉云峰刚走下山坡,透过雨帘陡见山脚下的密树簇拥处,隐隐约约似有一座茅亭。此时他已冻得嘴唇发紫,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疼痒难忍,再也无法支持。他想到那茅亭中去避避雨,以便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拧拧水。

  天色渐渐黑暗下来。

  廉云峰走近一看,却不是茅草,原来是一间孤零零的破旧茅屋,似是一户人家。茅屋的柴门半掩,里面黑洞洞的,却毫无声息。

  廉云峰上前一步问道:“里面有人吗?”

  里面寂然无声,没有人回答。

  廉云峰寒冷难奈,大着胆子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黑鬼漆漆的,但一些简单的摆设依稀可辨。柴门附近有一土灶,灶旁有一破旧的木桌,木桌上有几件瓦盆、泥罐之类的餐具。茅屋里边的一角,放了一张单人竹床,床上有简单的破旧卧具。床头有一土台,土台上放了块木板,上面除了一盏油灯以及火镰火折之类的打火用具,别无他物。

  廉云峰断定:显然有人在这里住。那么主人到哪里去了呢?

  他摸起了火镰,打燃了火折,点亮了油灯。茅屋里灯光摇晃,一切物事明澈可见。

  廉云峰禁不住心中暗道:“是什么人在这山中密林的茅屋里独居呢?”

  他连连打了几个冷颤,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忙将身上的衣服脱将下来,用力拧了拧,雨水顺着他的臂腕“哗哗”流淌到地上。

  廉云峰见茅屋的一角有一堆劈好的干柴,忙捡了几块放在灶前,用一束杂草引燃了。顿时火舌上窜,发出了噼噼剥剥的响声。

  他蹲在柴火旁,将湿衣服架起来烘烤着,顿时一股暖流流遍全身,感到十分受用。

  正在这时,只听得柴门“咣当”一声响。

  廉云峰心中猝然一惊,忙抬头一看,见一人已走进茅屋来,二目炯炯地瞪视着他。

  来人五旬左右的年纪,头戴一顶大斗笠,肩上披了一袭茅草蓑衣,一手提了一只山鸡和一只野兔,一手提一串松蘑,雨水频频地往下滴着。

  廉云峰急忙站起来想向前见礼,却见自己除了一件遮盖的短裤衩外,全身几乎赤条条,不由得脸上一阵红润,只把两手捂了小腹,低了头,半蹲着,那样子十分狼狈。

  来人仍是一声没吭,却已将手中的山鸡、野兔、松蘑之类放在了灶台上,脱掉了斗笠和蓑衣。

  廉云峰忙拿起自己的衣服想穿上身,不料来人上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道:“衣服尚未烤干,不必了。”

  廉云峰知道来人必是这茅屋的主人,歉意地道:“未经前辈允许,晚辈在此避雨,多有打扰。”

  显然,来人已认出了廉云峰,只听他口气和缓地道:“你抬起头来看看,不知还认识我否?”

  廉云峰抬起头来仔细一端详,也认出来了,禁不住惊喜地叫了出来:“你是那位樵……”

“樵夫“二字尚未说得出口,廉云峰蓦地觉得,对一位前辈如此称呼多有失礼,便急忙把话儿打住,忙改口道:“你莫不是连日来,晚辈正想找到的推柴车的那位前辈吗?”

来人缓缓点了点头。

来人正是那天廉云峰在普救寺山门前,大银杏树下,与弈道人赌棋时,以“倒车”暗示棋着的樵夫。

樵夫见廉云峰话语谦逊,文质彬彬,心中颇为喜欢,忙道:“我乃一山野匹夫,独居山林,不过是聊度岁月而已。不知相公找我有何吩咐。”

廉云峰谦然道:“前辈何言‘吩咐’二字?岂不折煞晚辈。想来,前辈一定是位弈林高人,棋艺上晚辈正有许多问题要请教。“

樵夫附掌哈哈笑道:“相公,你这可是错认人了。我除了砍樵打柴,采蘑捉兔,手无一技之长,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棋艺。”

廉云峰抬头一看一眼对方,道:“前辈过谦了。那天晚辈与弈道人赌棋,正处在危局时,要不是前辈暗示指着,那盘棋后果不堪设想。”

樵夫朗声道:“我不懂棋艺,哪里谈得上指着哟。”

廉云峰一双感激的眸子在樵夫那张古铜色的脸上转了转,道:“当时,晚辈已想出了化解弈道人攻势的着法。但如何反败为胜,虽有所考虑,一时却委实没有把握。己方的车,是进还是退,正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前辈以‘倒车’给了暗示,印证了我退车的方案。多亏前辈在这关键时刻给了指点,方始取得了胜利。虽说是一着,前辈却帮了我的大忙。”

“我何曾给你指着,那只不过是你在思考棋中的偶然巧合罢了。”樵夫脸上陡现喜悦之色,话锋一转,续道:“这么说,那盘棋后来你果然胜了。赢得好,赢得好!”

说话间,廉云峰已将湿衣服烘干穿好,重又向樵夫施礼。樵夫心里益发欢喜,忙道:“你我一见如故,切莫多礼。你大概肚中饿了吧?咱们赶紧做饭吃。”

两人齐动手,将野兔剥了,把山鸡脱了毛,剁成碎块,放进锅里,又放进鲜松蘑以及油盐酱醋之类,合在一起煮炖。没要半个时辰,随着锅中蒸气的腾起,茅屋里充满了一种特异的香味。饥肠辘辘的廉云峰早已馋涎欲滴了。

樵夫撤掉灶膛里的柴火,掀开锅盖,先盛了满满两大海碗,然后将锅中所剩的统统装进一个泥瓦罐里,又用一泥瓦盘将罐口盖严,这才将两大海碗熟肉端到床边的土台上。樵夫喜笑颜开,道:“数学上的‘鸡兔同笼’,那是很有趣的算题。岂不知,‘鸡兔同锅’外加鲜蘑,是食谱中少有的美味。相公,快来尝尝看。”

廉云峰顺手抄张木凳,坐在土台旁,拿起竹筷夹了块野兔肉放在嘴里嚼着,其味鲜美,肉香满口,果然是难得的美味佳餐,便大口大口地吃将起来。

两人一面吃肉,一面闲谈,亲如家人。从谈话中,廉云峰得知樵夫名叫冷野樵,两人虽说无话不谈,可当问及对方的身世、经历时,冷野樵却避而不谈。

廉云峰看得出,冷野樵似有难言之隐,不便动问。他见对方为人憨厚,诚实待人,便自我介绍道:“晚辈廉云峰,乃昌平州人氏。不幸全家人惨遭杀害。如今我孤身一人,落难在外,方与冷前辈有今日之幸遇。”

廉云峰话犹未了,冷野樵心头一震,蓦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吃惊地问道:“廉相公莫非就是朝廷到处悬赏缉拿的昌平廉家的后辈?”

“晚辈正是。”廉云峰吐出了嘴中嚼着的一块鸡骨头,接着便把刑场上自己被救以后的经历给冷野樵简单讲说了一遍。冷野樵用一双同情、爱怜的眸子注视着廉云峰,发出了阵阵叹息。突然,他哈哈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发扬和光大廉家的棋艺,大有人在!来,吃着,吃着。”

不过三五盏茶时间,两人各自把一大海碗炖肉俱都招呼到肚子里,吃了个罄尽。冷野樵张大嘴巴打了个饱嗝,两手向天伸了伸懒腰,道:“天已大黑了,今天晚上回普救寺已是不可能了。廉相公,就在我这里凑合着过一夜,明天再说。”

廉云峰欣然同意。他走出茅屋,想呼吸一下夜间山区的新鲜空气。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毛毛细雨仍下个不停。

廉云峰在茅屋前踱来踱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又踅身回到了茅屋。

时间虽然很短,却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茅屋中冷野樵忽然不见了。

廉云峰在外面散步的短暂时间里,几乎没离开过茅屋门前,如果冷野樵外出的话,他必定会看得到。统共不到十平方米的一间茅屋,再也没有第二个门,只有一个不到一米见方的小窗户,一直封得严严实实。屋内一切摆设完好,却只不见了冷野樵。

廉云峰不由得心下暗道:“他会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廉云峰疑虑之际,一个念头涌上他的心间:“人心莫测,莫非他偷偷出去对我告密去了?”心念未了,他却又微微摇了摇头,自我否定了:“看来,冷野樵不会是那样的人。”

又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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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12:00 | 只看该作者

廉云峰蓦然发现,冷野樵所盛的那一泥瓦罐野鸡炖兔肉不见了。于是,他断定冷野樵必定外出了,不由得中思忖:“既然外出了,临行前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冷野樵的突然失踪,在廉云峰脑子里所引起的一连串问号,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茅屋内,蚊虫鸣唱,孤灯摇曳;茅屋外,冷雨飘落,树叶飒飒。

廉云峰呆呆地坐在竹床上,心中无限惆怅。

再也经不住疲劳的袭击,不知不觉中廉云峰躺在竹床上睡着了。他睡得是那么香甜,茅屋里响起了有节奏的轻微鼾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廉云峰耳畔响起了亲切的喊声:“廉相公,廉相公!”

廉云峰猛然被惊醒。

睡眼朦胧中他看得清楚,喊叫自己的正是冷野樵。

廉云峰骨碌爬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瞪着对方。

冷野樵迈前一步,轻声道:“廉相公,跟我到一个去处。”

语声甫毕,冷野樵转身到了土灶边,俯身将桌子底下的一些乱草搬开,用力掀起了一块方方的木板,露出了黑黑一个洞口。

愕然中,廉云峰一时莫明其妙。

冷野樵一手端了油灯,一手拉了廉云峰道:“走,快跟我下去。”

两人先潜进洞中,重又将洞口盖好。冷野樵持灯在前,廉云峰扯住他的衣襟在后,矮身而行。

洞中通道曲折幽邃,开始很狭窄,两人只能俯身前进,甚至要一步一步的蹲着走。冷野樵见廉云峰似有些惧怕,便鼓励他道:“切莫害怕,尽管跟了我走。”

洞道虽说越来越深,却也越来越宽敞。

冷野樵偶尔举起手中的油灯,廉云峰借着灯光向上一看,只见上面全是奇形怪状的黑黝光亮的大石,石上不时有水珠儿滴下,滴到颈项里,使人感到十分凉爽。

两人前行了约四、五十米,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宽敞的石厅。石厅光怪陆离,色彩斑斓。顶部尽是一条一条的钟乳石,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排列着,有的象圆锥,有的象桩柱,有的象象鼻,奇形怪状,五色纷披,虽是天然而成的溶岩洞,看上去却似经过了能工巧匠们的精心加工,雕镂精巧,玲珑剔透。

石厅的四壁比较平滑,摇晃的灯光下,廉云峰隐约似曾看到上面尽是划了许许多多的棋盘,摆了各种棋型的棋子。

他好奇之心陡起,正要开口问话,只听冷野樵附耳低言道:“且莫说话,继续跟我走,不论见到什么,你千万莫要先出声。”说罢,紧紧拉了廉云峰的手,从石厅拐角处的一个洞口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继续前行了约二十多米,又一石厅展现在面前,里面景象益发奇观。厅的四周全都是大自然孕育出的造型优美的钟乳石、石笋、石柱、石幔、琳琅满目,使人有幽雅神秘之感,宛如进入了神话世界。

使廉云峰尤为感到惊奇的是,有一个十多米高,六七米宽的大石幔,状如瀑布,洁白似雪,瑰丽晶莹,蔚为奇观。石幔的正中,镌刻着“豁然开朗”四个行书大字,撇捺刚劲,风神飘逸。

这还不足为奇,更奇的是石幔下有一石桌,桌上堆满书卷和文房四宝,桌旁坐了位老翁,满头发丝如银,颔下白髯似雪,身着白色夏布衣裤,二目炯炯有光。

老翁正面对一副棋盘在凝目沉思,他一动也不动,恰如和石幔、石桌连在一起的整体石雕,摇曳的烛火下,只有那一张略显红润的脸膛,说明他还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一尊雕象。桌案的一头,恰恰放了廉云峰一时不见了的盛炖肉的那一泥瓦罐。

透过石幔的一侧还可以看到,石厅的里面另有一小的石室,素帘低垂,颇为雅致。透过素帘,廉云峰隐约看见一位身着淡黄色衣裙,丽若仙子的少女,秉烛坐在一石几旁,同样面对着一方棋盘,正全神贯注地在思考着。少女与那白发老翁同样的姿态,也是目不斜视,一动也不动。

碍于是一位女孩儿家,廉云峰怎敢细看,只抬头望了一眼,隐约的视野里,他觉得石几旁的这位少女似曾相识,但又觉得若即若离。

忽然间,他却又产生了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眼前美景更象虚无飘渺到完全不可捉摸,不由得心下暗道:“莫非这里是神仙洞府?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廉云峰早已惊呆了,只和冷野樵站在了石厅的进口处如同木偶也似,却一步也不敢往前迈动。

廉云峰和冷野樵的到来,不知老翁视而不见,还是根本没有发现,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只管在埋头深思,好像除了面前的棋局,别的一切都“四大皆空”了。

廉云峰料就,面前的这位老翁必得一位弈林前辈奇人,正想上前见礼说话,突然想起冷野樵有话在先,“不论见到什么,千万莫要先出声”,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越过“雷池”半步了。

过了良久,只见老翁突然面现喜悦之色,将一只棋子从棋盘的一个地方拿起,又放到了另一个地方,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宏亮,石厅中回声久久不散。

看那情景,老翁不知经过多长时间的苦思冥想,终于将一个疑难棋局破解了。老翁得意之极,两眼仍是盯视着棋盘。却发声问道:“是樵儿吧?怎么不把那位客人请进来?”

冷野樵对廉云峰悄声道:“家父有请,咱们进去吧。”

廉云峰心中这才明白了,方知这位老翁是冷野樵的父亲,忙上前一揖到地施礼道:“廉云峰叩见老前辈,晚辈到此打扰了。”岂料,老翁仍是看也不看廉云峰一眼,却突然收敛了笑容,面向着里面的石室,森然道:“洞英,客人来此,与你何干?我是怎样教导于你的,弈棋之道,虽为小术,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切不可一心二用。”

老翁长长地嘘了口气,近似自语地缓缓道:“劳其筋骨,练其意志,泰山崩于前面而不改色,洪水悬于后而心意不乱,此之为专。只有排除一切意念,一门心思用在了棋上,方能体味到局中的各种奥妙变化。”

老翁的一席话,使廉云峰听得津津有味,正洗耳恭听,老翁却突然将话语顿住,那双炯炯的眸子紧紧盯视着石室中的少女,一张面孔严厉得近似可怖了。只听老翁训斥的口气道:“我给你出的棋局,要用心思考,限你在半个时辰内必须解拆出来。半个时辰内若解拆得出来,说明你专心了,否则就证明你不专心。”

老翁伸手从案头的纸袋里抽出一柱香,拿在烛光上点燃了,插在了一只小铜香炉里,续道:“我给你记一下时间。好,从现在开始,你就进入无念的境界。继续解拆你的棋局吧。”

里面的少女目不斜视,一声没吭,继续埋头解拆棋局。大概正遵循着老翁的言训,已进入了无念的境界。

老翁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廉云峰,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重现喜悦之色,呐呐道:“廉相公,听樵儿讲你来了,我很高兴。说来,你是我居洞三十年来所接待的第二位客人。这第一位客人嘛……”老翁看了一眼石室中的少女,却没有把话说下去,停了一会,只听他呐呐道:“人生茫茫,道路艰难,有此一会,老朽之幸也。”

廉云峰上前一步,语气谦虚地问道:“不敢动问,老前辈高姓大名,怎样称呼?”

老翁脸上似有为难之色,沉默良久方始说道:“我已是风烛残年,黄土没胸之人,久已为世人所弃,在这洞中苟延残喘已足足度过了三十个春秋,与外界隔绝,姓名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了,不提也罢。”老翁面凄然之色,停了一会,接道:“如果你定要对我有所称呼,就叫我冷世居士吧。”

廉云峰本想再问一问冷世居士的身世和经历,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料知必有一番辛酸的经历,怕引起他的伤心,只好作罢,便将话题岔开,道:“晚辈有幸,得遇冷老前辈,棋艺上正有许多问题要请教。”

“老朽我棋艺上法不压众,技不超群,‘请教’二字委实不敢当。”冷世居士那副炯炯闪光的眸子,在廉云峰身上转了转,道:“廉相公乃弈林后起之秀,你的名声老朽早有所闻。棋艺上我有些问题正想与你研究。你来得好,来得好!”

廉云峰恭声道:“冷老前辈过谦了。晚辈在棋艺上只是邯郸学步,初窥门径,还望冷老前辈多赐教。”

冷世居士神采飞扬,脸上的表情肌像是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道:“廉相公,听说你把弈道人那个老东西杀败了?胜得好,胜得好!”突然,冷世居士收敛了笑容,换了一副鄙夷的目光,呐呐续道:“弈道人之辈,说来不过是到处招摇撞骗,帽沿遮颜过闹市的小丑而已。棋艺上他‘已走火入魔’,终无大的进益,为弈林人士所不齿。”

廉云峰转脸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冷野樵,道:“那天普救寺前与弈道人弈棋,晚辈侥幸取胜,多亏了冷前辈暗示指着。”

“不见得。”冷世居士道:“这就要看个人的悟性了。对于一个高水平的棋手来说,悟性是十分至关重要的。正因为你的悟性超出常人,所以有些问题我想请你悟一悟,看能不能悟出些道理来。”

冷世居士已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向廉云峰做了个手势,续道:“廉相公,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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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诡异棋图悟玄机

  冷世居士伸手将石桌上的烛台端起,转身走在前面,廉云峰紧随其后,再后面是冷野樵。三人鱼贯而行,穿过来时的洞道,重又回到那间最大的石厅。

  廉云峰心中纳闷,正不知冷世居士把他带回这间大石厅要干什么,却见冷世居士在大厅的正中挺身而立,举起手中的烛台朝四壁晃了一周,道:“廉相公你可看见了吧?这是我穷三十年的心血,将所搜集和创作的离奇古怪的棋图,全都绘制在这洞壁上,共309个图式。可以说,包罗了古今各种疑难棋局。

  廉云峰放眼四壁,果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棋图,样式各异,排列整齐有序,如同满壁珠玑,大放异彩。毋庸置疑,它是冷世居士对象棋挚着追求的见证,是他心灵智慧的结晶。

  面对这三百多个棋图,廉云峰对这位年近百龄的老翁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他对冷世居士如此做为却又茫然不解,便禁不住问道:“想来冷老前辈搜集和创作这些棋图时,已是很难很难的了,但不知为何要将其绘制在洞壁上呢?”

  “你问得好。”冷世居士朗声道:“可以说,自象棋问世以来,流传在世上的各种最难最难的棋局,皆不出这309个图式。何况,我创作那部分更是玄奥无穷。”冷世居士侃侣而谈,从他面部的明朗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显然感到高兴和自豪。

  他嘴角拉出了几条深深的笑纹,续道:“这些棋局委实是高深莫测,奥妙无穷,搜集和创作时不容易,解拆起来更加困难。不是老朽我说大话,当今世界上尽管弈林高手不少,但能解拆这些棋局的人却就十分难寻了。其中有些棋局,决不是一代人所能解拆出来的,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力。”

  廉云峰问道:“想来冷老前辈对这些棋局一定深有研究的了。”

  “这倒不见得。”冷世居士喃喃道:“这些棋局委实是太难太难,每解拆一局,都要耗费我许许多多的时间和精力。”冷世居士长叹一声,续道:“我是以达摩面壁的精神,每天打坐在这些棋图下,对其一一进行长思深考。”

  廉云峰以钦敬的目光注视着冷世居士,道:“冷老前辈用心良苦,实实令人钦佩。”

  冷世居士意味深长地呐呐道:“我是六十六岁那年住进这洞中来的。那时樵儿还是个小青年,每天靠他在外面挖野菜,打山鸡,苦度岁月。”

  廉云峰回想起冷世居士案头上那只盛炖肉的泥瓦罐,几乎明白了一切,这位居住洞中三十年的老人的生活,靠的就是这只泥瓦罐。

  廉云峰禁不住感慨万千,正要说什么,冷世居士翻动了几下两片干瘦的嘴唇又开了腔:“三十年来,我的精力没有白花。这其中大部分棋局我已经解拆出来了,但还有一部分,无论如何却是解拆不开。”冷世居士又长叹了一声,用手捋了捋颔下长长的白髯,续道:“今年我已是九十六岁的人了,即使阎王爷不来找我的麻烦,又能活多少年?”他面色一沉,缓缓摇了摇头,接道:“这部分没有解拆的棋局,尽管为数不多,看来今生今世我是无能为力了,只好留待于你们后生晚辈去完成。”

  凭廉云峰的棋艺,他对冷世居士的话有些不解,也感到莫明奇妙,声近自语地道:“想不到这些棋局如此的高深,晚辈到要仔细地观瞧一番。”

  廉云峰正要走到洞壁下去观瞧棋局,冷世居士却伸手轻轻将他拉住道:“廉相公,首先我要向你说明一点,你如果把这些棋局当作一般的棋局来看待,按照一般的棋局来解拆,那你就错了。必须反其意而用之,在对弈的实战中有实际意义。”

  廉云峰为之一惊,不解地问道:“请问冷老前辈,何为反其意而用之,晚辈委实是不解。”

  “问得好。”冷世居士声近激昂地忙道:“廉相公跟我来,听我慢慢给你讲。”

  廉云峰随冷世居士来到一面洞壁下。

  冷世居士停下脚步,道:“我将这309个棋图大体分成了三大类,即开局、中局、残局三个部分,每个部分103个图式。你先看第一个部分。”冷世居士用手指了指洞壁上的棋图,接道;“这一部分全是开局,廉相公你上前仔细看来。”

  廉云峰迈前一步,仔细一看,见开局部分的103个图式,按当头炮、过宫炮、屏风马、起马局、飞相局、仙人指路局等各种开局,分门别类进行了排列,每一个图式双方的走子只完成了布局阶段。从这些图式来看,先走一方显然占了先手。

  但就在转入中局的三两个回合中,后手方着法突变。这些变着怪异之极,奇特之极。尽管廉云峰棋艺上好生了得,却何曾见过,心中不由得为之一震,面对着棋图直直的发呆。

  冷世居士二目炯炯,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廉云峰,问道:“廉相公,你可看出有什么名堂来?”

  廉云峰微微摇了摇头,呐呐地道:“这些变幻的着法,确实是世上罕见的怪异着法,但不知顺此演变下去,局势发展的结果将会是怎样的?”

  “你说对了,也问对了。说这些棋局难也就难在这里。你先来看第一局。”冷世居士显得十分兴奋,手脚之利落,举步之轻捷,哪像是年近百龄的人。他将手中的烛台高高举起,照上了洞壁一角的一个棋局,续道:“这是由典型的当头炮发展而成的一个棋局。红方占有先手,黑方竭力想夺回先手,……”

  “黑方着法奇特,大出常规,妙手突发,大有反先夺势之举。”不待冷世居士把话说完,廉云峰忙截口道:“因此才想出了车藏炮底和马跳窝心这两招怪棋,想突然使局势来一个大的改观。”

  “你说得太对了,作为一名棋手所需要的灵性也就在这里。”冷世居士喜形于色,语声激昂地道:“弈棋之法,争先为最,能始终保持得先之势者,胜负可操在券。”

  冷世居士灼灼的目光,频频在廉云峰脸上转动着,悠悠道:“当头炮为棋中之王,起着即占攻势,以直取中卒进攻敌之中营为目的,犹如与敌人决斗,以中平枪向敌之心胸刺去,强而有力,厉害无比。非研究有素者,当之无不披靡,佐以横车进攻,或挺起中兵,跳马连环,以资联络,再以车巡河界,防敌子前进,或伸车塞住象眼,中兵渡河,然后伺机用炮打出,尽可得先得势,常可十胜六七。廉相公,像你这样的高手,想来这些道理尽已知晓。”不过,大概因为过于激动,冷世居士经过一番长篇大论后,呼吸显然已是大大的失调,他连喘了几口粗气,并将语调压低,续道:“这此个道理,只是站在红方的立场而言,也是一名棋手经常要研究的常规正理。而我这此棋图,却旨在推翻这种常规正理。”

  冷世居士的真知灼见,使廉云峰意有所会,心有所得,忙道:“后手一方用一些匪夷所思的怪异招法,打乱对方的阵营,控制住局势,从而稳操胜券。”

  “说得有理。”冷世居士高兴得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竭力控制住自己,道:“廉相公,看来你对我这些棋局的反其意而用之,已有了大体的理解。明白了这一点,十分重要。后面的问题,关键在于凭着自己的灵性寻找那些匪夷所思的怪异招法了。从那天普救寺前你胜弈道人那局棋来看,你不但棋艺高超,而且是具备了这种灵性的。”

  廉云峰谦然道:“晚辈棋艺浅陋,冷老前辈过奖了。”

  冷世居士走到石厅的中央,在一石凳上缓缓坐了下来。

  廉云峰随冷野樵来到了另一面洞壁下,冷野樵高高举起了烛台。廉云峰借着烛光往那洞壁上留神看去,见上面所绘制的各图诡异莫测,奥妙无穷。妙就妙在处于劣势的一方,猝然以石破天惊的奇妙招法反先夺势,招法之怪异简直使人不可思议。

  廉云峰正目迷五色,陶醉在那诸多纷繁奇异的棋局中,坐在石凳上的冷世居士朗声说道:“每一盘棋的中局,是承前启后、扭转局势,胜负攸关的重要阶段。在中局部分这103个图式中,我是大致分成争先反击、攻守兼备、兑子谋子、运子取势、弃子攻杀、紧逼突破等几种类型一一进行解拆的。廉相公,你可看得出来?”

  冷世居士话语喋喋不休,石厅中回荡着阵阵回声。

  廉云峰没有说什么,随着冷野樵又来到了另一面洞壁下。这上面的103个棋局,全是实战残局图式,也是全厅309个图式中的精华所在,更是怪异之极,奇特之极。

  廉云峰乍眼看来,每一个图式的先手一方,不但子力占了绝对优势,而且各子占位俱佳,按照对弈的一般常理,红方必胜无疑。他转过头来,面对向冷世居士,刚要开口讲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冷世居士从廉云峰的面部表情中看出了他要讲什么,正色道:“廉相公,你如果认为残局部分这些图式是红先胜,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我这103个残局图式,与你的想法完全相反,全都是黑方先胜。”

  廉云峰微微摇了摇头,面现怀疑之色,道:“就每一个图式所示来看,红方子力如此强大,占位又那么好,力量对比,相差悬殊,黑方如何能取胜呢?”

  冷世居士面现不悦之色,沉声道:“我来问你,你对我的这些研究,是赞同还是持怀疑态度?”

  廉云峰谦然道:“晚辈在冷老前辈面前怎敢持怀疑之见,只是我对其不理解,正要请教冷老前辈。”

  冷世居士脸上的不悦之色忽然消失,语气平和地道:“你的性格,与老朽倒也颇为相似。研究和探讨问题,不随波逐浪,要有自己的见地,这正是求学的一种严肃态度。”冷世居士抬起头来捋了捋颔下的银须,略有所思,续道:“一般说来,象棋之残局,系补中局之未尽,棋子少而易误。一般棋手在残局的对弈中,只知随便下子,却苦于不能相杀。更有甚者,一旦见对方子力强大,形势咄咄逼人,畏敌怯阵之心油然而生,争斗意志骤然而退,不战自败,此乃弈棋之忌也。”

  廉云峰缓缓摇了摇头,道:“这些个道理,晚辈颇也知晓,只是就这些棋局而论,弱者一方何以取胜,晚辈仍是不得理解。”

  冷世居士一双炯炯的眸子一霎那在廉云峰脸上转了几转,瘦长的脸上拉出了几条深深的笑纹,道:“枰上争奇斗巧,以少胜多的例局所在多有,军事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道理,也完全适用于对弈。休看我那些图式上黑方子力少,只要能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如此演拓开来,你就会不觉得敌众我寡,而是在指挥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有了这样的信心和斗志,你的指挥才能尽可以得到充分发挥。”

  廉云峰正为那些怪异的棋局纳闷儿,吃对方这么一点,顿时大悟“玄机”,语调激昂地道:“于是,人的‘灵性’猝然产生,那些精惊奇妙的招法,就会不宣而至。”

  “说得好!你能这样去理解,这些棋局就有可能得以解拆。”说时,冷世居士身上突然像产生了异样反应,倏地睁大了眸子,“噌”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三五步来到了廉云峰面前。他的这一番举动,与他的年龄体力大不相称,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六、七十岁,回到了青年时代。

  廉云峰与冷世居士虽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但通过309个棋图和一番探索性的谈吐,使两颗陌生的心沟通了,融会在一起。

  冷世居士一双慈祥的眸子缓缓在廉云峰身上转动着。他慢慢抬起了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廉云峰的肩头,哂道:“从对这些图式的认识,说明你和我在棋艺上有着共同的理解。我已给你说过,这309个图式,绝大部分我已解拆开来,有了正确的答案。”冷世居士一双闪灼着精光的眸子忽然黯淡了下来,嗟叹一声,呐呐续道:“没有拆解得出来的这部分棋局,尽管是一小部分,却是最深奥难解,看来我已是无能为力了。这倒不是我缺乏意志和信心,主要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话到这里,冷世居士缓缓闭上双目,神色黯然,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石厅里,暂时一片沉寂,只有“扑扑”往上窜跳着的烛苗,显得尚有一些儿生气。

  廉云峰伸手将冷世居士搀扶了,正要说什么,冷世居士蓦地睁大眼睛,双瞳重又闪烁着精光,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廉云峰,道:“廉相公,你是一个大智之人,凭着你精湛的棋艺,你的才华,特别是一般人所不具备的灵性,是一定能完成老朽我未竟的事业的。”

  廉云峰谦辞道:“承蒙冷老前辈错爱,怎奈晚辈棋艺浅薄,诚恐会有失冷老前辈之厚望。”

  冷世居士喜形于色地道:“且莫谦虚。这些诡异难解的棋局,非你莫属。老朽今天得遇廉相公,了却心中一件大事,怎不令人可喜。哈哈哈哈……”

  这位皓首银发的老翁放声大笑了起来。石厅里响起了如滚雷也似一串回声,震人耳鼓。

  待冷世居士刚把笑声打住,冷野樵走到父亲的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廉云峰只见冷世居士连连点头,父子俩说的什么,却是一些儿没听清。

  冷世居士重又转向廉云峰道:“你看,光顾说话了,有件重要事情一时忘了告诉你。廉相公,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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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离开大石厅,重又回到里面的那间小石厅。

  冷世居士刚把脚步打住,便朗声道:“洞英,你看谁来了。”

  当冷世居士等三人重又回到小石厅时,里面石室中穿淡黄色衣裙的少女,头也没抬,仍是一丝不动的俯身棋枰,似是仍在潜心思考棋局。冷世居士一声喊叫,她这才长身而立,离开了石几。

  淡黄衣裙少女挑素帘,刚探身于石室之外,一双明艳照人的秀目直向廉云峰盯去。

  恰在这时,廉云峰也抬头向淡黄色衣裙少女看来,两人的目光恰恰碰个正着。

  霎那间,随着一声尖细的喊叫,淡黄衣裙少女飞步冲出石室,如疯似狂地直向廉云峰扑来。

  廉云峰一惊之下,不禁呆住了。

  淡黄衣裙少女忍不住唤了一声“哥哥”,已自扑在廉云峰怀里,紧紧将他抱住,痛泣不止。

  廉云峰也忍不住泪如泉涌,伸开双手轻轻捧住了淡黄衣裙少女的脸膛,含笑道:“妹妹,你真的是妹妹?”

  抱住廉云峰的淡黄衣裙少女,正是廉云峰日日想念的妹妹廉红英。

  兄妹俩死里逃生,分别了几个月,各自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初次见面,怎能不悲喜交集呢?

  兄妹俩早已是泣不成声,哭作一团。冷世居士忙向前劝道:“兄妹相见,乃是大喜之事,且不可过于痛苦悲伤。”两人这才止住哭声。

  兄妹俩叙不尽离别之情。当廉云峰问妹妹是怎样到这洞中来的时,廉红英感激的目光移向冷野樵,道:“多亏冷伯伯救了我。”

  廉红英神色黯然,叙述了她来这洞中的经过。

  一个月前,因生活中一件不愉快的事,廉红英负气出走,悄悄离开了千手老太的野山居。

  在寻找哥哥廉云峰的路途中,廉红英被一位僧不僧俗不俗的强人和两名武士打扮的人所劫持,把她装进麻包里,捆绑在马背上,劫持到普救寺,被偷偷送进一间僻静的僧舍。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廉红英趁人不注意的当儿,撬开窗户,逃出了普救寺,但却很快被那僧人僧俗不俗的强人所发现。

  廉红英前面拼命地跑,僧不僧俗不俗的强人后面紧紧追赶。

  当廉红英跑进就近一条极为狭窄的山谷时,眼见得那强人迫近她身后,伸手向着她的颈部用力抓去。

  就在这危险万分的霎那间,只听得哗刺刺一声响,从山崖上蓦地飞下一辆捆满柴草的独轮木车来,直向那一僧不僧俗不俗的强人头上砸去,木车落速之快,实难形容。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实难少缓须臾。僧不僧俗不俗的强人,急忙撤手、转身,飞身往后跃出了五步开外,饶是如此,他的前胸已被车上的一条干柴划开一条长长的大口子,鲜血流个不止。

  就在这当儿,廉红英已钻进一片密林,这才被人救进了这山洞里。

  廉红英一双感激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冷野樵,道:“哥,你猜救我的恩人是谁?”

  廉云峰怎会听不明白,忙起身向冷野樵深深一揖,道:“多谢冷前辈救舍妹之恩!”

  冷野樵忙伸出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摆了摆,翻动着厚厚的嘴唇嘻嘻笑道:“区区小事,何足道哉!我那也是急中生智,学那张子房博浪沙刺秦王,虽没打中,却也把那厮吓得不轻。”

  “自此我便在这洞中住了下来,冷爷爷暂时给我改名叫洞英。”廉红英一双秀目频频在冷世居士身上转动着,语声中充满感激之情,道:“承蒙冷爷爷收养,并耐心传授棋艺,一个多月来我生活得十分安静,也十分愉快。只是那本《棋门阵法》,在我逃跑的过程中丢失了,不知是落在了那强人手中,还是被什么人捡拾了去,至今心里放不下。”

  廉云峰忙向冷世居士道谢,又深深施了一礼,然后转向廉红英缓缓道:“只要妹妹安在,那本棋书丢失也就丢失了。”

  冷世居士笑容满面,一双发亮的眼睛,不停地在廉云峰兄妹脸上打转,道:“在这洞中过的是非人的生活,一个多月来只是苦了英子。”冷世居士捋了捋颔下的银须,一双眸子缓缓移向了桌案上盛炖肉的那一泥瓦罐,忽然他似乎触及了什么,神色为之一变,续道:“离难中兄妹相逢,乃是可喜可贺的事,昨天晚上樵儿进洞来给我们送饭时,已告诉我你来了。本应当即让你们兄妹见面,然而我没有这样做。廉相公,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廉云峰没有说话,只把一双迷惑不解的眸子盯向冷世居士那副具有仙风道骨的脸膛,微微摇了摇头。

  冷世居士默然半响,眼珠一转缓缓道:“当你和樵儿初进这石厅时,我发现洞英已认出了你,但我仍没让你们兄妹相见。廉相公,你可知这又是为什么?”

  廉云峰那双迷惑不解的眸子,仍是转也不转地盯向冷世居士,道:“晚辈实是不解,还望冷老前辈赐教。”

  冷世居士忽然神色凝重,悠悠道:“适才我已讲过,弈棋之道,虽为小术,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冷世居士一双爱抚的目光转向廉红英,续道:“作为一名女棋手,英子的棋艺已是出类拔萃,相当不弱。但作为一名高水平棋手,光有高超的棋艺,显然远远不够,不必须具有钢铁般的坚强意志。洞英正处在少女时期,缺少‘定性’。廉相公你该明白了吧,老朽这样做正是为了磨练她的‘定性’和意志。”

  廉云峰不胜感激地道:“冷老前辈传授棋艺有方,想来贤妹一定受益非浅。”

  冷世居士神色自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忽然,他脸色一沉,脸上的笑容也为之消失,一双严厉的眸子转向廉红英,正色道:“洞英,我让你解拆的那一棋局,可曾解拆出来?”

  廉红英嘤然出声道:“棋局我已然解拆了出来,但不知解拆得对也不对。”

  冷世居士沉声道:“摆来我看!”

  廉红英款步来到桌案旁,将一棋局重又摆好,然后念念有声地走起子来。冷世居士二目微闭,连连点头,不断地应声道:“对,对,……”

  待廉红英刚把棋局解拆完毕,冷世居士展颜笑道:“太对了,很好!很好!”他忽然睁大眼睛,无限惊讶地凝视着廉红英,眼神里显现出无比的祥和与欣慰,那双含蓄着无限渴望的眸子里荡漾出一种激动,他由衷地赞道:“洞英,你的棋艺果然大有进益了。我看得出,当云峰第一次进得这石室时,你毅然认出了你的哥哥,却没有急于相认,更不为其分神,而是静下心来解拆棋局,说明你已具备了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对于一个高水平的棋手来说,这是极其可贵的。”

  听了冷世居士一番赞扬,廉红英秀丽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润,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却是没言声,只把头低了,将披在胸前的一束秀发在手指上缠来绕去。

  冷世居士先是一双慈祥爱抚的眸子在廉红英身上转了转,继而仰天打了个哈哈,纵声笑道:“洞英,你有了高超的棋艺,又具有了打不垮摧不烂的坚强意志,只要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廉云峰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感激的眸子注视着冷世居士,谦然道:“舍妹年幼无知,喜欢贪玩,如果棋艺上有所进步,完全是冷老前辈的用心教诲,此恩我兄妹终生难报。”

  “区区微劳,何以言报。”冷世居士抬起一只手向廉云峰轻轻摆了两下,谦辞道:“再说,发扬和光大棋艺,是每一个弈林同道应尽的责任。我眼见新人辈出,一代胜于一代。时下虽然世道昏暗,但棋艺昌明之日已为期不远。到那时,老朽当含笑九泉。”

  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位白发皤然的老者喜动颜色,手拈银须,眉宇间显现着对未来的无限期望与信念。

  忽然,冷世居士一副笑脸倏地转向了廉云峰,一双期盼的眸子在这位英气勃勃,丰神俊朗的青年人身上不停地转动着。从他脸上那明朗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位年近百岁的老人感到了欣慰和寄托。

  冷世居士展颜笑道:“廉相公,我想暂留你几天,棋艺上有许多问题我要向你请教,有些事情需要你的帮忙。”

  廉云峰忙拱手谦然道:“请教二字实实不敢当,冷老前辈有什么事情需要晚辈代劳,请尽管吩咐。”

  冷世居士眨了眨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道:“有道是学无前后,达者为师。棋艺上廉相公既是青出于蓝,那又何须谦虚。”话到这里,冷世居士转身从案头拿起一部书稿,递到廉云峰手里,续道:“廉相公,适才你在前厅洞壁上所看到的那309个棋图,全在这上面。可以说,这部书稿是我半生心血的凝聚,你仔细看来。”

  廉云峰双手将那书稿捧在胸前,见封面的左上角,工工整整地写了“洞天秘籍”四个颜体字,先是心中禁不住为之一震,接着缓缓点了点头,道:“想来这一定是书的名字,起得好,起得好!”

  冷世居士眉宇间流露出得意之情,又抬起手来频频捋动着颔下的银须,目光闪动,笑道:“南宋棋道人所著《自出洞来无敌手》一书,虽为传世珍本,但书中所列举的七局三十五变,不过是习棋者的启蒙着法而已,说来棋艺上尚属皮毛的东西,像廉相公这等棋艺水平,自然已不值得一看。何况全谱三十五变中有二十二变与《桔中秘》相同,不同者只有十三变,互相抄袭,致使落入苟同之列。”冷世居士默然半晌,眼珠一转,缓缓道:“不是老朽我有意贬低前贤,就凭书中那三十五变三脚猫的功夫,怎敢说出洞以后就无敌手了呢?显然是狂语。”

  廉云峰恭声道:“冷老前辈以‘洞天秘籍’作为书的名字,既不落前人窠臼,又寓意深刻,是再恰当不过了。”

  听了廉云峰一番赞扬的话,冷世居士那张干瘦的笑脸反倒变得木然神伤。显然,这部书稿勾起了他的甘苦往事。冷世居士呐呐道:“廉相公,你把这部书仔细看来。”说罢,冷世居士缓缓闭上了眼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

  廉云峰低头将那部书稿一页页翻来看,见书中的棋图,与前厅石壁上的棋图完全一样,就连排列顺序也完全相同,恰恰也是309个。所不同的是,每一棋图下皆写有一段蝇头小楷,将解棋的着法一一开列,并注明解棋要点,讲解得再清楚不过了。从洞中石壁上那些深奥不可思的棋图,到书中每个棋图皆作了详细解答,正是冷世居士深居洞中三十年来的苦心所为。

  廉云峰翻遍全书,发现只有十来个棋图没写着法,尚属空白,正要说什么,冷世居士蓦地睁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廉云峰,眼神中流露出恳求之情。他把身子向前探了探,那张干瘦的脸贴近了廉云峰的身躯,道:“老朽有一事相托,不知廉相公肯不肯答应?”

  廉云峰忙道:“冷老前辈有何事,请尽管吩咐,晚辈焉有不答应之理。”

  “好,好!大丈夫做事,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是我辈弈林人士之本色!”冷世居士二目闪烁着喜悦的神彩,无意中又抬手捋动起颔下的银须来,展颜笑道:“我这309个图式,委实是奥妙无穷,高深莫测。不是老朽我故弄玄虚,能解拆出十局者,在棋艺上为上智之人,五局者为中智之人,至于下智之人,恐怕一局也解拆不出来。”

  廉云峰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却是没有说什么。冷世居士的一双眼珠在对方身上一转,道:“廉相公,棋艺上你是超上智之人,只有你能帮得了我这个忙。”

  廉云峰谦然截口道:“晚辈棋艺浅陋,怎敢在冷老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冷世居士眼睛一亮,道:“书中这十来个空白棋图,我几乎已穷尽毕生精力,但仍百思不得其解。”话到这里,冷世居士面色一沉,缓缓续道:“一部书要流传后世,总不能带着许多空白。我已无能为力,只好请廉相公代劳了。这些棋局,只有你能解拆出来,除你以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人了。”

  对于冷世居士的重托,廉云峰没有马上表示自己的意见。这一瞬间,冷世居士、冷野樵和廉红英三人的眸子几乎不约而同地注视到廉云峰身上,急于想得到他的明确答复。然而,廉云峰仍一声不吭,从他沉重的面色可以看出,他感到了这副担子的沉重。

  石厅中一时处于寂静。少顷,冷世居士悠悠道:“廉相公,我之所以要留你在这洞中住几天,其意也在这里。现在看来,只需三天就足够了,你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把这十来个未解的棋图解拆开。”

  此时,廉红英已倒好一杯茶,轻轻地放在了冷世居士面前的石桌上。冷世居士端起茶杯,撮唇吹了浮在水面上的茶沫,呷了一小口茶,续道:“我这部书既然叫‘秘籍’,自然是不可轻易传人,我只传给你。有了这部书,我虽不敢保你出洞以后无敌手,但就时下来看,江湖上的一些弈林高手,足可以应付了。”

  冷世居士神色郑重,忽然将话语顿住,端起茶杯又呷了口茶,接道:“但我要讲明一点,当你离开我这里时,不能将书带走。因此,在这三天里,你必须把书中所有的棋图以及图解着法,都一一默记在心。”

  冷世居士将手中的茶杯放在石桌上,重又转过身来,面对向廉云峰,一双眼睛倏地瞪大了,在上窜着的烛光里,他再一次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脸面,语气恳切地道:“廉相公,你可乐意遵照我的话去做?”

  廉云峰慨然答道:“晚辈仅遵冷老前辈之吩咐!”

  “哈哈哈哈……”石厅中蓦地发出了一阵欣慰的大笑声。笑声回荡在石厅中久久不散,轰然作响,震人耳鼓。

  这笑声,显然是发自冷世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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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16: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一回

彩楼配误抛误撞

  旭日东升。

  天边翻腾着紫红的朝霞,半掩在满是青松的东山后面,向着苏醒的山区投射出千缕金辉,万丈光芒。

  蜿蜒的山间小道,两旁绿树参天,头上百鸟争喧,脚下流水潺潺。山区的早晨是那般的幽静,路边小草上的露珠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空气是那般的清新,晨光是那般的明媚。廉云峰在返回往普救寺的路上独自行走着,面对眼前的勃勃生机,大有“洞中方三日,世上若干年”之感慨。

  廉云峰在溶岩洞中虽只住了三天,不但将冷世居士未解拆开的棋局全部解拆出来,而且将309图式、解着以及解棋要点,全都记在脑子里。

  看起来,他显得是那么轻松,又是那么愉快和欢畅,走起路来跨步格外高远。

  廉云峰急于要回普救寺去。他心中惦记着孙伯伯孙家鼎一行众人,而对何小玉惦念之心尤重,禁不住心中暗道:“小玉妹妹是否已平安回到了普救寺?”

  想到这里,廉云峰加快了脚步。

  转过一道山脊,突然似是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传了过来。廉云峰悚然一惊,忖道:“清晨,是谁跑到山里来啼哭呢?”

  仔细一听,原来不是哭声,是有人在吹箫。那箫声连绵不断,音细而高。好像月下儿女,浅笑盈盈;又如恋人同行,喁喁私语。瞬间,箫声一转,低沉婉转,忽急忽缓,俨如孀妇悲声,抽泣不绝,音调越来越催人泪下,充满了绝交断情之恨,失恋痛苦之伤,委实是凄凉之极,悲伤之极,竟如哭声不相上下。

  “是谁如此伤心呢?”廉云峰好奇之心陡起,循着箫声一步步走了过去。

  穿过一片浓密的松树林,前面不远处有一硕大的山石。廉云峰正抬头往那山石上望去。突见一壮汉依山石半躺着,右腿翘在左膝上,胸前一支洞箫有节奏地晃来晃去。

  那呜咽悲伤的箫声正是发自壮汉唇下的洞箫。

  廉云峰尽管已放慢了速度,还是一步步向那壮汉靠近。待到与那壮汉只相距五、六尺的样子,他停止了脚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起对方来。

  壮汉二十三、四岁年纪,个头怕不在六尺以上,满头长发四散披落,设若壮汉不是面容不修,该是一张清秀俊朗的脸膛。他身穿一袭白缎长袍,用一条紫色绦带胡乱将腰扎了,半幅袍襟掖在绦带里。那袭长袍不但经月没洗过,而且已撕磨得有了几个破洞洞,腿上穿的那条蓝缎裤更是千皱百折,不堪入目。

  壮汉悲苦着脸,那张铁青的面孔,在旭光中看来实是说不出的凄清,眉宇间满含萧索、寂寞之意。

  他紧闭了双目,只管运气吹箫,面对廉云峰的到来以及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似的。世界上只有他和那支洞箫。

  箫声越来越苦,也越来越悲。廉云峰不忍再听下去,迈前一步向那壮汉拱手道:“不敢动问,请问壮士高姓大名,为何来这山间抒发胸中悲伤之情?”

  对于廉云峰的问话,那壮汉似是根本没有听见,身躯仍是一动没动,只把那支洞箫吹得呜呜咽咽响。

  廉云峰又迈前一步,语声详和平柔地道:“音者,情之所至也,故而听其音而知其情。不知壮汉有何悲伤之事,可否对在下一叙?‘

  那壮汉仍是不理不睬,双目紧闭,继续吹箫。情发于衷,箫声益发悲苦,呜呜咽咽的抽泣之声,直趋于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感情在极度的升华之后,箫声倏然间变得如同嚎啕大哭,即是铁石心肠之人,听了也要伤心动情。

  廉云峰声近自语地喃喃道:“壮士既然不肯相告,在下只好离去了。”

  廉云峰缓缓摇了摇头,正转身要离去,箫声突然停止。那壮汉身躯动了动,换为右腿做支撑,左腿翘在了右膝上。在这一瞬间,他也终于睁开了眼,侧目斜睨,瞅着廉云峰显示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廉云峰还以为壮汉有什么话要讲呢,岂料仍是一语不发,只是直直地瞅着自己。突然,那壮汉放声悲歌了起来: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壮汉的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廉云峰转回身躯,又朝那壮汉一拱手道:“此歌乃是昔日西楚霸王项羽兵困垓下,与爱妃虞姬痛离死别时的悲歌,成为千古绝唱。不知壮士此时此地为何要吟唱此一歌曲?”

  壮汉悲歌罢,不但没吭一声,却又把双目合上,将洞箫按在唇下,按宫引商继续吹将起来。

  廉云峰意味深长地向那壮汉呐呐道:“生活就像面前的一面镜子,你哭它就哭,你笑它就笑,何必如此自我伤感呢!”道罢,他又是缓缓摇了摇头,怏怏离开了那壮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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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17:00 | 只看该作者
日将中午,遍地金辉。

  当廉云峰返回普救寺,一件奇怪的事情可就发生了。

  孙伯伯孙家鼎不见了,飞龙和尚和凌虚道人不见了,何小玉、孙明珠以及鲁凤莲也都不见了。总之,和廉云峰一同到普救寺来的一干人皆无踪影。他们所客居的西厢内,除了那满墙字画和床铺桌椅外,别无一物。

  廉云峰大惊之下,心中禁不住暗道:“他们都到哪里却了呢?”

  廉云峰问遍全寺众僧,皆说对他们一干人不知去向,只前两天的夜里,他们不辞而别,悄悄而去。

  惆怅、茫然、悔恨,廉云峰在惊魂难定的同时,疑团塞胸,百思莫解,一时陷入了迷魂阵中。他恨自己,只顾了在溶岩洞中解棋局,中间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

  空洞、寂静的西厢内,廉云峰无精打彩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两眼痴呆呆地看着孙伯伯孙家鼎曾经睡过觉的床铺出神。檐前,小麻雀飞上飞下,唧唧喳喳地乱叫着,他却一些儿没有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走出了西厢,走出了普救寺,沿着山门前的那条官道踽踽往前走去。

  不知不觉间,廉云峰进了蒲州城。这蒲州城商业鼎盛,人文荟萃,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却也热闹。廉云峰忧郁满腹,那有心思去欣赏街景,只管信步往前走着。

  忽然,一阵浓郁的酒香之气扑鼻而来。廉云峰蓦地抬头一看,见前面路旁有一株拔地而起,合抱来粗的大柳树,枝繁叶茂,奇美挺秀,蔚然可观。它那粗壮的枝丫,像有力的手臂一样,横伸在湛蓝的晴空;下垂的柳条,密密层层衬着闹市的繁华。在那繁枝密叶间,一片用红布制作的酒帘高高挑起,酒帘上写了个大大的“酒”字,在微风中飘来摆去,与那满树绿叶盎然成趣。

  大柳树下,有一座建造豪华而雅致的酒楼,楼前挂了一块古铜色的木匾,上书“十里香酒楼”五个大字,朱漆大门上贴有一副运笔讲究的对联:

  画栋前临杨柳岸

   青帘高挂杏花村

  处于这闹市中的豪华酒楼,虽不能与山村野店式的小酒馆相比,但贴这样一副对联,不但富有诗意,而且极富情趣。

  那浓郁的酒香之气,正是发自这座十里香酒楼。

  廉云峰虽已是半天没吃饭,但却也不觉得肚饥,一时酒香难忍,喉咙发痒,便三、五步走向前去,踅身进了酒楼。

  楼厅里,酒客满座,轰饮谈笑声一片嘈杂,有的一人独酌,有的二人对饮,有的几人围桌而坐,品酿清淡,酒语满厅,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随着酒客们的熏熏醉意,整个十里香酒楼几乎狂醉了。

  廉云峰在临窗的一个位子上刚坐下,一位身穿茶色衣裤,腰扎白色布裙的酒保走了过来。酒保点头哈腰,朝廉云峰拿捏出一副笑脸,问道:“请问客官,敢莫是要吃酒?”

  廉云峰抬头看了一眼酒保,他没言声,只用微微点头作了回答。

  酒保把搭在肩头的一条毛巾抽了下来,揉作一团,将廉云峰面前的桌案麻利地擦抹了几下,重又把毛巾搭在肩上,和颜悦色地问道:“请问客官要用什么酒?”

  廉云峰反问道:“请问你们这酒楼里可有上等好酒?”

  酒保急忙答话道:“我们这酒楼里好酒有的是,老汾酒、竹叶青、高梁白、一滴醉、透瓶香、老君泉、仙翁液、出门倒、醉不归、玉露琼浆、金津玉液,各种好酒,任凭客官挑选?”

  也不知是真有其酒,还是随便瞎诌,酒保口若悬河没遮拦,有一辙没一辙的只管把各种酒的名字说将出来,不想座上的廉云峰却连连摇了摇头。临桌一位学士模样的人,转过身来打趣道:“我说酒保,你说的这些酒委实是好,妙不可言。适才你说的这些酒,别的不说,对金津玉液这种酒,我可是最最了解。”

  一位农夫模样的人,操着一口道地的山西话,忙截口问道:“那是什么酒?”

  学士模样的人收起了笑脸,郑重其辞地道:“这金津玉液哪里是酒,那是唾沫。喝了怕不要恶心死人。”

  酒保脸上一阵红润,倏地朝学士模样的人瞪大了眼睛争辨道:“这明明是好酒嘛,怎说是唾沫呢?”

  学士模样的人向农夫模样的人解释道:“道家修性练功,每做完一个动作,都要强调吞咽唾沫三口。故道家的经典著作中有‘将舌根所生之金津玉液直吞入下丹田’之说。”学士模样的人睁大眼睛直瞪向酒保,续道:“你说,这金津玉液不是唾沫又是什么?”

  酒保脸面上好生尴尬,一时竟作声不得。只听那位农夫模样的人又道:“我也听人说过,昔日王母娘蟠盛宴,请诸仙赴会。他们所饮的金津玉液酒,就是王母娘娘把经年累月所吐的唾沫积攒起来而酿成的。不过,这酒喝了可以长生不老,成为不仙。”

  学士模样的人冷哼一声,出言相讥道:“看来你们这酒楼里的金津玉液,必是掌柜的和掌柜的婆,经年累月所积攒的唾沫喽。”

  做买卖之人毕竟话语来得快,对学士模样的人讥讽言语不以为恼,反而扮出一副笑脸,道:“是唾沫也罢,是酒也罢,谁要喝了我们的金津玉液,皆可以成为大仙。”

  酒保语声甫落,酒厅里蓦地响起一阵哄堂大笑。笑声夹带着酒气,在这酒厅里久久不散。

  半晌,廉云峰方始止住笑声。他对酒保正色道:“适才你们说的那些酒我都不要,只把你们的上等好酒拿来我用。”

  酒保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客官,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们这里最好的酒莫过于‘十里香’。我们这十里香酒楼,方圆千里百里,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也皆以此酒出名。客官不妨品尝一番,请问喝多少?”

  廉云峰向酒保伸出了两个指头,道:“先拿两瓶来。”

  酒保脸色倏地一变,吐了吐舌头,问道:“请问客官,您是一人喝,还是几人喝?”

  廉云峰面现不悦之色,道:“就我一人。”

  酒保愕了一下,翻着一双疲劳的红眼睛道:“我这酒每瓶一斤,两瓶就是两斤,你一人怎喝得了这许多?”

  廉云峰从怀里掏摸出一小锭银子,往酒保面前一放,不耐心烦地道:“你有酒,我有银两,只管把酒拿来。”

  酒保先是睁大眼睛,两只眸子瞬出不瞬地瞪着那锭白花花的银子 ,倏地朝着廉云峰眉开眼笑地道:“客官您请稍候,我这就给您去拿酒。”酒保一转身,颠着屁股旋风也似地拿酒去了。

  少顷,酒保将两瓶十里香好酒,和一只酒杯,一双骨筷放在廉云峰面前。廉云峰又要了几样小菜,便打开一瓶酒,满斟了一杯,端起杯来抿了一口,便觉得浓香异常,甘冽爽口,香味协调,回味悠长,果然名不虚传,堪称酒中之佳品。他咂了咂嘴,喃喃自语地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廉云峰一杯接一杯喝得正兴起,突然几乎同时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位七十岁上下的老人,在廉云峰对面的一张桌上落了座。

  廉云峰呷了一口酒,仔细地端详着面前的两位老人。见那一老丈面色憔悴,二目呆滞无神,穿一袭补钉压补钉的蓝灰色长衫,腰间用一条布带缠扎了两圈。蓝灰长衫老人方始坐稳,便抬头望着酒保,动作迟缓地伸出了两个手指。

  酒保会意地应道:“二两酒,我这就给您拿。”

  霎时,酒保一手拿了个高脖小锡壶,一手拿了个蓝花瓷小酒杯,放在了蓝灰长衫老人面前。蓝灰长衫老人也没要酒菜,便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小锡壶的高脖,自斟自饮起来。

  那一老太太却是有点异相,个儿不高,体态干瘦,头发苍白,绉纹深纵,穿一身青布裤褂,虽然是农家打扮,却哪里是一般农妇可比。再看她那一双眸子,亮如灼星,灵如转珠,更非是一般常人可比,只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便在酒厅所有人的身上转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了酒保身上。她一面从腰间掏摸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子上,一面说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给我拿三瓶来!”说这话时,声音宏亮,中气充沛,哪里像年逾古稀的老妪。

  廉云峰神色为之一愕,心下忖道:“她要这么多酒干什么?”

  酒保却是未罗唣,不一会儿便拿来了三瓶十里香好酒,和一只酒杯,放在了老妇人面前。

  老妇人看也不看酒保一眼,只朝着酒保一挥手,道:“这只酒杯拿走,我不用,有那可口的小菜给我选几样来。”

  酒保伸手拿起了酒杯,向老妇人喏喏连声地道:“是是是,我这就去给您拿。”

  待酒保刚把选好的几样酒菜送来,老妇人早已将一瓶酒打开,用一只干瘦如柴的手将酒瓶紧握了,嘴对着瓶口,只听得“咕咚咕咚”三、五声响,已“吹”进肚里多半瓶。

  廉云峰神色又为之一愕,心中禁不住赞道:“这老妇人兀是好酒量!”

  先时,廉云峰以为两位老人是老俩口一对儿,可自从他们落座后,两人却一句话也没说,何况对于杯中之物,两人各干各的,互不相关,只有时用一双陌生的眼神互看一眼,这才断定他们不是但不是一对儿,而且根本不是同路人。

  蓝灰长衫老人很快就把小锡壶里的二两酒招呼进肚子里。他咂了咂嘴,一双嗜欲的眸子转也不转地盯向了同桌老妇人的那两酒瓶。可以看出,他的酒瘾远还未解。恰在这时,酒保手拿一个小账本本要钱来了。

  蓝灰长衫老人浑身掏摸了一番,却分文也没掏摸出来。老人微微摇了摇头,面现为难之色,以乞求的口吻道:“我没带钱,给记了帐上吧。”

  “什么?还要记了帐上?”酒保向蓝灰长衫老人瞪大了眼睛,高门大嗓地道:“你瞧我这帐上你已记下不少了!”酒保故意把账本拿在蓝灰长衫老人面前,一页页翻动得“哗哗”作响,翻一页嘴里数着一个数目字:“二两,二两、三两、二两,……账上你已记下了一斤六两,再加今天这二两,恰好是一斤半酒。”

  酒保“啪”的一声把账本往蓝灰长衫老人面前一甩,倏然变色,目光冷锐如刀地盯向对方 ,道:“今天呐,你有钱也得还账,没钱也得还账,要还不清账,哼哼,休想走出这十里香酒楼!”

  酒保话音甫落,酒厅里蓦地一阵哗然,议论之声轰然而起。

  “他身上一个子儿也没带,如何让他还账?”

  “哪能如此逼人?容他慢慢还嘛!”

  蓝灰长衫老人悲苦着一张脸,喃喃道:“今天我实是没有钱,容再宽限几天吧。”

  “不行!”酒保气急败坏地道:“没有钱,扒衣服也得把账还清!”

  此话一出,蓝灰长衫老人信以为真。“噌”地从座位上站将起来,三下五除二,霎那间已将长衫脱了下来,上身精光,鹤皮瘦骨暴露无遗,只下身那件肥大的青色破灯笼裤尚可遮羞。老人将长衫折作一团,伸手递到酒保面前道:“你拿去吧,权作把还欠你们的酒钱,老汉我光了脊梁反倒舒服!”

  酒保瞠目结舌,一时作声不得,往后退了两步,一双窘迫、惊呆的眸子,只呆呆地看着老人手中那团令人闻而作呕的破旧长衫出神,却哪里敢伸手去接。

  那件油脂麻花,令人闻而作呕的破旧长衫,即是扔在道路旁,恐怕也没人捡拾,能值几何?酒保催要酒账,只不过是在火气头上说了一句气话,岂料老人当了真,巴不得能以这件长衫把酒钱作为了断。酒保面现尴尬之色,口气转为柔和地道:“这件衣服值不了许多,哪能抵得了酒钱。”

  老人两片松弛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正要开口说什么,不想酒厅里又轰然响起一阵议论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盯在了酒保身上。甚至不少了站了起来,手指直指向酒保,酒厅里一片指责之声。

  “明明是你要扒人家的衣服抵酒账,可为什么待人家脱下衣服后你又不干了?”

  “不讲信用,毫无道理。”

  酒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却是一句话儿也说不出。

  就在此时,蓝灰长衫老人猛地用手掌拍了一下光胸脯,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近似癫狂。笑罢,却又引吭高歌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你有十里香,我有千金裘。”

  歌罢,老人把那团蓝灰长衫再次递到了酒保面前,两眼睥睨着对方,道:“来,拿去呀,拿去呀。我这千金裘有什么美酒换不来?”

  老人语声甫毕,酒厅里又是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待笑声方始止住,廉云峰悄不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蓝灰长衫老人和酒保之间,又从身上掏摸出一小锭银子,递到酒保手里,道:“这点银子可够还老人家的酒账钱?”

  酒保顿时喜动颜色,把那一小锭银子托在掌心上掂了掂道:“足够足够,哪里用得了这许多,我再给您找钱去。”

  酒保高高兴兴地走开了,不一会儿又找回了一把碎银子。廉云峰从酒保手里接过银子,转手又放在了蓝灰长衫老人面前,道:“老人家,这点银子您收着吧,留待以后买酒喝。”

  老人一双感激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廉云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重又将那件蓝灰长衫穿在身上,将桌上的碎银子收起,向廉云峰缓缓点了点头,颤声道:“相公,让你破费了,谢谢。”

  蓝灰长衫老人离开座位,蹒跚着走出了十里香酒楼。酒厅暂时处于了相对的安静。

  与蓝灰长衫老人同桌饮酒的那位老妇人,从酒保催账,到蓝灰长衫老人离开酒楼所发生的一切,她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管一人在那里喝酒。那双锐利的眸子却不时的在廉云峰身上转来转去。此时,她已打开了第二瓶酒,握着酒瓶正仰起脸嘴对着瓶口喝了几口,那双炯炯的眸子又停在了廉云峰身上。此时,恰巧廉云峰也看了老妇人一眼,两人的目光碰个正着。廉云峰面现窘迫之色,忙端起酒杯干了一杯,故意避开了老妇人的凌厉目光。

  廉云峰伸箸挟了几片凉菜,正放在嘴里嚼着,只见临桌那位学士模样的人目光闪动,对那一农夫模样的人笑笑道:“喝完了没有?喝完了咱们瞧热闹去。”

  “杯中酒,我这就干。”农夫模样的人端起酒杯“滋溜”一声仰脖喝了罄尽,道:“你说,这蒲州城里有什么热闹好瞧的?”

  学士模样的人眨动了几下狡黠的眸子,道:“彩楼配快要开场了,这委实是千载难逢的一出好戏。你要不去看一看呐,恐怕要终生遗憾。”

  两人会了酒钱,匆匆走出了酒楼。

  廉云峰只当他们所说的‘彩楼配’,是什么戏班在演唱王宝钏抛彩球选婿的故事,戏倒是好戏,但这出戏廉云峰常听常看,却也就不觉得新鲜了,只管埋头喝酒,没作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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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18:00 | 只看该作者
 这委实是一件极其少见的新鲜事儿。当廉云峰在喝酒的当儿,一出轰动蒲州城的好戏真的开了场。

  在蒲州城中心大街的尽头,有好大一片院落,青砖青瓦,楼房过厅,亭台花园,建筑十分讲究,是一座古老的宅院。高大围墙的中间,是一宏伟壮观的大门楼,门上有一方油漆剥落的匾额,上写“武举及第”四个大字,据说是明朝英宗皇帝的墨迹。

  这也不足为奇,最奇的是门前搭了一座高高的彩楼。那彩楼红灯高挂,飞红飘绿,艳丽无比,蔚为壮观。彩楼分上下两层,楼门紧闭,上层楼门上一副对联曰:

  配良缘绣球落处为佳客

   凰求凤彩楼高搭有娇娃

  对联虽不十分工整对仗,却写得颇有意趣,凡是认几个字的人一看就会明白:此一大户人家正在彩楼选婿,这可真是一件大大的新鲜事儿。

  这一大户人家姓武,方圆百里颇有名声。在明代,祖上曾得中过武举,建功立业,颇受皇上垂青,是以才传留下来那方“武举及第”的匾额。时下,支撑这一高门大户的是武启功,年轻时虽练了满身好武艺,惜已桑榆晚景,不但手脚不灵活,且多病缠身,已是风烛残年了。

  武启功的夫人早已过世,膝下有一男一女。儿子武长久,四旬以下的年纪,依仗着有一身过人的武艺,无恶不作,蒲州城里,俏媳妇,俊姑娘,很难脱过他手,人称武霸王。武启功虽严于家风,却怎管得了儿子的所作所为,只好听之任之。

  女儿武青梅,生得甭提有多美了,偌大个蒲州城,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姑娘能与其相比。用“沉鱼落雁”、“闭花羞月”这些个词儿绝难以形容她的艳压群芳之貌。

  美就是美,非只是张脸美若天人,即使全身上简直无一处不美得恰到好处,当真是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不论任何人,只须看她一眼,恐怕一生中也不会忘记她的仙姿美容。

  岂不知,绝色美人也有绝色美人的苦恼。正因为武青梅生得太美,平素里便养成了一种目高于顶的气质,蒲州城里的青年不伙子没有一个能使她看得上眼,提亲的一个个只好敬而远之。这不是,进下武青梅已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婚姻大事却成了“老大难”。

  为此事,武青梅没少伤心落泪,常常坠入痛苦的深渊里,绣房里传出了长叹声:“也是我命该如此!”

      

  1. 城里的梆子班唱全本《红鬃烈马》,武青梅带上仆妇丫环看戏去。不看戏犹可,

  这一看戏可就开了窍。尤其看到《彩楼配》一折,武青梅更是芳心大动,一时思潮纷涌,可就拿定了主意。她要学那王宝钏,彩楼上抛绣球选婿。当下回到家里便与爹爹商量起来。

  “这事古人有之,我儿既愿学前贤,我不反对。”正躺在床上养病的武启功,语声微顿,侧转过身子来,干咳了两声,道:“这彩楼抛球选婿可是非同一般,谁知球会落到什么人手里。选上那中意之人也还罢了,要是选炒中意的人,岂不是误了我儿终身。”

  “爹!”武青梅甜甜地叫了一声,道:“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该嫁什么人命中早已注定了。”武青梅将爹爹半扶了起来,频频闪动着一双秀目,续道:“昔日,王宝钏的彩楼下可有多少公子王孙,那绣球却偏偏落在小叫化子薛平贵手里。怎么着,后来薛平贵登上王位,王宝钏也做了娘娘,这位王三姐真个是好眼力!”

  武启功一双爱抚的眸子在女儿身上转了转,道:“既然我儿愿意,那就这么办吧。”

  不过三言五语,一桩大事父女俩可就商定了。这一天恰是个黄道吉日,一座彩楼在武家大院的大门前拔地而起。

  这一来,整个蒲州城如同炸了也似。青年不伙子,还有那老光棍,这个整装,那个打扮,谁不想碰碰运气?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也都争抢着想看一看这千载难逢的热闹场面。没到中午时分,武家大院的大门前,彩楼下,多半条大街早就挤满了人,红男绿女,黑压压一大片。既有鲜衣彩帽的纨绔子弟,又有鹑衣百结的叫化子,三教九流,七十二行业,什么样的人也有。他们的心情各有不同,可是多数人是抱着好奇心来看热闹的。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不自觉地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

  那场面委实是壮观之极,却又显得十分森严。彩楼的前后左右,几十条精壮大汉,一色的青缎武士服,俱都挎了腰刀,一个个挺胸叠肚站在那里,宛如几十尊威严的罗汉,使人望而生畏,不管什么人,都不敢有非份之想。因此,尽管彩楼下人山人海,却是井然有序。

  千百颗盼望、等待、碰幸运的心,突然不约而同地加剧跳动起来。快接近中午时分,彩楼下骤然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就在这欢呼声响起的刹那间,彩楼二层楼的楼门缓缓打开。

  楼里彩椅彩桌,各种摆设布置得天宫仙阙也似。彩桌上放了一座德国进口的座钟,钟堂里一挂金黄锃亮的圆摆有节奏地摆来摆去,楼下许多人尚还不知道这是啥玩艺,更不知干什么用。然而,人们的目光并没有过多的注视在这些摆设上,而是很快瞬出不瞬地凝视着楼里的人。

  最里面的一排站着的是个头一般高,满头珠翠,穿红挂绿的浓装少女,虽是庸俗脂粉,却也可人。她们手掌旗牌、伞扇,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委实是气派之极。

  尤为人们注目的是八位浓装少女前面的三个绝色女子。在人们的目光里,这哪里是三个普通的凡间女子,她们似嫦娥离广寒,仙女下九天。那等雍容华贵的气质,使人不能肃然起敬。

  先不说坐在中间彩椅上的那位女主角,仅站在她两边的两位身着紫红色衣裙,明目皓齿巧笑嫣然的少女,已足以使人们倾倒了。显然,她们仅只是两名丫环,至于说到中间那位主儿,她的盖世风华,她的仙姿丽色,用语言那是绝对难以表达的。此时此刻,她头戴一顶凤冠,身穿一袭霞披,腰围玉带,这场面,这打扮,显然就是《红鬃烈马》中“大登

  殿”一折里的皇娘娘王宝钏。

  就在她在彩楼一露面的刹那之间,彩楼下所有的人,不但是男人,也包括女人,人人神飘意荡,个个魂魄当场为之夺去。

  天那,老天爷怎么会造就出这么美丽的丽人儿来!

  她委实是太美了,那些前来碰侥幸的人们,禁不住暗自感叹:“这样的美人儿可望而不可得,对她的倾城之貌,盖世风华,能一饱眼福,一生中也就足矣!”

  不要说,这位夺魂摄魄,使人倾倒的绝色佳丽,正是武家的千金小姐武青梅。

  武青梅浅笑盈盈,那双秋水也似的眸子缓缓向彩楼下环视了一圈,面现得意之色。显然,有这么多人前来捧场,她感到满意。

  站在她身旁的两位紫衣少女,左边一位,手持一柄宫廷式团扇,正不紧不慢地朝武青梅身上扇动着。动作是那般轻,又是那般缓慢,生怕把那张吹弹可破的粉脸扇破似的。

  显然,武青梅绝不是在这里让丫环掌扇纳凉,而是要的这等派头。

  再看右边那位丫环,双手捧了一个红漆托盘,托盘里放了一个鲜艳夺目用几色彩绸缠扎而成的大绣球,球体上“巧结同心”四个赫然醒目的金色大字,更是把千百颗火一般燃烧的心揪到了彩楼上,似是已与红漆托盘里那一大绣球溶合在一起。

  过不多时,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蓦然间,只听得彩桌上那一座钟“当当当……”地敲将起来。待得十二响刚刚敲罢,从里面走出一位绿衣女官打扮的少女。这少女也是美得难描难画,作女官打扮,更是别有一番妩媚动人。

  女官迈着方步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来,拿腔作调地宣告道:“吉时良辰已到,武小姐抛球选婿现在开始!”

  随着彩楼下一阵轰然骚动之声,武青梅缓缓从彩椅上站将起来,款步走出了彩楼门,婷婷玉立在门前的沿台上。两位丫环不离左右,仍分站在她的两边。捧红漆托盘的丫环矮身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托盘顶在头上。武青梅轻伸玉臂,缓拢玉指,轻轻将托盘里的绣球捧在了胸前。

  彩楼下,千头攒动,万臂高扬,人们如痴如醉,一片欢呼雀跃之声哄然而起,武青梅手中那一大绣球好像在每个人的心中强烈地爆炸了。

  就在这霎那之间,只见彩楼上的武青梅圆睁秀目,秋波流转,纤腰微微向前一探,照准一个方向,将手中的绣球可就抛掷了下来。

  如彩虹骤现,似天星坠落。当绣球从彩楼上往下飞落的电光石火间,欢呼雀跃之声骤然形成一股巨浪,冲天而起。

  天爆炸了,地爆炸了,整个宇宙爆炸了。

  也就在绣球从武青梅手中脱手的一瞬间,彩楼下欢呼雀跃,拥挤动荡的人群里,一位身躯纤弱的青年人正被那剧烈动荡着的人流冲撞得东倒西歪,脸儿涨得红红的,大有被人流吞没之危。

  这是一位粉装玉琢般的青年男子,二十岁上下年纪,穿一袭青衫,头戴书生巾,手中的一把折扇,早在拥挤动荡的人流中被撕成了几片,却仍是紧紧握住不放。青年人白面无须,丰神俊朗,十足是个绝世佳公子。

  千百双手臂高高举起,形成了一大片密密层层的臂林,正如同被狂风卷动得乱摇乱晃。显然,谁都想着那将要落下的绣球,能侥幸落到自己手里。

  那青衫公子,正在拥挤的人群中拼命挣扎着,已是无暇他顾,那一绣球却像长了眼睛也似,直朝他的胸前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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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溶溶月色良宵夜

  骚动拥挤的人群里,青年公子正在拼命挣扎的当儿,那只飞来的绣球,穿过密密层层的臂林,不偏不正恰恰击中了他的前胸。而他半举在胸前,用来推挡拥挤人群的右手,无意中将绣球拦住了。

  有道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行。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既巧得很,却又怪得很。有人越是竭力想得到的东西,却偏偏得不到;而有人不想得到的东西,却偏偏得到了。彩楼下,可有多少人把双臂举得高高的,如疯似狂竭力想把绣球抢到自己手里,然而他们失望了,激动的狂潮过后,随之而来的是颓丧。而这位青年公子,一时只顾了在拥挤的人群里挣扎,别的事已无暇他顾。彩楼上那位“天仙”,他根本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是什么样儿,更没看见那位“天仙”手里的绣球是怎样飞下彩楼的。然而那只绣球却偏偏打中了他的前胸。

  当青年公子刚把绣球抱在怀里,彩楼下沸反盈天,拥挤的人群经过一阵激烈的大动荡后,一瞬间青年公子身前闪开了一隙之地。他的身躯有松动,蓦然间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胸前居然抱着个鲜艳夺目的大彩球,不由得心头鹿撞,白皙的脸膛顿时涌起了红云,禁不住心中奇道:“噫,这只球怎么会到得我的手里呢?”

  正在此时,十几位穿青缎武士服的精壮大汉,嘴里一个劲地喊着:“闪开!闪开!”冲开拥挤的人群,已来到了青年公子的身边,不容分说,前呼后拥将青年公子拥持到彩楼上。

  武青梅欠身向青年公子道了声“公子万福”,却也早把一张粉脸羞红了。尽管她把头半低了,却是目不转睛地在打量着对方。见站在面前的青年公子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眉清目秀,发尘可鉴,身材适中,但显得挺拔、潇洒,属于那种走在路上能不时赢得姑娘们悄然一顾的美男子。

  武青梅只悄悄打量了对方这么一眼,已由不住为之肃然起敬,进而芳心大慰,暗自忖道:“感谢老天爷有眼,赐给我一位绝世美男子。”

  青年公子的确是美极,美的是那么动人,美的是那么神秘。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似润朝阳,实在太美了。一时,武青梅呼吸沉重,意态恍惚,难以自已,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涌上心头,直恨不能一下子扑上前去和那青年公子热乎一番,只碍当着彩楼下众人的面,她仅余的一点理智不允许她这样做。

  那一绿衣官打扮的少女,拿架作势,摇摇摆摆地走向楼前,对着楼下宣告道:“新贵人一选选中,需待通过二选方能最后决定婚姻大事。”

  绿衣女官宣告甫毕,彩楼下又哄然响起了一阵议论声。

  “武家的东床快婿委实难当!”

  “这二选不知有何花样?”

  彩楼下议论之声正自沸沸扬扬,只见绿衣女官轻启樱唇,又宣告道:“现在开始二选,武小姐要亲试新贵人的棋艺。”

  武青梅在棋艺上也是练家子,虽算不上是弈林高手,然而在女人行里应是上上之选了。是以把较量棋艺作为选婿的条件之一。平时她常想:如若能得配一个会下棋的如意郎君,夫妻们纹枰手谈,岂不是一生一大乐事?

  武青梅又悄悄看了青年公子一眼,嘴角掩不住欣慰的微笑,忖道:“面前这位公子,是再理想不过了的意中人,但不知他的棋艺如何?”

  当绿衣女官自宣告完毕,一位紫衣丫环已在武青梅面前的彩桌上摆下了棋盘,并请青年公子在武青梅的对面就了座。

  武青梅春风满面,默默含笑,伸出春葱也似的纤纤玉手,从棋盒里挑了几枚棋子,可就摆好了一个棋势。

   她眼波温柔如水,莺声轻吐,道:“这一棋局该红方先走,请公子示着。”

  也就在这当儿,绿衣女官已将一方大棋盘张挂在了彩楼门前,武青梅所摆的棋局赫然映入楼下众人的眼帘。楼下先是哄然一阵大笑,继而又是一片议论之声:

  “这样的棋局太容易了,怎么可以做为试题呢?”

  “合当这位青年公子有艳福!”

  “这一试题,只要稍谙棋艺的人,皆可以解,岂不是人人可以做武家的东床快婿吗?”

  “哈哈哈哈……”

  武青梅所摆的这一棋局,委实是再简单不过了,大凡懂一点棋艺的人,大概都可以解拆得出来,而凡是看过棋谱棋书的人,也都知道其出处。双方统共五个子儿:红方老帅坐阵六路,双马在中路和四路成连环之势;黑方老将蹲居原位没动,车镇中路,虽一子捉双,但却一只马儿也不能吃,双马和单车已成定局。

  青年公子红着脸儿,哪敢瞧对面的那位“仙女”一眼?只管把头低了,却是不言声。当武青梅刚把棋局摆好,让他走子时,略微抬了抬头,只斜目看了一眼棋盘,毅然想起了棋局的出处。心中忖道:“这不是《适情雅趣》中的‘鸳鸯交颈”局吗?” 想到这里,那张红润的俊脸益发红得像舞台上的关老爷。

  恰在这时,只听武青梅又轻声催促道:“请公子速赐佳着。”

  在对方的一再催促下,青年公子这才轻声言道:“此局红方双马连环,帅走闭着。”

  一语中的,答案正确。

  武青梅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双剪水瞳子在青年公子身上一转,却又故意催促道:“那就请公子走走看嘛。”

  青年公子伸手捉起了红帅往后退了一步,道:“老帅只如此上下走动,此局必和无疑。”

  武青梅面带春风,浅笑盈盈道:“公子走着正确,看来棋艺必定是身手不凡了。”

  这虽然是对弈中极为平常的一句赞语,但此时此刻出自武青梅的口,好像每一个字都有了感情,是那般的优美,又是那般的动听,使人十分受用。

  然而,青年公子却木然无表情,只是望着彩桌上的棋盘呆呆地出神。他在想什么呢?

  武青梅目光一转,向那一绿衣少女官道:“搀新姑爷下楼!”

  月亮升起来了,夜色变得苍白而发暗。

  整个蒲州城好像已经沉睡了,冷落的街道寂静无声,普遍的静默被远近的犬吠声所打破,走在大街上未免使人有些恐惧。

  当廉云峰离开“十里香”酒楼时,已是很晚了。这天,他先后要了五瓶“十里香”好酒,已是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酒楼关门时,他不得不离开酒厅。

  楼外好一派月色,又新鲜,又明亮。月下的楼房,树木是那般清晰,然而在廉云峰眼里,却都围绕着他旋转了起来。

  廉云峰委实是醉得不轻,此时酒劲正涌,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如同被燃烧着一般,清淡的月光下可以看到他通红的面孔上有几根被酒力所激发着的青筋在凸动,粗黑的眉毛下乜斜着一双带血的眼睛,两条腿如同扭秧歌似的在大街上往前迈动着。

  他本想找一家客店住宿,见家家关门闭户,却上哪里去寻找。

  月下廉云峰独自一人在大街上踉踉跄跄往前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大街拐弯的一条胡同口,突见有微弱的亮光晃动着。他虽然酒力难支,但此时心中尚且明白,忖道:“也许会是一家客店。”

  廉云峰摇摇晃晃地朝那亮光走去。

  门前高挂着的两盏纸风灯,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风灯上各写了“福星客栈”四个字,两扇黑漆大门洞开,上有一副对联,委实是写得好:

   红日坠西行客身倦堪至步

   群鸦噪晚离人马疲可停骖

  果然是一家客栈。廉云峰心中暗喜,迈步走了进去。

  廉云峰刚进得了大门,猛可里身旁响起了斥问声:“什么人?敢莫是来住店吗?”

  廉云峰心中为之一凛,见黑漆大门后靠墙的一把木椅子上坐了位老者,双手将一陶泥小茶壶抱在胸前,正靠在木椅子上,虽见有人进来,身子却是纹丝不未动,只把两只眸子瞪大了,暗影中炯炯有光。

  廉云峰心知是位守门人,本待向那一老者抱拳施礼,但此时酒力正猛,两手哆哆嗦嗦,却哪里做得上个抱拳拱手动作来,话语也有些不连贯了:“请……请老伯……行个方便……我要……睡……睡在你们这里!”

  老者坐直了身子,一手握陶泥茶壶,腾出另一手向廉云峰一摆,道:“快走开,快走开!少举有令,今晚不但不能留客人,原先住下的客人也都得走开!”

  廉云峰向那一老者乜斜着眼睛,道:“少……少举是谁?今晚上……让我在……这里住……也得……住,不让我……在这里住,也得……住!”

  “哈哈,好大的口气!”老者从木椅上霍然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道:“这话若被我们少举听见了,不剥你的皮才怪哩。快走开,快走开!”

  老汉见是一醉汉,伸手正想将对方推出门外。岂料,廉云峰已是自己倒了下去,倒把老者吓了一跳,忙伸手把他扶了起来,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啊,相公,原来是你?怎么醉成这等模样?”

  这一老者原来就是白天在“十里香”酒楼饮酒时,廉云峰代为付酒钱的灰长衫的老人,是这家福星客栈的看门人。当他认出对方是谁时,一双眸子由惊奇变为感激,由感激变为爱惜,口中喃喃道:“怎么醉成这样子,酒喝多了会伤身体的!”

  狂烈的酒力已使廉云峰全身软绵绵,且头脑已经不清醒,鼻孔中发出了鼾声。对蓝灰长衫老人的话语,他哪里听得了半句。

  蓝灰长衫老人虽一时面现为难之色,却鼓足力气把廉云峰拖扶到后院二楼的一间屋里,把他扶在一张床上平躺了,盖好被子,转身又走出了房间。这一切动作虽都是摸黑进行,但蓝灰长衫老人动作是那么熟悉,看上去他对屋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不多会儿,蓝灰长衫老人手里端了一大杯温热的浓茶,又悄悄回到了房间,俯身将廉云峰半扶了起来,把茶杯对上廉云峰的嘴,轻声道:“相公,快将这杯茶杯喝下去,浓茶是会解酒的。”

  廉云峰虽喉间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却是一些儿没有知觉。

  待廉云峰将一杯浓茶喝下,蓝灰长衫老人又将他轻轻放下,呐呐道:“相公,好好睡一觉吧。”

  刹那间,廉云峰又发出了鼾声,蓝灰长衫老人却迟迟不忍离去,他站在床前好久好久,最后轻声嘱咐道:“相公,待你睡醒后且莫出去走动,也别出声,这床上睡的也是位相公,待他回来我再给你另作安排。”

  这一席话,尽管廉云峰全然听不见,但蓝灰长衫老人已放心地悄悄离开了房间。

  月色空明,疏星闪灼,整个“福星客栈”里一让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廉云峰一觉醒来。月光透过后墙上的窗户照进屋里,屋里的一切隐约可见。此时,廉云峰的酒力虽然未全解,但头脑显然已清醒得多了。

  他揉了揉眼睛,惊奇地观瞧着。

  房间坐南朝北,里面靠墙放置了三张床。一张床上整齐地摞满了被褥,一张床上放了几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枕套以及水壶、茶杯之类的什物,唯有自己睡觉的一张床空着,似象有什么人在此睡过。前边的窗户用纸遮得严严的,透不进一点儿亮光。窗下靠墙安置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放了一套茶具和烛台,一方梳妆镜反射着阴森的亮光。房间里放置的东西虽然多,却是有条不乱。

  显然,这是客栈的一间库房。

  廉云峰心里明白,自己是昨夜晚间来到这家客栈的,但只记得门前高高挂的风灯、木椅上的长衫老人,至于为什么会睡在这样一个房间里,可就不得而知了。

  待廉云峰一翻身,似有一股脂粉的香气浸入鼻端。仔细一闻,这股香气正是发自自己铺盖的被褥和脑袋下的枕巾。

  廉云峰益发惊奇了起来,心中禁不住忖道:“噫,是什么人在这张床上睡过呢?”

  廉云峰思来想去,想了好长一阵子,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身上酒力虽已大消,但醉意却未全解,仍有些困倦和迷糊,自语道:“管它呢,天亮还早,且再睡上一觉再说。”

  就在廉云峰刚刚合上眼睛的刹那间,突然似是房间的门发出了轻微的响动声。尽管声音是那么轻微,但毕竟还是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廉云峰蓦地睁大了眼睛,向房间门处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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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望犹可,这一望当真是吃惊不小。他本待从床上跳起来,却硬是强制着自己一动也没动,只把一双惊恐的眸子紧紧盯视在房间门上。

  房间门悄悄开了一隙,透进了一线长长的微弱亮光。

  随着这条隙线的逐渐加宽,一条人影从门隙中悄然闪了进来,动作虽算不上快捷,却是轻盈之极,灵便之极。

  来人纤纤细腰,窈窕而修长的身躯,黑暗中廉云峰虽瞧不清其面貌,但分明是一女子的身材。然而,身上那袭长衫,头上戴的书生巾,又明明说明,来人是一位倜傥的公子。

  廉云峰惊心稍定,怯意略消,心中忖道:“想必是睡在这床上的人回来了。”

  来人举止是那般的端庄,又是那般的轻盈,一举一动几乎是毫无声息。当他的整个身躯进得门来以后,又转身将门轻轻地掩上,而且上了插闩。

  来人进入房间后,并没有东张西望,而且转身悄悄走向了窗下那张八仙桌,并摸起了桌面上的火镳、火石和火摺,随着“嚓”的一声响,火星飞溅,火摺被打着了。

  来人摇亮火摺,点燃了蜡烛。烛焰上窜,房间里顿时烛光大亮。

  来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蓦地一见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人,几乎要惊叫出来。

  来人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若不是后背依靠在八仙桌上,显然要倒了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床上躺着的廉云峰猛可里扬手撩开被子,腾地坐了起来,虽仅仅是看了那么一眼,先不说那张俊秀的面孔,就只是那副修长的身材,已使他觉得似曾相识。

  他丝毫没有恐惧的表示,只把一双惊奇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注视在来人的脸上。

  烛影摇红,烛光照着来人如明月般的剪水双瞳,使得那张惊恐而苍白的面孔,看上去似是蒙上了一层圣洁而又神秘的光辉。

  那张面孔虽然有说不出的神秘,但对廉云峰来说,何只是“似曾相识”,说得清楚一些,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面孔啊!

  就是这张如梦般晶莹的面靥,在廉云峰的心里何曾离开过一时一刻?也不能不使人犯猜疑。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这是做梦吗?廉云峰在猜疑的同时,可就将对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十分自信地道:“没有错,绝对没有错!”

  来人一双俊目瞬也不瞬地盯着床上的廉云峰,脸面上的惊恐之色猝然消失,一时欣喜之情难以自己。

  “是你?”来人只吐出这么两个字,两汪泪水再也无法忍住,禁不住夺眶而出。继而衫袖轻拂,人已到了床前,张开双臂向廉云峰扑来。

  显然,双方已互相认了出来。

  廉云峰一时激情难抑,那里还顾得上穿衣服,光赤着两足跳下床来,张开双臂将来人抱住。

  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此时此刻,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止住两人奔放的感情。

  “你可把我想死了!”廉云峰嘴里只简单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便狂烈地亲吻起对方来。

  待得廉云峰姿意地将来人的脸面和脖颈亲吻了个遍,最后将两片火热的唇按在了对方的嘴上。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两人倒在了床上,抱着,滚着,喘着,挣扎着。然后两人的肉体和灵魂,在痛苦和喜悦的狂欢之中一同融化了。   

  月亮挂在天上,好圆,好圆。

  圆月下有对星儿,好亮,好亮,像微笑着的仙女的眼睛,笑得是那么神秘。

  八仙桌上的蜡烛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熄灭了,清亮的月光显得特别温柔,透过玻璃窗把一些弱光悄悄送进幽静的房间,洒向了甜蜜的床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一对青年人高度兴奋的心情俱都平静了下来。

  这对青年人面对面地把头摆在了同一枕头上。一个是廉云峰,另一个再也不是来人方巾书生,而是一位妙龄女郎。她那散乱的黑发如同流云披散在枕头上,遮去了大半个枕头。

  她的四肢百骸绵软无力,慵倦的身躯躺在那里虽说一些儿也没劲,但却未能入睡,而是在偷偷地流眼泪。

  扑朔迷离,无限惆怅,委屈难过,相思得偿,一时竟说不上是什么味儿来。她更说不上自己为什么要哭,泪珠儿一直在不停在往下流着,腮下的枕巾已滴湿了一大片。

  理智又回到了廉云峰的躯体。

  他感到了后悔、愧疚、难过,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对方才好,默然半晌方始说道:“我喝醉了,我禽兽不如,你恨我吧,打我吧!”

  女郎止住泪水,心里略觉宽慰,忖道:“我把什么都给人家了,还哭个啥劲,早晚也是他的人。”

  她将脸上的泪水擦干,道:“不。你喝醉了,我却没喝醉,是我心甘情愿。”

  廉云峰转愧为喜道:“这么说,颖妹,你原谅我了?”

  女郎假嗔道:“我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到这里,女郎伸出食指,向廉云峰的额头狠狠戳了一下,续道:“没的就这样便宜了你。”

  廉云峰伸手将女郎的手指紧紧握住,道:“颖妹你真好。”

  女郎正色道:“我乃千金之躯,一旦弃之。此身皆托于你,勿以他日见弃,使我有白头之叹。”

  “我廉云峰一言难尽,寸心相报,惟天可表。”廉云峰话语微顿,续道:“他日我若变心,天打五雷轰,叫我不得好死!”

  “快别这么说!”女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紧紧将廉云峰的嘴唇捂住了。   

  这位易钗而弃,和廉云峰同衾共枕的秀发女郎,会是谁呢?

  不要说,正是廉云峰日思夜想的李颖。

  那天夜晚,在玉玄观的客舍里,皆因廉云峰陪拜嫂周丽萍下了一盘棋,不想使得李颖心中疑云陡起,误会重重。茫茫夜色中,置后面苦苦追赶的廉云峰于不顾,打马急驰而去。

  坠入情网的青年男女,往往是爱之愈深,疑之愈重,恨之愈切。而世上最最纠缠不清,难以分解的两件事,就是爱和恨!

  几个月来,李颖一直处于爱恨混淆的矛盾之中,爱到极处则恨生,恨到无奈爱再来,就这样爱爱恨恨,她深深地被苦恼着。她也常常感到有一种难遣的苦恼在折磨着自己。尽管她也竭力想摆脱这种折磨,但却无力自拔。

  李颖是那么爱廉云峰,就因为玉玄观一场误会,她又是那么恨廉云峰,每当想到那伤心处,简直恨之入骨,直恨不得见了廉云峰扑上前去狠狠地咬他两口。她暗下里恨恨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姓廉的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常常是没有理由的。如果这种情感一旦发展成刻骨的爱情,更非人力所能化解挽回。正如李颖对廉云峰,恨归恨,但那刻骨的爱,使她既无法清除,更无力解脱。爱的情网已把她紧紧地捆住了。

  在泪水挂腮,数不清的漫漫长夜里,李颖曾多次信誓旦旦地道:“把他忘掉,从今以后我永远不找他,不见他了!”

  然而,说归这么说,不论她做多大的努力,却何曾一时一刻忘掉廉云峰?

  正当廉云峰被爱与恨折磨得难以消受,一颗极端痛苦而又矛盾的心眼见得要崩裂的时候,她心中的疑云一下子被遣散,误会完全消失。

  那是李颖一次外出的途中,无意中碰上了从蝇面老者江长流水中逃脱的江南,两人默不相识,李颖一时见江南鹑衣百结,面黄肌瘦,一副小叫化子模样,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便把自己随身所带的吃的分了一半给江南。两人言谈时,江南无意中说了这样一句话:“廉云峰是天下第一好人,我在到处找他。”

  “廉云峰”三字刚从江南嘴里吐出,李颖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湖,如同猛地被投进一块大石头,益发地波翻浪涌,一颗芳心剧烈地跳动着,急不可待地问道:“你在找谁?”

  江南瞪大一双稚气的眸子答道:“找我大哥廉云峰,他是我的结拜兄长。”

  李颖心头又是重重一震,忙问道:“你说的廉云峰是何方人氏?”

  江南答道:“我大哥乃昌平州人氏,出自一象棋世家,棋下得可好哩!”

  李颖忙又问道:“这话你说的可真?”

  江南瞪大眼睛,似怒非怒地道:“难道我骗你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颖心里略有平静,盈盈道:“我再来问你,你这位大哥长得什么样子?”

  “天下少有的美男子。”江南略有所思,眨动着一双大眼睛道:“我大哥魁梧的身躯,面如冠玉,眉清目秀,英气勃勃,走在大街上哪个姑娘不悄然多看上两眼。”

  江南一席话,说的李颖心头鹿撞,一颗芳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她强自抑制住自己,声近自语地道:“看来这位小弟弟要找的大哥必定是他了。”

  尽管李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轻极轻,但仍被江南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斜歪了脑袋,一双惊奇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李颖,问道:“这么说来,你认识我大哥?”

  李颖不胜感慨地道:“岂止是认识!”

  李颖对江南讲说了自己与廉云峰相识的经过和关系。

  江南也对李颖讲说了自己与廉云峰相识的经过和关系。

  两颗陌生的心,坦诚相见。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为寻找廉云峰而走到了一起来了。

  李颖一把拉住江南的手,亲切地叫了声:“江南小弟!”

  江南也亲切地叫了声:“李颖大姐!”

  李颖与江南姐弟相称,两人晓行夜宿,到处寻找廉云峰。

  途中,李颖觉得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便易钗而弁,打扮成一位书生相公模样,并让江南作书童打扮,倒也遮过了人们的耳目。

  这日,两人来到蒲州城,刚在福星客栈落店,恰恰碰上店家清理店房,把所有的客人都轰赶了出去。

  李颖和江南都各包了一个房间,江南已被轰赶了出去,看门的蓝灰长衫老人见李颖是一位懦弱书生,便偷偷将她安排在一间库房里,让她暂时安歇两天。

  李颖在这间库房里只呆了一个夜晚,第二天起床后,梳洗完毕,一个人独自在房中坐了一会,觉得百无聊赖,便悄悄溜出了福星客栈。她要寻找江南,顺便看一下蒲州城的风土民情。

  李颖正漫步在蒲州城的大街上,见人们三五成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地向一个方向奔去。

  她好奇之心陡起,便也加快脚步,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前走去,这才来到了武青梅的彩楼前,并被绣球击中,选为佳婿。   

  库房里的睡床上,李颖与廉云峰手拉手并肩而坐,在窃窃私语着。

  当谈到昨日彩楼下发生的事,李颖仍心有余悸,同时也觉得不解,道:“云哥,你说事情为什么会那么巧合,彩楼下的人成千上万,那只绣球为什么会偏偏击中在我身上呢?”

  对李颖的提问,廉云峰一时实是无法回答,他笑笑道:“那是颖妹的艳福大呗!”

  李颖猛地甩掉廉云峰的手,娇嗔道:“人家问你正经事,你却没有正经的,不理你了。”

  廉云峰嘻嘻地笑了起来,重又将李颖那只纤纤玉手握住,道:“你不理我,我理你。”他略有所顿,故意编了句好听的话,想逗着李颖一笑,便故作端详李颖面膛的样子,道:“巧合固然是巧合,那只绣球为什么会击中在颖妹身上,要我说嘛,原因只有一个。”

  李颖急嘴快舌地道:“你说,你说,原因是什么?”

  廉云峰不紧不慢地道:“这原因嘛,皆因为颖妹长得太漂亮了,不但男子喜欢你,就连这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也爱上你了。”

  岂知,廉云峰此言一出,李颖不但没有笑,一张晶莹玉面顿时变得恼怒起来,握拳连连朝廉云峰的大腿上捶去:“油嘴滑舌,我再让你说!”

  廉云峰大腿上连着挨了三拳,不但没有觉出有疼痛之感,反而觉得十分受用,嘴里仍是不停地说着玩笑话:“颖妹好厉害,还未过门就打起丈夫来了。”

  一阵玩笑过后,廉云峰突然收敛了笑脸,一本正经地问道:“颖妹,那么你是怎样离开武府的呢?”

  李颖长叹一声道:“事出无奈,我只好逃婚。”

  李颖讲说了她“逃婚”的经过。

  武青梅的彩楼下,拥挤的人丛中,李颖被绣球击中后,当即被十几名精壮大汉拥持到彩楼上,经过试棋,她被武青梅选中,当下由两位使女搀扶着下了彩楼,进了武府。

  武府的一间大厅里,喜堂早已准备得万事就绪,身不由己,当下李颖与武青梅拜了花堂,双双被送入洞房,一对雌凤成就百年之好。

  洞房花烛之夜,痴情的武青梅,尽管她把“夫君”二字一遍遍叫得甜甜的,百般地挑逗,李颖却木然没有什么动作。最后,当武青梅定要帮助“夫君”宽衣睡觉时,李颖借故要外出解手,这才随着贺客们悄悄溜出了武家大门。

  廉云峰听得津津有味,却故意开玩笑道:“岂知逃的了那婚,逃不了这婚。昨日晚上颖妹不是也结婚了吗?”

  李颖顿时羞得脸儿绯红,抡起一双粉拳直向廉云峰的大腿上轮番捶去:“我叫你说!我叫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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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22: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回

威镇敌胆一老妪

  晨雾渐散,朝霞似锦,旭日送来了新的一天。

  库房里,一对热恋的情人忘掉了时间的流逝,忘掉了世间万物的存在,整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和她。

  谈不完的离别情,说不完的甜蜜话,不知不觉间新的一天过去了,一件使廉云峰丧魂落魄的事儿发生了。   

  外面天已黄昏,墓色苍茫,院落楼房,俱已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幔,景色迷朦起来。

  整个福星客栈静得出奇,一些儿声息也没有,显得是那么神秘。

  廉云峰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李颖盈盈道:“管它呢,只要你我能在一起,管它天长地久。”

  廉云峰挣脱开李颖握着自己的手,起身走向门边。

  他俯身从门缝往外望去,见闪灼的星星已挂满天空,整个福星客栈沉浸在蒙蒙的暗色里。

  福星客栈里的客房皆无亮光,只有楼下一个大房间却是灯火通明。

  廉云峰和李颖安歇的库房在二楼,这一灯火通明的大房间恰在他们对面一幢楼房的一楼中间,和他们迎面相对。

  廉云峰好奇之心陡起,从门缝里放眼朝那大房间望去,里面的一切倒也看得清楚。

  这可不是留人住宿的客房,而是一个一门四窗的客厅。客厅的门虽紧紧的关闭着,但廉云峰透过四个玻璃窗看清了里面的一切。

  四支高脚大蜡烛燃烧得正欢,长长的烛焰“突突”往上窜着,使得客厅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红红的烛光下。

  客厅的正中摆放了一张红木八仙桌,八仙桌的四边放了同样颜色的四把太师椅,有三人正围桌而坐,对饮美酒。

  正中一把高背椅上坐的是位五短身材,身穿藏蓝色团花武士服的汉子。这汉子四十左右的年纪,个子矮矮的,肥胖的身躯,牙张银凿,眼突金睛,就这副尊容来看,显然不是人中的善类。矮胖汉子手握一柄描花摺扇,正频频往自己那挺肥胖的身躯上扇动着。

  矮胖汉子的左首,坐了位身穿一袭天青色湖绉长衫,头上刮得光亮,满脸横肉,扫帚眉,络腮胡子刺张,僧不僧俗不俗打扮的光头大汉。光头大汉正把一只鹰爪也似的大手放在光头上,不紧不慢地轻轻搔痒。

  矮胖汉子的右首,坐了位身穿水火道袍,年逾七旬的道人。廉云峰认得清楚,这道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普救寺山门前与自己赌弈的弈道人。

  廉云峰心中好不纳闷,心中暗道:“他怎么会来这里呢?和他一起饮酒的两人会是什么人呢?”

  八仙桌的左右,各笔挺地站了四位身穿扣武士服的劲装大汉,一个个正馋涎欲滴地看着三人饮酒。

  弈道人再也不是输棋后的那副疯模样,而是眉开眼笑,欢颜难抑,举起酒杯频频向另二人劝酒。看上去,他是三人中最活跃的一个。

  弈道人提起酒壶,先给矮胖汉子和光头大汉面前的酒杯斟满,又将自己面前的杯斟满,然后放下酒壶,举杯向二人邀道:“全仗少举和神鹰和大师神威,使我等获取了三个尤物。有了这三个人质,还愁大功不告成?来,再满饮此杯。”

  三只臂膊同时伸到了八仙桌的正中央,“叮”的一声三只酒杯相碰,三人同时一仰脖,将杯中的酒灌进肚里。

  读者诸君,你道围桌饮酒的三人是谁?右首坐的是弈道人,廉云峰绝对看得清楚,另外两人却是从来没见过。

  原来,居中所坐的那一矮胖汉子,就是武启功的儿子武长久,人称武少举;左首那一僧不僧、俗不俗的光头大汉,就是在普救寺花园中为何小玉所败,在追赶廉红英的途中为冷野樵柴车所挡的神鹰僧。

  此时,廉云峰所最最关注的倒不是急于想弄清他们三人是什么人,而是他们要干什么事,便把一双眸子瞪大了,从门缝里继续往对面的客厅望去。

  只见矮胖汉子伸箸挟了块酒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道:“太后所要的两部棋书,俱已落在你我的手中,只是所要的那两个人一时我寻不到,使人着急。”

  廉云峰听得心中一凛。

  显然,他已明白对方所讲的两部棋书指的是什么,所要找寻的两人指的又是谁,不由得心下忖道:“两部棋书怎么会落在他们手中呢?”

  坐在右首的弈道人也伸箸挟了块酒菜放在嘴里,朝着矮胖汉子武长久嘻嘻笑道:“少举且莫担心,有了这两部棋书,还有那三个美人儿作人质,还愁鱼儿不上钩?放长线,钓大鱼。来,你我尽管饮酒好了。”

  三人同时又干了一杯。

  右首僧不僧、俗不俗的神鹰僧一直没开口说话,此时他抿了一下嘴唇,道:“这酒如此喝法太没兴味,何不把那三个妞儿押上来,开开心,助一助酒兴呢?”

  “神鹰大师说得好。”武长久迫不及待地应了一声,抬手向站在两旁的武士们一摆,道:“去,那三个妞儿给我押上来!”

  站在两旁的武士们应得一声,鱼贯而去。

  不多会儿,五花大绑着的三位青年女子被武士们押着进了客厅,又被一一绑在了厅柱上。

  廉云峰从门缝里看得再清楚不过了,首先进入客厅的是孙家鼎孙伯伯在普救寺新收的义女鲁凤莲,第二位个儿高高的是孙明珠,后面就是自己心里一直惦记着的何小玉。三人皆昂首而立,表现出威武不屈的样子。

  廉云峰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几乎要喊叫出来。他心中忖道:“她们怎么会落在这伙强人手里呢?”

  神鹰僧放下酒杯,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副隼鹰也似的脸膛似笑非笑,倒背着手缓缓走到鲁凤莲身边,一双鹰眼在鲁凤莲俊秀的脸膛上转了转,阴阴笑道:“孙猴子有七十二变化,最后还是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有我神鹰僧在,你就休想逃。今天晚上,你先乖乖地给我唱上一曲,然后一同上床快活快活。你若顺从,则还罢了,否则,你就休想活命。”

  鲁凤莲怒目相视,一言不答。

  “怎么着?你要不唱,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神鹰僧气极怒极,伸出了鹰爪也似的五个手指,作状向着鲁凤莲的脑门抓去。

  面对神鹰僧的淫威,鲁凤莲毫无惧色。她二目微闭,毫不躲闪。此时她别无他想,无非拼着一死。

  就在神鹰僧的鹰爪抓向鲁凤莲嫩脸膛的一刹那,弈道人霍然而立,旋风也似奔到神鹰僧面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一连串动作之快,简直使人不可思议。

  弈道人嘻嘻笑道:“大师切莫性急。向来美人儿胆小,不可惊吓着她。”

  神鹰僧挣脱了手,阴阴一笑道:“想不到道长也有怜香惜玉之心。”

  弈道人嘻嘻笑道:“有道是色空空色,我们出家人从来就与色字无缘。面前虽有三个漂亮妞儿,对我老道来说却是视而不见。恰正合着‘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那句道学话。”

  神鹰僧一双狡黠的眸子转了转,道:“作为一个男人,谁不是人生父母养,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我就不相信咱们出家人没有七情六欲,与一个‘色’字绝了缘。要不,为什么和尚庙左右多设尼姑庵呢。”他那狡黠的目光停在了弈道人身上,续道:“也许道长有高深的修为,真的不会为色字所动。不过,我倒要试试看。既有护花之心,哪能会没有爱花之意呢?”

  神鹰的目光神秘地在客厅内每个人身上转了一遍,微笑着点了点头,最后走到矮胖汉子武长久身边,附耳低语着。

  他们说的什么,对面楼上的廉云峰和李颖,自然是一些儿也听不清,只见武长久涎着一张笑脸频频点头。

  少顷,两人的低语已变成了有音有声。只听得武长久当面对神鹰僧赞道:“知我心者,乃神鹰大师也。”他抬起脸来,一边把两只色迷迷的眼睛直瞪向孙明珠,一边向神鹰僧续道:“不瞒你说,在这三个妞儿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个。”

  武长久嘴里说着,眼里看着,却早把一大滴哈喇子滴在了红木八仙桌上。

  神鹰僧忍不住想笑,却又没笑出声来,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道:“成人之美乃是我出家人份内之事,今晚上成全少举。”话到这里,神鹰僧一双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而贼亮,狠地在何小玉身上转了转,却迅即换了副笑脸,转向武长久道:“普救寺花园中挨了这个妞儿一剑,至今余疼未退。我要先礼后兵,今天晚上我先是和她同枕共衾,友好相处,待以后,再收拾她,报那一剑之仇。“

  武长久用手揉捏着下巴颏儿,抿嘴直乐,一时却是没吭声。一双眸子迅即在弈道人和鲁凤莲之间转来转去,乐而不语。

  少顷,神鹰僧又将那张鹰脸移近武长久的耳旁低声私语着。武长久听得直乐不休,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照此而行!”

  神鹰僧起身走到弈道人面前,伸手将他的一只手腕握住,嘻嘻笑道:“道长,已是有这么一大把子年纪的人了,恐怕还没尝过女人的味儿吧,今晚上就让你尝一尝,那真是妙不可言。来来来,我当红娘,请道长与凤莲姑娘亲热亲热。”

  弈道人忙推辞道:“坏了我出家人的清规,这如何使得,这如何……”

  没待弈道人把话说完,神鹰僧已拉着他的手来到了鲁凤莲面前,神鹰僧一双鹰眼在鲁凤莲脸上转了转,狡黠的笑道:“道长,你来看,这张嫩脸蛋掐一指甲能出水,粉里透红,红里透粉,像一朵牡丹花。你再看,那张小嘴,真是樱桃小口一点点,美人樱唇,真是美极了,我不相信你会不喜欢。”

  神鹰僧不说犹可,只这么简单的一番描写,顿时使得弈道人心旌摇荡,不能自己,只见他那张干瘦得如同枣核也似的脸上,明明是在狞笑,可看上去比哭还要难看得多,一双绿豆眼瞪得溜圆,直盯着鲁凤莲那张俊秀的脸膛出神,发呆。

  刹那间,弈道人积压在胸中的欲火,再也无法按压得住,一个饿狼扑食,扑向前将鲁凤莲紧紧抱住,撮起双唇就要亲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弈道人的嘴唇要触及到鲁凤莲樱唇的一瞬间,一件令人捧腹大笑的事儿可就发生了。

  鲁凤莲是一不谙武功的弱女子,且又被五花大绑在厅柱上,哪有什么抵抗能力?她见对方如此欺辱自己,早已是气极,怒极,开口正要痛骂几句,“禽兽”二字尚未出口,就在这一瞬间,弈道人那薄薄的两片干瘦嘴唇恰恰送了上来。

  人在极怒的火气头上,什么事情也会干得出来。鲁凤莲就势咬住了弈道人的上唇,两排编贝也似的白牙狠狠一用力,可就将弈道人的上嘴唇脆生生地咬了一块下来。

  只听得弈道人狼嚎似的一声尖叫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嘴,疼得直打滚。顿时满地鲜血,浑身鲜红。

  鲁凤莲这一咬唇动作,委实是怒极,快极。动作快得使在场的人谁也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弈道人已倒在了地上。一旁正在与武长久嘻笑说话的神鹰僧,误以为弈道人已得了亲吻的好处,只趴在人家脚下进一步求爱呢,便打趣地笑道:“道长一见钟情,还没等放个屁的功夫就跪在了人家的石榴裙下,你也太性急了。有道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事可万万急不得,感情这东西,需要慢慢培养。再说,开始哪个女人不是红辣椒?待到她对你有了感情,红辣椒就会变成蜜果果,保你风流不尽,享用不尽。”

  神鹰僧只管打趣,弈道人却疼得一直在地上打滚不止。待到神鹰僧发现弈道人那满身的鲜血,才惊讶道:“道长你这是怎么了?”

  神鹰僧急忙走向前,弯下腰去伸手将弈道人捂着嘴的那只手扳开一看,见弈道人整个面部血肉模糊,上嘴唇就中少了一大片,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却仍打趣道:“道长,总算尝到女人的味道了吧?有道是美人一吻值千金,凤莲姑娘这一吻,恐怕万金也难买。”神鹰僧起身转向鲁凤莲嘻嘻笑道:“凤莲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神鹰僧的话音尚未打住,只听“啐”的一声,鲁凤莲嘴里刚咬下的那片肉唇,已脱口直向神鹰的面部飞去,不偏不移恰恰落在了神鹰僧的太阳穴上,且稳稳地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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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24:00 | 只看该作者

  神鹰僧伸手轻轻将那片肉唇取五,用三个手指捏住,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不以为怒,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随道:“道长,你的嘴唇在我手里呢。真乃一吻值万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坐在太师椅上的武长久也随声大笑了起来。

  顿时,客厅里笑声大作,响作一团,如同群鸭噪塘,又象捅了老鸹窝。有的前俯后仰,有的鼻涕眼泪齐下,真是丑态百出,洋相出尽。

  待笑声方自打住,突然一阵桀桀的怪笑声传了出来。笑声短促而尖细,显然发笑之人中气充沛。

  武长久猛吃一惊,他站起身来,一双惊恐的眸子,前后左右巡视了一遍,厉声道:“何人在此发笑,偷看我等的行径?武士们仔细搜寻,迅速将发笑之人拿下!”

  站在两旁侍立的武士旋即散开,东张西望地搜寻了起来。

  客厅里哪里有他人的踪影?八位武士陆续又站回了原位。

  神鹰僧心中略有平静,对武长久道:“少举,想这蒲州城,只要有你我在,就是那苍蝇、蚊子也休想飞得进来。哪里会有什么人敢来窃听我等的行径?谁又有那份胆量,敢在我们这里发笑?敢莫是少举听错了吧。”

  岂知,神鹰僧的话音刚落,又传来了一阵桀桀的怪笑之声,笑声比刚才更短促,更尖细。

  这一次,武长外当真是吃惊不小,那矮胖的身躯腾的窜了起来,四周巡视了一番,怒斥道:“是什么人在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有种的快出来!”

  十几双眸子在四处搜寻着,客厅暂时处于寂静。

  少顷,神鹰僧站立客厅当中,抱拳向四周拱手道:“是哪路朋友大驾光临,何不现身一叙。”

  “一叙就一叙!”话音到,人也到,一位老妇人从梁柁上飘然而落 。

  老妇人头发苍白,体态干瘦,穿一身青布裤褂,显得特别肥大,一双亮如灼星的眸子炯炯逼人,手握几只铁石棋子,威严地站在了八仙桌前。

  被绑在厅柱上的何小玉一眼就认出了这老妇人是谁,惊喜地叫了声“奶奶”。

  久历江湖的武长久和神鹰僧,从对方手里所握的铁石棋子,也猛可里想到一个人。两人不约而同地心中暗道:“千手老太,她怎么会来这里?”

  从梁柁上飘然落地的老妇人,正是以独门暗器──铁石棋子威镇江湖的千手老太。

  几个月前,孙子何英杰和孙女何小玉的相继离家出走,廉红英不辞而别,悄悄离开了野山居,现下三人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千手老太甚是难过。这位独居山区的孤寂老太太整天里牵肠挂肚,焦虑忧心。本来,千手老太已不愿意离开野山居一步,可为了三个青年人,她在家再也呆不住了,便索性离开了野山居,她要把三个青年人一一找回来。

  千手老来到蒲州城,捕风捉影地听到听到一点点风声,便想追查个明白。白天,在十里香酒楼坐在廉云峰临桌喝酒的老太太也正是千手老太。她离开十里香酒楼,前往武青梅选婿的彩楼下看了一番热闹后,天黑时潜进了福星客栈,潜藏在客厅的梁柁上。因她的身躯短小干瘦,是以武长久等人进客厅时谁也没发现,待到鲁凤莲将弈道人的上嘴唇咬下,她两次忍俊不禁,发出笑声时,尽管武长久等人仔细搜寻,仍未发现她的身影。而武长久等人在客厅里的所作所为,她却从头到尾看了个明白,只是何小玉等三位姑娘为什么会落在他们之手,一时却不得明白。

  千手老太威严地站在八仙桌前,故意把手中的铁石棋子揉捏得“嚓嚓”作响,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在客厅每个人身上迅速扫视了一遍,最后把目光停在了神鹰僧身上,冷哼一声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位就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神鹰僧吧?”说这话的时候,千手老太手中的铁石棋子揉捏得益发“嚓嚓”作响。

  千手老太的突然从空而降,使神鹰僧不知是惊慌,还是故意装出一副威严相,此时他的脸色铁青。见千手老太动问,便也随声寒喧道:“在下正是。前辈敢莫是千手老太?您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憾事。”

  千手老太敛容道:“我就是千手老太,千手老太便是我。你不是请我下来叙一叙吗?有什么要叙的就叙吧。”

  神鹰僧故作一副笑脸,道:“大驾光临,蓬荜增辉。不知有何见教?”

  千手老太一双爱怜的眸子先是在何小玉等三位姑娘身上一转,突然目光变得冷锐逼人,直视向神鹰僧,冷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特地要人来了。把这三个姑娘给我放了!”

  “放了?恐怕事情没那么容易!”正中太师椅上的武霸王武长久,一双眼睛似睁非睁,睥睨着千手老太。突然,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长身而立,两手麻利地将团花武士服襟缠掖在腰间,两手叉腰,一脚踏在太师椅上,二目怒如突珠盯视着千手老太,冷声道:“也得讲讲条件!”

  千手老太一双冷锐的眸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武长久,换了副笑脸,道:“这个娃儿倒是不想吃亏。快快讲看,你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武长久紧握双拳在胸前晃了晃,道:“只要我这双拳头答应,马上就放人。”

  千手老太“格格”大笑起来,笑声尖而细,使人说不上来的怪。面对千手老太这突发的怪笑之声,武长久和神鹰僧皆面色微愕。

  千手老太止住笑声,道:“这娃儿面生得很,莫非要讲打架?老朽年轻时,一听说打架好似吃蜜糖。如今虽说老了,打不动了,但既然娃儿们有这种嗜好,老朽我不妨陪着你们玩儿招。”

  一时,武长久怒不可遏,只气得面红如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怒吼一声道:“武士们,给我拿下了!”

  一边的四名武士反应快,正应声而动要向千手老太拥去。就在这交睫的短瞬间,千手老太右手一扬,只听一阵“哎哟”、“哎哟”的叫苦不迭,一支高脚蜡烛也突然熄灭。另一边的四名武士直吓得连连后退,哪里还敢有什么动作。

  武长久的这八名随身武士,皆是认真挑选的精壮大汉,经过多年的严格训练后,个个武艺皆不弱。武长久能在蒲州城独霸一方,靠的就是这八名心腹武士。不想,刹那间千手老太只那么一扬手,就有四人被制服,蹲在地上抱头叫苦。四人皆被铁石棋子击中面部,一个个皮开肉翻,只有喊疼叫苦的份儿。

  千手老太撒放铁石棋子的手法,委实是迅疾之极,准确之极,在场人人被惊得直发呆。千手老太右手一共握有五枚棋子,有四枚分别击中四位武士的面部,还有一枚恰恰将一支高脚蜡烛击灭。那支高脚蜡烛堪堪被击中烛苗,烛焰已灭,发自烛心的一缕直烟缭绕上升。

  武长久鼻孔中哼了一声,冷笑道:“前辈,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出手就用暗器伤人,手法未免太歹毒了吧!”

  千手老太用手轻轻掠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哈哈笑道:“哪里哪里,杀鸡给猴崽儿看,没动真格的,不过是作耍罢了。你们来看……”此时,被千手老太击中面部蹲在地上的上名武士已陆续站了起来,个个血流满面,样子十分狼狈。千手老太用手指了指四人的面部,续道:“好在我那四枚棋子眼睛长偏了一些,他们四人只是贴右腮划破了点皮。我要是动真格的,击中面部的正中,此时四人恐怕也就站不起来了。如此一来,他们比起这位兔唇道长来可就体面得多了。”此时,弈道人仍用手捂了嘴,躺在地上呻吟不止。千手老太转身走到弈道人身旁,故意问道:“道长你说呢?”

  武长久和神鹰僧先是一一看了四位武士的面部,见四人的伤口皆在右颧骨外一厘米处。四人伤口部位之相同,手法是难以使人置信的。而当武长久和神鹰僧听了千手老太的一番讥笑言语,更是苦笑不得。一向暴戾成性的武长久,一时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声如夜枭,怒声道:“看你这干瘦如柴的老太太,难道我武长久就怕了你不成!”

  武长久捋了捋袖子,身子如同旋风也似的窜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向前,挥拳正要向千手老太打去,岂料神鹰僧急忙向前拦住,道:“少举,暂息雷霆之怒!”

  神鹰僧一双鹰眼迅疾向武长久递了个眼神,然后转向千手老太,那双鹰眼先是在千手老太的左手上骨碌碌地转了转,笑言相激,道:“前辈,撒放暗器的妙手,早已是威震武林,凡是成名人物,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但不知除此一技外,别项功夫如何?”

  久历江湖的千手老太从神鹰僧这番话里已洞烛其奸,哈哈一笑,故意把左手握着的五枚铁石棋子揉捏得“嚓嚓”作响,啐道:“胆小如鼠的东西,原来你们是怕我手里的这几枚小玩艺。下棋的人玩玩棋子,是很平常的事,想不到你们居然怕成这等样子。那好办,”就在这个“办”字刚一出口,千手老太一扬左手,五枚铁石棋子脱手而出,只听“叭叭”一阵连响,五枚棋子恰恰平落在八仙桌面的正中,排成了间距相等的“一”字形。棋子落击桌面时,居然没有一子滚动,如同被一块强力的磁石平平地吸住了。而千手老太所站的位置,少说也在八仙桌两米开外,在场众人不由得又是一惊。

  千手老太冷哼一声,道:“这你们该放心了吧。如果你们感兴趣,不妨把我那五枚棋子拿去。”

  弈棋中有“一车十子寒”之说。此等场合,千手老太手中的铁石棋子可就成了棋盘上的车,武长久,神鹰僧等虽说拳脚上功夫过人,然而千手老太手中那说打鼻子不打眼睛,百发百中的铁石棋子,委实使他们人人心里发寒,惧怕三分。待到神鹰僧说了几句相激的言语,使得千手老太赌气将手中的铁石棋子撒放在桌子上,这就如同对弈中对方被抽掉了车。己方各子顿时活跃起来。

  武霸王武长久怒吼一声,先发制人,怒下杀手,用足十成力气,乘对方无防备之机,冲拳直向千手老太的头部击去,意在一拳将千手老太当场毙命。武霸王力大招沉,这一拳若被击中,千手老太焉有活命之理,往乐观处想也得重伤半年起不了床。

  然而千手老太是何等的机敏,她灵如猿猴轻如燕,就在武霸王猛冲过来的拳,只差那么几厘米要击中自己的太阳穴的电光石火之间,千手老太迅疾向右侧一闪的同时,用小臂将武长久的臂膊格挡开,然后右脚向右横跨一步,右臂屈肘,顺势平击向武长久的腹部。不但巧妙地化解了对方的凶猛的拳势,且屈肘的右臂堪堪击中了对方的腹部。

  格挡,横跨,屈肘,平击,这一连串的动作说起来颇费口舌,也较为复杂,而在千手老太施展起来,却只不过是那么极为短暂的一瞬间,令人看起来四式化为一式,动作委实快捷之极,快捷得使人不及交睫。

  千手老太一个“错肘击腹”击中武长久的腹部后,就势将两臂屈肘置于胸前,肘不离肋,手不离心,一双灵如转珠的眸子,瞪视着周围的每个人。

  这一动作也有个名堂,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叫“虎抱头”,武学上属于形意拳的范畴,其势如虎之潜伏,静以待动。由于此势攻防兼备,攻便于采取主动,直取对方要害,先发制人;防则发挥手之门户作用,三盘紧闭,无懈可击。因此许多形意拳高手在对敌时常以此势为“备战势”,以不变应万变。但若非训练不素者,很难达到形神兼备的境界。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就千手老太所做的这一“虎抱头”的身势手法来看,显然已达到了这等境界。只见她头顶项竖,二目含威,精力贯顶,全身精气神浑然一体,具有虎之威,豹之猛,震慑敌胆之气势。

  皆因有了武长久乘人不备,突然袭击的前例,千手老太不得不倍加警惕,以静观动,是以“虎抱头”之势,准备迎战对方阵营中的突然袭击。

  武霸王武长久呢?恰恰应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之说。他本想乘千手老太不备的当儿,猛可里一拳将其击毙。他原以为千手老太绝不会有什么防备,更不会还击。这不能不说是犯了武学上的大忌。千手老太也正是利用了武长久只攻不防的这一弱点,以“错肘击腹”来了个攻而无防。

  相比之下,千手老太的力气显然不及武长久,但那一瘦如干柴的臂肘却如同钢铁般坚硬。武长久的腹部一旦被击中,顿时腹内如焚,疼痛难忍,几乎要拿捏不住倒了下去。然而,他不能那样做,设若当着众人的面真要倒在地上,那个脸可就丢大了。他只有狠咬牙关,强忍疼痛,硬是把那一矮胖的身躯挺住了。一向要脸面的武长久,只有挺立在那里干吃哑亏 。不过,从他那骤然渗满汗水的紫茄色脸膛可以看出,难以忍受的腹痛,严重的内伤已使他到了吃受不住的地步。

  此时,只有神鹰僧最了解武长久的心情和他在忍受着何等痛苦。他略有所思,巧妙地给武长久找了个“下台“的台阶。神鹰僧含笑向前,道:“杀鸡焉用牛刀,对付这一干瘦老太太,何须少举亲自动手。少举快请安坐休息,由我来收拾她。”

  神鹰僧伸手将武长久搀住。武长久在神鹰僧的搀扶下,趔趔趄趄走向太师椅,并艰难地坐了下来。

  弈道人的嘴唇被咬掉,四名武士面部开了花,武长久腹部受了严重的内伤,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使得神鹰僧怒火中烧,已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但在言词上一时却还未表现出来。待他把武长久安顿好后,转身走向千手老太,重又把对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仰天一笑,鹰嘴连掀,道:“前辈,看来拳脚上还有两下子,在下不才,倒要领教几招。”

  此时,千手老太在那里仍是拿架作势,威威严严地作着“虎抱头”,见神鹰僧上前搦战,便冷哼一声啐道:“谁要以为我干瘦如柴的老太太好欺负,那就大错而特错了。老朽我今天来,就是要教训教训你们这些罪恶昭彰、罄竹难书的武林败类。不过,话要讲在明处,今天你们是要单打独斗,还是要群起而上,先划出个道儿来。”

  神鹰僧只气得脸上青筋暴涨,鹰勾鼻子连连扭动,悖然作色,怒吼一声道:“难道我就怕了你不成,今天咱们单打独斗,我神鹰僧接你几招!”

  语声甫毕,神鹰僧一双鹰掌连翻了几下,作势正要与千手老太交手,只听千手老太怒斥一声:“慢着!”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续道:“看这屋里狭小,老朽我手脚施展不开。我与你到外面院子里见个高低!”

  神鹰僧厉声道:“奉陪到底!”随又挥手招呼一声:“武士们,灯笼火把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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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4 15:25: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回

生死攸关擂台赛

  深夜,一更时分。

  天上月色空明,地上灯火灿亮。福星客栈的大院里亮如白昼。

  八名武士各挎腰刀,有的手挑油纸风灯,有的手持火把,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不断的呐喊助威。那情景委实是威武壮观。

  圆圈里,神鹰僧与千手老太早已交上了手,搏打正烈。前面,两人已经过了多少招,谁也数不清。此时,只见两人一退复上,再度交上手。神鹰僧主动进攻,他蓄劲发力,两手迅疾一翻,由掌成爪,那情景如鹞鹰搏击奔兔的刹那间一般无二。只听神鹰僧“嗨”的一声,声起人起,倏地跃起,欺身抢进,将全身力道凝于指尖,以大力鹰爪掌两手同时向千手老太的脑门抓去。那种起势,如同海燕穿云也似,快如闪电,用力之猛,出手之快,实难形容。

  这一动作就叫“饿鹰捕食”,是神鹰僧的看家本领,也是他赖以成名的绝活。在以往的对敌经验里,神鹰僧只要把这一手施展出来,十有八九必中,很少有人能避过他这一掌。何况,以往对敌,他只是以单掌出手,这次与千手老太毙命。双掌虽然同时递出,在秩序上却有先后之分。本来第一掌递出,对方已很难避过,如果对方侥幸避过了第一掌,另一手紧接着补上第二掌,万无不中之理。要在身躯腾起在空中,扑向对方的刹那间,双掌先后击出,殊非易事,这也正是大力鹰爪掌的厉害所在。

  神鹰僧所施展的这一手,尽管如此厉害,却被千手老太一一避过了。

  神鹰僧跃起的身躯扑向千手老太,将全身的劲力凝聚于右手五指,神鹰爪眼见得要抓中千手老太太阳穴的间不容发之际,只听四周持灯笼火把的武士们“噢”的一声欢呼呐喊。

  然而,就在武士们这一助威呐喊声响起的同时,只听千手老太发出了一声狂笑,就见那瘦小的身躯猛地往后一仰,避开了第一掌。

  神鹰僧满以为千手老太必然要往左侧躲闪头部,见第一掌落空后,紧接着递出左手补上了第二掌。

  岂知,机灵的千手老太借着身躯往后一仰的势子,一个后滚翻又避开了第二掌。而神鹰僧腾起的身躯如同一只飞燕,从正在翻滚着的千手老太上面飞扑了过去,整个身躯扑了个空。要不是具有极好的定力,他的整个身躯落地时,几乎要倒了下去。

  在交手的过程中,双方的势子,可谓都是极为紧凑。神鹰僧以攻为主,决不容千手老太有瞬息的转身机会。

  然而,这位久居深山的瘦小老太太,确实有令人骄傲的功夫。

  神鹰僧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刚刚定住的身躯倏地一个疾转,厉喝一声道:“千手老太,你纳命来吧!”声起掌起,双掌以“黑虎伸腰”的招式,猛地递出,直向千手老太前胸抓去。

  虽说千手老太处于被动防守的时间多,但绝不是一味地防守,时不时地她也瞅准机会主动进攻。当神鹰僧的大力鹰爪掌再次击来时,千手老太迅疾向右侧一闪,避过了神鹰僧第一掌,没待他第二掌补出的电闪之间,先是小臀用力将神鹰僧的右臀格开,然后,右脚向右横跨一步,右臀屈肘,顺势猛力向神鹰僧的腹部平击而去。

  显然,千手老太又施展出一招猝不及防的“错肘击腹”。如果适才客厅里击中武长久那一肘是用上了八成力气。那么这一招是足足用上了十成力气。神鹰僧怎会不晓得这一招的厉害,好在千手老太在客厅里击中武长久时,他已有了见识,时时有了防范。当他第一掌击空,正在出左手准备补第二掌的时候,千手老太弯屈的右肘眼见得要击中腹部的一瞬间,哪里还敢贪攻再补第二掌?神鹰僧急忙撤掌,身子往左一闪,侧身腾跃了出去,总算避开了千手老太这凶猛的一肘。

  神鹰僧这一撤掌,避闪动作委实是快极,快得令人有及交睫。饶是如此,千手老太那弯屈的臂肘如同一把镰刀,已划中了神鹰僧那袭天青色湖绉长衫,只听“刺拉”一声,长衫的前襟齐刷刷地被划下了一大片。

  千手老太技不止此。当神鹰僧跃出的身躯刚刚定住,千手老太已欺身抢进在他的身旁。只见她迅疾一个蹲身,以左腿支撑,右腿伸直,一个疾劲的扫堂腿,如同旋风也似向着神鹰僧的下盘扫去。千手老太那飞旋的右腿如同一把锋利的砍刀,直扫向神鹰僧的双腿。慌乱中,神鹰僧要想躲避已慢来不及,眼见得就要被扫中,周围的武士们,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面色苍白,哪里还敢呐喊助威?

  神鹰僧毕竟是武场上的行家里手,在别人看来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做到了。

  就在千手老太飞旋的右腿要扫中神鹰僧双腿的电光石火间,他迅猛一个“旱地拔葱”飞腾了起来,离地足有两米多。千手老太那一飞旋的右腿恰恰擦着神鹰僧的鞋底而过。算他交好运,总算避开了这一腿。

  千手老太这一扫堂腿劲猛力足,委实是快捷之极。她一腿扫空之后,整个身躯如同飞轮,疾速地飞旋了起来,使得在场众人无不眼花缭乱。

  神鹰僧与千手老太这一番交手,真所谓棋逢对手。神鹰僧力大招沉,神鹰掌频频进攻,必欲把千手老太置于死地;千手老太轻巧灵活,防守有度,见招拆招,见式破式,并时不时地把那最拿手的三招两式施展出来,使得神鹰僧不得不格外仔细防守。在拳脚功夫上,神鹰僧显然技高一筹。然而,两人在数十个回合的交锋中,神鹰僧虽然占了上风,却是没有占得便宜。

  随着时间的推移,场上形势的天平可就起了变化。千手老太毕竟已是年逾古稀之人,倾毕生精力练就了撒放铁石棋子的神技妙法,而在拳脚功夫上,虽也练就了几手硬活,但师出无门,更不成套路,施展起来也只有“虎炮头”、“错肘击腹”、“扫堂腿”这么三招。通过数十个回合的交手后,神鹰僧已把千手老太不厚的家底了解了个清楚,益发得理不饶人,诡异的大力神鹰掌如同蟒蛇缠身,逼得千手老太连走下风。

  两人斗到分际,神鹰僧性起,将身上的长衫三把两把扯将下来,绕作一团抛出圈外,露出了一身紫黑色的肥肉,咬牙瞪眼地盯视着千手老太,样子十分凶恶。从他身上肌肉的哆嗦,筋脉的跳涨来看,显然他已怒不可遏,起了大大的杀机。大力神鹰爪作状正要再次向千手老太击去。只听圈外有人冷哼一声道:“神鹰僧聚众围攻一个老太太,实实令人齿冷!”

  神鹰僧急忙撤掌,追着声音望去,见人圈外站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头,头戴一顶范阳斗笠,身穿一袭古铜色长衫,紫色的脸膛上镶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灯明火光下,微风吹动着他颔下的一束花白胡须,显得十分潇洒。

  来人肩上蹲了一只小猴,小猴面对这灯明火亮的场面,正机灵地四下里观瞧着。

  深夜里,这一人一猴的突然到来,使得在场人人吃惊,个个错愕。

  神鹰僧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面色一沉道:“孙家鼎,你这个耍猴的小老儿,深夜来此何干?”

  来人正是弈林仙孙家鼎,他面带冷笑,目光却冷锐如刀,道:“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深夜造访自然是有原因。”

  千手老太也毅然认出了来人,她喜动颜色,笑道:“大侄子,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今晚上我难得这么有兴头,陪着这位鹰爪子玩几招。”

  弈林仙急忙一揖,道:“婶娘别来无恙,一向可好?”

  武林高手弈林仙的突然到来,自然是为千手老太大大地壮了胆。顿时,她精神大振,斗志倍增,向着弈林仙朗声道:“大侄子,你站在那里瞧个热闹,我这里手脚正痒得很,再陪这位鹰爪子玩几招。”

  千手老太倏地一个欺身抢进,俯身正想一个扫堂腿向神鹰僧扫去,只听场外一声亲切的喊声传了进来:“奶奶,暂请退下一旁休息,待我兄妹来收拾神鹰僧这厮。”

  千手老太急忙收起进攻的招式,起身向外一看,见弈林仙身旁站了两位玉人儿,正是被武长久他们绑在客厅里,自己只顾了打斗,尚未来得及解救的两位姑娘,弈林仙的身前并肩跪了一男一女,正向自己在行大礼。

  千手老太顿时激动得泪如泉涌。她虽说泪眼模糊,却清清楚楚地认了出来,地上跪着的这一男一女,男的是自己的孙子何英杰,女的是孙女何小玉。

  千手老太哪里还顾得上继续争强斗胜,三五步奔向前去,一手拉了何英杰,一手拉了何小玉,嘴里“乖孙孙”、“乖孙女”喋喋不休地道:“你们可把奶奶我想死了。”

  说着说着,千手老太竟放声哭了起来,多日里的思念之情,尽在那抽抽噎噎的哭泣声中发泄了出来。

  何英杰是如何来到福星客栈的呢?说来有一段过程。何英杰和妹妹何小玉,在舅爷爷华山云阳道人的门下学艺八年,兄妹俩下山看望奶奶千手老太,途中勇劫法场,救出了廉云峰和廉红英兄妹。何小玉回到野山居后,结识了廉红英,山腰亭第二次救廉云峰脱离苦难,并随同廉云峰一行人来到了蒲州。

  就在这期间,何英杰也回到了野山居,与廉红英一见钟情,两心相爱,情意缠绵,在奶奶千手老太的撮合下,何英杰教廉红英习武,廉红英教何英杰练棋,两人情深日笃。

  一对情侣相处是甜蜜的,日子久了也难免会发生矛盾,生出过节来。

  一日,何英杰教廉红英练习一套拳术 ,两人在野山居的院子里拳去脚来的比划起来。何英杰一个“猛虎掏心“向着廉红英的胸部击去。岂料,这一拳可就白添了不少的麻烦。

  何英杰这一拳击中了,力量虽说不重,部位却是触及在对方的乳房上。

  廉红英以为何英杰故意相戏,恼羞成怒下负气离开了野山居,在寻找哥哥的途中,为神鹰僧劫持到蒲州,逃出贼人之手后,为久居洞中的冷世居士所收养,并教以棋艺。

  青年人做事往往有不冷静的地方,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就为这么点事而分手了。

  失恋的痛苦在强烈地折磨着何英杰。他悔恨,他苦恼,茶不思,饭不想,整天神魂颠倒。

  何英杰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的折磨。他背着奶奶千手老太,悄悄离开了野山居。横箫一支,长剑一把,陪伴着他踏上了浪迹天涯的路。他曾多次暗暗起誓:“红英,那怕你在天涯海角,只要我何英杰还有一口气,也要找到你。”

  廉云峰告别冷世居士、冷野樵父子和妹妹廉红英,离开溶岩洞时,回往普救寺的路上,所遇到的躺在山石上吹箫的大汉正是何英杰。

  也就在廉云峰离开普救寺,在溶岩洞中与冷世居士研究棋艺的那三天里,凌虚道人和飞龙和尚因有别的事情要做,辞别了弈林仙等人,暂时离开了普救寺。

  事情偏偏就那么凑巧,凌虚道人和飞龙和尚离开普救寺的当天夜里,隔壁的孙明珠、何小玉和鲁凤莲三个姑娘早睡下了,弈林仙一人独住一个房间,正为廉云峰的去向十分着急,致使久久不能入睡。桌案上放有一瓶酒,瓶盖白天已打开,只喝了一点点。他抄起酒瓶,便嘴对着瓶口“吹”将起来。

  待到弈林仙将一瓶酒喝下肚去,子时已过,他头脑有些发晕,自觉有些过量,躺在床上不久便发出了阵阵鼾声。

  岂料,弈林仙刚入睡不久,便遭人暗算,中了神鹰僧的迷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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